十四
十四
送走麻将迷婶婶左晓英,美子的生活终于恢复了常态,日子无波无澜地一点点流逝。美子一天到晚都在忙碌,像一个陀螺,很少见她有停歇的时候。每天,她一大早就出门,很晚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有时候干脆不回,在医院狭窄的储物室里胡乱地打发一晚。她对物质的要求很少,也不愿意打扮自己,粗糙得不像一个女人。也许,她是故意为之,只有模糊了性别,她才能从容地面对这个世界。
自从找到美子之后,李泽权的心安定了下来,不再焦灼。美子变成那样,他现在已经能够理解。经历了陈南海自杀事件之后,他知道他们早已不是过去的样子,时间变了,空间变了,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他们需要彼此重新认识。他和美子都是慢热和内敛的人,缺少了作为桥梁的陈南海,他们的沟通就变得异常艰难。但是他相信,他们总有一天会从量变进化到质变。
在这座老宅里住下来之后,李泽权每天都跟着美子的父亲杨家豪去摆摊卖书,帮着拉货、打下手,同时也开着一辆三轮小货车去城市的各个角落收货。有了一个帮手,杨家豪轻松了许多,他丢三落四的毛病也被李泽权弥补了过来,生意渐渐有了起色。
因为体力不够的缘故,杨家豪只能在附近的菜市场路口摆摆书摊,不能去太远的地方。再加上他们所住的区域,属于待拆迁的老城区,常住居民大都是外来务工人员,生存才是他们的第一要务。李泽权在跟着杨家豪摆了几次书摊之后,就看出了这一点。为了把交易量提升起来,他把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转悠了一圈。
在李泽权的极力建议下,他们踩着三轮车穿过市区、跨江大桥,去往十几里外的大学城区摆书摊。大学生才是书籍最大的消费群体,同时这里也是收集废旧书本的最佳集散地。一买一卖,转个手,利润就产生了。
相对菜市场乱哄哄的混乱场景,李泽权更喜欢学校周边的简单和清爽。置身这样的环境,他感觉自己还是一个学生。实际上,他确实还没有毕业。他记得自己离开学校时,还有最后一个学期。他从外地采风回来,在租住的房间里一见到美子留在桌上的书信,匆匆读了一遍之后,他就赶去了医院,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
公交车路过了他就读的学校。他透过车窗,越过高高的屋顶,远远地望见江边几排亮着黄色灯光的宿舍楼,心里不由自主地升腾起一缕温暖的感动。刚进入大学时,他在学校江边的宿舍里住过两年,那里有他最为纯真美好的记忆。他经常趴在宿舍的窗台上,欣赏着窗外浩荡的江水,以及对岸鳞次栉比的楼房。
可是,来到郊区,经过那座人行天桥之后,时空一下变得错乱。虽然表面上他镇定自若,实际上他的内心早已兵荒马乱。直到见到美子,他才真正安定下来。
后来有一天,他特意跟杨家豪告了假,说有事要出去一下。他要去他最熟悉的地方,验证一下心中芜杂、混乱的猜想。他从美子那里借来公交卡,买来一张地图,一个人转了好几趟公交车,终于找到了他前几天还见到过的学校。
对于他来说,城市其他地方的改变,他没有多大心理落差,因为那跟他没有多大关系。而学校,是他生活过的地方,有熟悉的人和物,承载着他的欢乐和忧伤。对于学校可能发生的改变,他事先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可是真正抵达时,他还是有一种被抛弃的强烈失落感。
如果不是街上人来人往地走着各色人等,他真想号啕大哭。学校完全变了模样,梧桐树被砍了,教学楼都是簇新的,曾经的“堕落街”也变成了“文明街”,江边更没有了宿舍楼,被一栋栋江景别墅所占领。对他来说,除了校门口依然挂着同样的名字,这里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曾经封闭的学校,现在和城市融合在了一起,分不清彼此。
李泽权又转了一趟车,来到租住的大杂院,以及周边玩耍过的游乐场所。全都没有了,一大片地方变成了一个高楼林立的大社区。他和陈南海曾经在这里度过的那些日子,再也找不到承载的空间。他四顾茫然,有种被抛弃在时间的栈道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的来者”的悲怆。
回到老宅时,已是傍晚,铅灰色的天空,间或补丁一样沾着浓淡不一的黑色斑块,亦如他心内郁结的愁绪。他推开房门,踢掉脚上的鞋子,和衣躺在了床上。只一会儿,他沉沉入睡,响起一阵阵拉风箱一样的鼾声。朦胧中,他听见隔壁房间传来美子低低的说话声,其间夹杂着无可奈何的叹息。
李泽权惊跳着坐了起来。她怎么了,遇到困难了吗?她说的可能是家乡话,他一句也听不懂,但听得出语调里泄露的悲伤情绪。她在难过的同时,似乎还在安慰对方,不时说着抚慰的话。他翻身从床上下来,走出房间,来到寂静的院子里。
此时,半个昏黄的月亮,爬上了头顶的天空,有白云不时飘过。再过几天,又将是一个月圆的夜晚。
李泽权徘徊在美子的窗前,他不敢贸然进屋。某些方面,他们还真有共同点,比如都不愿意轻易向人袒露心里的想法,除非是像陈南海那样无话不谈的朋友。可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了陈南海。
李泽权的心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如果他还在该多好。
至少他不会这么束手无策。
美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子里,他吓了一跳,因为他刚刚低下仰望天空的头。美子自顾自地哀叹说,真是不听劝,好生静养哪至于这么快就去世。他一听,知道她说的是回去老家不多久的左晓英。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美子,只得附和着说了一句深有同感的话,是啊。美子感叹说,这个世界上估计没有人有她那么酷爱打麻将了,命都搭上也无所谓。她说她回到家里,一刻都没耽误,迅速组织起了一桌麻将,开心地搓了起来。
不知道她是否清楚自己的病情,她给人的印象就是她一点儿都不了解自己得了什么病,即使人瘦了好几圈,一只眼睛完全瞎了,口水流湿了衣服,她也坚信一切都是暂时的,她一定会被治好的。她把大医院的医生跟她说的话,当成了金科玉律。同时,麻将成了她最好的麻醉剂,她似乎从未遭受过癌症病人该有的疼痛。
村里一个白头发满脸褶子的老婆婆,听说了左晓英的病情,自告奋勇地说,她能用山里的草药治好她的病。没多久,她找来了一堆草药,外敷内服的都有。她端来一个臼,再用一根石棒细细地捣碎草药,然后捏成一个扁平的饼状,敷在了左晓英僵硬的右脸上。可是,那个老婆婆一走开,左晓英立刻用手擦掉脸上的草药,一脸嫌弃地说太难看,还挡住了她抓牌的视线。
村里人都看出来她已经处在了人生的最后阶段。于是,一个个轮番去她家里陪她说话,陪她打麻将。她的家每天都变得热闹无比。她就喜欢这样的氛围,全身心享受着众人向着她说话的惬意,仿佛自己变成了皇宫里的老佛爷。
她对美子倒是真心感谢,逢人就絮叨着说她的好话。她一脸开心地向村里人绘声绘色地说起在省城里的各种见闻,手势夸张地描述见到的人和事儿。她说花花世界就是不一样,如果有机会,她还想再去看一看。
一个秋雨缠绵的夜里,左晓英码牌的双手突然慢了下来,两个麻将牌无力地滑落。她下手的男人开玩笑说,怎么你也手软了啊。他话音未落,左晓英头一低,嘭的一声栽在麻将堆里,没有了呼吸。
左晓英出殡的那天上午,天空突然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那一年最早的一场雪。没多久,晶莹的雪花,覆盖住了大地,一片苍茫。村里有人开玩笑说,这个女人厉害,走了走了,还要折腾大伙儿。
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李泽权突然问美子,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究竟好不好?
美子沉思了一下,语调缓慢地说,痴迷、执着于外物,其实就是一种贪欲。过度到迷失了自我,自然是不好的。
李泽权说,那如何把握其中的度?
美子利落地说出四个字,亲证无我。
李泽权看了一眼身旁的美子,一脸疑惑地跟着念了出来,亲证无我。他品味着这四个字,感觉颇有深意,只是不太明白其中的道理。不过,这是他们这段时间以来,说得最多的话,他已经有些情绪激动,毕竟有了重大的进展。
正在这时,杨家豪佝偻着背推着三轮车回来了。李泽权赶紧跑过去,接住车把手,把他替换了下来。他回头看了一眼满满的一车书,不解地问怎么还变多了?
杨家豪揉了揉直不起来的腰,大口喘气说傍晚快要收摊的时候,有一个女人打电话来卖废书。这只是一小部分,明天还得去。
他对李泽权抱怨说他哪里知道会有这么多,早晓得就等他明天一起去了。
这么多天相处下来,李泽权知道杨家豪是一个爱书成痴的人,他受不了一本书本被破坏、损毁的样子。书摊边,如果有人粗暴对待他整理好的书,他会劝阻说小心点。尤其是当他看到一本书破损到无法挽救的地步,他会流露出无限惋惜的忧戚表情,仿佛见到了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
李泽权把三轮车推到屋檐下,又按照杨家豪的要求,把车内的书搬出来再进行分类。对待书,杨家豪简直有强迫症,他说他受不了鸡汤类、实用类的书跟科学类的书摆在一起,更别说和文学类的书挤在一块儿。在他的心里,书本绝对有高下等级之别,他有他的衡量标准,绝不容许有丝毫差错。
曾经有一次,李泽权临时把一本崭新的砖块一样厚的通俗小说,压在了博尔赫斯薄薄的《小径分叉的花园》上,他记得要把它们分开的,但一忙就忘了。杨家豪在第二天摆摊时,发现了这一情况,他毫不留情地狠批了李泽权一顿,说他怎么可以犯那样的低级错误。他心疼地把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叉的花园》拿出来,抚摸着,同时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一副压疼了它的愧疚表情。随后,他又用衣袖拂了拂书页,似乎在拂去沾染的俗气。站在一旁的李泽权,不好意思地说他下次一定好好分类,保证绝不出错。
虽然做了保证,但还是会有判断失误的时候,如果差别不是太大,杨家豪会不动声色地把它们重新分类一遍。久而久之,李泽权也总结出了一些经验,比如文学类里余华、格非、贾平凹可以放在一起,而绝不能插入王小波。
他的理由是他们不配和王小波排在一起。
忙了一整天,杨家豪太累了,他在水龙头边用毛巾稍微擦了一下身体之后,就回去他那个堆满旧书的房间里睡觉去了。
因为刚刚睡了一觉,李泽权精力正充沛。美子走过来,说帮忙会快一点。李泽权阻止她说他一个人来做就行,她尽管去睡。
借着朦胧的月光,李泽权一边轻轻地搬书,一边仔细地分着类。整理的过程中,让李泽权眼前一亮的是,他发现一车废书中有十几本铜版纸高级画册,可以看得出这是一个颇有艺术修养的家庭。
他忍不住停下来,拿起其中的一本,翻阅着一页页欣赏。
突然,画册中间的一本书,掉落在了地上。他弯腰捡起来,是一本泛黄的《环球科学》杂志。太熟悉了,这本杂志他曾经翻阅了无数次。他情绪激动地翻到最后一页,上面赫然写着陈南海的花式签名和日期。
他反复翻阅、比对,杂志的期数、里面笔记的笔迹,无一不和他保留的其中一本一模一样,除了更旧一些之外。
他飞快地跑回房间,拽出旅行包,打开拉链,把所有的东西都倒在了床上,凌乱的一摊。他扒拉着寻找,三本放在旅行包底层的《环球科学》不见了踪影。他记得前几天还拿出来看过,随后又小心地放回了原处。
他再次回到三轮车旁,试图在画册里找到另外两本。没有。
他迷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