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二十六

跟着杨家豪走进别墅二楼的一个房间,李泽权惊呆了,心里羡慕得不行,这里简直是按照他的梦想来打造的。他曾经无数次这么幻想过。

首先,这个房间大得离谱,目测应该有一百多平米,很有可能打掉了中间的一面墙壁。其次,这个房间采光非常好,地板上铺着光洁的大理石,两面落地玻璃墙壁,视线前方就是那个浩大的人工湖,其余两面墙壁,一面是塞满各种书籍的书架,另一面则挂满了各种书画作品。房间内的陈设非常简单,一张书桌,一把沙发,几把椅子,一块纯白色的羊毛地毯,外加一个画架。仔细看,这些室内用品都是纯手工的实木作品,质地坚硬,造型独特。同时制作这些家具的人,非常巧妙地利用了木头生长过程中留下来的结疤,每一件都显得那么的独一无二。

粗略打量了一下,李泽权估计这个房间的主人,经常在这里阅读、写字、作画。他禁不住感叹,自己的梦想照进了别人的现实。他在墙上看到了一副小画,梵高《海边的渔夫》,想不到这个房间的主人,跟自己有同样的爱好。他特别喜欢这副梵高学画时的练习之作。凝视这幅画时,他具体说不上哪里好,就是莫名的喜欢,画面上阴沉的大海,被涂掉的脸,插进裤袋的手,无一细节不显示梵高的天赋。

墙上其他的画,有水粉画、山水画,也有油画,但都比不上梵高的这幅小画。不知道为什么,其中有几幅水粉画,跟自己的画风颇为神似,不管是构图和色彩,还是意境,都能产生强烈的共鸣。当然,对方要比自己更为成熟一些。李泽权暗自想。如果有机会认识一下他,那该多好,可以向他请教一番。但一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他又不免发出一声长叹。他不知道自己的艺术生命,还能坚持多久。

正想得出神,杨家豪冲他喊道,别看了,快过来帮忙吧。他扭头转身,看见杨家豪站在书桌上的一把椅子上,歪斜着身子正在拿书架顶端一本厚厚的书。他费力地抽出那本书,差点儿拿不住。他又不愿意随意往地上丢书,那样会造成损毁。损毁书,对他来说,是一件特别残忍的事情。

李泽权明白他的意思,赶紧跑了过去,伸出双手手接住了他手里那本砖块一样的书。他一看书的名字,立刻明白了他珍惜的理由,这是荣格的一本心理学巨著,名字叫《红书》。荣格是他非常喜欢的一个心理学家,有一段时间疯狂迷恋过。

通过阅读《荣格自传》,他对他的生平和事迹有所了解。据说荣格生前坚决不允许出版《红书》,全世界只有他的家人和弟子二十几人见过此书的手稿,想不到这个房间的主人竟然拥有完整的中译本。

李泽权翻到书的封底,看了看出版信息,2013年12月。再从书的陈旧程度来看,至少买了好几年了。他吓了一跳,突然意识到原来是时间出了问题。难道真的有所谓的世界末日之说,难怪他觉得自己所处的时空变得不再一样了,那是真的不一样了。此前,因为有美子,他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总觉得只要有她在,在哪里都无所谓,同时也坚信他们可以回到正常的世界。现在确信了这件事情,他反而迷茫了,一时没有了头绪。他该相信眼前的,还是紧抓脑海里对于过去的记忆。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一分神,李泽权手里的那本《红书》重重地掉在了书桌上,扬起一阵呛人的灰尘。头顶传来杨家豪的一声暴喝,发什么呆,还不赶紧搬书。李泽权回过神来,伸手接过他手里的一摞书,然后整齐地码放在桌脚旁的地上。

不得不说这个房间的主人,对他的书还颇为爱惜。李泽权想如果把书比喻成人的话,这些书放在这个房间的书架上,才是书应该待的地方,才有书的尊严。一想到这些保存得非常完整的书籍,将要跟着他们在这个城市里颠沛流离,李泽权就有点于心不忍,仿佛它们是一个个被驱逐出庙堂的逐臣,而他则是一个执行命令的刽子手。

差不多花了一个小时,李泽权和杨家豪才把书架最上面几层的书清理了下来。束之高阁的书,大都是大部头,翻阅的次数也相对较少,很多书还保持着新书的状态。有时候一本书如果仅仅只是摆放在书架里,没有被阅读,仅供观赏,其实也是一种对书的意义的消解。书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被阅读?

没有答案。

打开书架左下角靠近地面的柜门,李泽权发现里面摆满了各种杂志,其中就夹杂十几本《环球科学》,有新有旧。又发现一项跟房间主人相同的爱好,李泽权不再感到惊奇。因为从进入这个房间开始,他从他的绘画风格、阅读兴趣,已经强烈感知到了这一点。

他捧出一堆杂志,放在书桌上,一边分类整理,一边好奇地问杨家豪,他们为什么要把这么多书都卖掉?

杨家豪白了他一眼,说好奇害死猫。

停顿了一会儿,杨家豪又忍不住地说,上次他来搬书的时候,刚好有一个清洁阿姨在打扫房间,她一个人低头弯腰正费力地用拖把擦洗粘在地上干透的血迹。她很善谈,说前几天晚上,这个房间的主人摔了一跤,被连夜送进了医院。她拄着拖把感叹说,有钱人还真是娇嫩,这么干净的地面,摔一跤也能摔出问题,又不是花瓶。

后来,她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听来的闲话,说真正的原因是这个别墅的女主人深夜带野男人回来睡觉,被主人发现了。于是争吵、推搡,野男人力气大,把主人推到了地上。在她加油添醋的描述下,这个房间里确凿无疑地发生过一件毒妇联合野男人谋杀亲夫的戏码,其精彩程度,堪比《金瓶梅》里的经典桥段。

看着一地的书籍,李泽权叹了一口气,不禁同情起这个跟自己有共同兴趣爱好的别墅主人来。他衷心希望他不要有事。

李泽权一有别的心思,双手的动作不自觉地就慢了下来。杨家豪忙得满头大汗,他不满地捧着满满的一叠书,丢到李泽权的面前,砸乱了一旁已经整理好的杂志,其中一本经受不住挤压,掉在了地上,一页泛黄的信纸,随即飘落。

李泽权弯腰捡起杂志和信纸,那是一本翻阅得有些破旧的《环球科学》。

他认真一看,脑袋更加混乱了,这不就是他几天前莫名消失的《环球科学》吗?他不可置信地翻了翻,又仔细比对了一下里面的内容,完全没有错。

怎么回事?他放下信纸,掉转身又在刚刚整理过的一堆杂志里翻找了一遍,另一本《环球科学》赫然亦在其中。

他消失的两本《环球科学》,在这个别墅里找到了。

为了确定是否属实,他又翻到书页中陈南海做过阅读笔记的地方,墨迹犹存。

一切都确凿无疑。

李泽权又拿起放在一旁的信纸,那是美子写给他的信,里面只有不多的几句话,大致意思是她开始在一个医院里实习,工作虽然忙碌,但是她喜欢这样的节奏。在信的末尾,她说她想忘掉过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她说如果可以,她欢迎他去找她,一起面对生活中的风风雨雨。

美子在信里的语气,虽然有些生硬和冷漠,但是他感觉到了她的温柔和热情。他一直把这封信保存得非常好,生怕折坏了。不时,他拿出来细细阅读一番,感受字里行间的情意。他知道她是一个不善于透露内心情感的女人,写这封信应该付出了她莫大的勇气。

一字一句地读着这封信,李泽权又一次体会到了刚刚读到信中内容时的激动心情。读完最后一个字,他把信纸铺在一本杂志的封面上,自然地伸手在纸面上抹了一下,试图抹平折痕。他感觉到了纸面触感的不同。

他拿起信纸,迎着灯光仔细看了一下。他发现这张信纸曾经被撕碎过。如果不是经常做这个抹平的动作,他完全看不出拼接的瑕疵。

这封信,他一直宝贝一样地保管着,什么时候被撕碎过?

不可能。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一点儿头绪。

怎么回事?

这个房间里发生的一切,都太不符合常理了。还有别墅的女主人,她看他的眼神,那么奇怪,夹杂着惊恐,仿佛他是一个从地狱里出来的厉鬼。

他看了一下自己,禁不住地想,难道真的在他身上发生了不可描述的超自然的事情?

杨家豪走到他的面前,瞪大眼睛看着他,一脸寒霜,对他今天的反常表现颇为不满。他左嗅嗅右闻闻,阴恻恻地说他闻到了这个房间浓重的怨气,赶紧收拾好早点离开,要不然一到晚上说不定会遇到不好的事情。

为了逗逗他,李泽权立刻扭曲着面孔,像一个丧尸一样一步步向他走去,嘴里发出闻到生人气息的怪吼。杨家豪拿起一本书,在他的头上敲了一下,说小鬼还敢出来作乱,本大仙收了你。

嬉闹了一阵,杨家豪大声说,现在开始把书往三轮车上搬,估计得来好几趟。

李泽权把信纸夹进一本《环球科学》里,然后又找来一个纸袋,把两本杂志放了进去。他再不能搞丢了这两本杂志。

搬书,确实是一个体力活。平时拿一本书,不觉得有多重,可是几本书一叠加,似乎重量在以几何数级增加。谁说看书是纯脑力劳动,没有一定的体力,有时候未必能拿得动一本书。这么一想,他开始有点同情汗牛充栋的时代,一本书可能要累坏一头壮牛。不过,书的载体变轻了,人书写的欲望也就随之膨胀,到处充斥着废话。人在阅读时,还得从浩如烟海的书籍中分辨好坏。要达到一定的知识量,估计还得读好几牛车的书。

李泽权觉得他现在就是那头拉书的牛。

装满一车书,他踩着三轮车,沿着来路,回到老宅,又把书搬放在院子里。

随后,他又顾不得擦一下汗,立刻踩着三轮车往别墅里赶。

不快一点,杨家豪等得不耐烦,估计又得数落他。

来回了两趟之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天边一片朦胧的绯红。

杨家豪叼着一根烟,悠闲地坐在房间的大理石地板上,不时眯缝着眼,透过玻璃墙,望向夕阳下的残荷。他见李泽权进来,向他招了一下手,又递给他一根烟。他拍了拍身旁的地板说,来坐一下吧,搬不完明天再来。

他说他也想不到会有这么多的书。

李泽权抬手胡乱地擦了一下脸上的汗珠,喘着粗气瘫坐了下来。

这确实是一个辛苦的体力活。

他抽了一口烟,禁不住向杨家豪投去敬佩的目光,这么多年,他能一直做这样一个清苦的事情,确实值得敬佩。这样的一个工作,没有足够的热爱,是无论也坚持不下去的。更何况,他现在还初心不改。

他很想了解一下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但是窗外绝美的风光,吸引住了他所有感官。他只想沉浸在对于美的欣赏里。

夜色黯淡了人的视线,却也消弭了一部分丑陋的真实,让那些平常的事物,焕发出不一样的美。从李泽权的角度看出去,白天的人工湖、残荷,以及湖岸浓密且高大的树林,本来就已经足够让人震撼,像好莱坞大片里的某个场景。

但是傍晚的这一切,更加令人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