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三十一
尹姐走了之后,我绘画的速度明显加快了许多。她不在了,她在我脑海中的形象反而更加清晰。如何把眼前壮丽的自然,容纳在一块小小的画布里呢,我思索了很久。我所站的位置,让我有了这样的野心。我决定舍弃如实的描摹,而是用一些明艳而冷峻的混沌色块来呈现山水和人物。我用大量金片这样的装饰性元素,给画中的尹姐披上了一件华丽的披风。她站立在一片云海里,眼神里透着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神秘。
在尹姐身下的山涧里,一个身穿玄色衣服的男子,仰着头,注视着她,惶然无措的眼神里,夹杂着死亡的威胁和求生的欲望。这些,我用了一些稍微粗粝的线条,来表达。
画面中,尹姐像是一个神的存在,却又不完全是,无法从一个位面去概括。她眼神里蕴含的不可预知性,让我着迷。她的气质和眼前的这片风景,非常契合地表达了这一点,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画完最后一笔,我出了一身大汗,筋疲力尽。我环视了一下四周,太阳不知何时已经偏向了西边。这时,咕噜噜鸣叫的肚子,也在提醒我,该进食了。尹姐没有像她说的那样送来食物,我想她可能把我忘记了。
我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又胡乱活动了一下酸胀的身体。在转头的瞬间,我瞟见了悬崖边尹姐坐过的地方还有几块黑乎乎的东西。我走过去,欣喜地捡起来,撕开包在外面的黄色树叶,塞进口里吃了起来。还真是美味。经过太阳的曝晒和发酵后,这黑乎乎的东西,呈现出了不一样的口感和风味。吃完后,我意犹未尽地舔了舔上下两片嘴唇,把粘在上面的小碎屑又吃了下去。如果这个时节还能找到这种野菜,我不敞开肚皮吃个够,誓不罢休。
尹姐为什么还没有来。她不像一个会忘事的人。在悬崖边默默坐了一会儿,我想着她离开时急匆匆的身影,芜乱的思绪顿时活动开,前一晚那种担忧的情绪,又涌了上来。我对自己说我应该回去看一看。
我从画架上卸下画作,小心翼翼地卷好,再收拾好画笔和颜料。这对我来说,是生活的日常。我享受绘画的每一个过程。
收拾完毕,我背着包沿着原路返回。还真是佩服植物的恢复能力,好几个岔道口早上踩倒的杂草又直挺挺地站立了起来,密密匝匝地封住了原来的路。好在我的方向感尚算可以,稍加分辨,我走上了正确的道路。如果走错一个路口,我想我会迷失在这幽深的原始森林里。当我的眼前出现平缓的山坡以及尹姐家红褐色的墙体时,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我总算有惊无险地走了回来。
尹姐家的门虚掩着。
我推开厚重的院门,跨过门槛,走了进去。尹姐不在家。我大喊,挨屋寻找,都没有发现尹姐的身影。她去了哪里呢。我发现在她回来之前,我什么也做不了,唯有等待。我走进厨房,在锅内里发现了还冒着热气的糕点。我想这一定是尹姐给我准备的,她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我吸着鼻子,闻了一下食物的清香,顾不得斯文和客气,伸出手抓起来就吃。
刚吃了几口,我听到了敲门声。
我做贼心虚一样地咽下口中的食物,盖上锅盖,急匆匆走出厨房,走向院门。
在门口,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女人,拄着一根木棍,佝偻着背怯生生地站在台阶下。她穿着跟尹姐差不多的少数民族服装,可是看起来气质全无。她发丝散乱,病恹恹的,没有一点儿精神,仿佛灵魂盘旋在了身体之外,随时可能分离。
她见到我,眼神里快速地闪过一丝黯淡,估计我不是她想要见的人。她有气无力地问我,尹婆婆在家吗?我说她不在家。
突然,她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下去,一脸死灰。她跌坐在地上,不停地大口喘气,仿佛此前的她全是凭着心中的一口气,才坚持走到了这里。我走下台阶,伸出手试图把她扶起来。她无力地摆了一摆手,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没事的,歇一会儿就好。
从外表看,她的年纪和叶娟差不多,应当正处在精力旺盛的人生阶段,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疾病,让她变得如此虚弱。前一晚小女孩求医的经验告诉我,我想她可能不是身体上的疾病,而是中了某种类似巫术的蛊毒。
我不能胡乱揣测、判断。
既然来到了尹姐的门口,我感觉有必要代表主人表示应有的友好。
我邀请她入屋。
她望了望高高的门槛,说她坐在门口就好。她谦卑地说尹婆婆家不是她这种人能进去的。我笑了笑,不再勉强。
我走回尹姐的厨房,找到一个一次性塑料杯子,再在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水。走出厨房时,我又转身从锅里抓了两个黑乎乎的东西。我想好东西应该要分享。我拿着水和食物,走出来递给了她,并随口问了一句她哪里不舒服。
我说看她浑身不对劲的样子,应该去医院检查、治疗。
她对我表示感谢后,喝了一口水,又吃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她连声夸赞说真好吃。
随后,她开始回答我的疑问。她说她前几天刚去省城医院做过检查,医生说她身体的器官什么问题都没有。她这个样子,医生也毫无办法。因为无论医生,还是当前最先进的医疗器械,都找不出她的病因在哪里。
我一脸疑惑地问,怎么会这样,还有现代医术无法探知的领域。
她叹了一口气,说都怪自己嘴巴太多,乱搭话,一不小心就得罪了别人。
她说她也是在看了很多医生之后才想到这一点的,她开始也跟我一样,以为自己得了某种绝症。她苦笑了一下补充说,当然她现在这个样子,跟绝症也差不多。循着记忆向前回溯,经过筛选和辨别,得出一个结论,她可能几个月前在车站广场得罪了某个人。她说那一天赶集,她背着背篓在人群里走动,在转身的时候,一不小心剐蹭了一下另一个背着背篓的女人。她认为她没有错,是对方的失误导致的剐蹭。她说她也是好强,为了把责任推给对方,她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还埋怨了一句,怎么走路那么不小心。
就因为这句话,她遭受了这辈子最大的痛苦。
那女人回头,跟她对视了一眼,同时明白了她在说她。
停顿了几秒钟,那女人堆叠起一脸有点儿浮夸的笑容。她几步走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并向她鞠了几躬,同时嘴里说着歉意的话。
她一下就愣住了。她说她当时还在奇怪,她怎么会那么隆重地向她道歉呢,似乎客气得有点儿过分。后来才知道,她是为了下蛊才故意跟她造成的身体接触。她说她当时如果率先说一句对不起,估计后面什么事儿都没有,她也就不必遭受这样的痛苦。她说她也是逞一时之强,完全没有意识到对方可能是一个会下蛊毒的女人。
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她必须承担她偶然犯下的错。
她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的道理。
她向家人们详细描述了那女人的长相,在各条街道、周围的村寨,寻找过好多回。可是那个女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遍寻不得。后来,她又听说灵川里的尹婆婆是这方面的高手,于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虔诚地走了过来。她哀叹着说也许老天是为了要惩罚她,特意让她吃这么多的苦头。
我安慰她说,别着急,尹姐说不定等一会儿就回来了。
她一看我亲热地叫他们尊敬的尹婆婆为尹姐,眼睛一亮地问我是不是尹姐的亲弟弟。我哈哈一笑否定说不是,我只不过是她的房客,昨天才住进来。她哦了一声,昂起的头颅自然地垂了下去,似乎有点儿失望。
我倒是理解她这种迫切的心情,一个洪水即将淹没头顶的人,抓住一根稻草都认为能救命。而我惊奇的是,我这根无用的稻草,还真的救了她的命。
我至今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也许,在灵川里那样一片神奇的土地上,什么事儿都有可能发生。
对于她的遭遇,我知道除了表示同情之外,我没有一点儿办法。她说她一定要等到尹婆婆,要不然回去也是死路一条。我叹了一口气,安慰她说尹姐快回来了。
后来,我认为我没有必要陪着她等。于是,我回到房间,洗去衣服上的颜料,又畅快地洗了一把脸,身心舒泰。听尹姐家说,她家的水是用一节一节的竹筒相连着,从山顶上的一眼清泉里接下来的。泉水放出来时,清冽刺骨,带着万年寒冰的冷冽气息。我突然有种想要在这种寒泉里浸泡的冲动。
我听着音乐,放满了一浴缸寒泉。我一边做着热身运动,一边脱掉身上的衣服。我找到了读书时的激情。记得读大学那会儿,我经常在寒风刺骨的冬天里,跟几个同宿舍的同学一起脱光衣服,冲进浴室里,在水龙头下蹦跳着大喊,皮肤由白色变成红色,像一只只投进油锅里的大龙虾。
就在我抬起一只脚,伸进冰冷的浴缸时,我又听见了咚咚咚的敲门声。我缩回脚,心想难道每天都有这么多人找尹姐吗?她还真是再世女华佗。
我重新穿回衣服、鞋子,又来到了门口。
敲门的,仍是刚才的中年女人。她一改先前病恹恹的模样,变得精神头十足,简直判若两人。她身姿挺直,完全不需要木棍的支撑。我上下打量着她,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就像发现了一个世界奇迹。随后,为了不至失态,我笑着恭喜她重获新生。她开心地说这一切都是我的功劳。
我以为她在开玩笑,一脸不解地说,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啊。
她没有反驳我的话,而是直接在我的面前跪了下来,然后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
我吓了一跳,连忙走下台阶,想要扶起她。我哪里有资格承受她这么大的礼。可是等我走到她身前时,她刚好磕完了头。
我一脸无奈地说,怎么还有一言不合就磕头的。
她笑着说我值得她磕更多的头。
我满腹疑问。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帮助了她。
可是,不等我继续询问。她客气地笑着说这次来得匆忙,什么礼物也没带,也带不动。随后,她话锋一转,问我大概什么时候离开灵川里。我说不知道。我又补充说,我还没看够这里的风景,可能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她一听,开心地说那太好了,她一定尽快赶来。她说她要回家准备准备。我好奇地问她,准备什么?她一脸神秘地说,现在不能说。还不一定能做到呢。我说不用那么客气,一切都是缘分。如果我真有帮到她,那都是命里注定了的,不必再费心。她点了一点头,夸赞我说太会讲话了,果然有高人风范。
我哑然失笑。
此时,天色暗了下来,薄暮笼罩下灵川里,就像一幅画圣吴道子笔简意远的山水画。我跟她说既然道远,何不留下来歇息一晚。她慌忙摆手说,那怎么行。说完,她不再客套,向我挥了挥手,匆匆下山,融进了苍茫的暮色里。
我摇了摇头,转身向屋里走去。我摸了摸裤袋,烟盒里没有了烟,就连尹姐的那半截烟,都被我在画画的过程中抽完了。
我控制不住心中想要抽烟的欲望。
我在脑海里回想。我清楚地记得灵川里的村口有一家小卖部。当时,小卖部的女店主见到尹姐时,匆忙放下手中的一杆秤,恭敬地向她点头行礼。
我沿着溪边的青石板小路,慢悠悠地向山下走去。
村里人一见到我,亲切地笑着和我打招呼,完全没有了跟尹姐在一起时的紧绷。我想这应该是他们生活中的正常状态。我走进小卖部,女店主像见到了一个老熟人,自然地说你来了啊。仔细看,女店主长得慈眉善目,身材稍显丰腴,但称不上胖,一笑,圆圆的脸上两个深深的梨涡。
我问她有没有万宝路。
她爽朗地笑着说真是太巧了,她昨天刚好进了两条万宝路,一条红色,一条黑色。她说灵川里这个地方几乎没有人抽万宝路,都是乡巴佬,偶尔来几个游客会要万宝路,所以不敢多进货,怕卖不掉。
我开玩笑说谁说抽万宝路的就不是乡巴佬。我就是一个乡巴佬。她说可不能这么说。她说我是灵川里最重要的贵客,怎么可能是乡巴佬。
我在柜台前的长凳上了坐下来,从烟盒里抽出一根万宝路。女店主赶紧拿出打火机,凑过来帮我点燃。我在她的手上点了点,以示感谢。我吐出一口烟,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尹姐在灵川里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威望?
女店主的脸上闪过一丝震惊后,随即保持镇定。
我知道她的反应,主要是不习惯我口中声称的尹姐。
停顿了几秒,她反问我,你猜尹婆婆多大年纪了?
我想了想,说应该五十几岁吧。
女店主爽朗地大笑出声,她说来到灵川里的男人,没有一个猜对尹婆婆的年龄。她说尹婆婆确实保养得很好,几十年如一日,模样从未改变过。她说她听父亲说,他小时候见到的尹婆婆就是现在的样子。
我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说尹姐有一百多岁了吗?
女店主点了一点头,说差不多吧,反正没有人比她辈分更高。
我笑着说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年纪那么大的人,她爬山比我还快。
女店主笑了笑说,这是事实。
她说她刚才听我叫她尹姐,已经惊掉了下巴,但是想一想,以尹婆婆的性情,她怎么可能在乎年龄,有几个忘年交,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随后,女店主骄傲地说,灵川里这个村子名字还是尹婆婆取的呢,她让灵川里诞生在了这个世界上。她又伸手指着村口那块竖立的大石头,说那上面的“灵川里”三个大字,也是尹婆婆写的。她说尹婆婆是灵川里的缔造者,她开拓了这片土地,是村里所有人的老祖母。
我一时有点儿恍惚,感叹着自己还会有这样离奇的遭遇。
我跟女店主说了刚才中年女人的事情。
女店主说她知道,所有来到灵川里的人,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我说她这个位置,打仗时,是最好的情报收集站。
女店主笑了笑,说还真是这样的。曾经因为跟周围别的村寨闹矛盾,干起仗来,村口这个位置,就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我依旧固执地问女店主,我什么都没有做,那个中年女人怎么说我治好了她的病?
女店主说,住在尹婆婆家,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
我还是坚持说,可是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啊。
女店主说,她说你治好了她的病,那肯定是真的,不用质疑。
听了女店主的解释,我更迷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