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十二
直到深夜一两点,在美子的强烈要求下,左晓英才意犹未尽地放下手中的麻将。李泽权、杨家豪和刘姨,三人早已是疲于应战。尤其是杨家豪,他在把把输钱的情况下,嘴里不停嚷嚷着,高挂免战牌。
解散后,李泽权打着哈欠往那个布满蛛网,盘丝洞一样的房间走去。推开房门,屋内修葺一新的布置阻止了他,他迈过门槛的右脚,踌躇着停在了空中。
他心里升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走错了房间。他犹豫着退了出来,又看了看,再探着头越过门槛见到屋内放在床头的旅行包,他才放心大胆地走了进去。屋内一切早不是他下午回来时看到的破败模样,仿佛那不过是他心头的幻觉,现在才是可以感知的真实。他环顾屋内美子铺好的床单、被子、枕头,床前的椅子,以及墙上贴着的风景画报,心里顿时被一种醉人的温暖包裹着。他伸出手,轻轻地触摸着柔软的被褥,刚被太阳晒过,床上散发着清新的阳光味道。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又看了看脚下肮脏的皮鞋,脸上升腾起蘑菇云一样的尴尬。
李泽权脱掉臭气熏天的袜子,穿上美子为他准备好的拖鞋,拿着换洗的衣服冲出房间,来到院子最里角的公共洗浴间。在打麻将的那段时间里,他曾经看见美子洗完澡端着盆子从那里出来,身上散发着好闻的沐浴露的香味。再次坐到他的身旁时,她告诉他说他晚点可以去洗个澡。
洗完澡,他一身清爽,疲惫尽去。躺在云絮一样柔软的被褥里,他的思绪也像云絮一样飘来荡去,一会儿东一会儿西。
他想美子心里,还是有他的。虽然她从未向他敞开过,但是她的行为表示她并不如她外表所显示的那么冷漠和绝情。他理解她,她有她那么做的理由。他承认他从来不是她的首选,他只不过是她和陈南海共同的好朋友,仅此而已。
他可以当他们两人情感倾诉的垃圾桶。他从未想过将来的某一天能够取代陈南海,即使他已经不在人世。很早之前,他就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喜欢美子的。他一直在她的背后默默地关注着她,并衷心希望她开心和幸福。他从未畅想过和她在一起是什么样的感觉。很多时候,他甚至不敢直视她,他宁愿走在她的身后几步远,凝望她的背影。
在很多人的眼里,常常形影不离的他们仨肯定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关系。其实并不是那样,李泽权觉得他们仨的关系清纯如水,没有一丁点儿杂质。身处其中,他非常清楚自己所要扮演的角色。他不希望打破三人间那种微妙的平衡。
只是他一直想不通,陈南海性格那么开朗外向,为什么要去自寻短见。他自诩他最要好的朋友,可是事实上,他从未真正了解他,从未走进过他的内心。他记得在陈南海自杀的前一夜,他们还在大学附近的一家简陋的桌球室里打桌球,一直打到深夜。不得不承认,在打桌球的技术上,陈南海比他要稍胜一筹。为了营造势均力敌的对峙效果,他常常会故意打输几局,以免李泽权丧失斗志。那天晚上,他们兴致颇高,一边打着桌球,一边大口喝着啤酒,间或聊几句闲话。
可能酒精刺激的缘故,陈南海忘了要让球的默契,他把球技发挥到了最佳。李泽权输得很惨,只得在一旁看着他不停进球,同时用喝酒来掩饰尴尬,毕竟不远处站着几个嘻嘻哈哈的围观者。
也不知道打了多少局,李泽权放下桌球杆,说他憋得厉害,要去一趟洗手间。不知道是输得太厉害心情郁闷的缘故,还是别的原因,平时酒量尚算可以的他,在洗手间里吐得一塌糊涂。
回来时,他看见陈南海正和一个长发美女在打桌球,他们偶尔闲聊几句,颇为熟悉的样子。那女孩身材高挑,五官精致立体,化着淡淡的妆容。她的嘴里叼着一根细长的香烟,长长的黑发分成两缕披散在胸前,又直又顺。
轮到她击球时,她围着桌球台走了一圈,拿着桌球杆瞄了几下,没有找到理想的角度。她把手里的烟横放在烟灰缸上,退后一步,右脚抬起以劈叉的姿势直接踩在了桌球台上,又高又尖的鞋跟戳进了绿色的绒布里。她俯下身姿,前胸几乎贴在了桌球台面上。她伸出洁白修长的左手,叉开着撑在桌球台面上,像一朵盛开的白玉兰花瓣。她的右手拿起桌球杆,利落地架上叉开的左手。她自然地抬起胳膊肘,潇洒地用力向前一推,白色的母球沿着预想的线路,快速地滚了出去。随后,嘭的一声,白球把另一个蓝色的球送进了球袋。
一连串的击球动作如行云流水,漂亮之极,再加上她本身的魅力,整个桌球室的目光刷的一下,全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她一打完,周围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尖厉的口哨声,尤其陈南海,他双手大大地张开,大拇指高举过顶,脸上的表情浮夸。
接下来,那个女孩一鼓作气,清掉了台面上的所有号码。她赢下了那一局。随后,他们又打了好几局,各有输赢。整个过程中,那女孩都神情专注,不停吐着烟圈,她一脸酷酷的表情,似乎不屑搭理周围不时起哄的男人。只是从她跟陈南海交流时的热切目光中,李泽权读出了她内心异样的情愫。同时他也看出了陈南海无比享受这样一个被众人关注的过程,何况对方还是那样一个大美女。人都有虚荣的一面。为了不打扰他们单独相处,李泽权在陈南海休息间隙跟他说他要先回去了。陈南海不解地说,别走,再等等他。李泽权没有办法,只得坐在一个灯光阴暗的角落里,一个人无聊地喝着闷酒。
恍惚中,李泽权看见那女孩一把扔掉桌球杆,奔跑着跑出桌球室,又抬腿登上了停在门口的一辆摩托车。他看得非常清楚,她转身时长长的黑发,拂过陈南海的面颊,又像一团漂浮的云絮,随着摩托车的轰鸣声,融进了更黑的黑暗里。
很明显,那女孩走了之后,陈南海有些意兴阑珊。李泽权装作喝醉了,虚着眼,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陈南海走过来,拍了拍软趴趴的李泽权说,回去啦。李泽权没有反应。陈南海嘟囔着说了一句真差劲儿。他抓起他的左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右手扶起他的腰,挺直身子时不忘调侃说这家伙,该减肥了。
走出桌球室,在晚风的吹拂下,李泽权清醒了许多,虽然走路时双脚还是像两根劲道不佳的面条一样绵软。一起在外面厮混到深夜的经历,在此之前,他们有过许多次。但是,让李泽权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
现如今,那个普通的夜晚,经过他记忆的不断重现、不自觉的修补,已经嵌在了生命的肌理里。他记得他们走了一段路程之后,他开始和陈南海勾肩搭背,一边唱着儿时的歌曲,一边虚着脚向前走,仿佛又回到了纯真的少年时代。
走到一个阴暗的墙角,他们并排站着岔开双腿,慌乱地解开难缠的裤头,一边嬉笑一边畅快地小便。舒畅之后,他们踉踉跄跄地穿过一条条街头小巷,翻过一堵高高的围墙,回到了租住的院子。
彼时,一弯如钩的残月斜挂在西天角上,它摆脱阴云的束缚,洒下一片清辉。
第二天,李泽权一大早起了床,他要赶着去上一堂绘画专业课。在经过陈南海的房间时,他重重地拍了拍门,希望能够起到提醒他的作用。没有任何回应,他知道他肯定还在酣睡,于是一个人背着包匆匆走了。
逃课,是陈南海经常干的事情。他说那些老师的课听不听都一样,全都是些老调重弹的东西。他之所以敢那样质疑老师,是因为他在绘画上,具有毫无疑问的天赋和才华。他的艺术素养,已经大大超出了很多同行业的人。
让李泽权气结的是,陈南海似乎不需要太多的努力,就能达到一个他费了十足的劲儿才能达到的绘画境界。他知道他们的起点是不一样的。陈南海从小生活在一个充满艺术气息的家庭里,而他则来自一个贫瘠的乡下小镇。之所以强调出身这一点,其实李泽权对自己的艺术天分,还是有充分自信的。他不过是缺乏实践的积累。
陈南海曾经跟他说他高中时期的每个暑假,基本上都待在欧洲,巴黎卢浮宫、大英博物馆是他常去的地方,一进去就舍不得出来,眼睛不够用。而这些地方,只存在在李泽权脑海的想象里,他从来没有想过亲身抵达,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感觉。
在谈到参观那些伟大艺术作品的感受时,陈南海常常忧戚地长叹,说他不会画画了。李泽权理解他的这种感觉,就是高山仰止,无法超越的无力感。
下课回来时,李泽权又敲了敲陈南海的房门,仍旧没有任何反应。他眯着眼睛,透过细小的门缝往里面看了一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他看见了多年来都不敢回忆的一幕。
他疯了一样大力地用脚踹门。十几下之后,他终于踹开了房门。他冲进去,一把抱住悬吊在房子中间的陈南海,他的身体已经僵硬冰冷,如同一块石头。他把他的身体放下来,让他平躺在地上。他慌乱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发现陈南海的床边,还有一个漆黑的铁桶,里面放着几块没有燃尽的木炭。
他是下定决心要离开这个人世的。
一个巨大的问号,像一块来自外太空的陨石,砸晕了李泽权。完全没有迹象,显示陈南海有自杀的倾向。他也没有任何去死的理由。李泽权报完警后又给美子打了一个电话。他怕吓着她,没有告诉她实情,只是让她赶紧过来。
美子比想象的平静,仿佛她早就知道陈南海一定会这样。
他无法从她的行为和表情里,读出她的内心。
安葬完陈南海之后,他把自己封闭、孤立了起来,每天不是待在画室里,就是背着画架四处游走。他希望通过身体的忙碌和疲累,来阻止思绪杂草般的疯长。他害怕单独见到美子,他们仨曾经以为会持续到永久的友谊,缺了一角之后,直接坍塌成了一堆废墟。他没有直面废墟的勇气。
一个秋天的下午,他背着画架踩着脚下金黄色的梧桐叶,匆匆走过学校幽深的林荫大道。夕阳斜照,大地金黄,他无法停下来感知这一切。他只想匆匆,再匆匆。在图书馆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不小心擦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本能地躲避,同时面露欣喜,他以为他是陈南海。等看清楚远去的背影,并不是他想象的人,他立刻又恢复了原本孤寂的模样。
怅立良久,他复又前行。
在左转的一刹那,他见到了道路对面清瘦的美子。她穿着一身黑,黑衣黑裤,扎着利落的马尾,孤立在一棵梧桐树下。一片黄叶,飘落在了她的头上,微风一吹,又一路下滑,停留在了她脚下重重叠叠的落叶上。
李泽权的目光和她一触碰,立刻迅疾地弹开,他像一条来自大漠的孤狼,落荒而逃。
理性告诉他不应该这样。但是,并不是任何事情,都可以以理性来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