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二十二

阿伟的母亲双手使劲,把自己连同轮椅一起推到了窗台边。她一言不发地盯着那盆青翠的绿萝,目光恍然。绿色,代表生机,代表希望。她多么希望她的儿子阿伟,能够再次焕发生机,恢复以往的活力。他现在的样子,跟活死人有何区别。如果能交换,她宁愿自己痴了傻了疯了。

她一直深深自责,她觉得阿伟变成现在的样子,跟她一直以来的家庭教育有很大的关系。她后悔给他灌输了错误的恋爱观、人生观。因为自己婚姻的不幸,她向他抱怨了太多对生活的不满意,也不该对他要求那么严格。他之所以形成如此畸形的精神世界,她有很大一部分的责任。

她好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心中的苦楚,堆积得犹如河边一个巨大的淤泥滩。虽然说出来,那个淤泥滩依然存在,但是心中的孤寂,总会少了一些。人毕竟是群居动物,偶尔的相互慰藉,证明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毫无疑问,李泽权是一个比较好的倾诉对象。他不仅擅长倾听,也懂得适时地总结和安慰。这个上午,她的内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平静。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看到了希望。也许,她所剩不多的灰暗生命里,还会迎来一丝转机。

对于阿伟的人生遭遇,李泽权似乎很能理解。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是同一类人——偏执于某一件事情上。他甚至换位思考地想,如果自己碰到他那样的事情会怎么办,该怎么处理内心信念的轰然坍塌。他也没有确切的答案。

很显然,阿伟的人生转折点,发生在他拿着医疗器械,转过身的一瞬间。当他看到庞颖紧闭着双眼一脸安详地躺在手术台上时,他哪里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第一感觉就是,眼前的这个世界出了问题,可能看书看久了,幻视。他还是坚信心中金刚石一样坚固的信念。可是,现实就那么真实而残酷地摆在了面前,他不得不接受。

一旁的女护士,轻轻咳嗽出声,提醒他可以开始了,同时向他投来鼓励的目光。她理解阿伟,毕竟这是他第一次独自操作,虽然不是什么大手术。她咳嗽提醒,阿伟好像没有听见,依旧直愣愣地站立着。她走过去,伸出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像魔法突然解除了一样,阿伟回过神来,戴着口罩的缘故,旁人看不到他煞白的脸色,以及感受不到他透不过气来的窒息。他闭上眼睛,假寐了几秒钟,试图压制住澎湃起伏的内心情绪,同时冀望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她再次睁开眼,庞颖依旧还在,他又抬头看了一眼夹在吊瓶上的病历本,姓名一栏清晰地写着“庞颖”。

作为一个准医生,阿伟想不到第一次给病人动手术,就面临这么大的情绪波动。理性告诉他,他不能被情绪打败,在他眼前的只是一个病人,跟其他身份无关。他努力撇除心中的杂念,压制住躁动焦虑的自己,尽量剥离出一个纯粹的职业形象。他暗示自己现在只是一个医生,要为病人的病情负责,其他的一切都不应该在考虑之列。

一番思想斗争之后,阿伟终于平静了下来。在女护士默契的配合下,他十几分钟就成功做完了手术。

他站起来,放好医疗器械,又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歇了一口气之后,他取下口罩,对女护士说没事的话,病人麻醉过了就可以回去,他先出去抽一根烟。说完,不等女护士回应,他快步走出了手术室。

门口处,那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霍的一下从走廊里的塑料椅子上站起来,一脸紧张地问,医生,手术完了吗?

阿伟没有理他,一路如风地朝医院的大门外走去。

他只想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手术室。

雪停了,风也歇了,斜阳脉脉。

白雪、斜阳,两相映照,大地一片纯净,没有一丝瑕疵。

阿伟没有心情欣赏这天地一片澄澈的雪景。他踩着嘎吱嘎吱作响的厚厚积雪,匆匆走到医院附近的一片松树林,他需要找一个没人的地方静一静。一回到阿伟的身份,理性就以无法遏制的速度,潮水一般退去,他陷入到了一片混乱的迷雾里。他不知道庞颖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她变成了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他对自己和周遭的一切,以及过去的时间,都产生了怀疑。他仿佛看见过去的时间,正像手里燃烧的香烟,慢慢化为一截死灰,也像跨过悬崖回头看时,发现桥已断,正跌入深谷。他没有了来时的路。他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阿伟神情木然,在空无一人的松树林里来回走着,丢了一根又一根香烟,僵直的身体,感受不到天气的寒冷。为了发泄心中的情绪,他不时狠狠地手拍或脚踢一下高大的松树,然后落满一身的雪花。他多么希望这些冰凉的雪花,能够浸入他发烫的脑袋里,浇灭岩浆一样沸腾的思绪。

不可否认,阿伟是一个思维极端的人。他就像一根拉到弹性极限的橡皮筋,一旦绷断,反弹的作用力,必然会造成巨大的破坏力。他自己估计都预计不到这种破坏力,将会对他造成怎么样的身心伤害。

回到医院,庞颖和那个高大的男子已经不在了,医生也回来了,满脸笑容地坐在平时的位置上。一见到阿伟,医生立刻竖起大拇指,表扬他说做得不错。阿伟谦逊地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他走到办公桌前,抓起拿过来的书,转身就走。在回去宿舍的路上,他犹豫了一下,把书丢进了墙角一个大大的垃圾桶里。那是他曾经非常珍视的书,上面签着他和庞颖的名字。而现在,他最不想看到她的名字,以及借由她的名字想到他们的过往。

表面上,阿伟跟过去一样,看不出有多大的变化,实际上,他早已不是以前的他。他不知道那段时间是怎么度过的,晚上失眠、白天精神恍惚。他逐渐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精神和肉体分离成了两个不同的人。很多时候,他需要摆弄那几块石头,才能确定自己是在现实中,还是在虚幻里。

那几块石头,成了他区别两个自己的唯一依凭,他每天都揣在口袋里。一旦脑袋里出现他不能确定的场景或事物,他就得把手慌忙伸进口袋里,触碰和摆弄那几块石头。等情绪平复下来,他才会有清晰的思绪,才会找到时空里的定位。好几次,在手术室里,他都因为发呆般的魂魄分离,差点儿搞砸了医生的手术。他的这种糟糕状况,医院和学校的负责人都注意到了。他们以为他是因为压力大,导致身体出了问题。于是,一致决定,让他暂停实习,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再回来。

阿伟找不到自己身体没有问题的证据,只得简单收拾一下,当天下午离开了医院。他提着袋子,登上了一辆公交车,头靠在车窗的铁护栏上,漠然地望着不停倒退的城市外景。冬日的阳光,和煦、温暖,隔离带上的树木大都黄叶飘尽,只剩枯瘦的枝干,怒指苍穹。街道边,三五成群的男女,拢着双手聚在阳光下闲聊,偶尔有人发出表情夸张的笑。一棵光秃秃的大树下,公交车停了下来,同时响起甜美的报站女声。

阿伟张望了一下,似乎对这个站名颇为熟悉。他犹豫着,回想着。在公交车即将关门的一刹那,他霍的一下站起来,拿着包冲向门口,大声喊道司机有下。司机恼怒地踩住刹车,骂骂咧咧地说着脏话,眼里冒火。

阿伟管不了他那么多,挤开车门跑了下去。下了车,他四顾茫然,一点儿也不知道为什么下车。在大树下又张望了一阵之后,他本能地右拐,走进了一条灰败的小巷子。小巷子两旁的青砖墙上、电线杆上,糊满各种花花绿绿的小广告。小巷冷清,行人稀少,一个小卖部没精打采地倚靠在拐角处,间或有倒骑着三轮车的小商贩吆喝着远去。

阿伟低着头,专注走路。他似乎不需要认路,遇到路上的障碍,或者拐弯处,他自然地走开。没多久,他在小巷尽头处的一个小院子前停了下来。院门没有上锁,他推开厚重的木门跨了进去。这是一个不大的一进院落,月洞型的院门两旁种了几棵带刺的藤类植物,开着绚烂的紫色的花,爬满整堵墙,起到点缀和防御的作用。

阿伟走过院子的一小段空地,来到最里边一间光线晦暗的房子前。他想都没想,推开门走了进去。这是他和庞颖曾经租住的地方。此时,拉了窗帘的屋内更加昏暗,靠墙的床上两具淌着汗的胴体正纠缠在一起。他们喘息着,翻腾着,像两条永不餍足的大蟒蛇。

阿伟借助房门的阻挡,站在墙角,静静地看着屋内发生的一切。

这时,底下的庞颖翻身坐起,她两腿分开跨坐在男人的身上,狂乱地摇动着上半身,汗水湿透的长发黏在她的脖子上脸上。她面目狰狞,但从她发出的声音来看,又很享受。她摇动的频率越来越快,喘息的声音也随之加大。不多久,她发出嗯啊的一声大叫,身子僵直了几秒钟之后,整个人瘫软在了男人的身上。而底下的男人仍然没有满足,他搂紧她,不停冲刺着。最终,随着一声低吼,男人偃旗息鼓。

轰的一下,阿伟听见脑海里滚烫的岩浆,冲出火山口的声音。接下来,他看见自己抄起门口一根长长的臂力器,冲到床边,拿着它朝床上仍然堆叠在一起的两人的头部,使劲儿地砸去。他听见他们闷哼了几声之后,再无声息,臂力器带着鲜血,四处飞溅。看着他们像两条死蛇一样蜷缩在床上,他咧开嘴,露出了久违的笑。这是他这段时间以来,最为舒畅的时刻。

阿伟拿起臂力器,在男人的衣服上来回蹭了蹭,擦掉血迹。他从未像现在这么冷静,仿佛刚才发生的事情跟自己无关。他拉开靠窗书桌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几块小石子,宝贝一样地放进裤子口袋里。他来这个房间的主要目的,也是为了这几块石子。

临走时,阿伟把庞颖从那个高大男人的身上推下来,然后一脸厌恶地把他的身体移到床的另一边,中间隔开远远的一段距离。阿伟讨厌他们挨得太近。

走出几步,他又返回来,捡起地上的一件衣服,盖住了庞颖的身体。做完这些,他松了一口气,放心地走到门外,顺手轻轻地带上房门。一番剧烈的运动之后,他的头脑似乎变得清醒了,濒临崩溃的情绪也得到了暂时的缓解,火山休眠了一样。停顿了一会儿,他提着袋子,从容地走出院门,又沿着原来的小巷子来到公交车站,然后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回到家,阿伟躲开母亲投来的疑问的目光,走进自己的卧室,再也没有出来过,像一只蜗牛,缩进了重重的壳里。无论母亲怎么敲门、询问、哀求,也没有用,他把自己封闭在了黑暗的屋子里。每天,他坐在书桌前,摸索着摆弄手里的石头,乐此不疲。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儿,也不关心。

母亲不知道阿伟出了什么问题,但是她知道家丑不可外扬。何况她的自尊心那么强,她不可能让周围邻居知道一直以来都很优秀的阿伟,变成了现在的模样。阿伟是学医的人,她期待他能自我疗愈。她相信他一定能走出阴影,做回一个正常人。不过让她放心的是,阿伟饿了,还知道吃她放在门口的饭菜。

几个月后,阿伟的这种情况,完全没有向好的迹象。母亲急了,她想一直这样下去,绝不是办法。一番寻找后,她在一本泛旧的笔记本里看到了美子的手机号码。

于是,她打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