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十三
伸手端来桌上的杯子,送到嘴边时我才发现里面早已没有了咖啡。我想也没想,反手把杯子递给一直坐在身旁的阿芙,说给我再来一杯。没有任何回应。我回头一看,顿时哑然失笑,只见阿芙低垂着头,已经睡了过去,她斜歪着,露出洁白修长的脖子,长长的黑发铺在地上。为了稳住身子,她伸长了双腿,抵住前面的床脚。我放下手中的画笔,站起来伸了一下懒腰,准备把她抱去床上。我不否认,这样的情景,在我们过去也是有过的。为了完成一幅画,她经常陪着我通宵作画,累了,就同睡在画室里。
当我弯下腰右手穿过她脖子下的黑发时,她惊醒了过来。她微笑着一脸羞涩地说,我怎么睡着了。我退后几步,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时间不早了,你下楼去睡觉吧。阿芙嗔怪地白了我一眼,说现在全村人都知道我们是夫妻,我不睡这里睡哪里?我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说还假戏真做啊。阿芙在我的胸口轻轻擂了一拳,开玩笑地反问,你还能吃亏了?我嬉笑着说,不吃亏不吃亏。
阿芙和她的那个胖子厨师男友分手之后,做了我一年的绘画模特。她说她实在受不了他以爱为名的管束,简直让她无法呼吸。在画室作画时,我们并没有那么刻板,有时候还是会闲聊几句。她大略地向我说了一下她的过去。她说胖子曾经是一个细长的瘦子,一身排骨架见不到肉。后来,因为做了厨师天天炒菜的缘故,他的体积慢慢增大,最后变得就像一个吹大的气球,走几步路就气喘得不行。
她说当年追求她时,他每天变着花样炒菜给她吃。她是屈服在美食的诱惑之下,才答应做他的女朋友。在还没有变成胖子之前,他不怎么管束她,对她百分百的信任,宠她、爱她。他的自信心,跟他的体重成反比。他的身体越来越庞大,内心却越来越焦灼,自信心就像沙漏,一点点儿地流失。同时,他又没有别的办法去阻止沙漏的流失,只得以粗暴蛮横的干涉来加固益发虚弱的内心。适得其反的是,他越是管束得厉害,越是抓不住阿芙的心,反而把她推向了离他更远的地方,就像手里的一把沙子,握得越紧,泄露得越快。
阿芙提出分手时,他悲痛欲绝,叫嚣着要去跳楼,死给她看。阿芙没有理他,收拾好行李,一个人拖着走出了出租屋。看着她决绝远去的背影,他赌气似的咚咚咚咚爬上了顶楼的天台。可是走到天台的边沿,他探着头向下一看,立刻吓软了双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额头上虚汗直冒。再次站起来时,他连向下瞄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一个人又低垂着头,怏怏不乐地走下楼去。
阿芙胖子男友跳楼的这段经历,是阿芙的一个女同事后来告诉她的。那个女同事刚好出门倒垃圾,看到他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往楼上爬。她怕他想不开真的跳楼,于是悄悄地跟在了他的身后,同时附近的男同事打了一个电话。她以为他们一定会有一番激烈的拉扯,哪知看到了那样可笑的一幕。不过他的怯弱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舍弃自己的生命的。
第二年春天,一个下着似有似无的细雨的上午,阿芙探着湿漉漉的头,一脸笑靥地来到我的办公室。人体模特这个特殊的职业,很多人都抱着好奇的心态观望,或者偶尔体验一回,真正愿意长期从事这一职业的人很少很少,更别说像阿芙这么清纯的女孩子。所以我们学校这个专业课,人体模常常特换来换去,流动性很大,偶尔还有青黄不接的时候。阿芙一向我说明来意,我立刻表示热烈的欢迎。她的到来,比我更激动的是那些学生们,他们早已画腻了那些老头老太们干瘪的没有生气的人体——松弛的乳房,变形的双手,腰间皱巴巴的带有黄褐色斑点的皮肤。
阿芙终于愿意褪下所有的衣服站在众人面前,是在那年的盛夏——外面浓荫匝地的高大树木间,知了狂乱地尖叫。阿芙弯曲着身子躺在沙发上再回眸浅笑的一刹那,我感觉一股细流从干裂的心底渗了出来,慢慢扩大,随即流遍全身。时间好像又回到了春天,我的整个身心都在萌发、生长。
我知道艺术创作,需要蓬勃的激情。但是太过激情,比如马景涛的咆哮式的表演,就会给人失真的强烈印象。绘画也是一样,作品里可以表现饱满的情绪,但画家自己的情绪却必须保持冷静,要不然会失去控制,反而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从事绘画创作这么多年,我见过许多的裸体,男的女的,但是只有阿芙带给了我初次见到异性裸体时的震撼和战栗。我曾经以为我已经免疫,想不到我还有这样的感觉。我面红耳赤,拿着画笔的手,不停地细微抖动,同时身体也遏制不住地起了反应。
我必须躬身翘臀,才能掩饰我身体的反应。
不知道为什么,平时能够自如掌控的绘画线条,那一次怎么也无法达到我想要的感觉。我尽力让自己平息下来。可是汹涌的情绪,就像一条脱缰的蛟龙,怎么也无法降服。我蹲下来,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我翻找出几支颜料,洗掉调色板上原有的颜色,又重新不紧不慢地调了一次。
总之那一次,我失态了,完全没有办法专注在绘画上。当然,那也是我仅有的一次。后来,我们的合作顺畅多了,包括她躺在我的床上酣睡,我仍旧可以心无旁骛地完成自己的绘画。有时候画得累了,我们就躺在床上说些闲话,相互按摩酸胀的身体,甚至相拥着沉沉睡去。阿芙说她最喜欢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里,两个主人公在一起读书时纯真的感觉,后来的一切就变得俗套而现实。人只有在脱离了世俗的约束,才变得纯粹而自然,发乎于心。我和阿芙固守着一条看不见的底线,从未想过要去逾越。同时,那也是她喜欢我尊敬我的主要原因。我和她维持了一种超乎肉体的纯精神性的友谊。
我想如果没有潘帕的介入,我和阿芙应该不会那么快就结束那样一种止乎于礼的超然关系。潘帕是我的学生,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接手的第一批学生中的一个。他只比我小两岁,长得瘦瘦高高,皮肤黝黑,穿得花里胡哨的,一副痞子无赖的模样。可能经常抽烟熬夜的缘故,他人看起来像个鸦片佬,精神萎靡,似乎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他从不讳言自己是一个官二代,之所以选择来学校读书,完全是因为父母的强迫。他们管束不了他,只得把他赶到学校,眼不见心不烦。当然,他自己也想体验一下大学生活。小时候他有一些绘画基础,也稍微感点儿兴趣,于是他来到了我的班上。
来到学校没几天,潘帕就和外面的人起了冲突,狠狠打了一架之后,彼此不服,于是扬言说要带人火拼。他们约好了时间和地点,然后散了,各自回去纠集队伍。我是在他叫了一辆小货车,带着七八个人拿着棍棒砍刀准备出发时,才了解到这一情况。作为老师,我觉得有必要阻止这样一场无所谓的打斗。
我那时缺乏处理这种事件的经验,完全凭着个人的直觉来判断。在一个知晓事件进展的同学的带领下,我火急火燎地赶到了他们火拼的地点。
那是一个春雨迷蒙的下午,地点是在城郊一片废弃的楼房里。目光所及,隔不多远,就能看到一处断墙上写着一个大大的红色拆字,现在到处堆满瓦砾,断掉的水泥横梁上裸露出一条条生锈的钢筋,湿滑的地面上长着生机勃勃的杂草。
这里倒是一个适合打群架的好地方。我赶到时,他们已经火拼了起来,废弃楼房的各个角落里都有他们拿着武器相互追逐和躲避的身影,以及夸张的喊叫声。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打斗,我完全体会不到影视作品中表现黑帮火拼的紧张和刺激,反而看到了一种小孩子打架时虚张声势的浮夸。
我从一条巷子的入口慢慢往另一头走去,搜寻着潘帕的身影。我最担心的是他。虽然他给人的感觉强势而霸道,其实只是一个花架子,根本就没有多少力量。果然,没多久,我看见了他被两个拿着棍子的男子,从一堵墙的豁口处追着逃了出来。他脸色惨白,头上蒙着一张蜘蛛网,衣服上沾满黑色的锅灰。跑得太快的缘故,他被脚下的一块石头绊了一下,直接扑在了地上黑漆漆的污泥里。他撑起手肘想要爬起来,可是背后一人跑上来,一脚又踹翻了他,接着他们手里的棍子雨点般打在了他的身上、头上。潘帕只得抱着头,躬着背,蜷缩在地上,完全没有了反击的能力。
我捡起地上一根被火烧过的漆黑的短棍,从容地跑过去,在离他们十几米远的地方站定。我举起短棍朝向天空,嘴里发出子弹射出并炸响的声音。随后,我摆出警察的才有的姿势,威严地说,举起手来。听到子弹的声音,那两人警觉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相互对视了一下,然后撒开腿转过身狂奔而去。为了营造警察来了的气氛,我又捂着嘴巴发出警车急促鸣笛的声音。只几秒钟,我看见废弃的楼房里、巷道里、断墙下,跑出来十几个往各个方向仓皇奔逃的年轻人,脸上早没有那种狠劲儿。
又过了一分钟,整个废弃的楼房区恢复了平静,完全看不出打斗的痕迹。潘帕从地上爬起来,一脸崇敬地看着我。他想不到我还有这样一个神奇的本领。我走过去拉了他一把,说还不赶紧走,傻站着干吗。
经过这样一次经历,潘帕对我除了崇敬之外,更多了一些信赖。生活里,我不是一个动不动摆架子的人,对任何人都平等对待。很快,我和潘帕处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他有什么事情都愿意和我分享,不管是痛苦的,还是快乐的。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了解到了他的性格、家庭,以及他和父母的冲突和矛盾。实际上他这样一个官二代的家庭背景,发生在他身上的许多事情,我都不太能够理解。但是对他老说,他需要的是一个可以倾听的对象。表面上看,他的身边每天都前呼后拥地围着一大帮朋友,奉承他巴结他,实际上却没有一个可以跟他说真话的人,靠近他的朋友,大都带有其他目的。他自己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是他没有办法离开他们。他需要那样一个热闹的表象,来支撑他不断膨胀的虚荣心。
自从跟我成了朋友之后,潘帕离开了以前的那些朋友。他更愿意和我泡在画室里,专注绘画,探讨绘画技巧。不得不说,他是我参加工作以来,最有绘画天赋的一个学生,他对构图和色彩有着很多人难以企及的敏感度。同时,因为家庭熏陶的缘故,他有着丰厚的艺术素养,很多时候一点就通,甚至还能阐发一些自己的见解。
后来,潘帕自己都想不到,他能够以优异的成绩完成四年学业。让我也没有想到的是,他那个当官的父亲,为了这件事情,特意抽空给我打了一个感谢的电话。他说他的儿子从小到大,就没有这么让他省心过,也没有一个老师让他那么打心眼儿里佩服。他说都是他的一切改变,都是我的功劳,并客气地说我有空多去他家玩,他们全家一定热烈欢迎。
再次见到潘帕时,他完全是另一番模样。他变得高大强壮,西装笔挺,白色衬衫里可以看到鼓鼓的发达胸肌,头发和皮鞋一样,乌黑油亮。从衣服的品牌到精致的配饰,无一不显示他是一个商界精英人士。
潘帕来到画室时,我正在为一副即将完成的画,做最后的修饰。他站着我的身后,看了看,奉承说李老师这幅画颇有大师风范。我退后几步,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开玩笑说几年不见他拍马屁的功夫,倒是越发长进了。他哈哈一笑,岔开话题由衷地说,跟李老师在一起就是让人放松,有什么话可以直接地说。他说他今天来的目的,就是想跟我好好地叙叙旧,放松放松绷紧的神经。我问他是否还在画画,他双肩一耸,说我看他这样的打扮,还像个会画画的吗。我叹了一口气,无限惋惜地说真是毁了一个好苗子。他咧开嘴双眼发亮,嬉皮笑脸地说,想不到他在我的心中有这么重的分量,真是荣幸。
在一家豪华餐厅的包房里,几杯酒下肚之后,他说起了他这几年在忙碌的事情。他说他一大学毕业,就在父亲的安排下,跟着舅舅在做木材生意。之后,他开始单干。因为有父亲照应,他的生意越做越大,都是大项目大工程,承包高铁基建、场馆建设,参股房地产公司等等。他说从毕业之后,再没有摸过画笔。
生意场上混得时间久了,他开始怀念曾经纯粹的日子。于是,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我。他说他一来到我的画室,似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他说他很羡慕我能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并且矢志不渝。他跟我说如果有需要,他可以向他开画廊的朋友推荐我的作品,专场展览都行。他说我的作品,比他画廊里的垃圾好太多了。
对于他的提议,我首先表达了衷心的谢意,同时委婉地说出了自己拒绝的理由。我说目前来说,我对自己的作品,还有诸多不满意的地方,并且我的绘画风格不太适合大众审美,走向市场没有什么竞争力。
确切地说,我不想成为市场奴隶,这些不是我要追求的目标。我只想按照自己的节奏去学习和提高。换个角度来说,我可能要得更多,我不想廉价地出卖自己的创作和灵感。我觉得它们有价值,不仅仅是一个粗暴直接的价格所能反映的。当然,这是我内心最隐秘的想法,我不可能直抒胸臆地告诉他。
吃完饭,潘帕执意跟着我回到了学校分给我简陋的宿舍。他说他要跟我重温过去彻夜长谈的感觉。我没法拒绝,只得由着他。
也就是在那天的夜里,潘帕见到了我藏在一个隐秘角落里阿芙的一张人体油画,顿时惊为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