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李正秀怕冷,便早早上床钻进铺盖窝里了。贺端阳无所事事,看看时间还不到八点半钟,便歪在椅子上,拿着电视遥控器漫不经心地翻看起电视节目来。换了一个又一个频道,电视里的人不是长袍马褂,头上顶着一根大辫子,说话一口一个“喳”字,就是疯疯癫癫,哭哭啼啼,全不似今天的人的样子。端阳觉得电视里演的这些与自己的生活相差甚远,甚是无趣,便将遥控器一通乱按。最后按到了本县的有线节目频道上,只见一名稍胖中年的男子,像是刚刚美过容似的,衣着一丝不苟,神情不喜不怒,两眼直视前方,有如菩萨一般。贺端阳认出这人是余副县长。端阳经常从县有线电视上,和县委书记、县长、县委副书记、副县长们亲切会面。只要他们一出现,贺端阳不但能马上认出他们,还晓得是分管哪一块工作的。端阳一看余副县长在电视屏幕上这副端庄打坐模样,便明白他马上就要发表重要讲话了。果然,没过一会儿,余副县长便像平时开会那样拖长声音喊了一句“同志们”,便两眼平视前方,像念书一般,不快不慢地念了起来:“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规定和省、市的安排部署,我县第五次村委会换届选举工作,即将正式启动。下面,我就做好这次换届选举工作,讲如下几方面的意见……”

端阳一听到这里,犹如勇士听到号角,浑身的血液顿时沸腾起来了,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却没提防把旁边一根板凳哐啷一声撞倒了。

李正秀正在闭目养神,听到堂屋响声,猛地睁开眼,侧了身子对儿子问道:“你个毛手毛脚的,把啥子弄倒了?”端阳听到,急忙一边去扶板凳,一边冲里屋回答:“妈,没有什么,板凳倒了。”李正秀说:“这样大晚上了,天气又冷,还不早点去睡觉,那电视里的人影影儿,有什么看头?”

端阳内心仍然被一股激流给冲撞着,有些不能自持。将凳子扶好以后,又兴奋地在屋子里似是寻找什么一样,转了两个圈,然后才走进李正秀的屋子,对母亲大声说道:“妈,村委会又要换届了!”李正秀目光落到儿子脸上,看了半天,才口气淡淡地道:“他们换他们的,又不选你当村主任,你讨口子唱歌——穷开心什么?”

端阳嘴里“嗻”了一声,想说什么,却一时觉得神经短了路,不知说点什么好了。李正秀见儿子没吭声,便又道:“该操心的不操心,不该你操心的,又咸吃萝卜淡操心!舅母给你说的那门亲事,过了这样久了,你也不吭个声。你老汉像你这样大的年龄,都有你了!”端阳一听这话,便有些不耐烦了,道:“妈,你一说就是这些!我说过,我要先干事业,后结婚!”李正秀不高兴道:“你一辈子干不出事业,一辈子就不结婚?看你又能够干出个什么事业……”一语未完,听见从柴草房里传来一阵鸡的咯咯叫声和扑翅声。李正秀忙打住了前面的话,叫了一声:“糟了,鸡圈门我刚才忘了关,你快去看看,别让什么野物钻进去了!”端阳心里虽有千言万语,却见一时半会儿没法和母亲说到一块儿,又听得那鸡们慌乱的叫声,只得把满腹的心思,暂时放下,转身跑出去了。

到了柴房,端阳打开鸡圈,将鸡们检查了一遍,发现鸡们在圈内走动的走动,抖羽毛的抖羽毛,还没从惊慌中安定下来,却并无损伤。端阳便知道刚才一定是耗子钻进了鸡笼,将鸡们吓着了。以前也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见鸡们完好无损,端阳才放了心,去盖了鸡圈门,又回到了堂屋。原打算再接着听听余副县长的电视讲话,却没想到余副县长已经讲完。电视屏幕上,现在打出的是两句口号,另一句是:“搞好换届选举,推进农村民主政治建设!”另一句是:“加强村民自治,实现依法治国!”口号在电视屏幕上停留了一会儿,换上了一则药品推销广告。端阳就关了电视,进自己屋里去了。可贺端阳并无睡意,从枕头旁边的书堆里,翻出一本叫《〈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学习问答》的书,靠在床头,细细读了起来。

贺端阳究竟是何等样的人儿?他如此关心被村民们称之为“烂事”的村委会换届选举,又是什么意思?

说起来,这贺端阳也是不幸的人儿。十岁那年,他老汉贺世春,活蹦乱跳的人,突然丢下他和母亲离开了人世。端阳的舅舅叫李正林,原是邻县老林乡老林村的支部书记。贺端阳九岁那年,上级号召发展乡镇企业,要求乡乡要有工程,村村要有项目,家家都要点火冒烟,集体、个人一齐上。老林乡峰峦叠嶂,山重着山,地下埋得有黑得发亮的“乌金”。大集体时代,一些生产队就在半山腰上开了一些小矿井。不过受当时的条件和政策限制,不敢开得很大。这时政府号召大力发展乡镇企业,乡上便决定靠山吃山,动员各村扩大煤炭生产。并且要求村干部带头,每人必须领办或承包一个矿井。李正林听了上级的话,也承包了村里一口旧矿。他从信用社贷了一笔钱,把矿井稍加修整和扩大,便开始招兵买马。那时打工还没有形成热潮,加上庄稼人都明白,煤窑的活计十分辛苦,且又不安全。即使有人愿意离开土地外出打工,也早奔沿海地区去了。李正林招了一个多月工,也没招到几个人。那时,贺世春虽有妻子、儿子一家三口,但因为土地承包时,端阳还未出生,因而没分到土地。两口子种着两个人的地,闲暇时间自然很多,李正林也正想隔三岔五出去挣点现钱补贴家用。一见舅老倌的煤窑招不到人,便萌生了去下窑的念头。一则郎舅间不是外人,目前他在难处,权当帮他一把。二则到外面打工是挣钱,到舅老倌的煤窑打工同样是挣钱,何况肥水不流外人田呢!三则老林乡虽说是外县,却离自己的家不远,地里有了什么活儿,或想他们娘儿母子了,说回来就回来了,也方便。这样一想,两口子一商量,贺世春便往舅子的煤窑来了。

李正林一见贺世春要来下煤窑,像是没想到似的,愣了半天,方才说道:“姐夫,我打开窗子说亮话,我这煤窑确实需要人,但从来就没想过让三亲六戚来干这活!”贺世春是个豁达人,喜欢和舅子开玩笑,一听这话,便笑着说道:“说你妈些见外的话!你是怕三亲六戚来占了你的便宜不是?”李正林急忙道:“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一毛不拔的人吗?我是说这活儿太苦!”贺世春听了李正林的话,马上撩起右手衣袖,将手肘支在桌上,五指往手心一握,随着指关节一阵嘎嘣嘎嘣的响动,手臂便鼓突出一坨一坨的肌肉。然后左手拍了右手手臂几下,才对李正林说道:“你好好瞧瞧,我是不是哪儿的公子少爷?”说完放下手臂,才又接着道:“就是想当公子少爷,祖坟也没有埋对地方呢!”李正林道:“就算你不怕吃苦,可挖煤危险!你没听挖煤的人说吗?那是脚踏阴阳两界呢!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我姐?”贺世春说:“看你说的,哪里豌豆滚进屁眼里,就那么遇缘?那么多人都不怕出事,单单我怕出事了?不瞒你说,我来这里,正是你姐姐的主意!”李正林知道贺世春是个实诚人,又听说姐姐同意他来,想了一想,便让贺世春留下了。

就这样,贺世春成了舅老倌手下的一名工人。虽然名义上是姐夫在为舅子打工,但到底是郎舅之间,不是外人。李正林每每看见贺世春裹着遮羞的布片,从矿井里爬出来,心里都十分内疚,从没把他当打工仔和苦力看待。姐夫就是姐夫,安排活儿时,不但尽量照顾,让他少干重活、苦活,而且十天半月,要放贺世春两天假,让他回去看看姐姐和外甥,尽享天伦之乐。工资待遇不但月月兑现,而且还比其他矿工高出一些。贺世春自是明白这一切。他本是怀着帮舅子一把来的,现在又承蒙了他的照顾,又怎的不感恩?因此,对舅子和舅子的煤矿,不但特别巴心巴肠,仿佛那矿就是自己的一般,爱矿如爱家。而且干起活来,也更舍得出力了。如此干了一年,一个得了钱,一个得了人,郎舅二人,内心俱是欢喜不提。

然而,真应了“天有不测风云”这句古话。这日,贺世春和十几个工人,坐着斗车往井下降,一工人打趣说:“我们又下基层了!”贺世春一听,便想起了一个故事来,道:“说起下基层,我这里倒有一个龙门阵!我们湾里有个贺贵,是个肚子里有点墨水的人,最看不惯干部搞腐败。一天,看见乡上书记和几个当官的到村上来了。贺贵忽然从屋里拿出了一只破盆子,一边敲打,一边喊叫:干部‘吓’基层了!干部‘吓’基层了!乡上书记见他这样,有些不明白,便叫住他问:贺贵,你这是什么意思?贺贵回答:回禀领导,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大家一声,领导‘吓’基层了!乡书记以为贺贵是夸他们的,便笑着说:下基层,这是我们应该的,应该的!谁知贺贵一听,却说:我说的不是你们说的那个‘下’!我那个字,比你们那个字前边多一个‘口’字!你们一来,要扒那些欠款户的房子,挑人家的谷子,牵人家的猪儿羊子,岂有不被吓倒的?不但人被你们吓倒,连鸡鸭也怕你们。你们一来,保不准它们的命就没有了!昨晚上我就听见圈里的鸡在互相提醒,说今天乡上有干部到村里来,大家可要提防一点!乡上书记一听,才知道贺贵这是在挖苦他们!”先前那人说:“真有这事?”贺世春说:“你要不信,有时间跟我一起到贺家湾去,称二两棉花纺(访)一纺(访)!贺贵的龙门阵,摆三天三夜都摆不完!”人们就说:“那你以后空了,就跟我们慢慢摆!”

说着话,吊斗车降到了矿井下面,停住了。贺世春和工人走出来,沿着巷道往掌子面走。正走着,忽然从头顶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声,接着便有煤灰和煤块簌簌地直往下掉。当中一个在大集体时就挖过煤的老工人一听这声音,便大叫了一声:“不好,塌顶了!”说罢,转过身来便往巷道口跑,一群人也跟着往外面跑去。正跑着,只听得“轰隆”一声,那顶就塌了下来,巷道里立时被一股浓烟笼住。幸好,那十几个工人已经跑过了塌方地段,因而全躲过了这一劫,掉下来的煤块,却独独把贺世春给压住了。

噩耗传来,李正秀哭得死去活来,拿头去撞墙壁,恨不得要和丈夫同去。被人千劝万劝,方打消了寻死的念头,随娘家报信的人来到了弟弟的矿上。姐弟相见,相拥而泣,一个悲痛欲绝,一个愧疚不已。但不论怎么着,人都是没法哭活过来的了,只得商量着如何把死人的后事办了。贺世春是死在舅子的煤矿里,李正林自然是应该按规定付给姐姐一笔姐夫的死亡赔偿金和外甥的抚养费的。怎奈李正林的煤矿承包时间不长,采掘方式落后,加上那时煤炭价低,赚的两个钱又都投入到矿井的改造中去了,现今还欠着信用社一大笔贷款没还,实在没钱支付姐夫的赔偿金和外甥的扶养费。李正秀是清楚弟弟的困难的。退一万步说,即使李正林手里有钱,李正秀又怎么好像外人一样张口向弟弟要钱?因此,姐弟俩各怀心事,不争不吵,把贺世春的后事给办了。

过了两年,李正秀慢慢从悲痛中走了出来。李正林夫妇像是要弥补李正秀什么一样,就忙着为姐姐再找一个丈夫。可李正秀却是铁了心不嫁。李正林不解,过来对姐姐问道:“姐,你是不是还记恨着我们?”李正秀道:“我记恨你们做什么?生死有命,端阳他爸,生就是短命鬼!”李正林道:“那我们打起灯笼火把都想为你再找一个合适的人家,可你总是冷水烫猪不来气,又为的什么?”李正秀冷笑一声,看着弟弟问:“难道再嫁就硬是那样好?”李正林说:“一个女人,总得有个依靠。不为这时想,也要为老了想一想,是不是?”李正秀鼻孔里又冷笑一声道:“你不要说老了,我就是看到老了,才死了再嫁这个心的!远的不说,我说一个人,就是我们湾里的黄二娘,也是年轻时死了丈夫改的嫁。三十多岁嫁给俊田二叔填房时,俊田二叔的儿子还在横起揩鼻子。黄二娘和前夫没有生养,把俊田二叔的儿子当成心肝宝贝,巴心巴肠地带。可现在怎么样?前几年俊田二叔死了,黄二娘也老了,儿子不养她不说,骂的那些话牛都踩不烂!有一回,我都听不下去了,过去说他:端阳他叔,你都是吃饭不长的人了,骂人也要想一想,她好歹还是你娘!你猜他怎么回答我?他说:她是我什么娘?我娘早就死了!后来黄二娘怄不过,悄悄喝了农药。你说这当后娘的,有什么意思?”李正林道:“难道所有当后娘的,都是那样?就是亲生的,也有不孝的呢!”李正秀说:“自己生的,再不孝也不会那样骂他娘!”又说:“你存心跟你外甥找个后爹,要是那老汉儿对端阳不好,又怎么对得起他的死鬼老汉?”说着,就抹起眼泪来。李正林一见,也红了一阵眼圈儿,半天才说:“姐,我看出来了!说一千,道一万,你心里还是没有放下姐夫!好,姐,你既然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改嫁,我们也不劝你了!你就只在家里种那点包产地,能种多少种多少。其余的,有我这个当兄弟一口吃的,就有你和端阳一口吃的!外甥今后读书和结婚的费用,我这个当舅舅的全包了!别说他上大学,只要他娃儿有那个出息,就是到外国留学,该花多少,我供他多少!”说完便回去了。

自此以后,李正林再没有劝过姐姐改嫁了。李正秀种着两个人的庄稼,倒也不觉得怎么困难,只是那家里的日用开支,因少了贺世春这个挣钱的汉子,显得有些紧张起来。幸亏李正林没食言,一则姐弟情深,二则心有愧疚,将母子二人的一应花销,全承揽了下来。有时三五百,有时七八千,随着煤矿效益愈好,出手也便愈大方。李正秀也是会过日子的人,无论弟弟给多少钱,该花的则花,不该花的一个子儿也不花,精打细算过着日子。十来年下来,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不但不比旁人差,还用攒起来的钱将丈夫生前的三间旧房子扒了,盖起了一楼一底的三间新房,只待儿媳妇进门来了。

万事顺意,却有一点不足,无论是母亲还是舅舅,都一心指望贺端阳好好念书,将来不说光宗耀祖,最低也能够混出一点样子来。可端阳念书的成绩总是差得很,特别是数理化,每次考试都不及格。初中毕业连高中都没考上,只考了县里的一所职业学校。端阳见自己考得不好,先自灰了心,不打算去读了,却遭到了母亲和舅舅强烈的反对。母亲说:“你才十几岁,不读书回来做什么?混也把人混大点嘛!”舅舅也说:“就是!管它什么学校,考起了就去读,它总要教点知识给你,你总不得教点知识给他!”端阳怕母亲伤心,舅舅生气,只得去了。到了学校一看,因为缺少师资和教学设备,学校开的专业极少,只有果树栽培和管理、缝纫、电器维修等几个专业。端阳认为缝纫裁裁剪剪,蹬蹬机器,是女孩子们的事,不适合他这种大男子干。电器维修学了也没什么用处,因为那个时候,农村的家用电器还没普及。想那果树栽培和管理,学了可能还有点用处。即使别处用不上,以后在自己房前屋后栽上几棵果树总是用得上的,于是便胡乱报了这个专业。真真是天生一人,必有一路,端阳过去面对书本上那些公式、定义、原理什么的,一直是浑浑噩噩、糊里糊涂,可如今一听老师讲那些嫁接、治虫、打枝等知识,竟一下来了兴趣。这也难怪,端阳生在农村,长在乡下,从小就看惯了那树呀、果呀、花呀、木呀什么的,有些道理,已是知其然,只是不知其所以然罢了。如今听老师一讲,哪有不豁然开朗的?职业技术学校又与一般学校不同,强调的是动手能力。学校旁边有几十亩县茶果站的苗圃基地,老师每个星期便会带了学生来实习。端阳用脑子想问题不行,可用手做事情是他的专长。没多久,他便迷上了那些嫁接、移栽、打枝、杀虫、疏花、压枝等活计,几天不去干这些活儿心里便觉得失落。一个学期不到,不但老师,就连苗圃里的工人都喜欢起他这个不要钱白干活的学生来。第二学期,端阳不但被选为班长,还成了学校团委的干部。

三年后,贺端阳以优异的成绩从县职中毕业了。一回到家里,端阳面对现实便犯了愁。本来,按照端阳自己对人生的设计,一毕业,他也就和同学一起到外面打工。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挣钱不挣钱且不说,年轻人哪个又不羡慕外面的世界呢?可端阳还没把心里的想法给母亲说完,李正秀却又是抹眼泪,又是唠叨数落。端阳再说,李正秀干脆就去寻了一瓶农药来,抬头就要喝,唬得端阳扑过去就抢了。端阳明白,母亲的千滴眼泪万般情怀,就是不放心他外出,都只为把他拴在家里,使母子二人能够朝夕相守。端阳走不是,不走也不是,便请来舅舅裁决。李正林明白李正秀的心情,陪着姐姐流了一会儿眼泪后,便把端阳喊到一边,说:“既然你妈不答应你出去打工,你就先委屈两年,如何?”说完又道:“你还年轻,不懂女人。女人一辈子,做姑娘时父母就是她的天;嫁了人时丈夫就是她的天;老了儿子就是她的天!你十岁老汉就死了,她一直守着你不嫁人,靠的就是你。要是你出去又出点什么事,她的天不就塌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又道:“舅舅知道你想出去看看世界,可你还年轻,以后还有的是机会!等你结了婚,生了儿子,那时有个大胖孙子在她身上爬上爬下,她又有了新的希望,你再提出来到外面打工,说不定她就不得拦你了!这两年你就在屋里尽份孝心,没有钱到舅舅这儿来拿。反正舅舅这辈子,再怎么还也没法把你们母子的账还清!”

端阳听舅舅说得如此动情,还能说什么?便答应留下来,和母亲一起下地。母子俩种着两个人的地,闲暇的时间便很多。端阳除了看点书以外,便找不到别的事干。年轻人本来不太安分,何况好歹又读过几年书?一闲下来,就觉得日子不该这样过。可究竟还应该做点什么?心里又是十分茫然。这日,地里没活,端阳看了一阵书,觉得无聊,便出来瞎转。屋侧边的一块地里,一群鸡一边咯咯叫着,一边东一嘴、西一嘴地啄着地里的菜叶。端阳的眼睛落在地里,猛地想起入学时曾经萌生过的计划。心想:这屋团屋转的鸡啄地,种什么都没有收成,不正好可以栽果树吗?一想到这里,端阳禁不住激动起来,急忙回到家里,把自己的想法跟母亲说了。李正秀道:“反正那地种什么都是给鸡预备的饲料,你想试手脚,就去试吧!”端阳听后,果然在第二天就跑到原来学校旁边县茶果站的苗圃里,买了几十株良种果苗回来栽到了地里。

那几十株柑橘、雪梨和葡萄栽到地里,端阳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管理之中,不是给果苗杀虫、施肥、松土,就是除草、剪枝……仿佛那几十株果苗,都成了他的情人,一日照顾不到,便会亏欠了它们一般。果苗让端阳安静,从此不再提说打工的话,也从此觉得日子充实,对未来充满了希望。那几十株果树,也像是要报答主人似的,栽下去时都不足半尺高,可才一个多春秋过去,竟然都长到了半人多高,生意盎然,煞是可爱。虽然离挂果还有些时日,但哪个庄稼人看了,都会高兴。

一日,端阳在地里,用细篾丝捆住一些直直往上生长的果树枝条,把它们斜拉到一定的高度,然后将篾丝固定在地上的木桩上。正干着,猛听见一个声音问:“娃儿,你这是干什么?那枝条长得好好的,怎么要把它们拉来趴起?”端阳抬头一看,原来是自己房子旁边住的世福叔放牛归来,便道:“世福叔你不晓得,这丫丫对直往天上长,长高了,既不好杀虫、打枝,以后结起果子了,也不好摘。还不利于果树采光、通风,影响产量!”世福一听,说:“果然是读过书的,我活了几十年,还是头一回听说果树的丫丫趴起长比对直朝天上长要好!”说完不等端阳回答,便又说:“看你娃儿年龄不大,本事还不小,等不到两年,这些树一结果,就该你娃儿发财了!你娃儿既然有这样的本事,怎么不多栽一些,把全湾都栽上,让大家都跟到你发财?”端阳听了这话,心里像被什么敲打了一下,有些不安地躁动起来,却对贺世福道:“世福叔,我有什么本事,瞎猫碰到死耗子呗!”贺世福道:“有本事就是有本事嘛,鲢巴郎过河——牵须(谦虚)什么?”说毕,在牛屁股上打了一鞭,自顾去了。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端阳听了贺世福的话后,竟忘了干活,抬起头,看着天边。天边一抹红霞,十分艳丽,似乎在向他发出召唤。端阳不禁心想:是呀,这几十株果树,规模委实太小了,远不够自己施展才华!真要让每家都栽上几十棵,不,最好是全村的土地都栽上果树,贺家湾要不上几年,就会春天花团锦簇,夏天绿树成荫,秋天硕果累累,变成花果之乡!那可比种粮食不知要强多少倍呢!到那时,家家户户可都要像电视里说的那样,过上幸福的小康生活……端阳沉浸在自己的遐想里,越想越激动,像是真看到了那富裕、美好的景象似的。正想着,贺世福院子里猛的一声牛哞,打断了他的沉思。贺端阳不禁哑然一笑,回到了现实中。他知道自己这想法虽好,却有如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过是异想天开罢了。

又做了一会儿活,天色已晚,端阳才收了剩下的篾丝,往家里走。一边走,一边还想着刚才贺世福的话,心里难免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回到家里,李正秀正在灶房做饭,端阳放下手里的东西,便去开了电视看。没想到的是,电视里正播一档励志节目,说的是一个大学生毕业后不贪恋城里灯红酒绿的生活,却立志回家乡创业,带领乡亲们致富。回到村里,村民选了他做村委会主任,从此那大学生便利用自己所学知识,在村里办企业、建果园、发展大棚蔬菜等。没几年时间,一个贫穷落后的村子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村。大学生不但入了党,还被选为了省人大代表。要在平时,贺端阳肯定不会关注到这一类节目,觉得自己和这类节目中的主人差距很大,遥不可及。可此时因了刚才贺世福几句无心的话,丢了一粒火种在他心里,如今,这电视和电视节目忽然像是一股东风,将贺世福丢的那粒火种呼地一下刮燃了,使原本看起来遥不可及的事,一下子变得不那么神秘,似乎也伸手可得。因此,贺端阳一看完节目,便禁不住思忖开了。他在心里道:“是呀,要是我当了村主任,不就可以让全村的人,都在地里栽上果树吗?”又道:“母亲不让我出去打工,这辈子,注定便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背一辈子太阳过山了!倘若真能做个村主任什么的,即使不能像电视里那个大学生,当个什么代表,多少也有一点面子,不枉做了一世人,且又遂了母亲的愿!”这样一想,又觉得想法很荒唐,那村主任,怎么想当就能当上呢?可他接着又推翻了自己的怀疑,想:“为什么我就不能当村主任?我虽然不是大学生,可也算一个有文化的人!我虽然不会办工厂,可我却懂得果树栽培和管理!我虽然年轻,可我有带领乡亲们致富的决心!党中央号召建设新农村,但念过书的年轻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像我贺端阳这样还留在土地上的年轻人,比癞儿脑壳上的头发还少,我愿意做村主任,说不定上级和村民会举起双手欢迎呢!”这样一想,端阳禁不住全身的血液都突突地在血管里奔涌起来了。可巧的是,贺家湾上届的村主任贺国华,因为和村支书贺春乾不合,两个多月前撂了担子,到沿海打工去了。村主任的位子这时正空着,平时的工作都由支书一肩担着。端阳被电视上的榜样激励着,又经过自己一番分析,便觉得老天爷分明也在帮助他。要不然,为什么国华叔端端地就辞了职,空出了那村主任的位子?端阳越想越激动,越想越以为事情是这么回事,一时豪情满怀,也不觉得自己幼稚,所以在那心里,竟坚定了做村主任的理想。但端阳毕竟念过书,又早已进入了成人之列,知道那村委会主任自己再够条件,也是要经过村民选举的,所以不可张狂。要是张狂了,选不上,岂不是会被村民耻笑?因而,端阳尽管有了想做村主任的想法,而且志存高远,却因为离选举时间尚远,不可随便说与人,只是去县里书店悄悄买回一本有关村委会组织法的学习材料和一本《怎样当好村干部》的书,一面细细研读,一面等待时机。时机一到,他端阳便要腾空而起,一飞冲天,让村里人明白,他贺端阳岂是蓬蒿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