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伍书记果然从乡纪检委、农经管理站、财政所等单位抽调了几个人员,由才到乡上不久的乡纪检委书记谢瑛带队到贺家湾清查村委会的账目来了。端阳听说乡上清账小组到村上来了,自是高兴。可一直到中午也没人来通知他参加,心里便感到不对头,于是便到村委会去想问问为什么没通知他参加。走到村委会办公室楼下,刚打算上楼,正好碰到了从楼上往下走的贺春乾,端阳便问:“乡上清账的来了怎么没得村民代表参加?”贺春乾白了贺端阳一眼,黑着一张面孔不满地道:“你怎么知道没得村民代表参加?”端阳道:“清账是我发起的,我应该参加!”贺春乾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地道:“你参加是应该参加,可你什么时候成为村民代表了?”端阳道:“我难道不能当村民代表?”贺春乾讥讽地道:“你别说当村民代表,就是当全国人大代表也是够格的!可再够格也要依法办事是不是?村民代表是上次换届后就产生了的,这不还没有换届吗?你要当就看下一届你的运气好不好了?”端阳没和贺春乾计较,只愤愤地问道:“有哪些村民代表在参加清账?”贺春乾道:“有哪些我也没有义务跟你汇报!”端阳一听这话,便强忍怒火道:“我知道你们怕我才不让参加的!我不怕你们挂羊头卖狗肉,如果账清得不彻底,我们又重新来嘛!”贺春乾又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你莫月亮坝坝里看鸡巴——把自己看得那么大!世界上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才是马列主义,别人都不是!”端阳终于一下爆发了,涨红着脸大声道:“那好,你们等着,会有你们好看的!”说罢也不上楼,转过身便咚咚地朝门外走去了。

端阳出来也没回家,又径直去找了兴成、贺毅,又把贺长军、贺善怀、贺勇、贺林、贺建等人喊来,说了村里闭门查账的事。兴成、贺毅、长军等人见村上也没通知自己参加,心里都十分气愤,说:“这样查账查得出什么?还不是城隍庙里卖假药——哄鬼的!只是走个过场罢了!”贺毅还道:“他们越是这样,越说明心里有鬼,不敢见天,才不通知我们参加的!”端阳道:“那你们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贺兴成立即气咻咻地大声嚷道:“有什么不好办的?反正都闹到这个分上来了,黄泥巴揩屁股——是屎也是屎,不是屎也是屎!他们把我们撇到一边,我们不如闯进去把账本和单据抢出来,再到县上找人细细查!只要查出了问题,他们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谅他们也不敢把我们怎么样!”端阳一听这话,立即道:“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我来找你们也就是想和你们商量这事的!事情既然闹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亡,要想活就只有这条路,把账本抢出来!”说完又看着兴成、贺毅等人问:“就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跟我一块去?”贺兴成、贺毅等众人齐声道:“有什么不敢去的?我们都跟你去!”端阳道:“那好!我们现在就去!大家抢的时候要小心一点,不要把账和单据给撕烂了!”说完,贺端阳就带着贺兴成、贺毅等一群人朝村委会走去了。

可是等他们来到村委会上楼一看,村委会办公室里却只有贺通良一个人在那儿慢慢地擦桌子,十分冷清。端阳一愣,想起自己刚才来时还听到楼上人声喧哗,这时怎么没人了?便问贺通良道:“人呢?”贺通良一边慢慢抹着桌子,一边慢悠悠地道:“什么人?”端阳道:“乡上清账的人!”贺通良朝贺端阳看了一眼,半天才爱理不理地回答:“走了!”贺毅道:“走了?他们不是来清账的吗,怎么才屁大点的时间就走了?”众人也道:“对,怕是躲起来了!”贺通良又朝众人看了一眼,嘲讽地道:“他们又不怕你们,躲起来干什么?”贺端阳道:“那你说说他们到哪里去了?”贺通良道:“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了!”说毕又乜斜着端阳道:“怎么,你是来请他们吃饭的?”贺兴成见贺通良这副不阴不阳的样子,十分生气,便冲贺通良大声道:“那些人究竟到哪里去了?”贺通良见贺兴成红眼睛、绿眉毛的样子,也怕惹恼了众人,自己只有一个人在这里担心吃亏,这才道:“他们把账带到乡上去查了!”端阳一听这话,大脑里轰的一声,实在想不明白,便问:“为什么村里的账不在村里查,要拿到乡上去查?”贺通良又看了端阳一眼,像是早知道他要这样问似的,便又懒洋洋地道:“为什么?为的怕有人来影响了查账,所以才决定把账带到乡上去查!”众人听了这话也都愣住了,一起望着端阳。端阳咬着牙,鼓着腮,胸脯起伏了一阵,这才哼了一声,一拂手转身出了村委会办公室。众人一见,也跟着走了出来。

走出学校大门,来到外面那棵老黄葛树底下,端阳和众人方才站住。端阳的脸黑着,仍是一副余怒难消的样子。众人也都呈现出愤愤不平的颜色。贺兴成叫道:“他们肯定还没有走远,我们去把账本抢回来!”贺长军、贺建也气冲冲道:“就是他们回到了乡上,又怕什么?清账本来就该在村上清嘛,拿到乡上躲到清,哪个知道他们在认真清?别说他们拿到乡上,就是拿到县上、省上,我们也有理由去抢回来!”说罢,众人闹哄哄地便要走。此时端阳慢慢冷静下来了,想了一想便道:“算了!他们既然把账转移了,说明他们早就防备到我们了。现在到乡上去抢,账抢不回来不说,说不定还要落个妨碍公务的罪!”贺毅也道:“端阳说得对,这个时候不能盲目行动,说不定这正是人家先把坑挖好了的,正等着我们往里面跳呢!”贺兴成、贺长军等听了忙问:“那我们就这样算了?”端阳又沉思了一会儿才道:“贺毅哥说得对,我们这时先不说什么,以逸待劳,等他们公布了结果再说吧!”兴成还是有些不服地说:“他们本来就是大粪流进污水沟——同流合污,你还希望有什么好结果呀?”端阳还是冷静地说:“那也没办法,就是再不好的结果我们也只有先等一下!”兴成听了这话,方才不坚持自己的意见了。众人统一了思想,这才离开黄葛树下各自回家去了。

过了几天,眼看着离投票选举的日子已经没有几天了,乡上这才下来召开村民大会,公布贺家湾账目的清查结果。果然如贺兴成所料,会议一开始,清账小组组长——乡纪委的谢瑛书记就说:“贺家湾的村民同志们,经过乡清账小组几天来的辛勤工作,认真清理,终于完成了贺家湾村近几年的财务清理工作!在这里我可以负责任地对大家宣布:贺家湾村的财务是清楚的,干部是清白的!并不存在像有的同志认为的那样干部有贪污腐败行为……”她的话还没讲完,下面就闹了起来:“你们说是清白的,就把账一笔一笔地公布出来!”“你们关门清账,哪个知道清白不清白。不行,把账本给我们,我们自己查!”谢瑛才三十多岁,又才调到这个乡不久,加上又是个女的,一见这个情况就有些沉不住气了,但她仍尽量克制住心里的不满说:“当然,在清查中我们也发现了一些问题!比如一些开支不尽合理,一些单据没及时入账,一些单据上签字不太规范等等,在以后的工作中希望村委会认真改进……”仍然是话没说完,就又被下面的喊声打断了:“你们这是避重就轻!”

叫声中,只见贺端阳又一步跳到台上,满脸怒气,愤怒地挥舞着拳头对谢瑛书记喊道:“我们信不过你们的清理!我们要自己清,请你们把村里账务和发票都给我们!”下面众人见了也跟着叫了起来,道:“对,我们自己清!”“把账还给我们!”谢瑛书记从没见过这样的架势,有些不知所措了,半天才对着群众道:“贺家湾的村民同志们,你们要相信乡党委和乡政府……”正还要往下说,端阳突然怒气冲冲地打断了她的话:“我们是想相信乡党委,相信乡政府,可你们却不相信我们,让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们?”谢瑛书记道:“我们什么时候不相信你们了?你们要求查账,乡党委和政府不是满足你们的要求了吗?”端阳道:“你们这是查什么账?比不查的影响还坏!”说完又接着问谢瑛道:“关起门来清账,不让我们参加,究竟是你们不相信我们还是我们不相信你们呀?”下面兴成、贺毅、长军等人也在人群中大声喊了起来,道:“对,你们不相信我们在前,我们才不相信你们!你是纪委书记,难道还不知道怎么查账?”谢瑛书记像是被问住了的样子,看了看清账组的其他成员,半天才道:“如果你们真不相信乡党委和乡政府,你们也可以组织人清,但必须等到选举过后在乡党委领导下进行!”

话音刚落,端阳又斩钉截铁般叫道:“不行,我们现在就要清,把账本给我们!”谢瑛道:“账本被乡上暂时保管起来了!”端阳大声问道:“村里的账本为什么你们要保管起来?”谢瑛书记还没答话,财政所参加查账的张会计道:“这是乡党委昨天晚上集体做出的决定……”端阳没等他说完,突然瞪圆了眼睛,咄咄逼人地瞪着他道:“为什么?”张会计语塞了。谢瑛书记忙替张会计回答了一句,道:“为了保证选举的顺利进行!”说完,她又转向会场下面对村民大声道:“村民同志们,我受乡党委和乡政府的委托,向贺家湾的全体村民同志们转达昨天晚上乡党委会议的意见!村委会换届选举日期越来越近,乡党委和乡政府的领导希望全体村民同志在村选委会的领导下,顾全大局,团结起来搞好选举!你们要相信乡党委、乡政府,相信村选委会,履行好自己的民主权利,投下自己的庄严一票!千万别受一小部分人的挑唆影响了选举……”

贺端阳起初听到账本被乡上保管起来了,就觉得这里面更有见不得人的事,也更加坚信了村里的财务有问题的判断。乡上这样做,如果不是蛇鼠一窝,那也是官官相护,有意袒护贺春乾和贺国藩。这时又听到谢书记要村民不要受一小部分人挑唆,心里更气了。他想,如果不清账事情还好说些,现在清了账又没清出什么来,账又被乡上保管了起来,反倒不好说什么了。于是他愤怒地打断了谢书记的话,大声喊道:“不行,你们这是拿选举来压清账!账没清好,我们坚决不参加选举!”说完转向台下,继续挥舞着手说:“乡亲们,请大家擦亮眼睛,看清乡上这样做的目的,就是想保护村委会原班子的人,好让他们继续留任!这不叫民主,而是把我们都当木偶,由他们耍了!我们不参加这个会了,明天我们就到县上上访去,大家说要不要得?”话音一落,底下很多人便喊叫起来:“要得!”端阳听罢一下跳到台下面,就往会场外走去。紧跟着,贺兴成、贺毅、贺长军、贺善怀等人和端阳的一些支持者,也都跟着退出了会场。顿时,会场的人便少了一大半。剩下的人虽然没走,却只是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各自聊天,一副无心开会了的样子。谢瑛书记一见,明白会议开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便宣布了散会。然后带着清账小组的人员回乡上去了。

下午,贺端阳去约了贺兴成准备第二天一早便去县上上访。贺兴成问道:“你上访材料写好没有?”端阳道:“你们放心,我早就知道清账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所以前几天就把上访材料的草稿打好了!今晚上我再修改一下,把今天姓谢的在会上讲的那些话加些进去,然后抄出来就行了!”兴成道:“那就好!”说完又道:“明天我们去了后,还是先去找一下我幺爸和兴仁,听一下他们的意见!”端阳道:“那是当然的!”说完又说:“那就这样说定了,明天一早我来喊你们!”说罢便离开兴成,又分别去找贺毅、贺长军、贺善怀、贺勇等人去了。贺毅、贺长军、贺善怀、贺勇等人见端阳果真要去上访,十分赞同,也都爽快地答应了。

吃过晚饭,端阳便叫母亲先把明祖哄着睡了,自己坐在堂屋的桌子上,铺开几天前便写好的上访材料修改起来。李正秀把孙子哄睡后,又上楼去打算再从柜子里抱一床棉絮下来。刚走上楼,便突然大声喊了起来,像是吓住了似的,道:“端阳,你快上来看看!”端阳急忙把笔一搁,一边大声向母亲问:“妈,干什么?”一边“咚咚”地往楼上跑去。到了楼上,却见李正秀两眼直端端看着房梁上,脸色泛白,神色紧张。端阳没等母亲说话,顺了她的目光看去,也兀自吃了一惊。原来那房梁正中缠绕着一条明祖手臂般大小的花蛇,蛇头朝下,不断朝他们娘俩吐着长长的芯子。尾巴拍打着房梁,将屋梁上的灰尘一股股朝他们扫下来。那样子既像是亲热又像是淘气。端阳看了半晌,脸色也渐渐变了,道:“妈,这就怪了!这个时候蛇都钻了洞,怎么会有蛇缠到屋梁上?”李正秀听了儿子的话没有回答,还只呆呆地和蛇四目相对。看着看着眼角竟渐渐湿润了,突然对了端阳道:“是你那死老汉,怕是我们屋里又要出什么事,不放心,专门回来给我们打招呼来了!”端阳一听浑身竟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急忙道:“妈,你怎么相信这些?我们屋里会出什么事?”李正秀说:“我刚才上楼时,突然一阵心慌,像是好久都没有吃过油那样捞肠刮肚的!上楼来一拉开灯,听见头顶一阵噗噗响,抬头一看就看到了它盘到屋梁上。就像你说的,天气这样冷,蛇都进洞了,如果不是你那死老汉有事回来跟我们说,这个时候哪还有蛇进屋?还不知道它在屋梁上盘了好久呢?”

端阳听李正秀这一说,愈发紧张起来,却装作没事一般,对母亲说:“妈,你不要相信那些,大概是屋里比外面暖和,蛇就爬进来了!你等着,我去找根竹竿把它打下来……”话音未落,李正秀突然瞪圆了眼睛对儿子吼道:“你敢!”端阳愣住了,半天才道:“妈,怎么不能打?”李正秀道:“老辈人都说蛇是不随便进屋里,尤其是花蛇,进了屋,一定是先人回来看我们的!打了进屋的蛇,老天也不容,是要遭雷打的!”端阳道:“妈,难道让它一直挂到屋梁上?要是把明祖吓着了怎么办?”李正秀道:“你在这里看着,我去找点东西来!”说着也不等端阳问找什么,便三步并作两步,咚咚地下楼去了。

端阳等母亲走后,果然站在原地,两眼也一动不动地看着那蛇。只见那蛇还是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只是两只圆圆的眼睛如两粒晶莹剔透的黑宝石,一动不动地看着端阳。看得端阳心里也突然慌乱起来,便对那蛇道:“喂,你到底是不是我爹变的?如果是我爹变的,你就快点离开,别把明祖吓着了!”话音刚落,那蛇突然把长长的芯子伸向空中,重重地点了点头,同时尾巴又扇下一股屋梁上的灰尘来。端阳禁不住打了寒战,突然感到一股阴凉的冷气从脚底蹿了上来,觉得那身上的每个寒毛孔都一下收紧了。想了一想又道:“你是我爹变的,那你想跟我们说点什么?”那蛇听罢仍只端端地看着端阳,眼黑亮如漆。端阳又道:“哦,我知道你什么都说不出来!可是,你既然什么都说不出来,回来做什么呢……”

正说着,李正秀突然擎了几支香、一叠草纸,还用盘子装了几个供果端到楼上来了。只见她点燃香,插在一块用萝卜削成的香座上,又将装有供果的盘子摆在屋子中间,然后双膝跪了下来,用打火机点燃了火纸,一张一张地烧了。烧完,朝屋梁上咚咚地叩了三个响头,这才道:“死鬼,这样多年了,你是三十天的磨子——想转了,回来看我们娘儿母子了!你是有什么不放心才回来看我们的?”说着抬头看那蛇时,仍是纹丝不动,只把两只眼睛死死地落到他们母子身上。李正秀见屋梁上的蛇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突然对端阳一声厉喝:“跪下!”端阳在母亲点香、烧纸和跪拜之时,愈感觉到头顶阴风沉沉,寒气森森,心里不由得阵阵紧张。这时猛听得母亲命令他跪下,竟然身不由己,果然扑通一声,双膝便落了地。接着李正秀又一声厉喝:“磕头!”端阳果真乖乖地磕了三个头。那李正秀又道:“跟你爹说点什么?”端阳想了一想,感到实在无话可说,便双手合拢,举到胸前道:“蛇呀,如果你真是我爹变的,我就请你离开!你放心,你儿子已经长大了,大事小事心里自有轻重,儿子和你儿媳妇也会孝顺母亲,带好你的孙子,小心谨慎行事!万般事情你就放心罢……”话未说完,只见那蛇先从后面动起,一圈一圈地松开了房梁,最后整个身子爬到了屋梁上,顺着瓦楞间的缝隙爬走了。李正秀急忙伏到地上磕头不止。端阳一见也跟在母亲后面一连又叩了几个响头。直到那蛇完全不见了,这母子俩才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等蛇爬走后,贺端阳又去修改上访材料,这时却是心乱如麻,无论怎么努力,心思都犹如漫天的雪花,没法收拢。改了好几遍,方才勉强满意,然后拿出纸来重新抄写一遍。抄完,天已半夜,觉得眼皮沉重得如吊了两块砖头,便收了纸笔,急忙去睡了。

一觉醒来,鸡在圈里已是一片乱鸣之声,像是十分不耐烦了一样。再往屋子里一看,已有两缕红霞从窗缝透了进来,落到床前金箔似的。贺端阳便知天已大亮,急忙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迅速穿上衣服,下床来套上鞋子,急急地走出房来,冲母亲房里喊了一声:“妈,天大亮了!”喊声刚落,只听得李正秀在房里道:“我知道天大亮了,要你叫?”又说:“要叫也小声点嘛,这样大的声音喊什么?把明祖吵醒了,又要叽里呱啦地叫半天,你来哄嘛!”端阳听见这话,果然不出声了,过去打开了大门。

却说那贺端阳过去抽开门闩,像往常一样拉开了大门,猛地看见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朝自己扑了过来,突然吓得啊的一声,身上的毛发顿时全都倒立起来了,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朝后退去。退到桌子边方才站住了。这时仔细一看,原来还是自己家那条黄狗,被人用绳子吊在了大门的门枋上。端阳神情呆痴地站了一会儿,方才走过去摸了摸狗的尸体,发觉早已僵硬,这才对屋子里母亲喊道:“妈,我们家黄尔被人吊死了!”李正秀听见急忙披衣下床,拉开屋门跑了出来。一看果然是自己家的黄狗,被吊在大门门枋上。李正秀顿时又急又气又十分伤心,连衣服也没顾得扣上,便跑到院子里对着天空叫喊起来:“天杀的,雷打的,出门摔断脚杆的,我屋里的狗惹到你什么了,你要把他吊死?”又道:“天老爷呀,你是见证人,是哪个做的这号恶事,你可得要让他死儿绝女呀!”骂着又看着门枋上的狗尸道:“黄尔呀,昨晚上我还喂过你,今天你就死了,你得罪哪个了,死得这样惨……”说着就哭了起来。端阳过去解开套在门枋上的绳子,把狗放了下来,然后提到院子里,放到地上,才过去劝李正秀道:“妈,死都死了,你再骂也没用了!”说完又道:“我到周围去瞧一瞧,看能不能发现一点线索?你把衣服穿好,看感冒了!”说完便朝屋后走去了。

走到屋后一看,贺端阳便如被雷击中一般傻了。原来那一亩多果园里的果树全都被拦腰砍断。残枝断干横七竖八的散落了一地,一副惨不忍睹的景象。贺端阳像是凭吊似的默默地站了半天,方才回过神来一步一挪地回到院子里,对李正秀道:“屋后的几十棵果树也被人砍了!”李正秀一听,又急忙往屋后果园跑去。到了果园一看,见遍地树枝,满目狼藉,便再也忍不住愤怒和悲伤,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端阳又跑过去劝,可李正秀正在悲伤之中,一时又怎么劝得住?劝了一阵,劝不住,也便只有由她哭去了。

没一时,贺世福、贺世财、肖琴、谢双蓉等听到李正秀的哭声急忙跑了过来。一看,方才明白端阳家里发生的事。肖琴、谢双蓉等女人一面帮着李正秀骂那作孽之人,一面劝着李正秀。劝了半天,李正秀慢慢止了哭声,被肖琴、谢双蓉扶回了屋子里。这时贺兴成、贺毅、李红、池玉玲等听见李正秀刚才的叫骂和哭声,也赶了过来。一见端阳家里发生的事,贺兴成便急忙道:“报没报案?”端阳黑着脸没吭声。贺兴成便两肋插刀似的,急忙掏出手机道:“我帮你打110!”端阳一见,这才急忙伸手拦住。兴成道:“怎么不报警?光吊死一条狗倒没什么,可那几十棵果树,可是破坏生产,难道派出所不该管?”贺世福、贺世财也说:“就是,派出所不来,这案怎么破得了?”端阳听了这才说:“这案是该派出所来破!可我敢保证,现在是21世纪,他们就是查到22世纪,也调查不出犯罪嫌疑人来!何况人家来不来还说不定呢!”贺毅也道:“端阳说得有道理,这事发生在这时候,是哪个干的,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还有什么查的?只怕别人即使来查,也是走一下过场,怎么会跟你认真查?”兴成一听也觉得有道理,却道:“不报案,这样严重的事难道我们也忍了?”端阳没立即回答,却对兴成和贺毅眨了一下眼睛,朝自己房中走了。兴成、贺毅明白端阳的意思,也跟着端阳进去了。

兴成、贺毅一进屋,端阳便过去关了门,然后才回头看着二人问道:“是哪个干的这事,你们心里大概有数吧!”兴成道:“这还用说?在贺家湾能做这样死儿绝女事的,除了贺良毅弟兄,还能有哪个?”贺毅也道:“兴成说得对,这事肯定是贺良毅弟兄干的!刚才我就想说,又怕世福叔他们嘴巴守不住话,打到贺良毅耳朵里去了。昨天下午你来跟我商量了今天到县上上访的事后,我到贺良毅屋侧边的沙地扯萝卜,正碰到贺良毅在磨刀石上磨弯刀!我还问他:你磨弯刀要做篾活呀?他说,就是,要砍根竹子织个背篼!现在想来,人家磨刀就是准备砍树的!你看那树,一刀一根,分明是才磨的刀才有那么锋利!”端阳道:“你们和我想到一起去了!刚才我一看,就明白只有贺良毅弟兄才做得出这样的事!可是贺良毅弟兄背后头,肯定还有人给他们出主意!不然他们也没有这样大的胆子!”兴成道:“这人也是明摆着,不是贺春乾便是贺国藩!”兴成道:“贺国藩和端阳老弟虽然因为竞选结下了仇,但还不至于下这号的毒手!这事贺春乾的嫌疑最大!”兴成对端阳道:“那我们现在又该怎么办?”端阳想了想道:“求人不如求己,我们自己想法解决……”

一语未完,听得门外响起了贺善怀急急的声音:“端阳,端阳……”端阳一听是贺善怀的声音,便对兴成和贺毅道:“是善怀哥来了,你们把门开了,看他有什么事?”兴成果然去开了门。贺善怀急忙扑了进去,也不等端阳问,开口便道:“端阳老弟,大好事,大好事来了!”兴成道:“端阳老弟家里的狗被人吊死了,果树也遭人拦腰砍了,你知不知道?”善怀脸上仍然挂着难以掩饰的喜色道:“我怎么不知道?我就是听说了才来跟你们报喜的!”贺毅见善怀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便道:“什么喜事,你就竹筒筒倒豆子——干脆一点,我们这儿还要商量事呢!”贺善怀道:“你忙什么,我要说起来嘛!”说着,眼睛看着端阳,仍是笑眯眯地道:“你猜我发现了什么?”端阳道:“什么?”善怀这才说了出来,道:“我发现贺良毅和‘貂蝉’的事了……”话未说完,贺兴成一下叫了起来:“真的?你看到他们两个做那事了?”善怀道:“我又没有钻到他们的床底下去,怎么看得到他们做那事?虽然没有看到他们做那事,却亲眼看到贺良毅深更半夜进了‘貂蝉’的屋……”端阳也没等他说下去,便也道:“真的,你是怎么看见的?”善怀道:“自从上回听长军说了贺良毅和‘貂蝉’两个的事后,我就下决心要弄明白。昨天晚上你董秀莲嫂子炖了一根猪脚杆,我吃多了一点,刚眯到眼睛想睡觉,肚子胀鼓鼓的却想去蹲茅坑。我就爬起来去屙,却又屙不出什么来。正想起来,忽然听见贺良毅那门‘吱嘎’一声,接着听见有人走了出来。我忙从茅坑的墙缝缝往外看去,虽然外头麻楚楚的,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是贺良毅。我想这大晚上了,这个夜游神往哪里走?正想着,看见他走上了屋后头的小路!我一想,哎,这条小路不是就通到贺广全和贺兴禄家吗?想到这里,我就猛地想起了上回长军说的那事,于是我急忙把裤子提起来,开了猪圈房门悄悄跟到了他的后头。嗨,你们猜怎么样?这个挨刀的硬是走到广全的房子前,然后像是回自己的家一样过去推开门径直便进去了!当时我就想来找你们去帮广全把他捉到起。可又怕我来找人时,他已经做完那事回去了,我们人没捉到,别人反倒要倒打一耙,因此才没有开腔,各人回去睡觉了!”

端阳、兴成、贺毅听完善怀的话,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兴成又看着端阳道:“照善怀哥说来,贺良毅昨晚上在和‘貂蝉’做那事,那吊狗和砍树的事会不会是其他人?”贺毅道:“做那事要得到好久的时间?冬天夜晚这样长,他做完了回去不是照样可以来吊狗和砍树?”说完又道:“我敢肯定是贺良毅干的!不信,我们可以现在就去贺良毅家里,看他昨下午砍竹子织背篼没有?”端阳想了想,道:“我估计八成也有他!”又道:“不管有没有他,别人已经出手了,想杀鸡给猴看,我们也不能不还!他们拿我的狗和果树开得刀,我们也拿贺良毅开得刀!”贺毅道:“对!不打击一下他们的嚣张气焰,硬以为我们好欺负!”端阳道:“就不知道长军哥叫程素静嫂子再去汤芳那里打听消息的事,现在有什么新的结果没有?”善怀听了这话,道:“我去喊长军来问问就知道了!”贺毅道:“行,你就去喊长军来一下!”善怀一听果然去了。

没一时,贺长军便真的和贺善怀一道来了,一进门便说:“我正说要来给你们说呢,善怀哥就喊我来了!”端阳道:“嫂子去汤芳那里问到什么没有?”善怀说:“那还能没有?我跟你们说,这事是穿钉鞋、拄拐棍——把稳着实的事!”兴成道:“善怀哥已经亲眼看见了,就是没有把他们当面捉到了!”贺毅道:“汤芳怎么说的?”长军道:“还有个怎么说的?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昨天上午在学校开会,我屋里那个和汤芳站到一起,还在悄悄咬耳朵呢!汤芳跟我屋里那个说,硬是饿狗儿离不得茅坑边,这段日子两个人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差不多天天晚上贺良毅都要往‘貂蝉’屋里钻呢!”端阳一听这话,早忘记了自己遭到的恫吓和打击,拳头猛地在桌子上一击,兴奋地叫了起来,道:“那好,天不灭曹,这下该我们动手了!”贺毅也道:“对,该出手时就出手,也让他们知道一点厉害。”兴成道:“怎么动手?”端阳道:“不需要我们出面,只需要我们把信息透给广全哥,以广全哥的个性,他自会知道该怎么收拾贺良毅的!”说着俯下头来,如此如此,对兴成、贺毅、长军、善怀等人细细说了一番。兴成、长军、贺毅、善怀等人一听立即高兴得摩拳擦掌起来,恨不得马上就行动似的。当下商量已定,几个人就散了。吃过早饭,贺兴成便进城找贺广全去了,顺便把家里发生的事跟贺世海说了一下。贺端阳在家里要将狗尸埋了,贺世福看见道:“埋它什么?又不是毒药毒死的,把它剐来吃呗!”端阳不忍心剐它,便道:“世福叔下得手,就把它拖去剐了,炖起给孩子们吃吧!”贺世福果然过来将狗尸拖着走了。然后,端阳又不声不响走到果园里,将被拦腰砍断的果树枝拖出地外捆好,又调了石灰水将大大小小的树桩涂了一遍。在做这些的时候,贺端阳就像在给果树打枝一般,平静得出奇,让湾里很多人见了,都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闲话少说,果然这天晚上十点多钟的时候,贺良毅又鬼鬼祟祟地推开了广全家的门。正当他脱衣解裤钻进“貂蝉”的被窝里,忽听得大门吱呀一声,被人用钥匙从外面打开了。还没等床上二人明白是怎么回事,贺广全便猛地扑过来,用一根麻袋罩住了贺良毅的头。接着五六个汉子一拥而上,将贺良毅拉下床来往院子里拖。到得院子里,众汉子将贺良毅往地上狠狠一掼,便一齐挥拳使棒,如打死狗般一顿暴打。贺良毅平时虽然凶残,可此时哪有还手之力?只得在地上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大叫。这儿众人一边打,一边又高叫打贼!那一时,打人者的棍棒声、贺良毅的惨叫声,与众汉子的捉贼声交织在一起,令听者头皮发麻,浑身痉挛。不一时,贺良毅便如死狗般躺在了地上不能动弹了。这儿贺广全又去找了一根绳子,让人将他绑了起来,给捆到院子边的树上。

这时,贺家湾人无论是在家里守着电视看的,还是正在麻将桌上鏖战的,听见贺良毅那一阵一阵的惨叫和汉子喊捉贼的声音,便知道贺良毅出事了。于是便一齐拥了出来,朝贺广全的屋子跑了过来。大家一看贺良毅被赤身裸体地捆在树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人们只管议论,却没人去把贺良毅放下来。贺良全、贺良才、贺良礼三人一见自己的亲兄弟被打成那样,便把拳头攥起来盯着贺广全,一副想去打回来的样子。可一看广全手里握着一根从建筑工地拿回来的钢棍,足有七八尺长,竹竿般粗。又见自己无理,就不敢轻举妄动了。正在这时,只见贺春乾来了,一见贺良毅奄奄一息的样子,便立即对贺良礼弟兄道:“站起做什么?还不赶快把他放下来,穿件衣服抬回去,叫贺万山来给他看看伤情!”贺良礼弟兄这才过去解了贺良毅身上的绳子。贺良礼弟兄一边解绳子一边脱了自己身上的衣服给贺良毅披上。绳子刚解完,贺良毅身子便趴到了地上。贺良礼去拉他,贺良毅便又杀猪般叫了起来:“拉不得,我的手杆和脚杆都断了!”贺良礼便让贺良全、贺良才把他抱到自己背上背着走了。这儿贺春乾一听贺良毅手和脚都被打成骨折了,便对贺广全唬道:“你把人打成了重伤,犯了法,知道吗?”贺广全道:“犯什么法?我打他就犯了法,他搞我婆娘就不犯法了?你把邓丽娟也拿出来让大家都搞,你心里是啥滋味?”一听这话,周围的人都一阵哂笑。贺春乾心里的气往上冒了出来,道:“我不跟你说,人死了你就知道了!”贺广全道:“死了我去抵命,关你屁事!”贺春乾见一时和贺广全说不清,转身便往回走。走了几步却又回头看着贺广全厉声问:“是哪些帮你打的人?”贺广全道:“我要哪个帮忙啊?自己的婆娘给我戴了顶绿帽子,我还好意思找别人来帮忙?”贺春乾道:“没有人帮你一个人能把贺良毅打成那个样子?”贺广全道:“你去找公安局来破案嘛,我懒得跟你说了!”贺春乾见从贺广全嘴里掏不出什么东西来,愤愤地瞪了贺广全一眼,气呼呼地走了。众人一见也慢慢散了。

也就在这天晚上,贺春乾家那只看门的公狗也被人勒死吊在门口屋檐下,同时院子旁边地里的蔬菜也被人割倒了一大片。同样,贺春乾第二天起来看见了,既没有去报警,也没让邓丽娟去骂人,而是关起门来在屋里闷坐了半天,这才像死了亲人一般哭丧着一张脸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