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春乾心里不好受,自然是因为昨天晚上发生的事给带来的。这么多年来,在贺家湾这片土地上还没有哪一个人吃了豹子胆,敢这样公然地把矛头对着自己,向他贺春乾发出挑战和示威!可现在有了。昨晚上这些事是哪些人干的,贺春乾同样心知肚明。让贺春乾感到十分痛苦的是,这事他似乎只有默默忍受下来。不是贺春乾胆小,不敢报警,而是怕把对方逼急了对自己更加不利。因为对方同样遭受到了这样的礼遇,而且是在他之前。他们之间算是打了一个平手。贺春乾是聪明之人,知道在双方打了一个平手之后,只要自己不再主动出击,对方也不会多事,向他发动进攻!况且如今在大房里,再也找不出一个敢于替他们充当炮灰和打手的人了——看贺良毅昨晚上那个样子,不在床上躺几个月,恐怕是下不了地的。即使下了地,也不知道会不会落下残疾,以后还能不能在三军账中听他的号令?眼目下贺春乾最担心的还不是昨晚上家里的狗被勒死、蔬菜被割的事,而是害怕贺端阳咬住清账不放。而对方的势头恐怕是不达目的,不会善罢甘休!要是那样,也许他贺春乾在贺家湾村说一不二的日子就要结束了。不但如此,说不定还要到局子里坐些日子,闹得个身败名裂。自己身败名裂不要紧,如果拔出萝卜带出泥,伍书记岂有个脱得了干系的。所以面对对方的还击,贺春乾明知是哪些人干的,却只能以退为进,像乌龟一样采取缩头战略,以避其对方锋芒了!一想起这一点,贺春乾便感到十分窝囊,却又毫无办法!想十一年前贺端阳才跳出来和自己为敌的时候,他只稍动了一下脑筋,便让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被贺良毅弟兄打了一顿,然后灰溜溜地逃出了村。可现实而今,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形势一下变得越来越不利于自己了!只说昨天晚上面对贺良毅被人打得喊爹叫娘时,贺良全、贺良才、贺良礼三弟兄却没有上前帮忙,说明他们现在心里也有些害怕了。还有,原来不管是在什么场合,哪个敢和他公开叫板?可昨天晚上,连一个打工的贺广全竟敢当着那么多人把他奚落了一顿。难道自己真要完蛋了?贺春乾想找人倒倒苦水,更希望能有人为他指点迷津,于是便晃晃悠悠来到了乡上,想把心里的话对自己的顶头上司伍书记好好说说。

贺家湾村支书贺春乾心里不好受,却没想到他的顶头上司伍书记此时也和他一样,心里同样不好受。因前日中午,从贺家湾村开完会回来的谢瑛,一回到乡上便来向他汇报了在贺家湾召开村民大会的情况。伍书记听说贺家湾村民并不认同乡上的清查结果,闹着要自己清以后,心里便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起来。和贺春乾的担心一模一样,伍书记也十分害怕贺端阳一伙人扭倒清账不放。伍书记虽然相信贺春乾不会在账上留下什么让人抓得住的把柄,但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总还是不放心呀!真要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伍书记头上这顶乌纱帽还能被保得住吗?一旦事情败露,虽说贺春乾会比自己更倒霉,但他不过是一个小小村官,不倒时是一个农民,倒了也是一个农民,哪个也不能开除他当农民!可他伍书记不一样,不倒时是一个官,倒了时便是一个人人痛恨的腐败分子,贺春乾哪能和自己相提并论?到这时,伍书记才蓦然明白自己低估了贺端阳这些农民的智慧和能力!这时候伍书记才深感后悔,觉得造成今天自己被动局面的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这换届选举产生的!当初要不是想选一个听话的村级领导班子上来,好完成上面交给的任务,自己便不会这样处心积虑地去答应贺春乾的要求,把贺国藩选上来当村主任了!如果不是乡上和贺春乾死保贺国藩,而是答应让贺端阳他们民主选举,选着哪个便是哪个,不但不会出现像现在这样自己和贺家湾村民间的官民矛盾越来越紧张,乡党委和乡政府成为贺家湾村大房和小房之间争斗的“替罪羊”的局面,而且他伍书记还会落得一个发扬民主的好书记的名声!伍书记想到这里,便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感叹,心里道:“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呀……”

这两天晚上,伍书记又没有睡好觉,做了一连串的噩梦,醒来出了一身冷汗。本来伍书记的身体是极好的,他总结出了自己身体有“五快”:一是吃得快,二是屙得快,三是睡得快,四是说得快,五是走得快!可自从这村委会换届选举一启动,尤其是一想到贺家湾的班子,他便无论如何也不能“睡得快”了。因为昨晚上没有睡好,今早上起来头脑还是昏昏沉沉的,身体也十分怠倦。上午他便哪儿也没有去,只坐在高靠背转椅上,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又继续分析和思考着贺家湾目前的局面,试图找出一个合理的解决办法。思考了一阵,没有什么结果,目光便落到了办公桌上一大堆中央、省、市、县有关村委会选举的文件上来。每个文件都把“民主”二字强调得特别严厉,不但说明了中央、省、市、县对选举工作的重视,而且从中透露的信息已经是今非昔比。如果不好好按照中央、省、市、县的文件去做,恐怕是不行的了!这是他的第一个考虑。然后,伍书记又想到全国上下,都在热火朝天地搞村民民主选举,推进社会主义民主建设,自己这个乡不说做得最好,但也绝对不能做得最差!否则让上级知道了,被作为一个反面典型来批评,那也没法交代。这是他的第二个考虑。最后一点也最重要,就是贺家湾村出了贺端阳这样一个不安定分子,虽说目前还没有闹出大乱子,但从最近几次交锋来看,这个人的能力不可小觑!何况他背后还有一个贺世普,又还有一群贺家湾小房的人和他穿连裆裤!如果真把他给逼急了,他到上面一告状,或向媒体一举报,不论哪方面自己都会吃不了兜着走……一想到这些,伍书记就在椅子上连连打了两个寒战。喝了几口热茶方才又让自己镇静了下来。想着想着忽然又笑了一下,心里道:“幸好还没正式选举,我应该马上抽身才是!”这样一想,头脑里就慢慢浮出了一个主意来,伍书记不禁又有些高兴起来了。

正打算继续往下思考,忽听得办公室的门轻轻响了两下,像是信心不足一般。伍书记对门外说了一声:“是哪个,进来嘛!”话音一落,便听得那门把手咯哒一声响,接着门吱呀一声便开了。伍书记抬眼看去,见是贺春乾,一张小脸儿发青,眼泡肿肿的,全没了往日的精神。在门口站了片刻,方才蔫头耷脑地走了进来,在伍书记对面椅子上一屁股坐下了。伍书记一看贺春乾这副霜打蔫的神情,便知贺家湾一定又发生了什么事,心情不由得又有点紧张了起来,方把身子坐直了,看着贺春乾道:“看你这副样子,像几天没吃过饭似的,怎么了?”贺春乾见伍书记问,忽然觉得十分委屈,竟像小孩子似的鼻子一抽,心里发起酸来,便把昨天晚上自己家里发生的事,对伍书记详细述说了一遍。

伍书记听后,顿时柳眉倒竖,双眼圆睁,黑了脸道:“这还了得!”说完又对贺春乾道:“是哪些干的,你心里有数没有?”贺春乾道:“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除了贺端阳这伙人,还会有哪个敢来做这事?”伍书记突然一拳砸在了桌子上,愤怒地道:“好哇,我正愁找不到理由收拾他们,他们竟然自己跳出来了!好,我马上就跟派出所打电话,看他们还能嚣张多久?”说罢真要去打电话。贺春乾一见急忙拦住了伍书记,道:“伍书记,这个事情,我看还是别跟派出所打电话为好……”伍书记没等贺春乾说完,奇怪地问道:“为什么?”贺春乾迟疑了半天,方才把贺端阳家里前天晚上发生的事以及贺良毅昨天晚上挨打的事给伍书记讲了。伍书记一见贺春乾目光畏畏缩缩的样子,心里一下明白了,更把一张脸气得铁青,咬着腮帮对贺春乾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蠢货,一帮蠢货,怪不得你不敢报警,原来是你们先去惹别个,把别个冒犯了,别个才跟你针锋相对的!”说完又盯着贺春乾问:“你们是哪个出的这个背时主意?是你还是贺国藩,啊?”贺春乾目光躲闪着,支吾了半天才推卸责任地道:“我也不知道,就看贺国藩知不知道了!”

伍书记一看贺春乾的神情,便知道发生在贺端阳家里的事,贺春乾一定脱不了干系。可此时不是生贺春乾气的时候,想了一想便想起刚才自己的主意来,于是就愤愤地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看来这个贺国藩实在是不能再用了!”贺春乾突然吃惊地抬起了头,看着伍书记道:“伍书记,你说什么?”伍书记道:“你觉得这个人还能再用吗?上回县政协姓燕的来视察的时候,他也说一句傻兮兮的话,这回又整出这样的事来!像这号的人别说当干部,就是当村民都嫌土气了!况且贺家湾出的这些事都是为他而起。让他继续当下去,贺家湾更不会平静,你的日子也会更不好过!”贺春乾一听伍书记这番话,觉得有些道理。可事到如今不让贺国藩继续当,他们也会完蛋得更快!于是便对伍书记道:“伍书记,你说得有道理!说实话,我也知道贺国藩能力不是很强,和他搭班子,什么事都要从我心头过!我也巴不得找一个比他能力强的人来当。可是找哪一个?如果他不当,贺端阳肯定要上来。你是知道的,这个人和我们斗了这样多年,这回又闹着查村里的账,巴不得一下把我们踩到脚底下!如果让他当村主任,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就是在放虎归山,引狼入室!如果这样,我宁肯不当这个支部书记,也绝不和他一起共事……”

伍书记没等贺春乾继续往下说,便打断了他的话道:“你太多虑了!我难道还不知道用贺端阳,等于是我们自己寻个虱子在头上咬?难道不晓得这个人脑壳上像魏延一样长着反骨?可是你看一看这样大一堆关于村委会换届选举的文件,对选举程序规定得越来越严格和具体了!如果我们还像原来那样把选举只当个摆设,肯定会激起更多人的反对!结果呢,有可能我们想保的人没有保住,还会落一个压制民主的坏名声!既然这样,倒不如按上级的要求放手让群众去选……”贺春乾听到这里,也同样没等伍书记话完,便马上忧心忡忡地打断伍书记的话,道:“让群众放手去选,贺端阳肯定就会被选上来,这还有什么说的?”

伍书记突然冲贺春乾摇了摇手,道:“你别这样着急,听我把话说完!我的意思是民主要坚持,但贺端阳又不能被选上来,你明白吗?”贺春乾急忙摇着头道:“又要坚持民主,又不能把贺端阳选上来,这恐怕很难!”伍书记道:“这有什么难的?我问你,你们贺家湾除了贺端阳难道就再没人比贺端阳人际关系还好,又有能力当村主任的人了?”贺春乾看着伍书记道:“你说的是哪个?”伍书记道:“你难道忘了?上次选举贺劲松没有报名参加竞选,票数都超过了贺国藩!”贺春乾一听,急忙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道:“哎呀,你不说我倒是忘记了还有一个贺劲松!上回要不是保贺国藩,村主任就肯定是他了!为这事他对我、对你,心里恐怕还有些意见,只不过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不拿出来说罢了!”

伍书记道:“这就对了!我的意思就是让他出来代替贺国藩。一则现在你们贺家湾,主要是小房的人不安逸你们大房的人,把村里主要干部都做完了。贺劲松是小房人,让他做了村主任,小房的人心里便会平衡。这样一来,我想小房的人便不会对你、对我那么步步紧逼了!只要不步步紧逼,过些时候,清账的呼声也可能慢慢平息下来了!”说完又看着贺春乾问:“你看呢?”贺春乾道:“道理是这样,就是贺国藩那里就这样让人家下了,要是他不服气把一些事嚷出来,恐怕也不好收场!”伍书记道:“再不好收场,也比让贺端阳上来强,是不是这样?”贺春乾急忙道:“那当然!最起码贺劲松还可以算我们自己人!”伍书记道:“这就对了!贺国藩那里我们可以做些工作,或者给他一些补偿,或者在他退下来后再给他一个闲职当,我想他也知道事大事小,不得随便乱说的!但如果是贺端阳当了村主任,不用我多说你也知道后果的!”贺春乾道:“后果我刚才都说了为,怎么会不知道?”伍书记道:“既然知道,我们响鼓就不用重锤!我之所以想让贺劲松出来当这个村委会主任,其目的就是想让贺家湾村的权力结构能维持目前这种状况,不至于落到贺端阳手里!”

贺春乾听到这里有些高兴起来,便笑着道:“我明白了,伍书记,你这一着确实很高!真像古人说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刚才我来的时候,心里还以为这回真的要倒台了,没想到经你一说,心里一下又敞亮了!你这一招可以称得上四两拨千斤!既缓和了贺家湾大房和小房的矛盾,又保证了村主任没落到外人手里!贺劲松虽然不是大房的人,但现在他和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不怕他不听话!并且让贺劲松出来参加竞选,群众基础又好,贺端阳肯定争不过他,也省了我们许多心!”伍书记道:“不光如此,我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贺劲松做了村主任,贺端阳一伙人肯定心里不平衡,又会成为贺劲松的对头。我就要让他们去窝里斗,等到他们两败俱伤的时候,得利的难道不是你们吗?”贺春乾兴奋地道:“到底是领导,看得比我们远!”伍书记道:“这只是我的想法,还不知道贺劲松愿不愿意出来做这个村主任呢!”贺春乾道:“他有什么不愿意的?上次我就看出来了,虽然平时工作他不爱得罪人,看起来也老老实实、忠忠厚厚的,可心里还是想当主要领导的!话又说回来,人只要有了机会,哪个不想当人上人?不说别的,面子上也要好看得多嘛!现在组织上把村主任的官帽子主动给他戴,他正求之不得呢!”

伍书记听了这话,便高兴地道:“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你回去后就马上找贺劲松谈谈。就要到选举日期了,这件事得抓紧!如果贺劲松答应参加村主任竞选,我们就不设任何框框,彻底民主,让村民敞起马儿去选!到时候我还要把县上民政局、人大和相关部门的领导都请到贺家湾来,让他们来看看我们是如何发扬民主的!”贺春乾听了这话更高兴了,便站起来道:“领导放心,我回去就找贺劲松谈!”说完又停了一下方才继续道:“只不过贺国藩那里,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去跟他说?”伍书记道:“这个不要紧!只要贺劲松答应了,贺国藩的工作由我来跟他做!”贺春乾道:“这样最好,弟弟兄兄的,免得贺国藩今后说是我不让他当的!”

说完贺春乾就打算往外面走,可伍书记又喊住了他,道:“昨晚上你家里发生的事,你没报警是对的,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过你放心,受的损失等换届过后由乡上来负责赔偿!”贺春乾道:“损失不损失那倒没有什么。我担心的不是那点损失,而是选举的大事。只要选举成功了,那点损失算得上什么?所以伍书记就不要再提了!”伍书记说:“你说得对,选举是大事!只要选举达到了我们的目的,那就是重大胜利,比什么都重要!”贺春乾道:“正是!”可说完目光中又闪过了一丝犹疑的光彩,便又盯着伍书记小心地问道:“伍书记,村里那账……”伍书记明白贺春乾担心的是什么,便道:“你放心,贺家湾的账保管在乡政府,任何人也拿不去!”贺春乾果然放了心,十分感激地过去拉着伍书记的手说了一连串的“谢谢”,这才转身出了伍书记的办公室,匆匆忙忙地回贺家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