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端阳听了贺劲松一番点拨,兴奋得一晚没睡好觉,又挂念着第二天要到舅舅的煤矿上去,便很早就起来了。刚“吱呀”一声把大门打开,昨晚被他踢过的黄尔又从窝里跑过来,围着他亲热地摆尾不止。端阳见黄尔走路还有点瘸,便知昨晚自己那一脚踢得有些重了,心下就有些懊悔,忙蹲下身子,拍了拍黄尔的头说:“对不起黄尔,昨晚上我不该踢你!”那畜生伸出粉红色舌头,似乎想去舔端阳的手背,端阳又拍了拍它的头,道:“算了,你一边去吧!”畜生果然一边摇尾一边又回窝里躺下了。端阳又去将盖鸡圈门的石板移开,一窝鸡咯咯地叫着,从墙洞口钻出来跳到院子里,一边欢叫一边扑扇着翅膀,扑得那空气里一股鸡粪味道。
端阳刚把鸡放出去,李正秀也起来了,母子二人忙着去烧火做饭。吃罢饭,端阳要等母亲一起走。李正秀道:“我忙什么?我到了县城就不走了,你还要从县城赶车到老林乡,下了车还要走几里路才到得了你舅舅的煤矿,你先走吧!”说完又道:“我难道打起空手去求你老叔和兰婶?总得拿点遮手的东西吧!拿什么我还没准备呢!”端阳听了这话,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嘱咐了母亲一通,诸如到了城里过马路要走斑马线,不要随地吐痰等。李正秀也免不了对儿子一番叮咛,道:“如果你舅舅再给你钱,你可千万不能要了!这些年,我们娘儿母子用你舅舅的钱,已经够多的了!”又道:“上车下车的小心一些,别和人去挤!今天能回来就回来,不能回来就在舅舅家里住一晚上,反正这阵也没有什么活路!”端阳答应了一声,便自个儿去了。
李正秀等儿子走后,不慌不忙地去喂了猪,洗了碗,又将中午的猪食拌好舀进桶里,提到猪圈栏边。然后才去从墙上摘下一只篮子,先在篮子底下撒上一层米糠,接着去坛子里摸出五十个鸡蛋,一只一只地放在米糠上。放满一层又撒上一层米糠,这样放了三层多,把五十个鸡蛋放完了,马上又去找了一根尼龙口袋,从仓里装出半袋花生。又去拿了一根布口袋,从一只坛子里舀出十多盅红苕粉,倒进布袋里,拿秤把花生和红苕粉称了。共是花生十斤,红苕粉五斤,称好后,扎了袋口,放进一只专门用于赶集买卖东西的小背篓里。做完这一切,李正秀才去细细地梳了头,用两根发夹将左右两边的鬓发齐耳处夹了,方去衣柜里找出一件藕荷色的新衣服,将身上那件淡青色的、糊了几处油渍的脏衣服换了。一切收拾停当,便去锁了楼上和里面房间的门,只拿了大门钥匙,走进旁边贺世福家里,朝贺世福的女人道:“他婶子,中午还是帮我喂一下猪!”
贺世福的女人叫肖琴,和贺世福正端了碗吃饭,见了李正秀这样一身打扮,便道:“他婶,穿得这样舒气,是不是去看儿媳妇呀?”李正秀听了这话,便笑吟吟地道:“哎呀,他婶,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又请你了哟!跟你说嘛,好久都没赶过场了,收了点小东西,想到城里卖了,看能不能买点过年货回来!”贺世福道:“这样早就准备过年货了?”李正秀道:“也只是去看看!”说毕便又对肖琴说:“他婶,猪食我已经舀到桶里,就在猪槽前,中午时帮我去舀一下就是!”说完又道:“就麻烦他婶子了!”肖琴道:“一堆一块儿的,麻烦什么?我们走了,还不是你帮我们喂猪喂鸡!只要你放心,他婶你把钥匙给我就是!”李正秀道:“有什么不放心的?不放心就不得来麻烦他婶子了哟!”说着把钥匙给了肖琴,回来背上背篓,提了篮子,出得门来反身将大门锁上,便放心去了。
从贺家湾到县城,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出村口,沿着机耕道直走到乡上乘车,或直接到九根黄葛树垭口的公路上赶过路车进城。还有一条路便是小路,从和尚坝到杜家长田,又到盐井沟、范家梁子,再经板凳垭直达县城,有二十里路左右。走得快的一般两个多小时也就到了。李正秀方才四十来岁,平日在地里劳作,锻炼出了一副好身板,腰壮腿健,舍不得到乡上赶车花那几元钱。加上又没背负多少东西,所以一出门,便奔和尚坝的小路去了。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儿子昨晚回来那副哭兮兮的样子,心里就如有万箭穿心,五脏六腑也像被人揉碎了一般。及至听了儿子说这村主任他争定了,不然就要出去打工,那心里又添了一急。她晓得自己的儿子虽然年轻,还有些不懂事,却不是那种急躁、做事不顾后果的人,也不是那种无所用心的人,他如果没有想明白,绝不得随便说些不负责、办不到的话。现在,他既然说出了这样的话,那就说明就是有十条大牯牛,也怕把他拉不回头了。并且做娘的还清楚儿子有一个德行,那就是他一旦认定了的事,哪个想凭人多势众欺负他,他愈是要和人家拼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李正秀想劝儿子放弃,老老实实、安安心心做一辈子农民,又恐儿子一怒之下真的离开她,远走高飞去了。想鼓励他去和人争,自己又帮不上他一丁点儿忙。要是儿子争不过人家,乐得别人看笑话不说,要是吃了亏,又怎么对得住他死去的老汉?所以李正秀劝也不是,又帮不上,担心得要死,因而那心便如在油锅里煎一般,却又不好在儿子面前说出来。幸好贺劲松四两拨千斤,一番话让李正秀茅塞顿开,如那沉沉黑夜里猛然见到一片光明。回到自己房里,李正秀也如儿子一样,大脑的神经亢奋了半夜方才迷糊睡去,天刚擦粉粉儿亮时,却又醒来了。
现在,李正秀一面走一面想着儿子当了村主任,不仅他可以出人头地,而且也可以守着自己一辈子不走了。到时候讨个儿媳妇回来,给自己生一对大胖孙子,让她一只手牵一个,哈哈,她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也对得起那地下的死鬼了!李正秀这样想着,心里一高兴,竟觉得眼睛里起了一层潮湿的雾罩。正欲伸手去揩,忽听得旁边田里一个声音道:“婶子,赶场呀?”
李正秀听见有人叫她,暗自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原来是贺善怀腰里拴着一根青不青、蓝不蓝的围裙,左手挎着一只箢篼,箢篼里是拌了人尿的草木灰,右手的五指正一撮一撮地抓着草木灰给旁边地里的油菜上肥。油菜有一根筷子高了,煞是嫩绿可爱。贺家湾小春这季作物,过去本是以小麦为主的,可这两年农人却不种小麦了,争先恐后地种起了油菜。原来,现今种小麦既费时费力,成本也高,收获后却卖不起价钱。加上现在哪家哪户仓里都储满了粮食,也无饿肚子之忧。而那油菜不但比小麦省工省时省肥,而且比小麦卖得起价钱,因此家家户户都把大块大块的地拿来栽植油菜了。一开春,漫山遍野全是金黄色的油菜花,偶有城里人下乡来,无不啧啧称叹。如今李正秀见贺善怀叫她,便也停了脚步,对他说道:“善怀,你这样早就在给油菜丢肥了,不怕长不出角角来呀?”贺善怀小时候头上生过癞子,后来贺万山虽然给他治好了,有几处头皮上却没长出头发,因而不分冬夏,头上都戴着帽子。此时,也许头皮上哪个地方有些痒起来了,听了李正秀的话,忙将右手手指在围裙上擦了擦,便伸进帽子里搔了起来。搔了几下后,才对李正秀回道:“我丢点草木灰,糠头不肥田,只图松个脚!”李正秀道:“人尿和草木灰还是糠头呀?你看你这油菜,这样大一窝一窝的了,我看了都眼红!”说完走了两步,忽地想起他家和贺良毅的纠纷来,便又站住了,对贺善怀问道:“善怀,昨天侄儿媳妇跟我说,你屋里的狗咬死了贺良毅的鸡,贺良毅要你们赔二百块钱,你们赔没有?”
贺善怀一听这话,脸就立即红了起来,愤愤地道:“婶,你快别提这回事了,提起我脸都没有地方放,恨不得找个水坑就去淹死!不赔有什么法?别个人多,又那么不要脸,知道把我们这些小门小户欺压得倒!给了他二百块钱,拿给他去吃药!”李正秀道:“你说得对,善怀,昨天侄儿媳妇来跟我说时,我就劝她遇都遇到那号扯横筋的人了,就当赶场被扒儿客摸了!蚀财免灾,你就别去气了!”贺善怀却仍是气鼓鼓地道:“婶,话是那么说,可这口气我怎么咽得下去?跌倒不生气,爬起来生气!钱赔了不算,屋里的东西也被几个砍脑壳的砸烂了,还没有人帮我说句公道话。婶你不知道,昨天你侄儿媳妇听你说贺春乾没在家里,一路哭回来,实在想不通,知道贺国藩在家里,便去找他,你猜贺国藩怎么说……”李正秀忙问:“他说什么?”贺善怀说:“婶,你万年都猜不到!他说,现在是市场经济,你说他那鸡值不到二百块钱,可要是拿到市场上说不定还真卖得到二百块钱呢,你叫我怎么去给你解决?”李正秀道:“你怎么去叫他解决嘛?难道你还不知道他和贺良毅是堂兄堂弟?加上贺国藩本身就是个缩头乌龟,像这号得罪人的事他怎么会出头露面?”贺善怀道:“我心想他是支部副书记,大小也是个干部,哪个知道他才是个不中用的人!以后再有事,也不得去找他了!”
李正秀听到这里,想起了儿子和他争村主任的事,便故意拿话去试探道:“你娃儿大话别说早了!你说以后不去找他,恐怕找都找不赢呢!”说着朝周围看了看,方才压低了声音说:“你知不知道他要做村主任了!”贺善怀一听立即瞪圆了眼睛,道:“什么,他当村主任?贺家湾的人都死绝了,硬是找不到人当村主任的人了?”李正秀道:“人家朝里有人嘛!”贺善怀道:“哦,我明白了,他是大房的,是贺春乾要他当的,是不是?”李正秀道:“管他是不是,我反正听到一点风声,说等不了多久,就要叫大家画圈圈。”贺善怀从鼻孔里喷出了一股粗气,道:“我就不画他的圈圈!”李正秀道:“其实昨天你端阳兄弟倒是要来给你评个理的!你知道他这个人,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又喜欢打个黑脸,听说贺良毅兄弟把你们家东西砸了,气得不行!可我想他又不是干部,来说了话别个也不会听,还把人得罪了,就没让他来。如果他是干部,比如说村主任什么的,他一定要出来唱这个黑脑壳了!”贺善怀一听这话,便道:“那大兄弟怎么不来当这个村主任呢?他要是当了村主任,我们小房的人也少受些气嘛!”李正秀听罢,心里十分受用,却道:“他还是个小娃儿,当什么村主任?再说,别个也没打算要他当,他怎么当得到?”善怀道:“婶,怎么当不到?只要大家画他的圈圈,他就当得到!”说完又道:“要是贺国藩当了村主任,贺良毅那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还不知道要怎么凶,恐怕连衣襟角角都要打死人了!”李正秀道:“你说得倒也是!”贺善怀道:“以后选举时,我就画端阳兄弟的圈圈!”李正秀笑道:“画吧善怀,反正你想画哪个就画哪个,也没人把你手捆绑到!”说罢,又对贺善怀说了一通“想开些”和“慢些做活儿”的话,这才走了。
李正秀赶到县城,正是晌午时候。虽然背的东西不多,但因为走得急,身上还是出了一点毛毛汗。偏那贺世普住的楼层又高,小县城的住房都没有电梯,李正秀一层一层楼梯爬上来,也禁不住气喘吁吁了。敲开门,贾佳兰正要烧锅做饭,一见了李正秀,便叫了起来:“哎呀,正秀你又背的什么?”似有责备之意。一边说一边去接李正秀肩上的背篓。李正秀一面擦汗,一边把手里的篮子放到茶几上,又让贾佳兰把背篓接了过去,方说道:“大嫂,庄稼人除了地里产的,还有个什么?拿点不值钱的东西,不过有个遮手的。”贾佳兰道:“你没有遮手的就不上我这个门来了?”说着,把篮子提到厨房,将鸡蛋捡出来,放到冰箱里,正要将篮子里的米糠倒进垃圾桶,李正秀忽然叫了起来:“大嫂,糠不要倒了,你给我找个塑料袋,我把它装回去还可以拌一顿猪饲料!”贾佳兰果然不倒了,去找出一个塑料袋,李正秀自己去将篮子里的米糠倒进塑料袋,扎上袋口,重新放进篮子里,等下午带回去。这儿贾佳兰又将背篓端到储藏室,将里面的花生和红苕粉,倒进自己家的两只口袋里,才出来对李正秀说:“不是我说你,正秀,又不是外人,你来就是!每回你都背些东西来,叫我们怎么好意思?”李正秀现在歇过气来了,一边扣衣服的扣子一边道:“看大嫂说的好像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似的!我知道现在的城里人,好的吃腻了就喜欢农村的土东西。”贾佳兰笑道:“这倒是不假!城里人对我们农村人千般万般的看不起,嫌农民土气,可是对农村那些土货却当稀奇宝贝。正秀你没看见,一大早城里的老头老太太,就提起篮篮筐子,到菜市场去买土鸡蛋、土鸡土鸭,简直就像是抢一般。也不怕正秀你笑话,你知道我那个外孙,才一岁多点,吃过土鸡蛋的蛋黄糊后,喂那笼养鸡产的蛋黄糊就往外吐。我说,你挑剔个屁,那时你外婆在屋里种庄稼时,有个鸡蛋都舍不得吃,还要拿去卖钱呢!正秀,你说现在的娃儿怪不怪?都能尝出土鸡蛋和笼养鸡蛋的味道了!”李正秀立即道:“大嫂,娃儿喜欢吃土鸡蛋你就跟我说一声。你知道的,我们每天都能捡得到几个蛋!”贾佳兰一边往厨房走,一边又忙道:“正秀,你别多心,我是摆龙门阵的。虽然你们是每天都捡得到几个蛋,可屋里称盐打油、日杂开支也要靠它,光是送了人情你们怎么办?”
说着,贾佳兰进厨房做起饭来。李正秀也跟着走进厨房里,道:“大嫂,有什么做的,我来做。”贾佳兰一边往电饭煲里加水一边说:“没什么做的,你坐着!”说完又道:“城里就这点好,煮饭不用人烧火,干干净净的,不像农村煮顿饭灰包尘天的。”李正秀听了这话,果然从饭厅里扯了一把椅子过来,在饭厅和厨房间的门口坐下了,看着贾佳兰接通电饭煲电源,说:“就是,要不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会全往城里跑呢?”说完又接着道:“还是大嫂的命好,过去辛苦,现在就享福了。不像我们一辈子都是挖泥盘土背太阳过山的命。”贾佳兰盖好电饭煲,这时也过来坐下,说:“命好什么?说起来是进城享福,实际上是给他们爷儿父子当老保姆。说心里话,正秀,我还想回农村种地呢!我和你大哥都说好了,等他退了休我们就回老家来种点菜,养点鸡,过点清静日子!”说完又说:“你现在也不用发愁了,端阳也长大了,日子再苦都不会像过去那么苦了!”
李正秀一听这话,就忙把话题引到正题上来了,皱了眉头说:“哎呀,大嫂,话是这样说,可儿子大了也有大了的难处,比小时候还令人担心些!”贾佳兰忙道:“有啥担心的?儿女大了,无非是愁他们的婚姻大事嘛!你去愁他们这些做啥?儿孙自有儿孙福,现在自由恋爱,当父母的想跟他们做主,也做不了,还遭他们恨,你去担心啥嘛?”李正秀道:“大嫂,我才不是为他的婚姻呢!管他以后找个什么样的,他带回来我煮给他们吃就是了,一点儿都不得替他担心呢!”贾佳兰道:“那你愁什么呢?端阳这娃儿,我是看着长大的,他是个懂事听话的娃儿,又不和那些二流子混,你还怕他学坏了不是?”李正秀道:“那也不是,大嫂,我的娃儿我知道,他不是学坏的人。”贾佳兰便露出了不解的样子,道:“那又是为啥?”
李正秀听了贾佳兰问,没立即回答,却去看了看墙上的钟,然后才对贾佳兰问道:“大哥怎么还没回来?”贾佳兰先没明白李正秀的意思,道:“他呀,学生娃儿不走完他是不得回来的!”说完这话,才仿佛明白过来,问:“你是有事对他说?”李正秀急忙说:“哎,不不不,大嫂……”贾佳兰见李正秀遮遮掩掩不好意思的样子,更确信了她心里有事,便道:“正秀,又不是外人,你有什么事就尽管说,别猴子捡片姜,吞吞吐吐的。我们帮得到的,一定帮你们。”李正秀一听这话,便去拉了贾佳兰的手,直道:“大嫂,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也不瞒你,我就是为你侄儿的事才厚起脸皮找上门来的。大嫂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到我们孤儿寡母面上,一定要在大哥面前替我说句话。”说着,便把村里换届端阳想和贺国藩竞选村主任的事,先对贾佳兰说了一遍。
贾佳兰听了没立即答话,眼睛却看着从电饭煲里冒出的袅袅蒸气,说道:“我去炒菜了!”说罢起身去刷了锅,打燃燃气灶,将锅烧红了,倒进花生调和油,然后将李正秀来前就切好的菜倒进锅里,然后一边用锅铲翻动一边对李正秀说:“按说来,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我也不知道他办不办得到。一会儿他回来了,你跟他说,我在旁边该给你帮腔的时候,我给你帮就是!”李正秀忙道:“那我就多谢他大娘了!”贾佳兰说:“谢什么,八字还没一撇呢!”说着,将菜铲在盆子里,又去烧汤。把水加进锅里后又回头对李正秀说:“这人长得硬是快!生端阳那天,我记得上午天气很热,你生不下来,在床上接二连三地喊,急得郑虹和万山也是满头冒汗。正在这时,天空中突然打了一个炸雷,娃儿一下就生出来了。我们出门一看,才知道天上堆起了厚厚的瓦子云,不一会儿就下起了暴雨。郑虹和万山剪了娃儿的脐带,包好后还说这娃儿可能是东海龙王的龙子托的生,不得了。要不,怎么生了半天生不下来,一打雷下雨就生下来了?”李正秀听了这番话,突然抿紧了嘴唇,半晌才说:“大嫂,你还没有忘记这些陈时八百年的事?我有时在铺盖窝窝里也经常想起这些!从怀他到生,从打三朝到满月,再从学走路到发蒙读书,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可看到看到,娃儿已经是大人了……”
正说着,忽然防盗门一阵咯吱响,贺世普推门走了进来。贺世普五十开外,高挑个儿,一张国字脸,白白胖胖。蓄着一个自然式的发型,戴一副金属无框眼镜,着一套浅灰色西装,打一根粉红色斜纹领带,左胸的西装上别一枚县中的校徽,显得十分精神。看上去一点不像是五十多岁的人。他原先就在贺家湾的村小教书,喜欢拉胡琴和吹笛子。那时,贺家湾大队每年春节都要组织文艺宣传队,贺世普除了替宣传队写写画画,还帮着伴奏,是宣传队的一个积极分子。他和贾佳兰的婚姻便是通过公社文艺调演认识的。贾佳兰是八大队宣传队的一个台柱子演员,虽然只有小学文化,歌却唱得十分动听,舞也跳得不错,人又很漂亮。贺世普那时是吃商品粮的,小伙子也非常标致,没费多少力便把贾佳兰追到手了。结婚以后,贾佳兰在家里种庄稼,贺世普却很快到了乡中心校做校长,后来又到区教办做主任,到教育局做副局长,最后到了县中做副校长、校长,可贾佳兰因为是农业户口,始终在贺家湾种地。前几年贾佳兰还在家里种地,直到前年,在贺世普和儿女的千说万说下才舍了土地进城来。贺世普后来虽说发达了,又进了城,几十年来和贾佳兰却是恩恩爱爱,相敬如宾,一点没因自己地位的变化而嫌弃糟糠之妻。这一点,市上电视台还来做了专题报道,世普和佳兰也被县妇联、县工会、县民政局、县文明办、县广播局、县教育局等诸多单位,联合授予了“模范夫妻”称号。此时,世普一见李正秀,便十分热情地道:“哦,正秀来了?”贺世普毕竟是大伯子,李正秀听见他也和贾佳兰一样叫她正秀,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腼腆地站起来道:“他叔下班了?”
贺世普一见,忙道:“坐坐,又不是外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罢又对贾佳兰匆匆忙忙道:“饭好没有?好了就吃,吃了我还要去忙事!”贾佳兰道:“反正你一回来就是吵着要吃饭,像是饿死鬼变的!”说完,才又道:“怎么没好呢?只是正秀来的时候,我菜都备办好了,也没去买其他菜,吃点家常便饭。”李正秀忙说:“大嫂快别这样说,家常便饭就最好!”说罢,见贾佳兰去盛饭,李正秀便也帮她往桌上端。贾佳兰等李正秀再来端汤时,便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他吃了饭就要走,等会儿吃饭时,你就把自己的事赶紧说了。”李正秀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说话间,饭菜就端上了桌,三个人围桌坐了。贺世普虽说做了堂堂县中校长,可一点儿也没改过去在农村时吃饭的习惯,端起碗便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嘴里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贾佳兰见了道:“你慢点嘛,又没有哪个跟你抢,你吃那么快干啥子?”贺世普道:“我有事呢!”贾佳兰朝李正秀使了一个眼色。李正秀知道贾佳兰催她快说,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却先红了脸。贾佳兰明白李正秀还是有些不好开口,想了一想,便先替李正秀说了:“你吃慢点,听我跟你说点事。正秀今天来,有件事想跟你说!”贺世普一听,并没放慢了筷子,也没有从饭碗上抬起头来,只瓮声瓮气地道:“哦,什么事?”李正秀鼓起勇气,正想把话说起来,一见贺世普只顾吃饭的样子,勇气便泄了,嘴里一边嗫嚅:“这……”一边又拿眼光乞求地看着贾佳兰。贾佳兰一见便对丈夫道:“村委会又要换届了,端阳想当村委会主任……”
一语未了,贺世普猛地抬起头,对李正秀道:“好哇!这是好事嘛!年轻人就该有理想,有抱负!别看村官官不大,可是很锻炼人的,他有这个想法,说明他不安于现状。这是光明正大的事,你有什么不好说的?”李正秀一听这话,高兴了,立即眉开眼笑地道:“哦,他叔,你说他当村主任是件好事?”贺世普道:“我跟你说一个人,这个人叫拿破仑,你当然不知道他是谁,但他说过一句话,鼓舞了很多人。他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年轻人有上进心,有事业心,肯定是件好事!你回去跟他说,叔喜欢他这样有上进心和事业心的青年,我支持他的想法!”李正秀更高兴了,像是儿子已经做了村主任一样,急忙说:“还不知道他干不干得下来呢?”贺世普道:“他这时还没当上,哪个知道他干得好不好?要知道他干得好不好,只有让他当上后才知道!年轻人才当上的时候,干得不好也是难免的,不过这又有什么?姑娘不嫁永远成不了媳妇,小孩子不摔跟头就没法学会走路。要取得学历就要先交些学费!经验是从工作中学来的。年轻人只要有那个决心,肯去干,哪有干不下来的?”李正秀愈发高兴了,脸上的皱纹乐得直颤,感激道:“他叔,你可真是我端阳的大恩人……”
贾佳兰见李正秀说了半天还没把最紧要的话说出来,心里急了,便不等她话完,又对丈夫道:“你呀,教书教惯了,屋里外头说话都是一套一套的。你以为这个村主任端阳想当就当得上?他要是当得上,就不得来找你了!现在贺春乾是要贺国藩当!你是知道的,他们大房的人多,贺春乾又是掌到权的,端阳哪里争得过他们?正秀今天来,就是想求你出个面给乡上的伍书记说说,让乡党委把端阳定为候选人,这样端阳就容易当选了。”说完又对李正秀问:“是不是这样,正秀?”李正秀忙道:“正是!”又道:“他叔,你不知道,你侄儿在家里都愁死了,就指望你帮他说句话了!”贺世普脸立即绷紧了,道:“我和他们乡上的伍书记熟都不熟,怎么说话?”说完又说:“《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规定得明明白白,候选人由村民推举产生,乡上定候选人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贾佳兰道:“话是那么说,我在屋里参加了那么多的选举,哪次不是上面定候选人,群众只是画圈?”说完又道:“你和姓伍的不熟,就不能找一个和他熟的帮着说说?你那么多的学生就没一个人能派上用场?”贺世普听完,脸绷得更是斧头也砍不透的样子,对了贾佳兰道:“你胡说些什么?我教了一辈子的书,教育学生要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做人,岂能去做那样的事?”贾佳兰也有些不高兴地道:“有多大一回事?不过是当个村主任嘛!”贺世普道:“这与事大事小无关,这是一个人的品格问题!”
贺世普说罢,便回头对李正秀说:“你回去跟端阳说,叫他大胆地去参与竞选,别去相信上面定候选人的话!候选人都是由村民推举产生的!再说,即使乡上或村支部定了候选人,可村民不拥护,选不上还是选不上!选票才是硬道理,民意大如天,不要怕!”又道:“他如果堂堂正正去参加竞选,即使没选上,我还是认他这个侄儿,是好样的!如果他通过歪门邪道,即使选上了我还是看不起他!”贾佳兰听了这话怕得罪李正秀,便又不满地对贺世普道:“看你说的硬是死人的眼睛——定了!那鸡蛋莫得缝,还钻得进去盐呢!”贺世普瞪了贾佳兰一眼,道:“你知道什么?”说完又对李正秀说:“当然,你说的这个事,确实也不是个大事。要办,我找人也给你们办得到,可是我不能去给你们办!几十年来我最恨的就是拉关系、走后门、请客送礼等不正之风!不瞒他婶子你说,贺世海最初进城的时候,想揽下面学校的建筑活儿,把三万元现钱摆到我的桌子上,求我出面给教育局局长打声招呼,被我痛骂了一顿!我说你如果不这样做,我还帮你说话,还认你做我的兄弟。你如果要这样做,从今往后我们兄弟一刀两断!骂得他无地自容,只好收起钱灰溜溜地走了!”贾佳兰道:“你还好意思说?离了你,世海后来还不是把下面学校的修建活儿给揽到了!现在倒好,弟弟兄兄的见了面,连招呼也不跟你打了!你看不起别个,别个还看不起你这个书呆子呢!你以为自己像包文正审案——铁面无私就好?”贺世普道:“他看不起我,我更还看不起他呢!”说毕又道:“我贺世普教了一辈子书,岂能随便就毁了一世清名?”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贾佳兰明白他马上要走,便也站了起来道:“你莫忙,我还有两句话说!”说完,把贺世普喊到里面卧室里,说了一通悄悄话。然后贺世普跟李正秀打了一声招呼,便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李正秀早没胃口吃饭了,几口将碗里的饭扒完便放下了碗,起来帮贾佳兰收拾桌上的碗筷。贾佳兰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忙拦住李正秀。李正秀只好站在一边,又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贾佳兰拉着闲话,只是不再去碰端阳当村主任的事了。贾佳兰拾掇完了厨房里的活儿,李正秀将篮子和那包米糠放到背篓里,就要告辞。贾佳兰挽留了几句,见李正秀执意要走,便进卧室里拿出二百元钱来,一边往李正秀手里塞,一边道:“你每回进城来都要给我们拿些东西,我们也没啥给你的,这二百块钱就权当我们也给你们买了点东西!”李正秀一见,却是死活不肯收。贾佳兰把钱塞到她手里了,她便又扔到茶几上,生气地道:“大嫂,我那点东西又不是拿到街上卖的,怎么能收你的钱?”贾佳兰道:“不是卖的,可你进城一趟,耽搁了时间不说,还要贴车费,就当我们给点车费嘛!”说着,又拿起钱来,硬往李正秀口袋里塞。李正秀一边躲避,一边又道:“大嫂你可是小看我了!我是走路来的,又没坐车!”贾佳兰道:“没坐车你也收下,不然叫我们怎么好意思?”李正秀道:“大嫂这话太见外了,我收了你们的钱,才是不好意思!”说完更生气地道:“大嫂要这样,以后我就再不上你的门了!”贾佳兰听了这话才住了手,说:“那这样说,我就依了你吧!”说着,把李正秀送了出来。送到楼梯下面,方才满脸愧疚地对了李正秀道:“他婶子,看你高高兴兴来,却是冷气扑心地回去,实在是对不起!你那大哥就是那么一个人!我呢又帮不上你们什么忙,你们也不要生气,以后还是多来走走啊!”李正秀道:“大嫂,我生什么气呀?虽然他叔不愿意帮忙,但有他那番话,我今天也算没有白来!”说完和贾佳兰告了别,独自又回家去了。
回到贺家湾,天已经快黑了。李正秀到肖琴那儿,拿了钥匙将门打开,舀了半升苞谷先将鸡喂了,让它们好进笼归宿。然后到猪圈查看一番,见两只猪都在睡觉,猪食桶也空空如也,甚感高兴。最后又查看了所有房间一遍,见屋子里一切东西照旧,又放下心来,只等着端阳回来再去生火做饭。可等到天色完全黑尽,端阳还不见回来,便知儿子今天大概不会回来了,这才去做了一个人的饭,吃后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