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副主席等人前脚一走,贺家湾的舆论马上就掉过来了,而且来势凶猛,众口一词,说县上和世普都支持端阳当村主任!端阳这个村主任已经是死人的眼睛——定了,再也没什么争头了。还有人说乡上伍书记和村上贺国藩,因为原来压制端阳当村主任,已经被县上燕主席以及贺世普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说得两个人大气都不敢出!还有人甚至说燕主席和世普老叔明确指示伍书记和贺春乾要培养贺端阳,伍书记已经当面答应让端阳做村主任了!说这话的人说完还发表评论说:“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人家燕主席可是县领导,电视上经常看见他和县委书记、县长一起坐主席台!”旁边有人听了这话,就道:“坐主席台是不假,可一般都是坐到后面,要不就是在边边角角的位置上!”那人又回说:“就是坐后边和边边角角,也比伍书记大呀!他伍书记算个什么?他连边边角角也没坐过呢!贺春乾就更不用说了!他去跟燕主席提臭鞋,别个恐怕都不得要呢!”

这些议论自然会如汹涌的潮水往贺春乾的耳朵里涌。加上心里本来就窝火,一听这些话一时虚火上升,便觉头昏脑涨,心烦意乱,毛焦火辣。口里像吃多了盐,时不时泛起一种咸津津、苦叽叽的感觉。舌苔也像比平时厚了许多,伸出来一看白卡卡的,如一块木头嵌在了嘴里,厚墩墩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下午,实在坐不住了,便给伍书记打了一个电话。得知燕副主席一行已经打道回程。贺春乾一听便立即赶往伍书记那里去了。

一进伍书记的办公室,看见伍书记仰靠在椅子上,双脚跷在桌子上,两眼看着天花板,也像在想着什么心事。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臭袜子的气味,像是死老鼠腐烂了一样。一见贺春乾便把双脚放了下来,可身子和目光却还是保持了原来的样子。贺春乾一见伍书记便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屁股在伍书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叫道:“翻天了!翻天了!”伍书记身子没动,眼睛却垂下来,扫了贺春乾一眼,冷冷地道:“怎么翻天了?”贺春乾道:“村里说得很凶,说我们犯错误了!”伍书记仍是先前的样子,不慌不忙地道:“犯错误就犯错误嘛,人哪有不犯错误的?”贺春乾又道:“说你已经答应让贺端阳当村主任了!”伍书记又道:“答应就答应了呗,有什么值得急的?”贺春乾立即愣住了,看着伍书记道:“你难道还不急?我昨天一接到你的电话心里就怀疑。要视察也该是春天、夏天或秋天药材生长和收获的时候来呀?这个时候药材挖的挖,倒的倒苗,有个什么视察的?可你还以为他们是当真来视察呢!”伍书记道:“他们当真不当真,我们还能叫他不要来?”

贺春乾听了这话,心里的火气稍小了一点,过了一会儿才嘀咕似的道:“这哪是视察?分明是项庄舞剑嘛!你说是不是?”听了这话伍书记这才把身子坐直了,看着贺春乾轻蔑地道:“项庄舞剑又能怎么样?即使是项庄,最后也没能把沛公怎么样嘛!”贺春乾一听这话,眼睛放出了光彩,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道:“这样说你有好办法了哟?”伍书记说:“好办法说不上,不过我已经给你们说过,遇事不要着急,要多用脑子想一想,你们倒把我的话忘了!”说到这里,伍书记的神情变严肃了,继续看着贺春乾道:“有什么要紧的啊?强龙都压不过地头蛇!何况那姓燕的压根就算不得一条强龙!他只要嘴巴痒,愿意说就让他说去,反正他那个位子,就是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的,怕他做什么呢?”

贺春乾觉得确实是这个道理,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马上说:“哎呀,我还没有想到这些,把我的火气毛病都气发了!”伍书记道:“别看姓燕的级别高,可并不可怕,倒是贺世普,县里四大家里面和各部门的头头都是他的学生,关系特别广,比姓燕的可怕得多!”说完这话又看着贺春乾问:“你说他从没有过问过村里的事,怎么这回他又搅进来了?”贺春乾道:“他过去真的一直没有过问过村里的事,不知道他这回又是怎么搅进来的?”伍书记道:“他一味要搅进来,我们也没有法,只能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可贺国藩也硬是个糊涂蛋,依得我的蛮性硬是不想管他了!别个说贺世普的诗被人撕了,也没有指名道姓,他偏偏要去答应一句说是风吹落了的,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是自己的人撕了的吗?你没有看到贺世普当时的脸色一下就黑起来了!你说他是不是个傻瓜?”贺春乾道:“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一根肠子通到屁眼——直人一个,也不知道看个脸色,但心还是很好的!”伍书记道:“我知道你到这个时候还在帮他说好话!我也并不是真的生他的气!刚才你进来的时候,我就在想那姓燕的和贺端阳一无亲二无戚,怎么会来帮贺端阳说话?会不会是贺世普把他请来的?”贺春乾道:“完全有这个可能嘛!贺世普和贺端阳的死爹贺世春本身就是一房的,加上这些年李正秀和贺端阳又经常给贺世普背些土特产去,两家关系本来就不一般,完全有可能是贺世普把姓燕的请来,一唱一和演这台戏的!”

伍书记听了贺春乾的话没有吭声,却用右手托了下颏,眼睛看着窗外又发起了呆来!贺春乾也不好打断他。过了好一会儿,贺春乾见伍书记还是没准备说话的样子,便不得不道:“伍书记,我们现在又该怎么办?”伍书记这才回过了神,把手放了下来,对贺春乾笑了一下,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慢慢地道:“有什么不好办的?我刚才说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决定命运的就像贺世普诗里说的那句话,选票才是硬道理!这选票在贺家湾的村民手里,又没有在他们手里,你怕个什么?”贺春乾没有明白伍书记的意思,道:“选票是在村民手里,可他们要是不投贺国藩的票又有什么办法?”伍书记道:“你们这就要开动脑筋了!你们就不能拿出点办法,让村民都站到贺国藩和村支部这边来?那天我就说了,不能动不动就搞动粗那一套,得想办法征服人心才是!得人心者得天下,这个道理你们难道不懂?”贺春乾说:“道理我懂,可我们总不能家家户户去给他们下跪求情吧?”伍书记说:“下跪求情又怎么?下跪求情又不丢人,必要时还是可以!我跟你说,上一回芭茅乡余家槽村选举,有个叫余丁克的想当村主任,可他又不像他的竞争对手能够拉关系和用小恩小惠贿选。后来他想了一个办法,把自己十岁的儿子带起一家一户地去拜访选民。一走到选民屋里,这余丁克就跟选民说:我这回竞选村主任,给你们办几件实事,希望你投我一票!说完便跟娃儿说:快跟你叔叔、爷爷磕个头,他们要支持你老汉的!那娃儿一听,果然倒头便是两个响头。一天下来,娃儿的膝盖都跪肿了,额角上也磕起了咚大一个青疙瘩!结果怎么样了?我跟你说,那个花了钱的没有选上,他这个没有花一分钱的反倒选上了!你猜为什么?选民都说:人家都磕头谢你了,你不投人家的票好不好意思?后来他的竞争对手把他叫作‘磕头村长’!他也不管,反正选都选起来,管他磕头不磕头,哪个也拿他没有办法!”

贺春乾一听完伍书记讲的这个故事便叫了起来:“哎呀,天下还有这号的事,硬是想都想不到!”伍书记道:“我不是叫你们真的去跟选民磕头!叫你们去磕你们也拉不下来那张脸!我想问问你们村上的账户里还有多少钱?”贺春乾不明白伍书记突然问这个问题做什么,便道,“年年都寅吃卯粮,还有什么钱?”说完又道:“即使有点儿也恐怕不多,一两万块的样子吧!”伍书记想了一下才道:“这样吧,乡上留用的九环制药有限公司那笔5%的耕地租用款,今年就不留用了,全部给你们。还有你们村上那笔林子看管费乡上也不提成了!我等会儿就给财政所打声招呼,让乡上马上垫付给你们。你们拿回去立即给村民办点摸得着、看得见的实事!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吧?你难道还不知道农民最讲究实际,哪个给他奶吃哪个就是他的娘?”贺春乾一听这话立即高兴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双手拍着大腿道:“好,伍书记!这太好了,农民就看重眼前利益,伍书记这一着棋实在是太高了!”伍书记道:“你先不要高兴,谨防空欢喜一场!我告诉你我这是拿乡上的钱让你们去跟选民行贿!这回你们要是都办砸了,贺国藩就活该下台了!”贺春乾立即向伍书记表态道:“伍书记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把事情办好!”伍书记道:“那好吧!”说完又道:“你去把财政所牟所长喊来,我当到你跟他说一声!”贺春乾一听立即屁颠屁颠地跑去把财政所的牟所长喊到了伍书记的办公室。伍书记便如此这般跟牟所长交代了一通。牟所长先还有些犹豫,但听伍书记口气有些硬,便不再说什么,叫了贺春乾去当天便办好了手续。贺春乾又立即打电话给贺劲松,让他立即赶到乡政府来。待贺劲松来后,三个人又一起到信用社连夜将钱打到了贺家湾村委会的账户上。

闲话少说。只说第二天在村委会村务公开栏的选民名单旁边,出现了一张用大红纸抄写的喜报,上面用毛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内容十分鼓舞和激动人心。原来却是:

公 告

贺家湾全体村民:

村两委决定从今年秋季入学开始,贺家湾村民家里孩子无论年级高低,凡在寄宿制读书的,村委会奖给每个孩子两百元的生活补助;凡从初中升入高中的,村委会奖给每个孩子五百元的生活补助;凡是升入县重点中学的,奖给一千元的生活补助;凡是考上大学的,奖给两千元的生活补助。因为这是给村里增加了荣誉,为国家培养了人才,这些人才为今后建设贺家湾也会贡献自己的力量。以上凡是合乎条件的,从即日起就可以到村委会来领取现金!

另外,为了响应上级治理城乡环境、大力推广使用沼气的号召,村委会还决定给每户村民支付五百元建沼气池的费用。此笔费用,在选举结束后本村村民就可以来村委会签字领钱。

却说这日,端阳并没有在家里。原来几天以前,儿子明祖便有点发烧、咳嗽,像是感冒了的样子。端阳忙着自己的事,又见儿子的病也不是十分严重,便想:“小娃儿,哪有不生病的?一点凉寒感冒,过几天还不是便没事了!”于是也就没注意。先是叫李正秀用老酸萝卜烧热了在儿子的脑门心、额头、手心、胸口、后背和脚心等处反复搓擦,搓得娃儿的皮肤红红的。然后又将白酒倒进碗里用火点着,燃烧一阵后再用一块干净白布蘸着,也在孩子的额头、手心脚心、前胸后背等处擦。经过这种土方法治疗过后,明祖的烧果然退下来了。可是没过多久娃儿又发起烧来。端阳便叫李正秀将明祖抱到贺万山的私人诊所去看看。贺万山也说娃儿是伤了一点风,不打紧的,给了李正秀几包配制并研磨好的西药面子。回来后李正秀就按照万山说的,将药面倒进一把不锈钢的调羹里,用水调匀了,然后一手捏住孩子鼻子,一手持调羹,将药水灌进明祖的嘴里。哪知又将明祖呛住了。李正秀刚把调羹一取,孩子就被呛得咳嗽不止,将一张小脸都憋得紫红,连药水也呛出了不少。李正秀又是拍又是抱着不断抖动,又是心肝宝贝地叫个不停,过了半天,明祖方才缓过气来。下午,孩子的烧又退下去了。但到了晚上,明祖却突然发起高烧,烧得脸蛋一片通红,周身像烙铁似的。李正秀和端阳又是给孩子继续喂贺万山的药,又是按照土办法用老酸萝卜和酒擦孩子的身子,但都不见效。李正秀和端阳这才着急了,不等天亮,母子俩便抱了孩子急急忙忙地往县医院跑去。到了县医院,大夫一看说是肺炎,需要住院。端阳和李正秀就忙着去办住院手续。住下来后,医生就急忙来给孩子挂吊瓶,输液打针。幸亏孩子抱来得早,输了两瓶液后,孩子的病情才稳定了下来。端阳和母亲商量了半天,决定让端阳回去,李正秀留下来照顾孩子。李正秀说:“我照顾是照顾,可明天你一早要来!这医院里一会儿要拿药,一会儿要缴钱,我走了哪个来看管他?”端阳说:“我明天一早赶来就是!”说完将儿子和母亲的一切又安排了一遍,便又急急地往回赶去了。

回到贺家湾时天已经快黑了。刚到村口,突然看见贺贵双手揣在怀里,垂着头,口里嘀嘀咕咕地不知说些什么,如幽灵一般在那里徘徊着。端阳急忙问:“贵叔,你在这儿干什么?”贺贵像是早就在等着端阳出现似的,立即道:“你到哪里去了?”端阳道:“贵叔你不知道,昨晚上我家明祖,突然发高烧,把我和我妈吓得瞌睡都睡不着。天没有亮就抱娃儿进城看病去了!”贺贵一听,似是得到什么灵感似的,突然一边仰天大笑一边如小孩般拍手道:“有趣!有趣!实在有趣也!”说完才问:“医生说是什么病呢?”端阳道:“医生说是肺炎,感冒引起的!”贺贵突然道:“非也!非也!明祖(民主)生病,病根原是在权力也!”端阳不明白贺贵说的是什么,便道:“贵叔,你老人家说的是什么,我听起来怎么有些不明白?”贺贵道:“你此时不明白罢了!你去村委会村务公开栏看看便会明白的!”说罢也不等端阳问,便仰起头来一边看着天空拍手大笑一边往前走去,口里唱道:“有趣!有趣!看今日之天下权力病得不轻!君不见:选举发烧兮,民主吃药兮,官人消费兮,百姓买单兮……”一边唱,一边飘然远去了。

端阳看着贺贵走远了,心里还是不明白贺贵话里的意思,也不知道村委会的村务公开栏到底贴了些什么。但心里还是隐隐约约觉得贺贵的话里潜藏着什么!站了一会儿,便急忙朝村委会走去了。

到了村委会的村务公开栏前,借着昏昏暮色,端阳将那张公告上的内容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一下明白了!顿时,身上的血又一齐往头顶涌了上来,觉得那面颊像是着了火烤着般发烧,禁不住随口就骂了句:“龟儿子些,把全村人的屁股都拿去做脸了!”一边骂一边在心里想着贺贵刚才那些话,觉得这个老头子看问题真是十分犀利和准确。又想起老头子在村口徘徊,有可能就是专门在等自己,又禁不住心里一阵感动。站在暮色里想了一阵,越想越气,又像过去那样,觉得真理在自己手里,一定要去争个明白回来,于是便连家也没有回,径直朝贺春乾家里去了。

到了贺春乾家,正好碰上贺春乾在家里。贺春乾一见端阳怒气冲冲的样子,便知道他是为何而来,却装作不明白,反而热情地端板凳让端阳坐,又叫邓丽娟泡茶。端阳也不坐,像根电线杆子似的戳在屋子里冲着贺春乾问:“为什么在选举前,村两委会才做出给村民发钱的决定?”贺春乾不慌不忙道:“你看见了?你觉得村里定的那些标准是高了还是低了?”贺端阳见贺春乾答非所问,便又提高了声音,一脸凛然地再道:“我问你为什么在选举前要做出给村民发钱的决定?”贺春乾听了这话,像是十分奇怪地道:“这是村里正常的工作,难道还有什么特别的?”然后不等贺端阳回答又看着他问:“总不能因为选举就把所有工作都停下来,什么工作也不做了吧是不是……”端阳没等他说完,便大声道:“你们这样做是违法的……”同样没等贺端阳说完,贺春乾便把话接了过去,道:“什么?我们违法了?我们违啥法了?我还没听说过重视知识、重视教育还违法了?党和国家都高度重视教育和培养人才,难道他们也违法了……”贺端阳知道和贺春乾一时说不清,人家既然要这样做,理由自然是早就想好了的!于是便道:“好!你等着,如果你们不改正,有你们好看的!”贺春乾冷笑一声道:“我倒要看看,有什么好看的在等着我们!”说完又道:“我也打开窗子说亮话,我们这是给村民办好事,办实事,只要村民拥护,哪个也别想阻止我们!”端阳一听这话,只从鼻子里往外愤愤地哼了一声,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走出了贺春乾的屋子。

端阳出来也没有回家去,一不做,二不休,径直去叫了贺毅、兴成、长军几个人到家里来商量一下。几个人一到端阳家里,听说端阳的儿子病了,便先问了明祖的病情,端阳一一回答了他们。然后兴成才道:“我说你今天到哪里去了呀?看到你没有在屋里,我们都愁死了,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他们这一招好阴险!就像别个说的是砒霜里浸辣椒——毒辣透了!”贺毅也说:“就是!明明是看到燕副主席和老叔回来给我们助了威,他们搞不赢我们了才来的这一手!今天我就听见好多人在说,村委会这样做不错,哪个跟老百姓发钱,我们就拥护哪一个!”长军说:“现在好多小房的人都开始在动摇了……”长军的话还没完,贺毅道:“小房的人当然要动摇,人家这一招就是专门针对小房的人来的!我看了公告回去挨家挨户算了一下,打沼气池的款就不说了,家家户户都有。只说补助小娃儿读书的钱,小房的人加起来有一百多户,大房只有几十户,你说他们不是专门针对小房来的还是什么?拿了人家的手软,这一百多户有的户有两张选票,有的户有三张四张的,平均就算三张,就是三百到四百多张,贺国藩把这三四百多张选票弄一半到手里,那还有什么说的了?”兴成道:“连贺建、贺林、贺飞都有娃儿在乡中心校和县城读书,刚才我去喊他们,他们都借口不空不来了!”端阳黑着脸沉默了半晌,方才道:“没办法了,现在我们也只有和他们鱼死网破了!今晚上我也写一个告全体村民书,向广大村民揭穿他们的阴谋,号召大伙儿不要去领他们的钱……”一语未了,兴成道:“这恐怕不妥吧?”端阳道:“怎么不妥?他们这样做明显是违法的!”兴成道:“别人巴不得你出面闹!你把这事闹没了,大家看到一家几百,有的甚至是一两千块钱化成了水,那还对你没有意见?这样一来,那些就是想投你票的人也不得投你票了!”贺毅也道:“兴成哥说得极是!现在的人想钱都想疯了,看到到手的钱得不到了,自然会恨你!”端阳道:“即使我现在不去揭穿他们,让他们把钱发下去,我同样也输了!即使输也要输得硬气,不然别个还会在背后偷着笑我屁都不敢放一个呢!”贺毅觉得端阳说得有道理,便道:“道理倒是这个道理,反正是输还不如拼一下,虽然拼不赢,总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也是不好惹的!”兴成也说:“那你明天就要做个准备,你这是断人财路,谨防一些人当面把口水吐到你脸上呢!”贺毅说:“兴成哥的担心有一定道理!那这样,你把告村民书写好后,拿给我们去贴,别人要骂也只有在背后骂!”长军也说:“就是,还是像那年一样,我们听到什么了就来跟你说!”端阳想了一想,道:“多谢你们了!贴还是我去贴,不然别个还说我怕了!你们要是怕我出事,明天到村委会来帮我助下威就是了!”兴成、贺毅、长军见端阳坚持,便道:“这没问题,我们明天上午都到学校来,哪个敢横着来,我们也不客气!”端阳道:“我妈也没在屋里,都这样大一晚上了,你们还要各自回去消夜,实在对不起!我只有以后一起感谢你们了!”兴成、贺毅、长军道:“自己弟兄,说这些话做什么?你走了一天的路,等会儿还要写东西,也早点弄点饮食吃!然后休息一下,本来事情多,别把人累倒了!”说完三人便离开端阳家各自回去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贺端阳果然在胳肢窝里夹了一张同样写着毛笔字的红纸,来到村委会那块村委公开栏的墙壁上,就在两委会的公告旁边贴出了一张《告全体村民书》。那上面写道:

告全体村民书

贺家湾全体村民同志们:

选举马上就要开始了,村两委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做出给村民发钱的决定,一些不明真相的群众还以为他们是真正在为我们老百姓办实事。请大家擦亮眼睛,他们绝对不是在给我们办实事!他们是老狐狸戴斗笠——装人不像,反露了尾巴。是在用小恩小惠,拉拢人心,希望村民在选举中投他们一票,好继续掌握村中大权!村民同志们你们想一想一个最简单的道理:重视教育是对的,村里每年也有一定的经济收入,可为什么过去那么多年都不提出要奖励村里的读书人,现在才提出来呢?难道是他们突然发了善心,或者睡醒了?第二,我们大致算了一下,奖励孩子考学和补助每家每户建沼气池两笔费用大约将近十万元。按照《村组法》第十九条的规定:涉及村民利益的事项,村民委员会必须提请村民会议讨论决定方可办理。可是他们没和任何村民商量,就擅作主张,独断专行,明显侵犯了村民们的合法权益,违反了《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所以,这笔钱的开销是违法的,对违法开支我们坚决不承认。第三,他们这样做,势必要挖空村里的积累,给新一届村委会造成难堪,让他们手中无钱可用,不能从事富民工程的建设!请广大村民一定要提高警惕,不要被小恩小惠收买,守好手中的权利,坚决不去领他们的钱!

贺端阳

端阳贴好以后,便去搬了一块石头到村务公开栏的墙壁下面,在石头上坐了下来。他一是害怕自己一走,别人就将《告全体村民书》给撕了。二来也想看看究竟会有哪些人对自己不满?会对自己的做法说三道四?不管别人怎么说,他自己的心可以挖出来见天,是为全体村民好的!

没多久,便有人三三两两地领着小孩子来上学了,一看见端阳坐在村务公开栏的墙根底下,觉得十分好奇,便走过来问:“端阳,你坐在这里做什么?”端阳道:“不做什么,捍卫你们的权利呗!”人们听了这话,有些摸不着头脑,又道:“捍卫我们的什么权利?”端阳便指了指村务公开栏,道:“你们看看便明白了!”人们便抬头朝墙上看去,一下便看见了端阳贴在村务公开栏上的《告全体村民书》,便认真地去看起来。一边看一边皱起了眉头。看完,人们都像不理解似的对端阳道:“端阳,你这是干什么呀?给大家发钱有什么不好的?”端阳道:“那也要看发的是什么钱?为什么给大家发?在这个时候发,你们还没有看出其中的原因吗?”有人道:“你管他什么时候发,反正有钱发就是好事!”端阳道:“那不一定!钱也要看是什么钱?不干不净的钱最好还是不要去用!”有人听了这话,便有些不满意了,道:“你有钱用,不领就算了嘛,也没哪个非得强迫你去领。可别人领不领是别人的事,你又不是南天门的土地,管那么宽做什么?是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又有人马上接了那人的话,用了挖苦的口气道:“哪里,别个是想当官想疯了,嘴巴上挂胡琴——说些来扯!”

端阳今天是打定主意来领气受的,因此听了人们你一句、他一句的议论也不生气,也不和他们争论,只像平时一样表面平静地看着大家。这时,人越来越多了,先前有两个大房送孩子的人看了端阳的《告全体村民书》,立即跑回去放了一炮,说贺端阳在村委会贴了大字报,反对村里发钱,这钱可能要被他闹没了!一些人一听,又纷纷跑来看个究竟。没一时,村务公开栏前便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比平时开村民大会热闹多了。兴成、贺毅、长军、贺善怀等人也来了,看见这样多人把端阳围在村务公开栏前,生怕端阳吃亏,便挤到了端阳身边,将端阳保护了起来。

后来的一些人挤到前边看了,也像先前的人一样露出了十分不理解的样子,看着端阳道:“端阳,是不是你现在没有娃儿上学,就反对发钱了?”话音刚落,有人马上就又接上了话,道:“就是!奖励读书人,自古以来就是积德行善,扯什么法律?”还有人道:“你现在没有娃儿上学,可以后有嘛!再说,建沼气池是家家有份,你胡反对个什么?”还有一个在人群中大声道:“我看他是吃饱了没事干,像个婆娘一样说三道四!”端阳听了这话,这才气得涨红了脸,鼻孔里喘着粗气,胸脯一起一伏地站在了自己刚才坐的石头上大声说:“乡亲们,你们听我说两句,我不是反对村委会给大家发钱,可发钱既要合理,更要合法!在这个时候给大家发钱其理不合,明显是笼络人心!更重要的是违反了《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规定!《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明明规定像这样的大事必须经村民大会集体讨论决定,可他们和我们讨论了吗……”

话音未落,人群中忽然又有人大声道:“只要是给我们发钱,管他们违法不违法!”这人说完,更多的人马上接了那人的话茬道:“就是!这是给我们做好事,做好事也违法了,那是个什么法?”有人更大声喊道:“那法就不是为我们老百姓服务的!”还有人直接看着端阳道:“要是什么都要和大家商量,还选村干部干什么用?你要是当了村主任,你会事事都和我们商量吗?”端阳正想回答,却突然又听见另一个人说道:“我原来还想投你一票,可现在看来你还是嫩了点,不能投你的票了!”

端阳听了这些议论,犹如万箭穿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额角上甚至还浸出了非常细小的汗珠。他实在想不明白明明自己是在捍卫村民的权利,一门心思为大家好,可村民为什么不能理解,反把自己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正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忽听得人群外贺良毅扯着破嗓子喊了起来:“跟他说那么多做什么?把他贴上去的那张纸扯下来就是!”说着便往前面挤了过来。这儿贺兴成、贺毅等一见,立即往《告全体村民书》下面一聚,并同时用双手叉了腰,异口同声地大喊了一声:“敢!”贺良毅一看便在原地站住了。这儿兴成仍然对端阳道:“你还是回去,这儿人多嘴杂,猪尿包不打人胀人,何必要白领些闲气受?”贺毅也道:“对!都是些想钱的鬼,你短时间和他们也说不清楚,不如留点口水养牙齿!”端阳还有些犹豫,贺毅估摸端阳是不好意思走,便对长军和贺善怀道:“你两个在这儿守到一会儿,我和兴成把端阳送回去了就马上回来!”长军和善怀道:“你们去吧,我们就在这儿守到,哪个也不敢来把我们吃了!”贺毅便大声对围在村务公开栏前面的人群说:“我们不和你们说了,我们打酒只问提壶人,找当官的说去!”说着对端阳和兴成眨了一下眼。端阳和兴成会意,于是挤出人群朝前面走了。

端阳、兴成和贺毅一走,贺良毅又蠢蠢欲动想往前面挤,要去撕端阳贴在村务公开栏上的《告全体村民书》。贺长军和贺善怀在村务公开栏下护着,一见贺良毅骂骂咧咧地挤过来,长军忽然从地下拾起一块砖头握在手里,对贺良毅怒目而视道:“哪个敢来撕,我就拍死他!”贺良毅岂是能被吓住的?一见贺长军这个架势,便朝四面一看,见学校旁边贺绿荣的地里,热天搭的丝瓜架还没拆,于是便跑过去,扯出一根已经发黑的竹竿,气势汹汹地跑了过来,一边挥舞一边朝贺长军叫道:“来吧,老子还怕了你们不成?”话音刚落,便从头顶朝贺长军打了过来。贺长军见贺良毅去取来竹竿,明白今日如果和这个亡命之徒硬拼,自己只有吃亏的份,便早有准备。见贺长军竹竿打来,急忙丢了手里的砖块往旁边一跳,跑了。贺善怀站在贺长军身边,还没等贺良毅的竹竿落下来,便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竹竿用力地往前一拉。贺良毅没有防备,一下被贺善怀拉了个狗吃屎,倒在了地上。趁贺良毅往上爬的工夫,贺善怀也像贺长军一样往旁边跑了。贺良毅爬起来,以为贺长军和贺善怀还在那里,也没来得及细看,抡起竹竿就朝村务公开栏下打去。说也凑巧,刚才贺贵站到人群外边看不清贺端阳那纸上写的是什么,这阵见人少了些便挤到了前面,此时正将那比啤酒瓶底还厚的眼镜片贴在墙上瞅着。贺良毅那一竹竿没打着别人,却打在了贺贵的肩上。贺贵一边嗷嗷地叫着一边回头红着眼睛地道:“凭什么打老夫?这就是民主?民主就是敲竹竿乎?”说完又叫:“贺端阳的话是对的,民主总是要胜利的!”贺良毅没打着贺长军和贺善怀正恼羞成怒,又听到贺贵说贺端阳是对的,便又叫了一声说:“我先让你趴下去了,你再胜利去吧!”说着猛地一竹竿又朝贺贵的大腿扫去。贺贵果然哎哟地叫了一声便扑了下去。旁边有人看不下去了,便对贺良毅道:“算了,别个那么大的年龄了你打他做什么?”贺良毅道:“该他倒霉,哪个叫他河这边说话,他河那边来搭飞白!”说完这才丢了竹竿,过来几下将贺端阳那张《告全体村民书》哗地扯下来,撕成碎片往地上一扔,这才走了。贺贵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嘴里一边哎哟哎哟地叫一边嘀咕着什么,旁人也听不怎么明白。于是有人便过去拉他道:“你是讨来的冤枉打,你多什么话嘛?”贺贵从地上站了起来,又揉了半天大腿,这才道:“不要紧也,不要紧也,民主总是要付出代价的!”说完又去看村务公开栏,见贺端阳的《告全体村民书》没有了,便又惋惜地道:“写得甚好!可惜尚有不足,尚有不足,老夫要去给他指教指教!”说完一瘸一瘸地往回走了。

贺长军和贺善怀一口气跑到了端阳家里,正碰上贺兴成和贺毅要往村小学走。两个人急忙拦住他们,说:“不要去了,不要去了,端阳那《告全体村民书》已经被贺良毅撕了!”说罢,便把他们走后村小学发生的事跟端阳、兴成和贺毅说了一遍。端阳听完,就对长军问:“贺良毅打贺贵,就没有人站出来制止一下?”长军道:“没有!只是贺良毅走了,才有人去把贵叔扯起来!”端阳一拳擂到了桌子上,红了眼睛道:“这人心怎么这样了?我们明明是为他们好,可就没有人帮我们!”说完又像是痛心疾首地道:“鼠目寸光,全是鼠目寸光的东西!”贺毅道:“这不能怪群众!都怪他们这一手太阴险歹毒了!”说完,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马上看着端阳道:“你不是说他们这样做违法了吗?要不我们到县上去告他们!”端阳摇了摇头,却说:“确实是违法了,可是我们去告,又不一定告得准。因为他们是打着为村民办实事的旗号来变相行贿的!这事肯定有乡上支持,要没乡上支持,他们也不敢这样做!”长军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就认输了?”兴成突然道:“哪个说我们就认输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前两天燕副主席和老叔回来不是我幺爸出的主意吗?我们再去求一下幺爸,他肯定有办法帮我们……”一语未了,长军和善怀都叫了起来,说:“对!他们不是靠施点小恩小惠来争取的人心吗?他们有钱,难道世海叔没钱?再说,兴成你舅是煤老板,钱也不少。他们能用钱来买官,我们为什么就不能用钱来买?”端阳道:“我也曾经产生过这样的想法,可人家是打着给村民做好事的旗号来变相贿赂选民的,并且钱是集体的钱。我们却是名不正,言不顺!上回大家在一起吃了几顿饭,都被人说成是贿选来查我们。这回如果我们给选民发钱,那更是贿选了,弄不好不但村主任当不上,还会鸡飞蛋打!”兴成道:“我说那话的意思倒不一定非要钱不可!难道除了钱,我幺爸就没有其他办法了?”贺毅道:“这话也说得对,路是人走出来的,就死马当活马医吧!”说罢就看着端阳。端阳想了半天,又看着兴成和贺毅,方才说道:“行,我们就再去麻烦世海叔一次!不过我一个人实在不好意思去对世海叔开口了,两位哥子明天陪我到城里走一趟,能不能行?”贺毅和兴成自是不好拒绝,便说:“这有什么难的?反正冬天也没什么活儿,在屋里也是打麻将,明天我们就陪你去!”贺毅还道:“如果世海叔不答应帮忙,我们三个就赖在他公司里,看他怎么办?”兴成道:“怎么会不答应?放心,幺爸能帮的肯定会帮我们!”

当下计议已定,约定第二天天开亮时,端阳、兴成和贺毅三人就往城里走,到了城里再吃早饭,好早去早回。说完,几个人便要离开,忽听得贺长军道:“别忙,我还有话说呢!”兴成忙盯着他道:“还有什么,快说!”贺长军说:“贺良毅这条狗太可恶了,我们得想办法给他点颜色看看!”端阳问:“怎么给他颜色?”长军这才压低了声音对几个人道:“这话我只跟你们说!前不久程素静悄悄跟我说,她说她又是听到贺兴禄的婆娘汤芳悄悄跟她说的,说贺良毅和贺广全的婆娘王碧清,搞上了……”几个人还没有等长军的话说完,便惊得一齐叫了起来,道:“真的?贺良毅这个癞蛤蟆竟然搞上‘貂蝉’了?”然后又盯着长军问:“这话是不是真的,可不敢乱说哟!”长军道:“我也问了程素静好几遍,说这可是非小即大的事,乱说不得!程素静说这话真的是汤芳跟她说的!又说无风不起浪,贺兴禄和贺广全就住到一起,只隔个壁壁,你说‘貂蝉’有点什么事怎么又能够瞒得过汤芳?我说:你知道贺良毅是个又歪又恶的人,如果这话打到他的耳朵里去了,那还了得?不管有没有那回事,你都把嘴巴管严一些!今天要不是见这个东西太可恶了,我还不得跟你们说!”贺毅一听,左手往右手一击,便道:“好,如果真有这事,就该我们出一口气了!”兴成也说:“对,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不知道锅儿是铁铸的!”贺善怀道:“我说呀,前段时间贺良毅这个狗东西怎么光在给王碧清帮忙做活路呀,原来是这样一回事!”端阳想了一想道:“现在先不要说,广全哥在城里世海叔手下打工,没在家里,这事倒有可能发生,但必须弄清楚!长军哥你叫素静嫂子想办法再从汤芳嘴里套些话出来。把事情弄实在了,我们再进城告诉广全哥!到时候广全哥自然知道该怎么收拾他了!”长军道:“这个你放心,程素静和汤芳本来就好,不然又不会把这样重要的事跟她说了!”贺善怀听了像是被注射了一支吗啡似的,十分兴奋地道:“好,我也细点心,悄悄地去监视他们,发现了我就来跟你们说!”说了一阵,大家方才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