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贺毅、贺善怀、贺勇、贺建等人把贺端阳背回他家里,脱了鞋放到床上。端阳先前只是痛昏了过去,现在已经缓过一点劲儿了,便把挨打的经过对贺毅说了一遍,说完又道:“我没有跟他借过钱!”贺毅等人道:“我们知道你没有跟他借过钱,他这是故意惹是生非的!”说完又说:“他哪来的几千块钱?刷把纤还差不多!”贺善怀见端阳满脸血迹,便去打了半盆冷水,又兑了保温瓶里的热水要给端阳洗。贺毅道:“冷水里有细菌,别感染了!”贺勇道:“脸上除了这边眼睛角角有一块淤血外,莫得伤口,可以慢慢洗一下!”善怀果然在盆里浸湿了毛巾,又拧了一下,轻轻地在端阳脸上擦了起来。
正擦着,忽听得贺长军在外边喊:“万山叔来了!”说着一步跨进了屋子。随即村医贺万山背着药箱也走了进来,李正秀紧随其后。贺万山六十多岁,身材瘦削,头上秃了顶,鼻梁上架了一副老花眼镜,一脸慈祥的表情。他径直走到端阳床边,朝床上的伤者笑了一笑,便拉住了端阳的手道:“大侄子,伤到哪里了?”端阳朝众人看了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开口的样子。贺万山道:“别怕,这屋子里又没有外人。”端阳这才把几处受伤的地方对贺万山说了。贺万山先去看了看端阳的头部,发现只是头皮裂了一道口子,并没有伤着骨头,只需把周围被血凝住的头发剪掉,缝上几针就行。又去解了端阳的衣服查看胸部,胸部也只有几块瘀青,并无大碍。又查看小腿,待用手去按时,端阳疼得歪了一下嘴角。贺万山又叫他抬起腿来,反复捏搓了一阵,方才放下来,也道:“不要紧,只是将骨头踢损了,并没有骨折,养几天也就好了!”说完以后,方叫众人退了出去,亲自揭开被盖,褪下端阳的裤子,并叫他张开大腿,将脸凑过去,只见那右边大腿根部,连同半边阴囊和一颗睾丸,都肿得像是发泡的馒头。万山按了按肿胀的部位,端阳又一次杀猪般号叫起来。万山急忙住了手,道:“好危险!要是再靠正中一颗米远,你娃儿这辈子就算报废了!看来别个是真想置你于死地的!”端阳听了道:“叔,你说要紧不要紧?”贺万山道:“这阵看来倒是只受了些伤,吃几服消炎止痛的中药,我再给你敷一些药,倒是不太要紧的,只是要将息几天,不要起来动!”说着,就要把被盖给端阳盖上。端阳却是不好意思,非要把裤子穿上不可。万山费了很多力,帮他把裤子穿上了,才去打开了门。
闲话少叙,且说贺万山接下来该缝的缝,该敷药的敷药,该包扎的包扎,一切治疗完毕后,又开了处方,长军不待李正秀请求,接了处方便和贺万山一道回诊所抓药去了。李正秀先前怕影响了贺万山,忍住了悲痛没哭,现在送了贺万山回来,走到儿子床前却忍不住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对贺毅他们道:“你们几个哥哥给我出个主意,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就这样拿给他们打了就算了?”众人互相看了一眼,却没有话。过了一会儿,贺毅突然说:“我想这事肯定和贺春乾有关,我去把他叫来,看他怎么说?”贺勇、贺建也说:“对,说不定就是贺春乾在背后指使的!即使不是他指使的,他是干部,也该他来解决!”贺毅一听,果然站起来,大义凛然地走了出去。
贺毅一走,贺善怀又道:“端阳兄弟出了这样大的事,婶一个女人家顾了这头又顾不了那头。依我看还是该给端阳的舅舅打个电话,让他来一趟,一则看他有什么主意,二则也给婶壮一个胆!”众人一听这话也说:“对对,娘亲有舅,是应该给他舅舅报个信!”李正秀也说:“报是该报,可又不是一里两里路,哪个跑去帮我报这个信?”贺建道:“怎么非得要跑到他舅舅家里去报信,端阳那儿肯定有他舅舅煤矿的电话号码,到村委会去给他舅舅打个电话不就行了?”贺勇道:“不能到村委会打,如果让贺春乾知道了,还不说我们搬救兵?”贺建道:“那到哪里打?”贺勇道:“万山叔家里不是安得有一部电话吗?到他那里打!”贺建恍然大悟道:“哦,对,我还忘记了!早点不说,早点说了让长军就顺便打了嘛!”贺善怀说:“现在说也不迟,你们哪个再跑一趟就是!”贺建道:“我去!”说着就去里面屋子问端阳他舅舅煤矿的电话。端阳果然有他舅舅的电话号码,便告诉了贺建。贺建得了电话号码,也出门去了。
没多久,贺毅黑着一张脸回来了,李正秀见只有他一个人,便道:“他哥,贺春乾没来?”贺毅回道:“他来个屁!”贺善怀正在里面屋子里陪端阳说话,一听外面屋子里贺毅的话,也走出来问:“他怎么不来?”贺毅还是气呼呼地道:“他怕承担责任嘛!”说完了才道:“我把端阳挨打的经过跟他讲了,你猜他说个什么话?他说:这是一个无头公案,我没有能力去解决!一个整死个人说借了他的钱,一个又整死个人说没有借他的钱,我们都在暗处,怎么说得清楚?神仙下凡都说不清楚!我说:这样说,端阳的打就白挨了哟?他道:这个事情你们只有去找公安局,看公安局的人有没有那个能力来弄清楚,反正我是没有那个能力!”贺善怀一听这话便道:“他这是耍滑头,这点事公安会管吗?再说,即使公安管,恐怕也会说是无头公案。”贺毅道:“正是,要不我就报案了!”正说着,长军手里提着中药和贺建一起回来了。贺建一进门便高兴地道:“给端阳舅舅的电话打通了,他舅说马上就赶过来!”李正秀道:“再是马上,恐怕到的时候也是很大一晚上了!”众人忙安慰道:“哪怕就是半夜,只要能来就是好的,婶子你不要着急,先去把中药熬起让端阳兄弟喝!”李正秀听了这话,果然拿起桌上的中药进厨房去了。不一时,便从灶屋里飘出一股中药的味道,苦涩中又带着植物淡淡的芳香气息。
这儿众人都围在端阳的床前,说些安慰和鼓励的话。正说着,忽听得屋外一个声音叫道:“贤侄!端阳贤侄——”众人和李正秀听了又急忙跑出来看,却见是贺贵,手里提着用帕子包着的几个鸡蛋,那样子显得很焦急似的。一见众人便道:“我来看看端阳贤侄是也!”李正秀一听这话便急忙道:“他叔,让你费心了!”贺贵道:“非也!非也!贤侄为革命流血受伤,我焉有不来看望之理?”李正秀道:“你来就来吧,提什么鸡蛋?你鸡都没有喂哪来的鸡蛋?”贺贵道:“没有鸡,难道就不能有蛋!不种田难道就不能吃饭!”众人见他满嘴文绉绉的话,便道:“贵叔,你不要满嘴的学问了,快进来吧!”贺贵果然就进去了。端阳见是贺贵来了,喊了一声“贵叔”,差点要哭出的样子。贺贵却站在床前,向端阳鞠起躬来。端阳忙道:“贵叔,你这是做什么?”贺贵道:“后生可敬,老夫自愧弗如,羞煞老夫了!”说完又道:“贤侄切勿灰心!贤侄可知鲁迅先生的一段话否?”端阳忙问:“哪段话?”贺贵道:“先生道,在中国搬张椅子都是要流血的。有时候流了血也不一定搬得动!真乃精辟之论也!”接着便去拉了端阳的手,摇着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说完放了端阳的手,说了一句:“老夫去也!”说着也不等端阳说什么,转身便往外面走。端阳在他背后喊了一句:“贵叔,吃了晚饭再走!”众人也跟着叫,可贺贵像是没听见一样,飘然而去了。
说话的时间天就开始黑了下来,众人等端阳喝过中药以后,便要回家。李正秀一见急了,向众人央求道:“他各位哥哥,你们千万不能走!你们走了,等会儿贺良毅那个挨刀的要是再来向我们要钱,我们怎么办?”贺建道:“他才把人打伤了,该不会吧?”善怀道:“那不一定!俗话说人不要脸百事可为,贺良毅什么做不出来?”贺毅听后想了一会儿,便道:“婶子的话有道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大家还是防着一点好!反正现在回去也做不了什么,不如都在婶子这儿吃点粗茶淡饭,然后要打麻将的打麻将,要聊天的聊天,等到端阳他舅来了我们再走!”说完又对众人问:“你们看要不要得?”其余人都道:“怎么要不得?反正都是耍!”说着又都去坐了下来。这儿李正秀立即去生火做饭不提。
众人吃了晚饭,就在堂屋里围了一张桌子打麻将。这儿也有一些平时与端阳母子比较亲近的人如贺兴成、贺世龙、贺世凤,以及贺世福、贺世财等,也前前后后地看端阳来了。一时人来人往,倒有几分热闹。众人正打着牌、说着话,忽听得院子里又有人大声叫喊:“贺端阳快点把我的钱拿来!”众人一听便知是贺良毅的声音,屋子里顿时哑了下来。贺良毅听见屋子里没声音了,便又气势汹汹道:“你拿不拿钱出来?不拿我两锄头把你这鬼门打烂!”
话音刚落,贺毅气不过,过去哐啷一声打开大门,果见贺良毅、贺良礼两弟兄站在院子里,每人手里都提了一把锄头,看那模样像是打算进屋砸东西。可一看屋子里那么多人,两人便愣住了。过了一会儿,贺良毅才道:“贺端阳,我先跟你打个招呼,三千块钱不还我,我一把火把你这房子给烧了!”说罢才和贺良礼转身走了。李正秀一见,便又拍着大腿哭了起来道:“天啦,这让我们怎么活呀?”贺毅去关了门,回来劝李正秀道:“婶,你不用怕!他不过是说起吓你们的,真要烧房子,谅他也没有那个胆子!”众人也又劝了李正秀一会儿,李正秀方才没哭了。
众人又继续去打麻将和聊天,正打着和说着白话,忽听得院子里又传来脚步声。李正秀因为有了先前的教训,一边和贺世福的女人肖琴以及贺世财的女人谢双蓉说着话,一边侧起耳朵捕捉着外面的声音。听到院子里的脚步声便马上住了嘴。脚步声上了阶沿,又紧接着响起了叩门声,声音很轻,像是很有礼貌似的。李正秀马上高兴地叫了起来:“可能是他舅来了!”一语未了,人就跳了起来过去开门。一看门外站的却是贺劲松。李正秀有些失望,却道:“他叔来了!”屋子里的见了也跟着叫:“会计来了!”贺劲松一看屋子里这样多人,显得有些意外,道:“这么多人在这儿干什么?”李正秀忙一边让贺劲松进屋,一边道:“他叔,幸喜得他们在这儿,要不刚才贺良毅、贺良礼两个强盗不知道又要闹成什么样子!”贺劲松明白了,道:“原来是这样!”又道:“端阳在哪里?我去看看他!”李正秀道:“在里面屋子睡觉呢!”说着就把贺劲松带到了端阳房里。贺劲松一进去,却对李正秀道:“他婶先出去一下,我和端阳摆几句龙门阵!”李正秀果然出去了。
李正秀一走,贺劲松就去关了门,过来喊了一声:“端阳!”端阳的伤处尤其是大腿根那儿,敷了贺万山的药疼痛减轻了许多,刚才已经迷迷糊糊睡去了。听到喊声突然睁开了眼,看见是贺劲松,便喊了一声,手撑在床上要坐起来,却被贺劲松按住了,道:“你不要动,我只和你说几句话,睡到也能说!”端阳道:“叔,你说吧!”贺劲松道:“伤得重不重?”端阳道:“也不知道万山的药是什么药,敷了现在就不怎么痛了!”贺劲松道:“也不是我说你,你娃儿去贴什么《承诺书》嘛,张扬舞爪的,挨一顿打划不划得来?”端阳听了这话,心里有些不服,道:“叔,贴《承诺书》是选举办法规定了的,我怎么错了?再说,我不贴《承诺书》,村民怎么了解我?”贺劲松道:“选举办法是规定了的,可别个都没有贴,你去贴就把别个得罪了!”端阳道:“我贴我的,我把哪个得罪了?”贺劲松道:“你把哪个得罪了还不知道?你难道还不知道贺良毅、贺良礼这几个东西是个啥子货色?你想当村主任别个早就看你不顺眼,只是癞子找不到擦痒的地方。这下倒好,你还没有当就公开表示要坚决打击别个!你要打击也就罢了,可话写得那么明,让傻瓜一看都能猜到你指的哪个?贺良毅弟兄是横行惯了的,又有人撑腰,你想他们会不会怕你?这都怪你自己往他们的枪口上撞呢!”端阳一听这话,也觉得自己冒失了,便道:“我那时只是想贺良毅几个恶人在湾里欺负了很多人,我写上这一条,就能赢得大多数人特别是被贺良毅弟兄欺负过的那些人的选票!”贺劲松道:“你的想法没有错,可就是把话说得太明白了!”端阳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叔,你说这件事,贺春乾在背后使怪没有?”贺劲松道:“这哪个知道呢?反正上午贺春乾和贺良毅都来看了你的《承诺书》的……”
话没说完,外面屋子里突然响起了一片“他舅、他舅”的呼喊声,端阳道:“可能是我舅来了!”贺劲松正想起身开门出去看看,却听得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端阳的舅李正林一步跨进屋里,口里大声叫着:“外甥,你怎么了?”贺劲松抬头一看,只见端阳他舅一张国字脸,两道英雄眉,粗腰壮腿啤酒肚,和李正秀全然不同。他身后还跟了两个五大三粗的壮年汉子,面孔黧黑,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盏矿灯,腰间扎着一根皮带,模样既像矿工又像矿上的保安。端阳一见李正林,哽咽着叫了一声:“舅!”眼泪就刷刷地掉下来了。李正秀一见儿子掉泪,自己又哭起来了。李正林一见端阳头上缠着的纱布和眼角上那块瘀青,又见他们母子俩这副泪眼婆娑的样子,顿时红了眼睛,像是遏制不住地叫了起来:“打人的家伙在哪里?我去会会他,看他究竟有好凶!”众人听了这话忙说:“他舅,这样大一晚上了,就不要去了,明天找他也不迟!”李正林还是红着脸道:“那你们给他带个信,叫他龟儿子眼睛放亮点!他是哪只手打的,老子非要把他那只手卸下来!十万块钱卸不下来,老子再加十万块卸不下来才怪!”贺劲松一听这话,忙道:“他舅,你冷静一点,有什么话慢慢说!”又对李正秀道:“他舅连夜赶来,怕还没有吃夜饭,他婶快去生火做饭吧!”说完又对众人道:“他舅来了,各位都回去睡觉吧!”众人明白贺劲松可能有话要和端阳他舅单独谈,便也纷纷道:“就是!就是!那我们就先回去了!”说罢就各自回家去了。
等众人全部离开后,贺劲松果然对李正林轻声道:“他舅,我们借一步说话。”李正林听了这话,看了端阳一眼。端阳道:“他是我叔!”李正林听了这话,便随贺劲松出来走到另一间屋子里,关了门,才笑道:“他舅,几年不见,你不但发财,也发福了!”李正林在一条凳子上坐了下来,也笑着回道:“财没有发,身体确实横起长了不少!”贺劲松又笑道:“这就是福相嘛!哪像我们想长胖点都不得行。”说罢才言归正传,道:“他舅来得正好,我正愁这事怎么收场呢?”李正林撇了一下肥厚的嘴唇,不以为然地道:“有什么不好收场的?明天一早我便去找贺良毅!他要是认错道歉、赔医药费就罢了,要是不赔,我也非要掰断他的手不可!我要掰不断,自然有人来掰,非要把他身上的零件一个一个卸下来,不然他不知道锅儿是铁铸的!”
贺劲松一听这话急忙摇手道:“不可,他舅千万不可这样做!”说完也不等李正林回答,便又接着道:“我知道他舅要找两个人卸贺良毅身上一两个零件,轻轻松松就做到了。可这是犯法的事,如果扯出萝卜带出泥,他舅你也会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你脱不了爪爪倒还在其次,端阳这辈子就可能给毁了!”李正林道:“关端阳什么事?”贺劲松道:“怎么不关端阳的事?农村有句俗话说,不为那窝草不得摔死那头牛!贺良毅弟兄也不是傻瓜,还猜不出是你在报复他?你道贺良毅弟兄是好惹的?老大老二才改革开放不久就在城里帮人看赌场,莫说打架斗殴,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也干了不少,早就练出了一副恶魔的心肠。只是这几年,随着年龄大了才多少收敛了一点儿,不常常抛头露面,带头打架了。可背后出点子还是少不了他两人的。现在最可恶的便是这老三贺良礼和老幺贺良毅。两弟兄从小跟他哥学,吃喝嫖赌哪样都来。贺良毅前两年在外面赌博,欠了别人一屁股赌债,连屋也不敢落。他婆娘跟他离了婚,把女儿也带走了。那女人先在城里擦皮鞋,贺良毅隔三岔五跑到城里去缠她,女人怄气不过,现在又带了女儿到广州打工去了。贺良礼压根就没有结过婚,不知道从哪里拐了一个女娃儿回来,也没扯结婚证就和别人睡到一起。睡了一段时期,女娃儿见贺良礼不是个东西便跑了。后来又带女人回来,可都搞不到多久女人就又离他而去。所以到现在贺良毅和贺良礼弟兄都还是一个光刷刷!因此他们才敢这样横行霸道,两个破罐子嘛,还顾个什么?你要是卸了他们任何一个人身上的零件,那还有其他三弟兄呢?他们纵然把你奈何不了,可对端阳母子他们要是也下毒手,这岂不是会害了他们母子俩?”
李正林一听这话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方道:“依老哥的主意我们该怎么办?”贺劲松道:“明天把端阳带走!”李正林像是受了惊似的,瞪大了眼睛道:“什么,带走?这岂不是说我们就怕了他们了?”贺劲松听后急忙摇着手道:“他舅这样想那就错了!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话吗?”李正林听了贺劲松这话,突然不吭声了,只看着贺劲松。贺劲松停了一会儿,方才接着说道:“你知道端阳挨打为的是什么?为的是选举!可你知道贺家湾这潭水有多深吗?你可能知道一点,也可能不知道。我跟你说,贺家湾人不多,地方不大,水却深得很!端阳有理想,有志气,想竞选村主任,我虽然不敢公开出来支持他,暗地里是支持的。可他现在要和贺春乾斗,不但经验不足,也还嫩了一点儿。我原来就跟他说过,你就是穿一双草鞋从贺春乾肚子里钻三趟,也擦不到他的一丁点儿油星星!结果真还被我说中了!你猜不到贺春乾有好狡猾?起初他随便点了几个他那一伙的人,成立了村里的选举委员会,这事被你外甥晓得了,写了《告全体村民书》发给村民,指出他们这样做违背了《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贺春乾也知道自己违了法,便假意号召村民来推举,结果把我这个脓包骨推出来做了选委会主任。可就在成立新的选委会这天,他又宣布成立了一个村换届领导小组,他亲自担任组长,贺国藩担任副组长。贺国藩是哪个?就是他们定的下一届村委会主任的候选人,现在的支部副书记。我一听就说这样做有点儿不妥吧?贺春乾马上问我:有什么不妥的?我说《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第十三条有明确规定,村民委员会的选举由村选举委员会主持……我话还没有说完,贺春乾便说由选举委员会主持是不错,可村民选举委员会还要不要党的领导?说完又抬出乡党委来压我,说这事是经村支部研究,乡党委批准同意的,目的就是要加强党对换届工作的领导!说完还说中央要求加强党对村委会换届选举工作的领导,层层建立了强有力的领导机构。远的不说,县上和乡上不是成立了换届指导小组吗?县上和乡上能够成立,我们贺家湾难道就不属于共产党领导,就不能成立?所以我们正是按中央精神办的,哪个反对就是和党中央过不去!你看看,把党中央都抬出来了,哪个还敢发表不同意见?我一听这话,也就知道这新成立的村选举委员会只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也就不说什么了。果然接下来村选委会开任何一个会议,村换届领导小组的人都是全部参加。参加不说,凡大事小事都仍由贺春乾和贺国藩两个人说了算。可怜你那外甥还以为自己胜利了,实际上却是换汤不换药……”
说到这儿,贺劲松一边抿着嘴唇一边看着李正林,见李正林听得十分认真,停了一下又接着道:“这还不算恶毒的,最恶毒的是贺春乾见你外甥组建了自己的竞选班子,四处开展了宣传和拉票活动,估计会威胁到贺国藩的当选了,便心生一计,来了个釜底抽薪。他去找到端阳的一个堂兄贺兴成,许诺让他做村委会副主任,叫他也出去拉票。拉票的时候又叫他盯着村委会主任的职务拉,说什么村委会主任虽然当不上,可那票却可以和副主任的票一起计算。贺兴成自然也巴不得当一个村干部,就照贺春乾的话去做了。这贺兴成年龄比端阳大,心计自然也深些,他当着你外甥发誓赌咒说只竞选村委会副主任,让端阳帮他拉票,他呢也帮你外甥拉村主任的票。你那外甥毕竟年轻,信以为真,使劲去帮贺兴成拉副主任的票,可贺兴成出去拉票时却提都不提你外甥的名字。这还不算,贺春乾压根也没想让贺兴成当村委会副主任,昨天又悄悄去动员了小房的另一个人贺显贵,让他也出来竞选村委会副主任。能够支持端阳的也只有小房的人,小房的人本来就不多,如果大家团结,都支持端阳,加上争取郑家谤杂姓一部分票,再加上大房总有一些人对贺春乾和贺国藩有意见,会把票投给端阳。这样一来端阳被选上的可能性还是有的。可现在小房的人被贺春乾一挑拨,闹起了内讧,那票东分散一点,西分散一点,所以我敢肯定说,端阳这回是七月十四烧笋壳——没纸(指)望了……”
说到这儿,李正林忽然插了话,道:“即使选不上,也没必要走呀?竞争得赢就争,竞争不赢又不丢人,走什么?”贺劲松急忙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道:“话是这样说,可你还不知道你外甥那个倔脾气?别的不说,你说他会甘心被贺良毅弟兄白白打一顿?他一不甘心,等稍稍下得床后,肯定会去找贺良毅弟兄理论。一去找贺良毅弟兄理论,贺良毅弟兄肯定又会动手。一动起手来,吃亏的又肯定是你外甥!要是又被打个好歹怎么办?退一万步说,即使端阳忍了这口气,不去找他们理论,可他们早把大话说出来了,要你外甥还贺良毅的三千块钱!端阳明明没借,怎么会还他的钱?只要一还他的钱,不说明有这回事了?所以我想端阳是整死个人,也不会给他一分钱的!只要不给钱,贺良毅弟兄岂肯罢休?还有,如果端阳起床知道贺兴成背叛了他,他被人耍弄了,他又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年轻人本来气盛,如果又和贺兴成闹起来,不但伤了弟兄和气,而且对他今后也不利!因此我说当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以退为进,以养伤为由,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说完,见李正林还在犹豫,便又道:“他舅,你也不是糊涂人,不要以为端阳今天退一步就是怕了他们。古人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端阳还年轻,今年才二十三岁,才是出林的笋子,今后的日子还长得很!这一次换届选举不行,下一次又来就是!过几年,人老辣些了,经验多了,人缘关系结得更广了,说不定就成功了!何必这回非要去争这口恶气不可?你姐夫就只留下这一个儿子,你姐那么年轻都不嫁人,为的就是这个娃儿,如果出了个什么意外,你姐怎么跟地下你姐夫交账?”说完又道:“我也不哄到你说,我刚才来的时候去问了贺万山你外甥的伤情。贺万山跟我说,只差一颗米,端阳这娃儿的命根子就被人废了。你想想,如果真的把那个地方废了,娃儿这辈子活起还有什么意思?”
贺劲松的话刚完,李正林的脸就变了,道:“他叔,你说得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明天我就把端阳接到我那儿去养伤,等选举过了再让他回来。不过,贺良毅捏造事实说端阳借了他三千块钱,我把端阳接走了,他还来找我姐闹怎么办?”贺劲松想了一想道:“这个事他舅信得过就交给我去办好了!一则贺良毅弟兄主要是不想让端阳当村主任,才生的这回事。现在见端阳走了,可能也就会收敛一些。还有你刚才那几句要卸他身上零件的话,虽是气头的话,却还是能把他吓得到的。因为他们知道你有钱,能够办得到!假如他们还来找你姐闹,我去对他们陈明利害。他们再不要脸,可命还是想要的。这两个因素加起来,所以我想他们还是要蜷些脚的!”李正林听了,道:“那好,那我就拜托他叔了!”说完又道:“可端阳要是坚持不走又怎么办?”贺劲松道:“这就看你当舅舅的权威了!”话完又马上补充说:“你让他到外面治病,他怎么又不会答应?我给你出个主意,明天早上你找一个人,假装去找贺万山来换药,也不真去,在外面打一逛就回来,然后就当到端阳说万山叔说的,这病他治不了,需要马上到外面医院里治,迟了就会留下后遗症,以后恐怕连生育都会没有。端阳是懂事的,哪头大哪头小,他还是知道的。如果他实在不走,你拿出你做舅的威信凶他一顿,他看见你生了气,也就会在心里同意了!”李正林道:“他叔,难得你这样巴心巴肝地为我姐和端阳着想,我谢你了!”
说着,李正林突然打开皮带上的钱匣子,掏出一叠钱就往贺劲松手里塞,一边塞一边道:“他叔,你我都不是外人,我这回来得急,连烟都没有买一盒。这点钱你拿回去自己买几盒烟抽!”贺劲松急忙挡了回去,道:“他舅,你把我当什么了?我是看到端阳长大的,觉得这娃儿确实不错,加上我也是小房的人,胳膊肘向内拐,真心实意帮他的!这样一来我倒是为了钱了……”李正林不等他说完,马上道:“他叔,你千万别那么想!我是想端阳还年轻,以后多少事情都要靠你们这些老辈子给他出主意。我隔得远,不能常来看他们娘儿母子,我在这里就拜托他叔多承你常来看望他们一眼……”贺劲松也不待他话完,便道:“这点他舅放心,我肯定会尽力照看他母子俩,但钱我是不能收!”李正林道:“他叔要不收下,就是看不起我李正林了!我跟他叔说个实话,这几年我还是赚了一点钱,不在乎这点!端阳老汉死得早,又死在我的煤矿上,我心里到现在一想起他老汉,就觉得对不起他们母子。我也下了决心,只要端阳走正路,他想干什么,花多少钱,我都支持他!所以就看到端阳的面子上,他叔也一定要收下!”贺劲松见实在推辞不了了,便道:“我知道他舅这几年赚了些钱,可这些钱也不是枪打出来的。这样,我收一条烟钱,领你这份情!”说着,就从钱中抽出了两张百元钞票。可李正林一看,马上道:“两百块钱买什么烟?要买就买好烟!”说着,自己又抽出了几张,连看也没看,啪地塞到贺劲松手里。贺劲松只好收下了。然后两人走了出来。这时,李正秀已经为李正林等人做好夜宵,李正林留贺劲松一块儿吃,贺劲松说自己吃过了,进去和端阳打了一声招呼便出门回去了。李正林看着贺劲松的背影,对李正秀说了一句:“这是一个正派人!”李正秀也说了一声:“是!”便过去关了门。
第二天吃过早饭,李正林果然喊李正秀去叫了贺毅和贺善怀过来砍竹子绑了一副滑竿把贺端阳抬走了。贺贵听说李正林将端阳抬去治伤了,就像是死了亲人一般,立即跑到村委会那村务公开栏前,在端阳那份《承诺书》上又痛心疾首地写下了两句话,道是:
出师未捷身先死,
长使英雄泪满襟!
呜呼,痛哉痛哉——
贺端阳在他舅舅的老林乡住了一个多星期。这期间也曾几次要回来,均被李正林以医生说伤还没有痊愈给拦住了。一直等到选举结束,李正林方才派人送了端阳回贺家湾。此时,贺家湾的选举自然已是尘埃落定。贺国藩做了村委会主任,贺贤明仍继任村委会副主任。端阳尽管没有在家,却也得了将近三百张的主任票。这让端阳多少得到了一些安慰,同时,也鼓起了他下次竞选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