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贺家湾村支部副书记贺国藩刚在床上躺下不久,便听得下面大院子里狗一声连一声地紧叫。贺国藩以为是哪家约了人来打麻将,也没在意。可不久便听得自家的狗也在院子边拥前拥后地狂叫起来,并且那叫声直朝院子里来。侧耳细听还有脚步声。到了阶沿边,那狗又跳到猪圈房旁边去叫,脚步声也止了。这时,贺国藩才感到有些奇怪了。因为他今天晚上并没有约人来打麻将,而且来的如果是熟人,见狗咬得这样凶,到了院子里也一定会放声喊他。现在只听见狗叫和脚步声,没听见人喊,便立即从床上坐了起来,朝外面问道:“哪个?”没听见答应。贺国藩马上披衣下床,连鞋也顾不得穿就咚咚地跑下楼,拉亮堂屋里的电灯,猛地打开大门,却见在从堂屋泻出去的灯光的辉映下,有两个人正从院子边往外走。从背影和走路的姿势看,极像是贺端阳和贺兴成。正想跨出门问,脚下突然踩着了一张纸,贺国藩急忙弯腰拾起来,没看几行心里便明白了。刚才那两人必是贺端阳和贺兴成来发传单无疑。于是贺国藩也不再问,返身关了门。回到楼上拿一件女人睡觉前换下的龌龊裤子,把脚擦了擦,正打算重新上床睡觉,突然又觉得不妥,盯着房梁想了半天,又穿好衣服鞋袜,拿起枕头边的手电筒就要下楼。这时女人胡琴突然醒了,对贺国藩道:“这样大一晚上了,还要出去打麻将呀?”贺国藩道:“打个屁的麻将!”说完又道:“我还有心思打麻将?”胡琴道:“那你出去干什么,哪个勾了你的魂呀?”贺国藩道:“现在你就醒了,刚才狗咬得那么凶,你怎么都没醒?”胡琴道:“咬得凶又怎么?家里除了我们两个人,也没什么偷的呢!”贺国藩道:“你知道个屁,我到贺春乾那儿去一趟!”说罢不等胡琴再说什么,便急急地下楼去了。

到了贺春乾的院子里,看见贺春乾那幢房屋矗立在黑乎乎的夜色之中,便知贺春乾两口子已经睡了。听见脚步声,贺春乾家那只黑狗先是叫了一声,可接着就跑过来迎住了贺国藩。贺国藩上了两步梯子,来到阶沿上的大门前举手敲门。敲了一阵,听见屋内有人睡意蒙眬地问:“哪个?”贺国藩道:“是我!”屋里人听出了声音,接着便有灯光从里面泻了出来,紧接着又听见有人踢踢踏踏地走了出来。没一时那大门打开了,邓丽娟蓬松着头,一边扣着羽绒服的扣子一边睡眼蒙眬地道:“这样大晚上了,大哥还有什么事呀?”贺国藩道:“我跟春乾说点儿事,他睡了没有?”邓丽娟道:“睡是睡了,不过你进来吧!”贺国藩果然一步跨进了屋子。邓丽娟关了大门,道:“大哥先等着,我去喊他一声!”说罢进了里屋。没一时,出来道:“大哥你进来吧,他就不起来了!”贺国藩一听,也果真进了贺春乾和邓丽娟的卧室。邓丽娟是弟媳,自然不好意思在一个大伯子面前上床睡觉,便抱了衣服进了另一间屋子。

贺国藩见邓丽娟抱了衣服到另一间屋子睡了,便不好意思地对贺春乾说:“你们两个睡得热热火火的,我来把你们打扰了!”贺春乾早已经披衣坐了起来,将身子靠在床头,听了贺国藩的话后,道:“不管她,有什么事你就说!”贺国藩立即从口袋里掏出拾到的传单交给贺春乾道:“你看看这个!”

贺春乾接过传单,举到眼前看了看,眉头也皱了起来,脸也黑了,对贺国藩道:“哪里来的?”贺国藩道:“刚才有人塞到我屋里来的!”说着,便把发现传单的前后经过给贺春乾说了一遍。贺春乾听完,抿着嘴唇,蹙目凝神地看着墙壁,也没回话。贺国藩便有些忐忑起来,过了一会儿方道:“你看这事该怎么办?”贺春乾听了这话,才像回过神的样子,盯着贺国藩道:“什么怎么办?”贺国藩道:“贺端阳又是贴大字报,又是发传单,究竟安的什么心?”贺春乾道:“安的什么心你还不明白?就是想当你这个村主任呗!”

贺国藩听后犹豫了一会儿,才道:“他要当就让他当哟,以为有多大的利益!”贺春乾看了贺国藩一眼,露出了不悦的神情,道:“你怎么像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你以为当干部硬是一点儿好处都没有是不是?真的一点儿好处都没有,怎么又有那么多人削尖脑袋都要往里面钻?”说完又道:“我在伍书记面前,好话说了几大箩筐,伍书记才答应让你上。领导如今都表了态,你如果不答应,不是有意让伍书记下不了台?”贺国藩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贺春乾不等贺国藩说下去,急忙又道:“那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怕了贺端阳这个毛头小娃儿不成?不说我们大房人多,也不说凭年龄、资历,就是凭吃干饭,你也比他多吃二十多年嘛,怕他做什么?”贺国藩道:“也不是怕他……”贺春乾又急问:“那是什么原因?”贺国藩道:“我是担心自己一是文化也不高,二是茶壶里装汤圆——嘴嘴也拿不出来,三也不懂什么科学,怕自己当上了群众也不服……”贺春乾仍没等贺国藩说完,又打断他的话道:“说你老实,你硬是老实!领导选人,你以为硬是要选文化高的,能说会道的,懂得科学的是不是?其实不然!领导选干部,首先是要选能够老老实实听话的!这样的人才是领导信任的人!所以伍书记经常在会上讲,选干部虽然讲德才兼备,但首先要把德放到前面,要以德为先!”说毕又补充道:“你说贺国华能不能干?有没有才?正是因为他能说会道,又能写,太有才了,所以才不把领导放在眼里,经常和乡上的领导唱反调,因此,乡上下来开村民大会要换他!伍书记正是吸取了前面的教训,宁用一个不能干但听话的人,也不用专和他唱反调但很有才的人!不然,他会轻易同意了你?再说,你说让贺端阳来当,你以为我会答应?小房的人对我们历来不满,这且不说,你看他现在翅膀还没长硬,就想和我唱对台戏,真正让他当上了,还不知道会是哪个样子?你说我会寻个虱子在头上咬吗?”贺国藩听了道:“道理我都明白,就怕到时干不好,让人把我看白了是小事,反会连带伍书记和你。”贺春乾道:“你闲吃萝卜淡操心,还没当就怎么知道会干不好?只要一当上了,哪个敢不服你?再说,一个村主任,上面怎么说你怎么吆喝就是,硬是以为要多大本事才当得下来?”

贺国藩听到这里,不再说什么了,却道:“我看了传单上那些话,针对我的不多,针对你的倒多些,要不我就退出选举委员会,免得让他们说三道四!”说完又道:“反正那作用也不是很大!”贺春乾立即道:“哪个说作用不大啊?在不在里面大不一样!”贺国藩露出了疑惑不解的样子,道:“我看是一样呀?”贺春乾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在里面不但可以先得到一些信息,掌握主动权,还可以制定一些对自己有利的措施。比如选举方式,上面虽然做了统一的规定,但只是原则性的。譬如设不设流动票箱,设几个流动票箱,派哪些人跟着流动票箱走,中心会场上派哪些人做工作人员,这里面都大有学问。你在选举委员会里,在制定这些措施时就可以尽量考虑到对自己有利的方面!你不在选委会里怎么做得到这些?如果没有作用,我让你做选委会副主任?”贺国藩道:“我确实没有想到这些,怪不得贺端阳要起劲反对现在的选委会!”说完又道:“可是一旦成为正式候选人后,又要退出来!退出来了又怎么办?”贺春乾道:“等成为正式候选人的时候,差不多死人的眼睛——都定了,还担心什么?”贺国藩道:“你这一说,我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子,那就让他们闹吧,看他们能够闹腾出什么名堂来?”

话音刚落,贺春乾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看着贺国藩问:“你真的看清了跟贺端阳一起发传单的是贺兴成?”贺国藩道:“一堆一块,经常看见的,我怎么会看错,肯定是贺兴成!”贺春乾又抿起嘴唇沉思起来。贺国藩见状又小声问:“怎么了?”半晌,贺春乾才说:“单是一个贺端阳我倒是不担心,晾他也是阴沟里的泥鳅——掀不起多大波浪!可这个贺兴成却是不可小看!”贺国藩没立即答话,却盯着贺春乾。贺春乾过了一会儿,才又道:“要说单是一个贺兴成也没什么可怕的,却是他背后的贺世海我们不得不防!一来他那时下台是被我们大房的人搞下去的,二来他现在是建筑大老板,手里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三来湾里好多人都在他手里打过工,他要是把那些人发动起来投贺端阳的票,那你就麻烦了!”贺国藩一听这话,有些急了,忙道:“那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贺春乾想了一下,道:“你也不要着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让我好好想想,有我你怕什么?”说完又道:“你马上叫贺良毅到贺端阳墙壁底下去听一听,看他回去没有?还有哪些人在帮贺端阳?”贺国藩答应一声,果然要去,贺春乾又叮咛一句:“叫贺良毅小心一些,别叫他们发现了,羊肉没有吃到,反惹一身膻呀!”贺国藩道:“你放心,我跟他说就是!”说罢便去开了门走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贺春乾披了一件深灰色的风衣在外面,倒背着手,迈着八字步,不慌不忙地往村委会办公室走去。刚走出门不远,却突然看见贺国藩迎面而来。看见贺国藩,贺春乾马上就站住了,贺国藩凑到贺春乾面前低声道:“昨晚上贺良毅去弄清楚了,在贺端阳屋里的除贺兴成外,还有贺善怀、贺毅、贺勇、贺建、贺林、贺飞几个人!”贺春乾不动声色地道:“哦,听清楚他们说什么没有?”贺国藩道:“我问过贺良毅,他说他去的时候,他们都在桌子上打麻将,只听见哗哗的麻将声,又隔着墙,所以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贺春乾道:“知道了,你回去吧,下午开一个会。”贺国藩忙问:“什么内容?”贺春乾道:“等会儿你就知道了!”说着,将风衣很有风度地往后一撩,又背起手,也不管贺国藩,自顾往前去了。

不一时,那架在村办公室屋顶上的大喇叭,便传出了贺春乾干涩中有几分嘶哑的声音,像是瞌睡还没睡醒一样:“各位村民组长和村民,大家注意了,各位村民组长和村民,大家注意了,下面广播一个紧急通知,下面广播一个紧急通知!第五届村委会换届选举工作,在上级的领导下已经正式启动了。我们村有少部分村民不满意原来成立的选举委员会,说没有经过全体村民推选!党支部虚心接受群众意见,认为这意见提得很对,村上立即改正错误!今天上午就请各位村民,以组为单位推选新的村选举委员会成员。下午,各村民组长和村民代表到村委会办公室开会,对村民推选出来的人进行投票表决!下面再广播一遍……”接连广播了两遍,贺春乾这才关了机器,锁了门,又披着风衣出去了。

走出来,贺春乾也没有忙着回家,仍是迈着坚定的步伐,不紧不慢地在村子里溜达起来,不管是看见大房的人还是小房的人,都笑佛爷般问:“刚才的广播听见了?”人说:“听见了,听见了。”贺春乾听了,也不问昨晚上是不是接到了贺端阳的《告全体村民书》,只道:“那就好好想想,要把自己信得过的人推选出来啊!”有人表现得很冷淡,回说:“脱了裤子打屁——多㞗一道手续!哪个当不是一样?”贺春乾道:“可不能那么说,这是公民的权利,一定得发扬民主!”那人道:“民主是个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贺春乾道:“民主不是个东西,民主就是你想选哪个就选哪个。”人说:“我们想选哪个就选哪个,那不乱套了?”话音刚落,忽然贺贵闯到他们面前,直冲那人道:“非也,非也!如是真民主,岂会乱套?乱套者,皆是假民主也!如你上街买肉,明明看见挂的是羊头,卖给你的却是狗肉,你岂会不找他理论?”贺春乾一看贺贵来了,知道只要和他一搭话便会理论不清,于是便装作没看见,只对那人又叮嘱了一句:“想好了就告诉你们组长啊!”说完便又去了。

走着走着,贺春乾便来到了贺兴成的房子前,看见李红正端着一碗苞谷籽在院子里喂鸡,嘴里一边咯咯地唤,一边将碗里的苞谷籽慢慢撒到地上。鸡们看见,便不要命般扑扇着翅膀飞跑过去。李红瞅准了一只小母鸡,突然将碗里的苞谷籽全部倒在地上,弯下腰去,猛地将那只小母鸡逮在了手里。然后左手拧住鸡翅,伸出右手中指,插进小母鸡的屁眼里去探蛋。那小母鸡在李红的手里一面咯咯叫唤,一面蹭着两只脚表示十分不满。但李红一点儿不顾,探了一阵,将手指从鸡屁眼里拿出,乐呵呵地将鸡提到鸡窝里,塞进去,然后将门盖上了。贺春乾便知小母鸡肚子里有只鸡蛋要下,便笑道:“大侄儿媳妇今天有财喜了!”李红抬头见是贺春乾,按辈分贺春乾算是她叔老人公了。贺家湾的规矩,叔老人公和侄儿媳妇,就像公公和儿媳妇一样,是不能随便说话更不能随便开玩笑的。因此听了贺春乾的话,李红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有些羞赧地道:“哦,是贺书记来了!”又道:“有什么财喜?那是只仔鸡母,不听话,光把蛋下到外面,也不知道下到哪里去了,今天把它唤回来关到圈里,看它还往哪里下?”说完又道:“贺书记有什么事呀?”贺春乾回答李红道:“兴成在屋里没有?”李红道:“他看到今天没有露水,去长弯地里喷除草剂了!”说完再问:“贺书记找他有事?”贺春乾道:“当然,我是专门来找他的!”李红道:“我去叫他回来!”贺春乾立即道:“不用了,我自己去找他!”说罢转身就走。

到了长弯地的小麦地边,果见贺兴成背了一架喷雾器,在对那些才破土而出的杂草喷洒除草剂。贺春乾便热情地喊了起来,道:“兴成,出来烧根纸烟!”兴成见是贺春乾,便道:“贺书记什么时来的?”贺春乾道:“我才走到这里,你出来,我有点儿事找你!”贺兴成果然放下喷雾器走了出来。到了地边,贺春乾先掏了一支烟给兴成,兴成接过点燃了,才问:“贺书记找我有什么事?”贺春乾道:“自己叔侄,你不要书记书记地叫,倒显得像是外人了!”贺兴成道:“你本身就是书记呢!”贺春乾一边朝四下看,想找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但大冬天里,虽然没有下雨,可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便道:“想找个地方坐都没有,算了,我们就蹲下说算了!”说罢,风衣下摆往上一撩,果真就在地边蹲了下来。贺兴成一见,也跟着蹲了下去,等贺春乾说话。贺春乾吞云吐雾了一阵,方才说道:“刚才的广播听见了?”

贺兴成听了这话,很警惕地看了贺春乾一眼,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方道:“听到了,这好哇!”贺春乾装作一点儿也不知道贺兴成帮贺端阳发传单的样子,道:“是呀,我就是专门来听听你的意见,看哪些人做选委会成员合适?”贺兴成也很老练地笑了一笑道:“我怎么知道哪些合适?群众选嘛!”说完想了一想又道:“如果硬要我提,我看贺端阳就要得!”贺春乾斜眼看了一下贺兴成,脸上仍如先前一样平静,却道:“哦,你想过自己没有?”贺兴成听了这话,似乎吃了一惊的样子,道:“我?”贺春乾道:“我也不是光指选委会,我的意思是想问你你想过当村干部没有?”

贺兴成以为贺春乾是开玩笑的,可一看不像,便道:“我当村干部?我没想过要当什么村干部!”贺春乾道:“你为什么不想啊?”贺兴成故意笑了一下,道:“也没人叫我当干部,我想当就能当?”贺春乾道:“假如现在有人叫你当呢?”贺兴成一下瞪大了眼睛,有些语塞的样子,道:“这……哪个会叫我当?”

听到这里,贺春乾亲切地拍了贺兴成肩膀一下,才道:“兴成呀,我今天是代表村党支部跟你谈话的,绝不是和你开玩笑!你知道村委会换届开始了,村党支部准备推荐你做村委会副主任候选人……”听到这儿,贺兴成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叫了起来:“村委会副主任?那贺贤明呢?”贺春乾道:“你不要管嘛,从上回选举开始,就是差额选举了,必须要推两个候选人来竞选!他也是候选人之一,你两个来竞选嘛……”贺兴成还没听完,便道:“我怎么选得赢他……”贺春乾也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他的话道:“还没选,你怎么就知道选不过他?你也知道,贺贤明脚不方便,不太利于工作,加上他又是下湾那个村民组的组长,一个人也不能占两个职位,是不是?因此,党支部的意见是要保你的!只要组织确定了,你还有什么担心的?”

贺兴成搔了搔脑袋,似乎觉得这喜讯太突然,自己有些承受不了的样子,正想说话,贺春乾又继续说了下去,道:“当然,你自己也要努力去多拉些票,因为这是竞选,要群众投你的票才行!你说是不是?”贺兴成道:“这我明白,群众不投你的票,组织定了也等于一个零!”贺春乾道:“正是这样!所以我现在要来跟你说一声,按照上面的要求,明天就要公布选民名单了。选民公布不久,就要开始提候选人,你要赶紧找你家里的人和跟你耍得好的兄弟伙帮你做工作。我给你出个主意,对外宣传你只说参加村委会副主任职务的竞选,可在拉票做工作时,要叫你那些兄弟伙瞄准村主任的位子做!怎么呢?因为以往几回选举,你是知道的,村主任如果没有选起,但那票是可以加在副主任的票数上一起算的。比如你村主任得了二百票,副主任又得了五百票,你一共就是七百票,自然村委会副主任就当选了!可如果只在副主任这一个职务上打转,看你怎么拉票,你也得不到这样高的票!这个道理你明白没有?”贺兴成急忙道:“我明白,上回贺贤明就好像在村主任的职务上得了好几十票,然后加在副主任职务上一起算的!”贺春乾道:“这就是了!但你千万不要跟别人说,只能叫自己几个最贴心的人去悄悄做工作!不然,别个那些竞争村委会主任的人知道了,还不和你争?我想,你自己家里就有十多个人,还有经常和你一起打麻将的麻友,还有在你幺爸手里打工那些人,加上党支部再给你做一些工作,不说多了,看怎么也有一两百人投你主任的票。如果再有三四百人投你副主任的票,加起来五六百票,你肯定就当选了!”贺兴成立即喜笑颜开道:“多谢春乾叔了,我过去可从来没这样想过!”贺春乾道:“大侄子,可千万不要看不起自己!说个实话,你贺兴成哪点儿不如人?论文化你也是初中毕业;论品德你贺兴成为人正直,又喜欢助人为乐;论能力别的不说,湾里的农业机械化就是你开的头!就凭你的敢想敢做,第一个把商品经济的观念引到村里,你早就该做村里的干部了!党支部这样做,也算是量才录用,合理使用人才了!”

说到这儿,贺春乾又拍了贺兴成肩膀一下,换了语重心长的口气接着往下说道:“老侄,我说句不怕得罪你的话,我知道你跟贺端阳好,贺端阳今年想当村主任,你在帮他拉票是不是?你不要脸红,这个没有什么,你们本来就是堂兄弟,帮个忙也是应该的!但话说回来,老侄,别人千有万有是别人的,都不如自己有!我们退一万步说,即使贺端阳当上村主任了,你能得到什么好处?不如你自己当个一官半职,办事方便得多!村委会副主任官不大,也不是一把手,但我可以说,现在湾里有小型收割机、抽水机、漩耕机的好几家,一到收割、插秧、抽水季节,争得个面红耳赤!你要是当了村委会副主任,自然有人会来巴结你,不说别的,那生意也要好得多嘛,是不是?”贺兴成觉得贺春乾是掏了心窝子说的,便十分感激地道:“当然是这样,春乾叔!”说完又道:“多谢春乾叔的栽培,我就照你说的办!”贺春乾站了起来,道:“那就好,你就抓紧办你自己的事,有什么你就来找我。但我今天说的话,你闷到心里就是!”贺兴成见贺春乾站了起来,也跟着站起来道:“我知道,你放心!”说罢,要送贺春乾走,可那脚却蹲麻了,刚一动步就打了一个趔趄。贺春乾见了急忙道:“算了,算了,你忙自己的,不要管我!”说罢,便又迈着不急不缓、沉着稳健的步伐走出地边,上了小路回家去了。吃过午饭,自去村委会办公室开会了。

贺兴成等贺春乾走远一些后,甩了甩双脚,觉得不像刚才那么麻了,才突然像是跌跟斗捡到一坨金元宝似的连跑带跳地冲进地里,也顾不上往野草上喷药水了,背起喷雾器便往家里跑。喷雾器的桶里还剩有半桶药水,正应了“半桶水,响叮当”的俗话,那水随着贺兴成的奔跑,一路哐当哐当响个不停。跑到院子里,人还没有进屋,声音便先到了屋里,“老婆!老婆!”叫着,又是急急地从肩上往下卸喷雾器。李红因闲下来无事,在屋里正对着镜子勾眉毛,打算略作打扮后出去约人打麻将。听见丈夫喊,急忙拿了眉笔走出来,一见贺兴成这副满面春风的模样,便道:“什么事让你欢喜得像打破碗的样子?”贺兴成也不说什么,将喷雾器往阶沿上一放,拉起李红的手便道:“老婆,你进屋里来我跟你说!”李红果然疑疑惑惑地跟贺兴成进了屋,正待问,却又见贺兴成一把抱住了她,嘬起一张嘴唇在她脸上直亲。李红道:“精光白天的你疯了吗?究竟碰到了什么让你高兴成这样?”贺兴成这才松开了李红,仍是满脸喜色地道:“好事,你万年也猜不到!”说完又道:“你马上去安排,我们也请客!”李红道:“无缘无故的请什么客?”贺兴成这才把贺春乾对他说的话手舞足蹈地对李红说了一遍。李红听后不由自主地瞪大了一双丹凤眼,一张面孔灿若桃花,喜不自禁地在地上跳了起来,道:“真的?这太好了!要请客,怎么请,请哪些人,还不早点安排?”

贺兴成道:“贺林、贺飞、贺福、贺义都是我们麻将桌上最好的牌友,这是肯定要请的!另外,把端阳的那批人也都请来吧!”李红有些吃惊地道:“也请他们?他们知道你的目的后,不骂你都是好的,还肯为你拉票?”贺兴成道:“你难道没有听清楚贺春乾的话?我怎么会对他们明说我要去拉一部分主任位子的票呢?这话只能对贺林、贺飞几个贴心哥们说!对端阳他们我们只说是竞选村委会副主任,井水不犯河水,互相帮着拉票,他们怎么会不答应呢?”李红道:“那你现在还打算帮端阳拉票呀?”贺兴成伸出手,在李红脸上抚摸了两下,道:“真是一个小傻瓜!你说我现在还会去帮他拉票吗?贺春乾说得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别说像我们这样只是一个祖上下来的隔房弟兄,就是爹有娘有,都不如自己有!我怎么还会去替他拉票?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李红高兴起来,道:“这还差不多,我还以为你那脑壳硬是个猪脑壳呢!”贺兴成笑道:“你以为我真有那么傻,自己的面糊都没有吹冷,去帮别个吹稀饭!好了,你快点去准备吧,差什么就到贺大龙的店里或赶紧上街去买!烟和酒端阳那天买的什么牌子,你也买什么牌子,莫让别个说我们小气了!灶屋里的活路搞不赢,就叫妈过来帮忙,还是一家都请两个人!”说完又道:“我先去跟他们打个招呼!”李红道:“好嘛,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办嘛!”又道:“你等会儿去跟他们打招呼时,顺便跟妈说一声,叫她来的时候带些绿豆、花生、苕粉过来!”贺兴成道:“这些东西,我们屋里不是有吗?要又要得不多,又让爹嘟嘴马脸不高兴了!”李红马上叱道:“他儿子要当官了,就不出点血?”说着,又去对着镜子将刚才没勾画完的半边眉毛给勾画完了。然后换了衣服,自去置办东西,准备晚上请客的事去了。

贺兴成去请端阳时,对贺端阳说了自己打算竞选村委会副主任一事。端阳一听觉得这是好事,自然十分高兴,天一擦黑便到贺兴成家来了。因为端阳还没成家,贺兴成也便请了李正秀,说一个人在家里难得去生火做饭,就过来一起吃了算了。贺兴成虽然不是李正秀的亲侄儿,却是一房的,如今又在帮儿子竞选村主任,李正秀便把贺兴成的请客完全当作了自己的事,怕李红一个人忙不过来,吃过午饭便早早地过来帮忙了。贺端阳到了不久,贺林、贺飞、贺福、贺良毅、贺善怀、贺长军、贺勇、贺建、贺毅等人也带了老婆,成双成对地来了。顿时,屋子里打招呼的打招呼,聊天的聊天。又和贺端阳一样,贺兴成去请客的时候,把自己的目的也透露了,所以祝贺的又抱拳祝贺。又因为同辈的人多,叔嫂间有不愿耐寂寞的,又有大声开玩笑的,一时如那雀鸟噪林般叽叽喳喳的十分热闹。贺毅一见端阳,便道:“端阳你知不知道,村选举委员会硬是换人了!”端阳一听便问:“换哪些了,我还不知道。”贺毅道:“原来那几个人,只保留了贺劲松和贺贤明,其他人都换了!现在是贺劲松做选委会主任,贺贤明做副主任,委员有贺荣叔、贺振强,还有一个是郑家谤的郑德!”端阳道:“真的,贺劲松做主任了?你听哪个说的?”贺毅道:“刚才我来的路上,碰到贺荣叔,是他亲口跟我说的,那还有假?”贺端阳一听这话,忽然攥起拳头向空中击打了一下,跳起来叫道:“这太好了,我们胜利了!”众人听了也道:“就是,他们还是怕法律!”端阳又攥起拳头鼓励众人道:“只要我们抱成了团,管他哪一个,我们都不怕!以后,我们还要团结一些,不达目的不罢休!”众人道:“没有说的,只要端阳和兴成你两个雄起,我们一定跟到你们来!”

话完,贺善怀又突然道:“哎,我今天听到一句话,说我们贺家湾出了一个少壮派,这话也不知道是不是指端阳你?”端阳道:“少壮派就少壮派,这话并没有错,就应该出一个少壮派才好!”又道:“如果说我们是少壮派,那他们就是实权派!如今少壮派要向实权派开火了!最后我们要看一看到底鹿死谁手!”刚说完这一句话,贺长军马上道:“说起鹿死谁手,你们知不知道昨天贺良毅在街上,差点惹出人命案来了?”众人一听这话,急忙停止了议论端阳和兴成的事,都纷纷对贺长军道:“怎么回事?你现在不说,我们还不知道!”贺长军便道:“我也是听人说的。说昨天贺良毅到乡上赶场,中午时候到‘乡坝头’餐馆里去吃饭,楼下坐满了,老板便把他安排到楼上去。贺良毅在楼上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小个子老头在他对面坐下。他不要那老头坐,老头不服气,说又不是你买到的座位,我怎么就坐不得?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就争了起来。你们没想到贺良毅怎么就那样横蛮?他见自己说不过那老头了,就站起来突然抓住老头的衣领,把他提起来塞到窗户外面,说:你信不信老子把你扔下去?那老头四脚悬在半空里,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所有在馆子吃饭的顾客和在街上的人,也吓得脸青面黑,直喊:要不得哟,要不得哟!店老板扑爬连天地跑上去,两个膝盖朝贺良毅一跪,说了半天好话,贺良毅才把那老头从窗户外面提了上来!”众人一听,都道:“天啦,要是丢下去了,怎么得了?这样的恶人,硬是没有人管了?”贺善怀道:“也不是没有人管,三个半天,总有个半天会碰到尖尖石头上!”贺长军也道:“就是,别看他现在又歪又恶,以后说不定也被别人收拾了!”

正闲话着,女人们将酒菜端上了桌,仍然按男女各坐一桌的规矩,贺兴成招呼大家去围起了。贺兴成到底比端阳老辣,给每个人面前斟上酒后便端起来,先发表了一篇演说词,道是:“哎,今晚上来的都是弟弟兄兄,都不是外人,你们也知道我的意思了。我话也不多说,你们信得过我贺兴成,就一定要帮我!我贺兴成感谢大家,先饮为敬!”说着,将一杯酒喝了。其余人正要饮,却听见端阳说道:“大家别忙,听我说一句了再喝!兴成哥你说得很好,在座的都不是外人,肯定会拥护你当村委会副主任!如果当上了,我们两弟兄一起,齐心协力把工作搞好,带领大家共同致富!来,我们先祝贺你,大家把这杯酒都喝了!”说着,尽管自己不喝酒,也还是咬着牙把杯子里的酒喝了下去。

贺兴成见了,没有按照贺家湾喝酒的规矩,先集体喝三杯再分别敬客人的习惯,却先去给贺端阳斟上酒,然后自己也斟上,举起来对端阳道:“兄弟,这杯酒我无论如何得先敬你!你先听我这个做哥的一句话,从今以后我们两弟兄都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你一定要帮哥哥拉副主任的票,我也一定帮你拉主任的票,我们两弟兄,也当是换手抠背了!”说罢又道:“你要是同意,就喝了当哥的这杯,要是不答应那就算了!”话音刚落,端阳便十分干脆地道:“这有什么不同意的?当兄弟的正求之不得呢!来,就是毒药,当兄弟的也喝了!”说罢,也果真喝了。喝了,又急忙捶打胸口然后舀汤喝。这儿贺兴成见了也不劝他的酒了,又分别去敬贺毅、贺善怀、贺长军、贺建、贺勇等人,说的也是对端阳那些话。贺毅、贺善怀、贺长军、贺建、贺勇等人,也均是十分豪爽地表了态。最后,贺兴成才去敬了贺林、贺飞、贺福、贺义几个牌友。

却说贺端阳自那晚以后,因想着贺兴成竞选村委会副主任,不但不影响自己,如果竞选成功,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弊,况且人家也在为自己拉票,自己哪有不尽力之理?于是乎便发动自己的团队,在为自己拉票的同时也积极去为贺兴成拉村委会副主任的票。却不知贺兴成因想着要谋取一部分村主任的票,因而发动贺林、贺飞、贺福、贺义等心腹去替自己拉票时只提自己的名字,只字不提端阳二字。只可怜那贺端阳被蒙在鼓里,见了贺兴成还笑得满脸灿烂,千般万般希望都在那稚嫩的笑容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