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全乡的支部书记会议一结束,伍书记便把贺春乾叫到自己办公室里。过去,贺春乾在乡上开完会后,也有些时候被伍书记留下来,或一起进餐馆吃饭喝酒,或躲在屋子里搓几把麻将。无论是进餐馆还是打麻将,贺春乾都乐意陪伍书记,因为这显示了他们关系非同一般。全乡的支部书记也只有他一个人和伍书记的关系,才会这样亲热。贺春乾以为这次也是这样,因此一走进屋子就问:“今天怎么安排,伍书记?”伍书记却一改平时的亲热劲儿,指了一下对面的椅子对贺春乾道:“坐嘛!”声音嘶哑沉闷,像是感冒了的样子。贺春乾有些不解,却又不好问,只去坐下了。伍书记将手里的笔记本往宽大的桌子上一放,将办公桌后面那把高靠背的皮椅子往旁边拉了一下,一屁股坐了上去。接着将身子一仰,这才慢慢地对贺春乾说:“今天什么都不想做,就是想找人摆会儿龙门阵,说说心里话!找别个又不放心,觉得还是跟你说妥当些!”贺春乾听了这话立即说:“伍书记有什么话就尽管说,我贺春乾别的忙帮不到,听你说话还是做得到的!”伍书记说:“知我者,还是你也!”说着将头和背都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突然从嘴里吐出一个字来:“累!”贺春乾听了领导这突如其来的一个字,也摸不着头脑,想问又觉得唐突,便急忙拿起伍书记面前的茶杯,到饮水机里接了一杯水,放到伍书记面前。见顶头上司还没睁开眼睛,这才小心翼翼地对伍书记道:“喝点水吧,伍书记。”伍书记这才睁开了眼睛,贺春乾便又伸出手指,笑着对伍书记做了一个搓麻将的动作,关切地道:“昨晚上是不是……耽搁久了一点,没有睡好觉?”伍书记坐直了身子,仍是无精打采地对贺春乾道:“都这个时候了,我哪有闲心搓麻将?”贺春乾听了伍书记的话,立即有些明白了,便道:“伍书记指的是村委会换届是不是?”伍书记反问:“不是村委会换届选举还能是什么?”贺春乾道:“不就是一个村委会换届选举吗?都选了这样多届了,有什么值得操心的?”
伍书记喝了两口茶,又将身子靠在椅背上,把双手反过去垫住了头,这才看着贺春乾慢悠悠地说道:“话是那么说,可哪一回村委会换届选举不把人累得精疲力竭的?在你面前我也不说假话,每回村委会换届我都觉得自己最累。比下乡收钱时和农民吵架还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看嘛,这回换届才开头,我又觉得累了,就像患了选举疲劳症一样!”贺春乾一听伍书记这话,想了一会儿便道:“可能是你压力太大了!千人吃饭,主事一人,什么都要从你脑壳里过,怎么会不累?再说这换届选举又不像其他事情一两天就完了,从启动到选举完毕往往要一两个月。在这一两个月中,又要发动全乡的群众投入到换届中来,又要调集乡政府的所有干部到村上去组织、宣传、指导,一点儿都马虎不得。所有这些都靠你一个人考虑安排,运筹帷幄,自然就累了!说实话,我们也是感到很累的,不过没有你累!”伍书记点了一下头,道:“你只说对了一半!我说的累还不光是你说的那些发动群众、调集干部等事!主要是感到风险太大!只要村委会一换届,我就觉得自己在走钢丝绳了!前几回《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没正式实施还好,懵懵懂懂地就走过去了。可自从正式颁布实施以来,这钢丝绳就越来越不好走了。稍把不住平衡就可能滚下去了。伤点筋、破点皮倒没什么,养段时间便好了。怕的是一摔下去便粉身碎骨,一辈子都起不来!”贺春乾道:“是倒是这样,每回选举我们也担心极了,生怕出了意外。不过这么多年,伍书记你不还是平平安安地走过来了吗?所以我劝你还是把心放宽一些,有个什么愁的嘛?”
伍书记轻松地笑了一笑,却瞬间闭住了,把声音拉长了道:“老弟,这次就不同了哟!那天村委会换届选举的文件一来,我就看出来这回是裁缝的脑壳——当针(真)了!这几天我一直有个直觉,搞得不好恐怕要出事!所以我一直想找个人说一说心里的担忧!昨晚上我做梦,就梦见出事了,恐怕是兆头不好!”贺春乾听了这话,也像吓了一跳似的急忙道:“真的?如果连伍书记你这样有经验的领导,心里都没有个准星,我们就更怕是满缸子的泡萝卜——抓不到姜(缰)了!”伍书记道:“也不是说一点信心都没有!有时候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管怎么说,宪法上有一条,就是必须坚持共产党的领导!一想到这一条就觉得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就像《西游记》里的如来佛,不管孙悟空的本事有多大,始终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一样!可有的时候,看见法律规定得那么详细、具体,又觉得信心不足了。为什么呢?因为虽说是党领导一切,可党总不能明目张胆去违法,是不是?”贺春乾道:“说得极是!又要加强党的领导,又要依法办事,确实是一篮豇豆、一篮茄子——两篮(难)呀!上面怎么就没有想到我们下面的难处,要做这样的规定呢?”伍书记道:“作难倒还罢了,怕的是出现一种始料不及的力量将党委的计划打乱。甚至杀出一匹黑马,成为党委、政府今后工作的绊脚石!你说,哪个执政的不想自己的下级听话?”贺春乾又急忙道:“你说得太对了!就说我们村,假如真让贺端阳当上了村主任,连我都不知道村里的工作该怎么抓了!”
贺春乾一语未了,伍书记忽然道:“哦,我给你看份文件,你还要想不通!”说着便拉开办公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文件夹打开,递到贺春乾面前。贺春乾接过来,原来是一份从县上转发下来的通报,上面印着两行十分醒目的黑体字,《关于×县×乡第七届村委会换届选举中有关违法情况的通报》。通报的前面,附了一页省上一位领导的批示。那批示道:
“发展基层民主,实现村民自治,是实现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主政治的有力途径。这一途径得到了中央的大力支持,成为国家主导性的产物。可这些年在推行乡村民主进程中,不断出现曲折和反复,究其原因,是部分县(市)、乡(镇)政府的领导特别是乡(镇)一级党委和政府,对推动这一民主政治建设的主动性和自觉程度不高,甚至如本通报中所反映的那样,直接在中间做手脚,阻碍了乡村民主的推行!我省第七届村民委员会换届工作,入冬以来已陆续展开,有个别先开展此项工作的县市,出现了没严格依法办事的现象,希望正在开展此项工作的各县(市)、乡(镇)党委、政府,认真汲取教训,严格按照《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办事,切实搞好这次村民委员会换届工作!”
贺春乾还想看看正文,却见伍书记将文件夹拿过去,有些生气地合上了,然后道:“你看了会怎么想?”贺春乾道:“我还没想好,只觉得心里不舒服!”伍书记说:“你难道还没看出来?说我们阻碍了乡村民主的开展,笑话!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倒成了阻碍民主的绊脚石了!”贺春乾道:“官越大,话怎么说都有理。不过你也别生气,全省这样多的乡,也没有点到你说,你怕什么?”又道:“哪个庙里没有冤屈的鬼?冤就冤了吧!”伍书记道:“上面也没有好好地想一想,即使我们像领导说的阻碍了乡村民主的发展,可总是有原因的!”说完又道:“过去我们确实扮演过越俎代庖的角色,乡上定了人头,再拿给村民画圈圈。我敢肯定地说,全国、全省差不多的乡都可能是这样做的!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上面不是给我们下达那么多芝麻开花节节高的财税任务,不断逼我们这项工作要达标、那样工作也要达标,我们才巴不得不管,当我们的甩手掌柜呢!我们要完成任务,要每样工作都达标,哪一样离得开你们村上这些大爷……”贺春乾笑道:“你说到这里来了,我才敢当到你说这话,老百姓把村委会都说成是乡政府的派出机构,把我们都说成乡政府的狗腿子了,还说什么自治?”伍书记道:“你不说这话,我心里也是明白的!现在虽然农民不交农业税了,可乡镇不照样处于农村社会矛盾的旋涡当中吗?一会儿是维稳,一会儿是安全,一会儿是新农村建设!这些工作,我们不靠村委会靠哪个?说我们在中间做手脚,那也是想选出一个听话的、能完成上面交办的各种任务的村委会班子!如果说我们在阻碍乡村民主的发展,要怪也只能怪上面这种体制性安排逼着我们这样做的,我们有什么法?”贺春乾道:“所以现在当官就要当大官,莫当小官,当小官是尿桶的板子——两面受冲,哪头都讨不到好!”
伍书记听了贺春乾这话,又把头靠在了椅背上,说:“算了,我们不说这些了,发些牢骚也没有用。全乡我最担心的还是你们村!前两回你们村都不平静,尤其是上一回差点闹出大事。这次,上面对换届选举的要求比前面所有选举都严格,你们对搞好这次换届选举还有什么困难?”贺春乾急忙道:“别的困难倒没有,就是这一次性选举,不像以往先选了候选人,再二次选举那么容易做到心里有数!像上一回要不是有个二次选举,突然杀出的贺劲松就当选为村主任了!要是还允许像原来那样可以二次选举,就不会出这种乱子了!”伍书记道:“上面就是考虑到先推选候选人的做法人为操纵可能性大,这才要实行直接选举的。目的就是要减少人为控制,怎么还让你去搞二次选举?”贺春乾见没有得到领导的支持,信心就有些不足了,便道:“那我心里就没有个底了!”伍书记也道:“要不然,我怎么也是像双脚踩在棉花堆上,心里有种不踏实的感觉呢?”贺春乾道:“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贺端阳!前两回他没有成功,肯定这回又要跳出来。现在他又不比原先了,跟他跑的人不但比前两回多,他心里的谋略也是乌龟有肉——在肚子里!如果这个人上来,肯定跟我会唱对台戏。跟乡上自然也不会一条心。如果敞起马儿选,真把他选出来了怎么办?”伍书记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抿紧嘴唇想了一阵,然后方道:“俗话说膏药一张,各人有各人的熬炼!上面虽然说要放手让群众选,可也并没有说党组织就完全可以不管,完全放任自流嘛!组织意图该体现还得体现!传统上可以借用的一些好的方法和力量,也还是可以借用的嘛,是不是?一句话,党组织还是可以有积极作为的……”贺春乾道:“怎么作为?”伍书记犹豫了一下,却说:“算了,走一步看一步,现在我们不说这些了!”贺春乾是个善于领会领导意图的人,一听伍书记的话,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于是立即道:“只要有乡党委和伍书记的支持,我们一定搞好这次村委会的换届选举,不让领导失望!”
正说着,乡政府办公室的秘书在院子里叫道:“伍书记,吃饭了!”伍书记一看时间,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之间,他们在一起已经说了一个多钟头的话。于是便走到阳台上对办公室秘书说:“你们吃吧!贺家湾的贺书记在我这儿,先也没有跟伙食团打招呼,也没预备他的饭,我们到外面进饭馆算了!”说完走进来又对贺春乾说:“走,时候不早了,管他什么事,我们先去解决了肚子的问题再说!”说完又说:“今天我请客啊!”贺春乾急忙站了起来,说:“哪里要你请客?村上再没有钱,也不得要你请客嘛!”说完就和伍书记一道,往场上那家叫“乡坝头”的餐馆走来。吃过饭,贺春乾去结了账,伍书记突然问了一句:“村上的账务没有什么问题嘛?”贺春乾道:“没有问题,伍书记你放心!”伍书记道:“没问题就好!不过还是要叫贺劲松把该做的账做好!”贺春乾又答应了一声。说完后,伍书记也没留贺春乾继续摆龙门阵,贺春乾只得将包包夹在胳肢窝里回去了。
但这一次伍书记却明显感到自己的底气有些不那么足了。尤其是贺家湾村,经过上一次贺端阳的砸票箱和贺劲松的胜出,他的担心尤甚。一是因为通过《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这样多年广泛宣传,尤其是前几届选举的不断实践,村民的民主觉悟和民主精神已犹如一棵青松,由嫩芽慢慢长成了参天大树!中国的农民虽然注重实际,可一旦觉悟,认识到那民主原来不但不缥缈虚无,反而离自己的距离是如此之近,又是如此的具体和实在,与自己的利益又是如此相关,不可分离。如此认识到了自己还有这样一份权利,而且这份权利神圣不可侵犯!认识到关心和参与公共事务原是自己应尽的义务!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样几次选举,他们学会了在自己的权利遭受侵犯时如何拿起法律的武器依法进行保护。总之一句话,那千千万万的普通农人已不是过去那样,可以随便把他们握在自己的手掌上想怎么玩弄就怎么玩弄的泥腿子了!他们的民主意识受到了启蒙,政治人格的独立性和成熟程度都远不是过去能比了!要不然就绝不会出现上次贺家湾没有报名参加村主任竞选的贺劲松得票竟然高过了贺国藩的事!更何况上面对选举的规定也越来越严密。事实已使我们的伍书记强烈地意识到,他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他这个运动员和仲裁人越来越不好当了!在像贺家湾这样竞争激烈的村庄中,如果他还像过去那样明显地站在村上原班子一边,势必会越来越激化乡政府同村民的矛盾,使自己陷入被动局面,甚至是引火烧身!但是我们的伍书记又不能不介入到这个村的竞争中去!这又是为什么?原来几年前省上有家九环制药有限公司欲到县上来租一万亩土地种植中药材,先期租一千亩作为实验,成功以后再分期实施。伍书记通过他前任李书记的关系,把这一千亩的任务拿到手了。因贺家湾十分适宜种植中药材,加上贺春乾的能力强,便把这一千亩的中药材种植任务交给贺春乾。那药厂为了让利于农民,也为了以后那九千亩土地能顺利租赁,对贺家湾先期租的这一千亩地是按高于当年粮食产量的10%付给村民的土地租金的。可拿下来伍书记却把那高于10%的钱给扣了下来,想留进自己的小金库里。偏偏贺春乾又看出了这一点,他不好和伍书记明争,只是在土地流转中给伍书记来了个软拖硬抗。伍书记明知贺春乾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没办法,只得把那截留下来的10%,二一添作五,拿来和村上平分了。贺春乾拿到这5%,明是入了村里的财务账,实际上却是去虚开了一些发票,甚至到县城买了一些假发票,到了年终报出来几个人便分了。贺春乾深知这号便宜要吃得长久,怎能离开伍书记的保护?于是在每年分钱的时候,便给伍书记算上了一份。伍书记起初不收,可怎禁得住金钱的诱惑?假意婉拒一番后还是收了下来。虽然钱不多,可几年下来也有一二十万了!这样一来他和贺春乾、贺国藩等人就被拴在了一根绳子上。弄不好要完蛋都得完蛋!所以明知会引火烧身,却又必须要想办法来保住贺国藩。这便是伍书记觉得为难之处!他在心里乞求着道:“上帝呀,但愿你能保佑我像过去一样,顺风顺水地完成这届村委会的换届工作吧!我在这乡上干的时间也不短了,把这一届干完,我肯定要被组织交流到别的岗位上去!我一走,管下一届是马打死牛还是牛打死马,都没有我的事了!我只求这一届平安无事!”
且说那贺春乾告别伍书记后,一边往回走一边也反复地在心里想,伍书记的话肯定还没有说完,但是些什么话却不得而知了!但听了伍书记问他村里的账目心里一下明白了:原来伍书记担心是这个!他担心这个就好,就说明他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说实话,今天在会上一边听伍书记传达上面的选举文件一边便在心里想:今年选举这么严格,又是直选,又是不许委托投票,更不准设中心投票站以外的任何投票点,还要一个一个地打电话征求在外打工的人的意见……因此贺国藩怕是保不住了!保不住贺国藩也便是保不住自己的权利和地位,更是保不住自己的面子和名声!虽然上面从制度上给村党支部提供了一“核心”的领导地位,可一直在农村长大的贺春乾何尝又不知道这农村的事情复杂,什么“核心”不“核心”,完全是看哪一方强势!支部书记强势了,自然便是“核心”;倒过来如果村主任家族大、势力强,支持的人多,又加上这个人很强硬,那支部书记便只有乖乖地去扮演“依法支持村委会开展村民自治工作”的角色!好在这些年,贺春乾还没有失去“核心”的地位!在这一点上贺春乾当然是要感谢贺国藩的主动配合的!因此,他自然是希望这种状况在贺家湾能够长期维持下去!不希望有任何人来问鼎村里的权力。他明白凡是有勇气来问鼎村里权力、参与竞争的人,都是能人和强人,既不好惹也难对付,要不然怎么敢来和他们一争高下?尤其是像贺端阳这样的人!一想到假如贺端阳上来了,会很快改变村里的权力格局,他这个“核心”会受到极大的威胁,甚至会公开和他抗衡,这对他来说实在是难以接受的。更重要的是村里那笔账把他们捆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个也出不得问题。一旦贺国藩被选下去了,他假如想不开把事情都抖落出来怎么办?他自己有把柄握在别人手上,这才是贺春乾最担心的。因此,无论是从宗族出发,还是从维护自己的地位和利益着想,贺国藩他是保定了。
但就是从上一回开始,贺春乾也明显感到村子里的形势有些变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上回会杀出一个贺劲松!幸好贺劲松是个在组织的人,可以用组织的名义迫使他放弃。假如不是这样,今天贺家湾的村主任就是贺劲松而不是贺国藩了!这件事情也让贺春乾吸取了教训。那就是不能再像过去一样把选举当成过场了!他必须倍加小心,否则这次便是输定了!输定了不说,弄得不好扯出萝卜带出泥,落得像伍书记说的那样摔得粉身碎骨!不过听了伍书记问村上账目的话,贺春乾一下放心了!他明白伍书记和他一样,也怕扯出萝卜带出泥,因而他也一定要保贺国藩。只要有伍书记罩着,天垮下来总还有高个子去顶着,他还怕什么?因此贺春乾心里倒比伍书记轻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