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自发现有人在监视自己时起,便时时小心,处处提防,生怕被人抓住小辫子。他本身就不会打麻将,可为了回避瓜田李下之嫌,别人打麻将连看也不去看了。偶尔有竞选班子的弟兄来商量事情,留下吃一顿的事是常有的。可吃过以后也不留下打牌。那些弟兄为了不连累端阳,也非常自觉,饭毕便走,也不再在端阳家里摆场合。说话间,选民名单已经上了墙。接着,马上就又到了选举候选人的时候了。本来这次村民委员会的换届选举,中央和省上都明确规定实行一次性选举,即所谓的“直选”。可县里仍然出台了各地可根据实际情况确定选举方式。到了乡里就统一规定还是像过去一样,先推举候选人,再实行差额选举的两次投票方式。乡上的理由也很充分,道:“如果真的敞开让那些农民选,选乱了怎么办?一旦乱了,板子还不是打在我们这些转田埂的基层干部身上!罢罢罢,为了稳定,宁可保守不可冒进!”端阳明知乡上的做法不对,可又奈何不得。虽无可奈何,却又见这样长一段时间贺家湾一应事物犹如没有选举这回事一样,大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事。端阳绷紧的心竟慢慢松弛下来,觉得自己倒是黄鳝打屁——疑(泥)心(腥)过重了一点。一见没事,端阳便又取得了稍许安慰。

然而这天下事物偏生奇怪,就在贺端阳神经松懈,自以为贺家湾风平浪静、不会出事的时候,那事却偏偏寻他来了!

这一日上午,端阳正和贺兴成一起商量如何到郑家谤拉票的事。贺兴成自从明白自己竞选无望、答应帮端阳竞选后,果然尽心竭力,带着他原来的那帮人马四处奔波,帮端阳游说拉票。这让端阳十分感动,觉得还是同一个祖上下来的弟兄好!正如俗话所说,弟兄间哪怕脑壳打破都镶得起来,因为血浓于水!端阳便对兴成越来越信任,有一丁点儿事情便去找他和贺毅商量。兴成和贺毅也便成了贺端阳最得力的政治盟友。随着选举日期越来越近,拉票的活动也渐渐白热化。两个正说着,贺毅脸上挂着几分愤懑之色忽然匆匆跑来。一见端阳便道:“你在这里呀,我找你一个大圈了!”端阳见贺毅神色不对,便马上问道:“出了什么事?”贺毅道:“乡上那个姓向的副书记,带着那个纪检委姓刘的,还有人大姓罗的副主任下来调查你贿选的事了!”端阳和兴成一听也都愣了,过了半晌端阳方才问道:“我什么时候贿选了?”

兴成没等贺毅答话,便接了端阳的话对贺毅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话音刚落,贺毅便愤愤地答话:“人家把我都叫去审问了,怎么会不知道?”兴成又急问道:“他们问了你些什么?”贺毅道:“就是贿选嘛!”兴成道:“他们总要问具体的事?”贺毅这才道:“也不知道是哪个舅子到乡上去告的状?他们一来就马起一副脸,横绷带嗔地问我:贺端阳是不是经常在屋里请客?我听他们话语不对,就说:我又不是他屋里的人,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经常请客?他们一听,那脸更黑得像是斧子都砍不透的样子,道:你态度要端正一点!听群众反映,你就是经常被贺端阳拉去吃吃喝喝!你要老实说,一共到端阳屋里吃过几次饭?又一共得了端阳好多烟?我一听就问他们吃过好多回饭,抽过好多烟关你们什么事?难道我们弟兄间吃几顿饭也犯法了?他们说:贺端阳不是想当村委会主任吗?他这是贿选,当然是犯法了!你要老老实实地跟我们交代,他在请你们吃饭时是不是叫你们要投他的票?我听了他们的话,知道他们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也故意说:没有,他叫我们投贺国藩的票,因为贺国藩是领导选出来的,我们怎么敢跟领导做对?他们里面那个姓向的一听,马上拍着桌子沉着脸吼我道:你这是什么态度?以为我们没有掌握你的情况是不是?老实跟你说,贺端阳贿选就跟你有关!姓向的以为我会怕他,我怕他㞗?我一个种地的,九年不犯法他十年都把我奈何不得!因此我一听他那话也火了,道:就跟我有关,你们又想把我怎么样?我是国家正式农民,你们总不能把我开除到城里当市民?如果开除我农民资格,我也没有什么说的,可千万别让我到乡上当你那一角!不然那个时候你没有饭吃了。姓向的嘴角都气歪了,话也说不出来。还是贺劲松在一旁说:大侄子你不要那么大的火气,领导来了解一下情况,澄清一些事,对端阳也有好处!我听了这话,心里的火气才小了一点,回答贺劲松道:贺会计你可以做见证,贺家湾是有这样一个规矩,几个话说得拢的人爱经常在一起聚一聚,大家也不分彼此,你来我往。我们是在端阳家里吃过两顿饭,别说这事够不上贿选,就算够得上贿选,他贿的哪一个?贿的是群众,总比你们一些当官的,拿钱给你们的顶头上司买官强!我这样一说,他们几个人都变脸变色,不说话了,连贺劲松都在一旁冷笑!最后那个刘‘鸡奸’见实在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便道:是不是贿选我们自然要调查出来!请你不要把我们和你的谈话跟别人说。一旦泄露出去,你可是要负责的!说完,便夹起本本出去了。”

贺兴成听到这里,又立即问:“他们现在到哪里去了?”贺毅道:“我看见他们往善怀屋里去了,肯定又是去找善怀!”说完又道:“我等他们一走,不管那么多,就赶紧跑出来先去跟长军通了风,让长军先去跟贺勇、贺建打声招呼,我就来找你们了!”兴成听完想了一会儿,才看着端阳道:“果然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在这个时候来查老弟请客吃饭的事,看来别个早就有准备了!”端阳一听这话,心情竟有些紧张起来,向二人道:“你们说,请你们吃了几顿饭算不算贿选?”兴成道:“这算什么贿选,你没有吃过油,还没有听到过榨响?有些地方拿钱去买选票那才叫贿选!”贺毅也道:“就是,吃顿饭算什么贿选?我老表前次来跟我说,他们那里上一回选村委会主任,竞选的人一条一条地给每家每户送烟,遇到女人不抽烟的就送糖,村里百货店的烟和糖都卖断了货!你和别个比起来,可是差远了!”

端阳心里稍安定了一些,便又对贺毅和兴成道:“那你们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贺毅等端阳的话音一落,马上道:“怎么办?我们给他们一个凉拌(办)!看到他们来了我们就各自躲出去,跟家里人说就说出去打工了,他们要找,随便跟他们说个地方,让他们找去吧……”

一语未了,忽见贺勇又急急地跑了来,一见端阳、贺毅和兴成便道:“你们还有闲心在这儿聊天呀,知不知道乡上的人来调查端阳请客的事了?”贺毅笑道:“你现在才来跟我们说,连你们的信都是我叫长军来报的呢!”贺勇道:“原来是这样,我以为你们还蒙在鼓里呢!”端阳道:“你现在往哪儿去?”贺勇道:“长军叫我们不要管他们,各自去躲起来,让家里人对他们说我出去打工了,看他们怎么办?我于是就出来了,顺便也来跟你们说一声。”兴成看着贺毅道:“这也是你的主意吧?”贺毅道:“是我叫长军这样做着,他们居心不良,站到贺春乾一边小题大做,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耍一下他们?”兴成道:“不是说不可以躲,但一躲别个以为我们怕了!我就不躲,端阳老弟你也不要躲!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他们如果来找我,我自然有话回答他们!我们种地的请回客,吃点家常便饭,喝点老白干酒,值几个卵钱?没听说过吗,他们喝一瓶酒就要喝掉我们农民的一头牛;吃一顿饭就是吃掉我们农民一座楼,还吃得少了?我听别个说他们一年要吃掉好几个三峡大坝呢……”

贺毅道:“听说街上那家‘乡坝头’的餐馆,乡政府到现在都还欠别个二十多万块钱的吃喝费,害得人家都快开不下去了!”兴成道:“这事千真万确!那老板年年都到乡政府讨账,但都讨不回来!可他们现在还有脸来查我们吃喝!”

兴成说起乡政府时便是一脸的愤怒。原来在农民负担非常重的前几年,乡政府赵副乡长带一伙人到贺家湾来开展催缴农业税和双提款的“大会战”,又叫“拔钉子”。确定的“钉子户”是他的亲二爸贺世凤,但阴差阳错,那伙人却误抄了他父亲的家,将他父亲贺世龙家里的粮食、肥猪和贺兴仁结婚时买的电视机、VCD机装到一辆板车上拉着走了。贺世龙老汉爬到板车上护着自己的粮食和兴仁的电器不让他们拉走,结果在数九寒天里,老汉连带粮食和家电被赵副乡长带来的人颠到了水塘里。兴成见父亲被颠进水里,十分气愤,便带了一伙年轻人去围住赵副乡长们,逼他们脱了裤子到水塘里把父亲的粮食和兴仁的家电捞起来。赵副乡长一伙人没法,也只得脱了裤子下水捞了。当天晚上,乡政府却喊来派出所的人把兴成一伙人抓到乡政府不但关了一夜,还被乡政府那些打手用一根麻袋套到头上打,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第二天贺世海找人出面,乡政府才将他们放了出来。兴成出来后联络人去县上告状,正碰上中央大力减轻农民负担,县上拿这件侵犯农民利益的事件开刀,将贺世忠的支部书记和乡上赵副乡长的职务给一把捋了,又将原来的党委书记和乡长也调离了。但兴成只要一想起当晚受到的屈辱便对乡政府有说不出的恨。加上此时又想起上一届选举时被贺春乾耍了的事,心里更加有气。说罢前面那番话后又对端阳说:“老弟你个人回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要怕!他们要来问你你就承认!他们问你请了好多次客,你就说记不清了!问你请客吃了些什么,你就说喝的是茅台、五粮液,抽的是中华、云烟,吃的是鱼翅、燕窝,还有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还有什么牛鸡巴、狗鸡巴……反正你们党政干部吃过的你的酒席上都有!法律也没规定只准你们党政干部吃,我们老百姓就不能吃?你看他们怎么回答?”贺毅也突然笑道:“对,他们要是不相信,就叫他们等着,我们屙出来给他们看!”贺勇也道:“好,我们大家都这样说,气死他们几爷子!”说完又嘟哝了一句:“龟儿子些,吃柿子只捡软的捏,我不相信贺春乾他们就没有请过客……”

贺勇一句话却提醒了端阳,立即恍然大悟道:“是呀,乡上怎么只查我们,不查一查他们?”贺毅道:“问题是我们没有抓到他们的证据!”兴成也道:“还是我们大意了!”贺毅道:“就是,人家早就起了这个心,可我们还蒙在鼓里!那天晚上长军看见的人肯定就是监视我们的。我们的一举一动别人都掌握得清清楚楚,可他们的行动我们却一无所知,所以我们就吃亏了!”贺勇立即道:“我们从现在起,也要去监视他们!”贺毅道:“还有两三天就要推选候选人了,我们现在才去监视,迟了!”端阳想了一想却道:“那也不一定!越是临到选举了,越是容易发现到他们暗地里做的手脚。一旦被我们抓到,我们也到乡上去告他们,看乡上又来不来查?”兴成觉得端阳的话有道理,便看着贺毅道:“端阳老弟这话说得对,还有几天时间,他们肯定要做些手脚。只要我们大家细心一些,还怕发现不到他们一点过错?”说完不等贺毅回答,便又转向端阳道:“老弟你放心,坛子口好封,人口不好封,全湾这样多人我就不相信听不到一点儿信息。我等会儿就去对贺林他们说一声,让他们把眼睛擦亮些,把鼻子放灵一些,把耳朵放尖一些,保证抓得到他们的证据!”贺毅和贺勇也道:“既然这样,那我们也是一样的!”说完又道:“这就叫你不仁,我不义,你要戳我鼻子,我当然也要戳你眼睛,礼尚往来,是不是?”端阳十分高兴,急忙双手抱拳向三人行了一个礼道:“那就多谢各位老哥了!”三人道:“都是自己弟兄,说那些客气话做什么?”说完几个人就散了,端阳因为听了兴成和贺毅一番话,也不像刚才那么紧张了,满怀信心地回到家里,恭候调查组前来调查。

贺春乾从第一天在村小学的黄葛树下,看见端阳和贺毅等人说话时起,便知道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的目的了。第二天,又看见贺端阳在街上置买烟酒,备办酒席所需物品,心里更明白贺端阳要干什么了。贺春乾仍然是打算让贺国藩继续做村主任的。贺国藩虽然老实,却是听话,如换了贺端阳,先不说大房和小房天生的矛盾,就是贺端阳那身上长刺、头上长角、自以为是的个性,他岂能像眼下这样在村里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那是断断不行的!他把自己的想法给乡上伍书记说了。伍书记也认为贺家湾村这几年班子团结,各项工作都很不错。在上面不断强调建设和谐社会的大前提下,伍书记不想在自己管辖的领地内出现班子扯五拌六、你争我斗、互不团结的现象,因而也同意贺家湾的两委班子维持原状不变。只是叮嘱贺春乾要做好村民的工作,既要保证组织意图的实现,又要不违反《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贺春乾一听顶头上司的话,便有些为难起来。上一届自己煞费苦心,动员贺兴成出来竞选副主任,让他拉走一些主任票,临选举前又出了贺良毅弟兄将贺端阳打跑了的事,尽管这样,贺端阳都得了将近三百张的选票。今年搞不好,说不定贺端阳就会占了上风。怎么才能做到伍书记说的既能保住贺国藩的位子又不违法呢?这就让贺春乾颇费思量了!这一回他自然不能采取上一届选举那些做法了,得想些新招才行!贺春乾抠了半天脑袋瓜子,突然想起了贺端阳请客的事,眼前登时一亮:贺家湾说得来的人在一起吃吃喝喝是常事,可这事要看放到什么背景下。放到平常是很小的事,可要放在这选举期间,经常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说你是贿选那也说得过去。一旦贿选的事实成立,那你贺端阳想做村主任,便是砂罐做枕头——空想去吧!一想到这里,贺春乾不禁在心里冷笑了两声,拿定了主意。回到家里,喊来贺国藩,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让贺良毅当天晚上便去贺端阳的墙脚下,做了“包打听”。以后贺良毅又悄悄跟踪了端阳几回。贺春乾便把贺端阳请客的一切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了。但贺春乾自是老道成熟,表面仍不动声色,让贺端阳们先得意着。却在昨天看看时机已到,便去跟伍书记汇报了贺端阳贿选一事,要求乡上派人来调查。如果属实,希望乡上严肃处理。伍书记自然支持,于是当即指示由分管组织人事的向副书记牵头,连同乡纪委、乡人大,立即赴贺家湾调查。

那向副书记、刘纪检、罗人大原来以为调查此事,十分容易,因为在贺春乾的汇报里,贺端阳请客的时间、地点、人数、喝的什么牌子的酒,发的什么牌子的烟,在席间哪些人又说了些什么话,都列得清清楚楚,他们只需要找当事人对证一下,便可确认事实。但令他们没想到的是找到第一个当事人,贺毅便像是和他们前世有冤、今生有仇一般,不但不配合,反而一接触便和他们擦上了火。问了半天,不但没得到一点儿有用的东西,反而让他们落了一肚子气,却又拿他毫无办法。只得愤愤地退出来,让贺劲松按图索骥,带他们去找贺善怀。贺善怀老实怕事一些,一见干部来调查贺端阳请客的事,便故意装聋作哑,做出吓住了的样子,一口否认到贺端阳家里吃过饭的事。向副书记便又沉着脸,一一指出了某年、某月、某日晚上,你和某某一起到贺端阳屋里吃的饭,是不是事实?贺善怀见抵赖不过了,便做出回忆的样子,想了半天才说:“哦,领导这样一说,我倒想起来了!那天晚上我到贺端阳家里借个筛子,正碰到他屋里有几个人吃饭,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为什么,反正我们湾里经常有人打堆。我拿起筛子要走,端阳要扯到我喝酒,我就留下来喝了!”向副书记道:“好嘛,这一回就算你去借筛子,碰到了,某月某日这一回呢?”贺善怀道:“哦,那一回哟,那一回是去借簸箕!”向书记一听这话脸就又绷紧了,道:“你还有没有借的?”贺善怀苦起了一张脸道:“哎呀,领导你们不知道,我们庄稼人,哪家哪户把过日子的东西准备得那么齐全?少不了今天缺这个,明天缺那个,要跟左邻右舍借!如果你还要问我,我还去借过箩筐、箢篼、竹扒儿这些的!”那被老百姓称作“刘鸡奸”的人,听了贺善怀一通话,也明白是在耍他们,便也不高兴地道:“就算你经常去借东西,可哪里那么遇缘,每回都碰到他家里请客?”贺善怀也不生气,只慢慢地道:“哎呀,领导,我也是这样想的呢!硬是豌豆滚到磨眼里——就有那么遇缘,你说有什么办法?”向副书记想了想,又换了一个话题问:“贺端阳是不是叫你在选举的时候要投他的票?”贺善怀立即道:“我怎么会听他的话?他又不是领导!只有贺春乾书记叫我们投哪个的票,我们才会投哪个的票嘛!”说完又对姓向的道:“我们贺家湾的人只会听贺春乾的,领导说我的话错没错?”向副书记板着脸,朝“刘鸡奸”看了一眼,露出了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然后又回头对贺善怀问了最后一句:“贺端阳对你们说过什么话没有?”贺善怀马上道:“哦,说得多了!这娃儿出去打了几年工,也不晓得在哪里学来的,劝我们喝酒,说什么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感情厚,喝不够;感情薄,喝不着;感情铁,喝出血。每一回,我都被整得个醉醺醺的!”向副书记道:“我跟你明说,你别以为我们是傻瓜,听不出你的话是在故意骗我们!我们已经掌握了非常确切的证据,贺端阳请你们吃吃喝喝,就是贿选!你现在说实话还来得及,要是不说,等我们调查清楚了,再治你一个共同犯罪的罪,你就知道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卖了!”贺善怀一听这话,便十分委屈地叫了起来:“哎呀,领导怎么说这号的话?你叫我跟你们说什么实话呢?你们是不是想让我编些话来诬陷贺端阳?要那样,以后我还见不见人了?我们乡下人有句俗话,叫作你今不靠人,明不靠人,以后你屋里死了人总要靠人!哪像你们当干部的,一切都有国家。打个比方说,今晚上你们回去翘了腿儿,明天国家就会来给你们开追悼会,我们农村人,哪里有你们那份福?所以我们怎么敢随便得罪人?”说完这话,还盯着向副书记问:“领导说是不是这样?”向副书记明知道自己被面前这个看似憨厚的农民骂了,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只得受了。然后又黑着脸,让贺劲松带着往贺长军家里去了。

贺长军听了贺毅的话,在去给贺勇、贺建等人报信前就对女人程素静做了安排。程素静也非等闲之辈,早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就被人称为是钢嘴铁牙的“铁菱角”,一张嘴厉害得很。向副书记一行人刚走进贺长军的院子,卧在阶檐下的狗便从窝里冲出来,一边朝他们扑去,一边汪汪吠着。程素静从屋子里出来一看,见是贺劲松带着三个干部模样的人,便知是乡上来调查端阳的人了。于是便冲过去,在那狗肚子上踢了一脚,没好气地骂道:“你瞎了眼了,敢随便什么人都咬?”骂完,又似开玩笑地道:“要咬你就只咬贺会计,咬别的那些人你吃了豹子胆!”贺劲松一听,哭笑不得,便道:“大侄儿媳妇,怎么只咬我呢?我就真的那么逗人恨,连狗都只咬我一个人?”女人听了,又立即对贺劲松赔笑道:“贺会计你别误会!也怪我没有把话说清楚,该挨打!我的意思是说你是农民,狗咬两口没来头!他们是国家干部,咬了他们就好比咬了国家,那还了得呀?”说完又道:“别说我这土狗儿,就是藏獒,也莫得那么大的胆子敢咬国家干部嘛!你说是不是?”

贺劲松正要笑话,程素静却又满面笑容地转身对了向副书记三人道:“领导进屋来吧!你们放心,我这狗听话得很,专咬农民不咬国家干部!”说完又对狗叱道:“还不快去窝里躺倒,没长眼睛的东西!”那狗听了这话,果真一边呜呜咽咽委屈地哼着,一边又往屋檐下的窝里走去了。向副书记三人虎着脸站着没动,只呆呆地看着女人,似乎想发作什么,却又发作不出来的样子。贺劲松一看,就忙对程素静说:“大侄儿媳妇,长军大侄子呢?叫他出来,领导要问他一点事?”程素静立即做出惊慌的样子,道:“什么事,贺会计,是不是他犯什么法了?”贺劲松道:“不关他的事,你放心!”程素静这才哦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说完又道:“他叔,实在对不起,他打工走了!”向副书记一听,知道这女人又是在哄他们,便立即瞪大了眼睛道:“他昨天都在屋里,什么时走的?”程素静道:“刚才才走,可能还没走到两三里路,领导要是去撵他,可能还撵得上!”向副书记听了女人这话,心里的火气又腾腾地窜了上来,道:“怪了,早不打工,晚不打工,偏偏在这个时候,就出去打工了……”话还没完,程素静便也一下沉了脸,没好气地道:“怎么,出去打工也犯法了?他一个农民,什么时候想出去了就出去,又不跟哪个请假!你们当领导的,什么时候能够出去,什么时候不能出去,又不做个规定,怪得到哪个……”贺劲松见向副书记三人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便不等程素静说完,道:“大侄儿媳妇,你看领导才说一句,你就是一连串的话!也不要说那么多了,还是去把大侄子叫回来吧!”程素静一听这话,又马上对贺劲松道:“要我去叫,你们就要给我的车费,付我的工钱!”说着把手伸到向副书记面前接着道:“领导拿钱来吧,拿了钱我就去叫!不拿钱,我就白去跟你们叫?”向副书记知道和这个女人扯不清,便黑着脸,哼了一声,带着众人转身去了。

接下来,调查组又走了两家,结果和前面一样,不是吃了闭门羹,便是白受了一顿冤枉气。向副书记被气得铁青了面孔,当“刘鸡奸”和罗人大还要去找贺兴成调查时,向副书记突然十分粗鲁地说了一声:“全都是一板的腔,还调查个㞗呀!各人回去!”“刘鸡奸”道:“难道连贺端阳本人都不问一下了?”向副书记道:“还去问什么?你手里一点证据都没掌握到,还想去找气受?”贺劲松受了贺春乾安排给调查组带路,早不想干这活儿了。听了向副书记的话,便道:“那领导到贺主任屋里吃了饭再回去嘛!”向副书记气冲冲地道:“气都吃饱了,还吃得下屁的饭!”说罢,便带头往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又余怒未息地道:“你们看看,现在农民厉害到什么样子了?我们这些转田埂的小官,当贪官不够档次,当清官又没有人相信,当起有什么意思?可党中央还在惯农民,什么民主,什么直选,不选乱才怪呢……”

一语未了,贺贵忽然从墙角钻出来,便接过向副书记的话摇着头道:“谬也,谬也!领导此话实大谬论也!”向副书记心里正有气,听了贺贵的话便道:“你知道个屁!”贺贵也不生气,又接着像唱歌一般,摇头晃脑地吟道:“君不见,依法选举选不乱,选乱乱选未依法是也!”向副书记听后又马上追着贺贵问:“群众就不乱来哟?要是群众乱来了怎么办?”贺贵像是生了气,立即指着向副书记说了两句:“群众不乱来,乱来皆你们也!”说罢也不看他们,自顾昂头而去。气得向副书记在一旁咬了半天牙齿,方才说出了“神经病”三字。然后带着刘纪检和罗人大,回乡上向伍书记汇报去了。

却说贺端阳、贺兴成、贺毅等人,发誓也要抓住贺春乾、贺国藩的小辫子,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才一天还不到,贺春乾、贺国藩的小辫子便让贺毅、贺勇、贺兴成等人给抓住了。这日一大早,贺端阳刚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洗漱,贺毅和贺勇便匆匆跑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一见端阳,贺毅便冲着他叫了起来:“老弟,这下我们不怕了!”端阳问:“什么不怕了?”贺勇说:“昨晚上全湾的狗咬了半夜,你难道没有听见?”端阳道:“昨晚上我睡得早,一倒下便睡着了,硬还没有听见狗叫呢!”说到这里,李正秀忽然走了过来,道:“昨晚上全湾的狗都咬得凶,怎么了?”贺勇正想回答,贺毅却抢在了头里,说:“嗨,婶,你万年都猜不到,昨晚上发生了什么事?贺国藩带着贺良毅、贺良礼、贺通良他们一伙人,家家户户发烟……”端阳一听到这里,不由得叫了起来,说:“发烟?怎么没有给我们发?”贺毅道:“怎么会给你发?给你发,他们不是找个虱子在头上咬吗?”贺勇也道:“就是,也没有给我们发!我听到狗咬,起来悄悄打开门缝一看,看见院子旁边站着贺良礼、贺良毅和贺通良,怀里都抱着一包东西。我正在怀疑,瞧见贺国藩从贺大草屋里出来,他身后跟着贺大草。贺大草一边走一边对贺国藩说:贺主任,道谢烟哟!又说:你放心,我一定投你的票!我才知道贺良礼他们怀里抱着的是烟,贺国藩在挨家挨户送烟。我以为他们也要给我送,急忙把门轻轻关上,等待他们来敲门。等了半天,却是夜蚊子滚岩——没有响动!我又把门觑开一看,人影子都没有了!”贺毅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说:“你等到他们来给你发嘛!明知道把烟给你发了,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不等于白发了?”

正说着,忽见兴成也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人还没到门口,便听得他说:“端阳老弟,昨晚上他们在给湾里的人发烟,你知不知道?”端阳指了一下贺毅和贺勇,说:“我们正在说这事呢!你掌握了些什么情况?”兴成先高兴地道:“我说只要有心,总要发现他们的背后花招,这不就是歪嘴婆娘照镜子——当面见效了!”说完才说:“刚才贺福来跟我们说,他昨晚上听见狗咬,跟踪了半夜,发现他们发的是五块多钱的‘中南海’,家里选票多的,发的是一条,一般是三盒、五盒,家里只有一张选票的,就没有发,大概他们觉得不值得发。还有,就是我们也没有发!”端阳忽然双手一击,叫了一声:“好,等我们拿到了证据,也马上到乡上去告他们,看乡上怎么说?”兴成不明白地道:“这事你怎么拿得到证据?”端阳道:“这你们不要管,只回去等着我的信就是了!”兴成、贺毅、贺勇等人一听,果真半信半疑地先回去了。

这儿端阳匆匆洗漱了一下,便朝王娇姐姐王娟家跑去。一进门,便冲王娟道:“姐,昨晚上有人给你送烟没有?”王娟愣了,问:“送什么烟?”端阳一见王娟这个样子,便知他们把王娟也打入了他端阳一派,因此也没给她送,心里便有些失望起来。过了一会儿,便把贺勇、贺福等看见的情况给王娟说了一遍。王娟一听,顿时生起气来,道:“怪不得昨晚上我听见狗咬了半夜,原来才是这样一回事!家家都发了,却把我关在栅子门外,把我当什么人了?难道我就不是大房的人了?猪尿包不打人却胀人,我这就去找贺国藩,问他怎么不跟我发?”说罢便要走。端阳急忙拦住她道:“姐,你去找他也等于零,人家要是不承认,反把你自己说得灰不溜秋的!不如这样,你到隔壁家顺叔那里,就说屋里客来了,现在想去买烟,又抽不开身,问他屋里有没有烟,先借两盒,你看他怎么说?”那王娟果然就去了。没一时,便真的拿了两盒“中南海”香烟回来。一进门,嘴里还气鼓鼓地说:“硬是被你说准了,他们昨晚上真的发了烟!”又说:“给家顺叔发了六盒,叫家顺叔一定要选贺国藩!”端阳道:“这就好!”说着接过烟来,又对王娟道:“姐,下午我就把烟还过来,这事你藏到心里,不要到处说!”说罢便出去了。

端阳将烟揣进口袋,又急急忙忙地来到村里贺大龙的百货店里,对贺大龙道:“大龙叔,我买几盒烟!”贺大龙是个跛子,一踮一踮地走出来,道:“你买什么烟,端阳?”端阳道:“我买五盒‘中南海’!”贺大龙立即蹙紧了眉头道:“哎呀,老侄呀,硬是不凑巧,‘中南海’没有了!”端阳道:“一盒也没有了?”贺大龙道:“一盒也没有了!”端阳立即试探地对大龙说:“我听在你店里打麻将的人说,昨下午还看见你店里有‘中南海’,怎么今早上就没有了?”贺大龙果然上当,朝周围看了看,附在端阳耳边说:“不哄你说,昨晚上全被贺良毅买走了!”端阳听了这话,先哦了一声,然后又悄悄对贺大龙问道:“他买这样多的烟做什么?”贺大龙便警惕了,道:“那我就不知道了!”端阳明白在贺大龙这里问不出什么了,就随便买了两盒其他牌子的烟离开了。吃过早饭,端阳便去喊了贺毅、贺兴成、贺长军、贺勇、贺建等人,一起雄赳赳、气昂昂地往乡上去了。

来到乡上,伍书记正在开会安排明天各村选举候选人的工作,一见贺家湾村突然涌来一群怒气冲冲的上访村民,立即停止了会议,把他们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端阳等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把贺国藩等人给村民发烟、贿选的事向姓伍的说了。伍书记心里也立即明白,肯定是贺春乾、贺国藩见昨日向副书记等人没调查出什么结果,不能用贿选的名义掰倒贺端阳,又害怕丢了选票,因而情急之中想出了这个用发烟来拉拢选民的办法。伍书记在心里已是默认了贺国藩继续做贺家湾的村主任,此时难免不有袒护之心。等贺端阳他们说完以后才道:“你们所说的,是不是有充分的证据?”端阳立即从口袋里掏出王娟借给的两盒烟来,说:“这就是证据!”伍书记把烟拿过来,翻来覆去看了一遍,然后又将烟往端阳面前一放,严肃地道:“这能说明什么啊?黑毛猪儿家家有,哪个烟店没卖这种烟,你怎么就能确定是贺国藩发的!”端阳道:“这就是贺国藩给村民发的烟!我们村里贺大龙百货里,这种烟昨晚上都卖完了!”伍书记道:“即使卖完了,那也不能就说是贺国藩买来发给村民了呀?”端阳道:“发没发,伍书记你下去调查一下,立马就明白了!”伍书记道:“明天就是选举日了,哪有时间去调查?”说着,目光犀利地从端阳、兴成、贺毅等人脸上扫过,完了又板了面孔,才接着说道:“就是有时间去调查,别个死不认账,你有什么办法啊?不是有人反映你们村里的个别人用吃吃喝喝等手段拉票,昨天向副书记带人去调查,不也是遇到一些人抵赖吗?这下好了,原先有人用吃吃喝喝来拉票,现在又有人用发烟来拉票,你们扯平了,还有什么说的?”端阳一听这话便道:“这样说,你们是不打算调查了?”伍书记道:“我说过不调查了吗?我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明天就是选举候选人的日子,调查已经来不及了,但我们过后还是要调查的!一旦调查属实了,别说只是候选人,就是正式选上了,也是可以罢免的嘛!”端阳一听这话,愣了半天,然后才气冲冲站了起来,说:“那好,你们不调查就算了,可也别怪我们了!”说着,一甩手便走出了伍书记的办公室。贺毅和贺兴成们先前七嘴八舌地为端阳帮腔,此时见端阳摔门而去,不知怎么回事,也都跟着出来了。

走出乡政府的大门,贺毅、贺兴成方才围住端阳问:“话还没说完,怎么就走了呢?”贺端阳愤愤地道:“还有什么说的了?你们难道还没有听出来,姓伍的和贺春乾、贺国藩穿的是一条裤子?说什么过后调查,过后还调查得出来个屁!”众人一听也着了急,便纷纷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吃了别个的嘴软,拿了别个的手软,如果我们不想办法,肯定要输给别个!”众人看着端阳,端阳也苦着脸,皱了眉对着众人问:“这个时候了,你们说有什么办法?”众人都互相看着不吭声。片刻,贺兴成突然道:“他们发得,难道我们发不得?”话音刚落,贺毅也道:“对,他们发几块钱一盒的,我们发十块钱一盒的,他们一户发五六盒,我们一户发一条,没有什么把票拉不过来的!”众人叫起好来,说:“就是!”说完又纷纷鼓励端阳道:“反正姓伍的不查,要发都发!”端阳听了众人的话,抿着嘴唇没回答,似是在思考的样子。兴成以为端阳害怕了,也道:“反正又不是我们带的头,怕什么?”又道:“你是不是没有那么多钱?钱不够我们大家都凑一点,反正我们不能输了这口气!”贺毅也道:“对,当不当村主任不要紧,可我们小房一定要争这一口气!不然,以后在村里还抬不起头!你说差好多钱,我们都跟你凑!”众人也道:“就是,我们多的出不起,三五百块钱还是掏得出来的!”端阳这才道:“我哪会要你们给我出钱?这几年和王娇在外头打工,两个人加起来也挣了几万块钱!即使不够,我去跟舅舅借,也不会要你们给我出钱嘛!”众人说:“那你还犹豫什么?过了今天晚上,明天就投票选候选人了,再婆婆妈妈的就来不及了!”

端阳这才将牙一咬,下了决心道:“那就按你们说的,买!不管人多人少,一家一条,全湾有多少户人就买多少条!”一语未了,兴成道:“选民多的户,一户甩一条倒可以,选民少的户,我看还是发几盒就行了!”端阳道:“要发,我们就不要像他们那么小里小气的!”说完又道:“就是一家只有一张选票的人,也要发两盒!另外,我们也不要像他们那样认为不会投他的票,就不给别个发,我们也同样发……”话还没说完,贺毅急忙摇手道:“要不得,要不得,有两类人不能发!第一类是像我们这样的弟兄,你一支烟不发,我们照样要把票投给你,何必浪费那些钱?反倒把弟兄说生疏了!第二类人,就是像贺良毅、贺良礼弟兄和贺通良这些人,莫说你给他发几盒烟,就是给他抬几箱烟去,他也不会把票投给你,你给他发什么?所谓拉票,主要就是拉中间那些二不挂五的人嘛!”众人一听这话,都齐声叫好,道:“对对对,主要是拉中间那些人!”

端阳也觉得很有道理,便道:“那就按贺毅哥说的办,我们现在来算一下需要多少烟?”说着,一伙人便蹲在地上一家一家地计算起来。算毕,端阳便对兴成和贺毅说:“我看这样,你们两个现在到街上卖烟的店里把烟订了,等擦黑的时候再找两个人上街来挑。挑回去我们还是分成几个组分别去发,免得让人家发现了!”端阳话说完,兴成道:“就是让他们发现了,又怕什么?他们前头敲大锣敲得,我们后头敲瓦片就敲不得了?”贺毅却不赞成兴成的话,说:“端阳老弟说得有道理,虽然我们是跟在别人后头敲瓦片,但人与人不同,人家有乡上护着。他们吃一把盐不咸,我们吃一撮盐却可能咸了,所以还是小心行得万年船!”兴成听了这话,方不说什么了。

当下兴成和贺毅便去街上的烟店订了烟,交了订金。乡上几家烟店都一时凑不出那么多同一牌子的香烟,只得又坐了摩托去县城烟草公司进货。到了傍晚,端阳请了贺毅、兴成、贺勇三人去街上将烟挑了回来。端阳那批竞选班子的人早在家里等着了,等烟一挑回,便分别行动起来。这天晚上,那贺家湾的狗于是又十分辛苦、尽忠尽职地叫了起来。本来,端阳的烟上半宿就发完了。全湾的大狗小狗本可以在下半夜躺在窝里休息。可不知道那些狗是因为兴奋过度,还是因别的什么,竟叫了一夜。那端阳们因为忙了一天加半夜,实在疲倦,又以为大事已成,心里一宽,回家倒头便睡。因此,对那下半夜的狗吠便浑然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