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贺端阳听说村里将选民名单又张贴到村务公开栏上了,就打算去看看。打从贺贵门口过时,又见贺贵坐在门槛上,戴着啤酒瓶底厚的眼镜在看报纸。端阳看见老头,忽然想起当年向他请教怎么才能顺利当选村主任。可一转眼,十多年的时间就过去了,贺贵已经七十多岁,人是比以前更加不如了。就说看报纸的样子,十多年前虽说视力不好,可报纸和眼睛还能保持一定的距离。如今鼻尖完全落在了报纸上。那模样不像是在用眼睛看纸上的字,倒是像用鼻子在闻纸上的气味一样!身体也更加瘦削,脸上的皱纹又深又长,头上再也找不出一根黑发,又时不时地咳嗽喘气。但精神气还足,走路既不需要人扶持,也不用拐杖,并且还有几分矫健的样子。贺端阳走过去喊了一声:“贵叔,你老人家还看报纸呀?”贺贵听见喊,抬起头来,看了端阳一会儿,方才叫道:“哦,是你娃儿呀?”又道:“人非生而知之,不看报纸岂能知天下事?”端阳在他面前蹲下,说:“你眼睛不好了,少看一些,看以后眼睛瞎了没有人牵你走路!”贺贵道:“你娃此言差矣!人各有命,阎王叫你今日死,你再强挣,也活不过明天!岂不闻庄子鼓盆而歌乎?”

贺贵说着突然站了起来,将报纸一裹,又往胳肢窝里一夹,也不和端阳说什么,便飘飘欲仙地往院子外面走去。不一会儿他又从墙角转了回来,满脸现出紧张的颜色,直道:“鬼来了!鬼来了!”端阳一听,从地上站了起来道:“贵叔,大白天的,什么鬼来了……”

一语未了,只见院子前面的土路上突然出现了一队人马,均是乡上的一干头头脑脑,由伍书记带着,贺春乾和贺国藩作陪,一边往这儿走来,一边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像是参观视察,又像是走亲戚一般,十分亲热的样子。端阳一下明白了贺贵那话的含义,想起老头的幽默,不由得咧开嘴笑了。可没等笑容在脸上停留多久便像被冻住了一样,僵硬地凝结在了脸上。一个问号迅速在心里升起:“也没听说开什么会,乡上这样多的领导怎么都到村里来了?在这个时候是不是专门来给贺国藩助威的?”想到这里,端阳便再也顾不上和贺贵说话,急忙转身找兴成、贺毅等人打听情况去了。

贺端阳猜测得不错!伍书记等人确是专为贺国藩助威而来。那天伍书记经过一番冥思苦想,觉得在贺家湾村委会换届选举问题上,如像过去那么越俎代庖,无疑会是引火烧身;可如果放任不管,假如贺国藩倒下去了,弄不好也会引火烧身!作难了好一阵子,决定该介入还是得介入。他想了一阵,决定以乡选举指导小组主任的身份对贺家湾村的换届选举,特别是对原班子的留任做些暗示和引导性的工作。想到这儿,他就马上给贺春乾打了一个电话,让贺家湾村委会原班子的人马明天都在村里等着,他和乡党委一班人要到村里来视察工作。并且明确要求中午就把饭安排在贺国藩的家里。贺春乾是个明白人,一听伍书记要带乡党委一班人来村里视察,自然明白在这个节骨眼上此番举动意味着什么,便不由得在心里由衷地发出了一阵感叹:“真是一只狡猾的狐狸呀!在这个关键时刻,此番举动,不显山不露水地对村民发出了一个信号:乡党委和乡政府还是信任贺国藩的!贺国藩继续担任下届村委会主任也是合格的!这何尝不是一个无声的表态?在这个无声的表态的同时,不是也告诉了另外一些人你们不要再去和贺国藩争了,争也是争不过去的!什么叫引导?这就叫引导!农民的民主意识本来就不高,有了乡党委发出的这样一个信号,还怕村民不跟着组织走?并且这样一来,也就给他们贯彻‘组织意图’撑了腰,壮了胆!”贺春乾越想越高兴,放下电话便立即乐颠颠地先跑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贺国藩,然后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布置起来。

却说贺端阳刚走,贺春乾、贺国藩陪着伍书记一行人就进了贺贵的院子。贺贵没等他们走近,便丢掉手里的报纸,弓着身子,把头俯到地上,像是丢了什么东西一样满地寻找起来。一行人见了甚觉奇怪,贺春乾没等领导开口,便大声对贺贵问:“贺贵,你找什么东西?”贺贵头也没抬,一边继续在地上察看一边回道:“怪了,老夫才看见一窝耗子和一条蛇在这里打闹玩耍,转眼就没见了!”人群中一个姓李的委员听了,道:“这个时候,虫和蚂蚁都进洞了,哪来的蛇会和耗子玩耍?肯定是你看花了眼!”贺贵道:“老夫虽然眼力不济,可那么大一群耗子和一条蛇,岂有看错之理?”贺贵这话一完,人群中另一姓汪的委员马上道:“蛇本身就是吃老鼠的,它们怎么会在一起玩耍?”贺贵道:“岂不闻蛇鼠一窝的话么?它们本是一伙的,在一起怎会不玩耍?”伍书记一听这话,脸立即黑了下来。所有的人这时也明白了过来。贺国藩见领导今天本是为自己高高兴兴而来,这阵却遇到贺贵这个“疯子”,便感到十分不安,于是立即对贺贵大声斥道:“贺贵,你眼看就要到阎王殿去报到了,还乱说什么?”说完又笑着对伍书记等道:“他是个精神病,领导莫跟他一般见识!走吧!”伍书记们也早知道这人的精神不太正常,也便不理他,果然转身走了。贺贵听了贺国藩的话,却突然生气了,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过去拉住了贺国藩道:“你才是有精神病!你至少还欠老夫一条烟,知道不知道?”贺国藩没明白过来,道:“我什么时候欠你一条烟了?”贺贵道:“前两回村委会换届选举,你给别人发了烟,嫌老夫手里只有一张选票,没给老夫发,两回加起来,不就是一条了么?”贺国藩一听贺贵的话,立即红了脸,道:“你乱说,我哪儿发了烟的?”贺贵马上把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把贺国藩拉得更紧了,梗着颈项大声道:“你敢抵赖?你不给老夫发烟,便是把老夫打入另册,是可忍孰不可忍?”贺春乾见这么多领导在场,贺贵这样大吵大闹实在有煞风景,于是便道:“两盒烟没吃到就这样又是拉又是扯的,好不好意思?”贺贵又突然鼓突起颈项上几条蚯蚓状的青筋,冲贺春乾道:“岂止是为两盒烟乎?老夫气不顺,理不平!不平则鸣,不该找你们说说道理乎?”贺春乾见状急忙道:“好好,以后我给你买条烟来,行了吧?”贺贵道:“此烟非彼烟,老夫岂是吃嗟来之食的?”贺春乾哭笑不得,想去把贺贵拉开,又知道这个倔老头是越拉越不会罢休的。正无计可施时,突然看见一只半大猫儿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正衔着贺贵那张报纸在地上使劲儿甩着。贺春乾便突然大喊了一声:“猫把报纸拖走了!”贺贵回头看去,果然见那猫咬着报纸又撕又甩的,便急忙松了贺国藩过去抢他的报纸了。这儿贺春乾将贺国藩一推,道:“还不快走!”又道:“你跟他两个都说得清楚?”贺国藩这才抢到前面走了。

贺贵的家在老院子东头横房的偏房里,有一条小巷子可以直通大院子,但需要从贺贵和前面贺文献的屋子穿过。贺春乾怕贺贵继续拉着他们找麻烦,便带了伍书记一行人从前面地坝边往大院子走了去。大院子里倒是有两堆人,一堆老头,一堆老太太,全是七老八十的样子。一边靠着阶檐的墙壁坐着晒太阳,一边鸡一嘴、鸭一嘴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一看见伍书记一行人,老头老太们便立即住了嘴,只瞪起一双双有些混浊发黄的眼睛,咧着嘴唇像是打量来乡间耍猴戏的艺人似的看着他们。伍书记正要打招呼,贺春乾忽然道:“算了,伍书记,跟他们说什么也是白说!我看还是到村委会办公室先开会吧!那儿的人已经等着了!”贺国藩也跟在贺春乾话后解释说:“就是!今天不凑巧,遇到天气好,又赶场,所以赶场的赶场,下地的下地,差不多都没在家里。留到屋里的不是动不了的,就是连话都听不明白的!你要叫他们说话,半天也跟你说不清楚!”伍书记一听这话皱紧了眉头,对贺春乾道:“那你们选举那天怎么办?”贺春乾道:“还能怎么办?只有叫他们家里的人代票嘛!”伍书记道:“可今年上面有规定,不搞委托投票了!”贺春乾道:“那就只有叫上面下来一个一个把他们背去投票了!”伍书记听了这话,没吭声,果然转身从原路回村小学了。

一到村小学,果见全村的党员、村委会干部、村民小组长和村民代表,都在那儿等着了。原来贺春乾一接到伍书记的电话,便计划了要开这个会。怕大家不来,从昨天下午到晚上,贺春乾、贺国藩是一个一个地到他们家里去请。现在一看,该到会的都全到了,贺春乾便十分高兴,急忙微笑着将伍书记一行往会场带去。

会场设在一间教室里,头天下午,贺劲松带着贺通良、贺良毅等人早已收拾布置过。在原来老师讲课的讲台前搬了三张学生原来的课桌,因陋就简就搭了一个主席台。课桌桌面早被学生用刀子和铅笔划得面目全非,一张课桌还缺了一只角。贺劲松原计划今天来的时候把家里的两床床单拿来铺到桌子上。可出门时一急又给忘了,如今也便只好让桌面保持本色,好歹将就。课桌后面也是三根学生坐的长板凳。因为那些凳子长期没用,拿出来时竟长了满身的白毛。贺劲松和贺通良、贺良毅等人使劲用稻草擦,才把那些白毛给擦掉了。擦完了以后,贺劲松选了三条最结实的放到桌子后面。为了检验这几条凳子的安全性能,贺劲松和贺通良还坐上去使劲地摇了摇,见凳子也没散架,确信明天领导的安全不会受到影响了,方才放了心。可摆在下面那些凳子就不那么牢靠了!有的腿已经松动,坐上去咯吱咯吱地响。有的干脆缺了腿,贺劲松和贺通良、贺良毅只得去外面找了砖头来垫上。教室里的几个大坑,贺通良和贺良毅也从外面挑来泥土给填上了。几个人忙了一下午,会场算是基本布置出来了,可教室的几面墙壁却因多年没用,掉壳的掉壳,脱灰的脱灰,到处龇牙裂缝,十分的丑陋难看,贺劲松他们无法,也只得不去管它们了。

说话时,伍书记一行在贺春乾和贺国藩的陪同下,已经鱼贯而入,走进了教室。

贺春乾见乡上领导都按顺序入座了,便咳了一声,宣布开会,道:“今天乡党委、乡政府的领导,在百忙之中不辞辛苦,冒着严寒,到我们贺家湾检查指导工作,是对我们村支部、村委会以及全村的党员、干部、群众最大的支持,最大的鼓励,最大的关怀!下面,我建议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伍书记给我们做重要指示!”话音刚落,会场的人果然又鼓起掌来。伍书记又马上谦恭地把身子欠了起来,双手往下压了压,接着便又坐了下去。掌声随着伍书记屁股的重新落座也消失下去了。伍书记这才道:“说重要指示不敢当,只发表一些个人的看法,供大家参考吧!今天看了贺家湾这几年的巨大变化,感到十分高兴!从上一次村委会换届以来,贺家湾村委会在村支部的坚强领导下,在全村党员干部的大力支持下,紧紧团结全村人民群众,努力工作,埋头苦干,锐意创新,工作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全村实现了土地重新调整,连县委、县政府都高度关注!接着又引来了九环制药有限公司到村里落户,顺利实现了一千亩的土地流转,创造了贺家湾迅速崛起的速度和经验!人均收入大幅度增加,人民生活蒸蒸日上,很快就要实现小康了!这一切都说明贺家湾村党支部是一个坚强有力的战斗堡垒;贺家湾的村委会是一个领导有方、务实肯干的村委会!贺家湾的整个班子是一个让组织放心,让群众满意的好班子!两个班子的主要领导……”伍书记便扭过头去,看着贺春乾接着说:“贺春乾同志勇于创新,积极进取,有开拓精神……”说着又朝另一边扭过头去,看着贺国藩又接着道:“贺国藩同志忠厚老实,不计名利,踏实肯干,是一头革命的老黄牛!”说完又回过头,朝众人继续说道:“两位同志配合默契,互相支持,才取得今天这样的成绩的!因此,我希望贺家湾的班子能发扬成绩,继续带领贺家湾全体村民前进,也希望今天在座的全体党员、干部和村民代表同志继续支持他们的工作。”

伍书记又道:“同志们,关于第七次村委委员换届选举工作,我讲以下几点意见:第一,一定要不折不扣地执行《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按《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规定办事!在座的党员和干部不但要带头执行《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正确认识、正确对待这次选举,还要教育广大村民切实履行民主权利,投好自己庄严的一票!第二,这次选举和上次一样还是海选,由村民直接选出诚实、可靠、肯干、能够带领大家致富的带头人。第三,选举委员会要做好宣传、发动和监督工作,对选民进行资格审查,凡是年满十八周岁,未被剥夺政治权利的公民都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选举委员会要一家一家地上门登记核实,不要有遗漏,按时公布选民名单。第四,对嫁入和嫁出的妇女,要凭户口迁移证才能参加选举,外出打工人员都要给他们寄《致外出选民的公开信》,通知他们回来参加投票选举!不能回来的选民,要写好委托书!如果用电话委托,必须有四个人在场旁听。原则上都到中心会场投票……”说到这里,会场上便有了交头接耳的声音响起。伍书记也没有做解释,只顾顺着自己的话说了下去:“第五,村委会干部和选委会成员要做好分工,要到各村民小组召开村民会议,要严防宗族和黑恶势力干扰选举,严禁拉票和贿选!坚决不能让少数人利用选举的机会兴风作浪!第六,村党支部要发挥坚强的战斗堡垒作用,要加强对选举工作的领导!”这些话都是伍书记在乡上召开的村委会换届选举工作会议上所讲的内容,因此也不用讲稿,一口气便讲了下来。伍书记讲完,便又是张乡长、向副书记分别讲。讲话的内容和伍书记的讲话如出一辙,只不过是换了另一张嘴巴说出来就是了。讲完,贺春乾才做总结,他道:“今天伍书记、张乡长、向副书记等乡上领导,都对我们村的工作做了重要指示。会后,在座的每一个同志尤其是我们的党员和干部,要及时把乡上领导的讲话精神传达到每一个村民中去。尤其是党委对我们村两委班子的鼓励,是对我们的巨大鞭策,我们一定要不骄不躁,继续前进,也感谢全体党员及村民同志们对我们支持!”说完便宣布散会了。下面的人一听散会,如释重负地站起来,一边伸着懒腰或拍着屁股一边急忙往门外拥去。

等人们都走出教室以后,伍书记们才说要往外走,贺良毅手里拿着一张红纸一头闯了进来,口里道:“妈的,前天才给他们撕了,刚才一转眼又贴上去了!”伍书记道:“什么贴上去了?”贺良毅道:“还有什么,反动传单呗!”伍书记听了这话神经一紧,忙问:“什么反动传单?”贺良毅便急忙邀功请赏地对伍书记展开了手里的红纸。伍书记等人一看,见红纸上写着一首叫《选票是理,民意是天》的诗,署名是贺世普,眉头便皱紧了,紧盯着贺春乾问:“这是怎么一回事?”贺春乾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前天在村务公开栏上贴了一张,贺主任叫撕了。没想到他们又贴出来了!我们刚才来的时候村务公开栏上都没有,肯定是我们开会时他们贴上去的!”伍书记还是皱着眉,继续对贺春乾道:“照这样说,这个老头子也卷进村里的选举来了?”贺春乾说:“发现这首诗的时候,我就在心里想,这老头子不大可能参与到村里的选举中来!我多少是知道一点这老头子的性格的,虽然他是村里的人,但他从没有过问过村里的事!我想这可能是有人想拉大旗做虎皮,故意打这老头子的牌子的!”伍书记听后稍微放心了一些,又嘱咐道:“你们可要注意,如果这老头子搅进来,会把村里的事搞得更复杂!”贺春乾道:“我们明白!”伍书记道:“他们要贴就贴,不要撕了!撕它做什么嘛?”贺良毅道:“他们要是假冒贺校长的名义扰乱人心呢?”伍书记道:“可要真是贺校长写的呢?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说完便一边往外走,一边悄声对贺春乾和贺国藩道:“以后要多动脑筋,不要动不动就像过去那么动粗,激化矛盾。越是动粗激化矛盾,越是自毁前程!到时候哪个也保不了你们!”贺春乾一边点头一边又急忙对贺良毅说:“把那张红纸重新贴到村务公开栏上去!”贺良毅露出一副极不愿意的样子说:“撕都撕了,还贴它做什么?”贺国藩见贺良毅不去贴,有些生起气来,道:“哪个叫你撕的?”贺良毅见贺国藩指责他,心里也不高兴起来,便顶撞贺国藩道:“放祸是你们,收祸也是你们,我就是不贴,看哪个敢搬个石头打天!”说着,将那纸三下两下地便撕碎了。伍书记便劝道:“这次就算了,下次遇到这号事多想一想便是!”说罢便带着自己的一行人和贺春乾、贺国藩一起出了门。

却说村务公开栏上贺世普那首诗,确是贺端阳贴上去的。原来贺端阳见乡上那么多的领导都突然到贺家湾来了,心下起了疑,急忙去叫兴成和贺毅帮忙打听。回到家后越想越觉得这事有些蹊跷。自从国家免除农民的农业税后,乡上的干部再也用不着到农民家里催粮催款,便很少下乡了。不但很少下乡,就是到乡政府办事,如果不是赶场的日子也很少能看见他们的身影。故而老百姓把他们叫作了“赶场天干部”。意思便是说如今的乡干部因为没事可做,上班也便是像老百姓赶场一样,三天或更长时间才到乡上来一趟。假如上面来了什么“中心工作”,非到村里要点情况不可时,一般也是办事员来到村上,不是直接到村支书家里,就是到村主任家里,吃一顿饭,打半天麻将,临走时再向支书或主任索要自己所需要的数字或情况。支书和主任自然明白上面需要什么样的数字和情况,也便投其所好,胡诌出几个数字和几点情况。乡干部在本子上把村支书或主任的话记下后,便圆满完成了下乡的任务,打道回府了。这便是现实乡上普遍的工作状况。因此,今日伍书记带了这么多乡上领导到贺家湾来,又怎能不引起贺端阳的怀疑呢?何况又是处于眼下这个特别的敏感时期!贺端阳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听说乡上那伙人又到村上开会去了,想了一会儿,便把贺世普那首《选票是理,民意是天》的诗,立即用红纸重新抄了出来,拿去又贴在村委会的村务公开栏上了。他想用这种方法,试探一下乡上那伙人的反应和态度,看他们究竟是干什么来了。

端阳怀疑得不错。吃中午饭的时候,贺毅便从贺荣那里获得了村上开会的内容,连饭也顾不得吃,便急匆匆地朝端阳家里跑来了。一看见端阳就气冲冲地说:“狗日的些,真的是帮贺国藩助威来了!”说着也不等端阳问,便把从贺荣那里听来的会议内容对端阳说了一遍,说完又气愤地说:“这哪里是开会,明明是在给现任的村委会班子打广告嘛!”

正说着,贺兴成也匆匆忙忙地跑来了,一进门便道:“龟儿子穿的连裆裤,硬是不假!”端阳又忙问:“你得到了什么消息?”兴成道:“刚才我碰到开会回去的贺望均,他跟我说,你跟端阳说一声,叫他莫去争什么村主任了!我一听忙问,怎么叫他莫争了呢?他说,争也是白争,乡上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是想叫贺国藩继续当!说着,把姓伍的讲的话跟我说了一遍。我一听那话连傻瓜都明白他们确实是来帮贺国藩拉票的!”贺毅听后继续愤愤地道:“蛇鼠一窝!真是蛇鼠一窝!”端阳听了贺毅和兴成的话突然不作声了,半晌才皱着眉头,无计可施地道:“他们这样做,明显是违反了公平竞争原则,可人家是政府,是组织,我们又拿他们没法,怎么办呢?”兴成突然气愤地说:“他们能找人助威、打广告,我们为什么不能也去找几个人,来帮我们一下子?”

一语未了,贺毅立即明白了过来,突然拍掌叫道:“是呀,我们又不是没有人,他们前头作得揖,我们后头为什么不能跟着弯腰?”端阳眼前也是一亮,却道:“我们去找哪个才能帮我们呢?”贺毅道:“世普老叔!你忘了世普老叔不是支持我们,还专门给你写了诗鼓励吗?世普老叔虽然只是个中学校长,可他那个中学校长特殊,只比县委书记、县长矮半片篾片,级别比姓伍的大,叫他回来帮我们一下,那姓伍的说不定还要屁颠屁颠地陪着呢!”端阳一听这话,心里直叫苦,因为只有他明白老叔那首诗并非是专门为他写的。想了一想,便道:“老叔的级别和面子自然比姓伍的大,可我了解老叔的为人,是个书呆子,他恐怕不得回来做这个事……”一语未完,兴成突然道:“不找他,找我幺爸去!幺爸不是答应过要支持你把贺国藩拉下去吗?说不定幺爸在社会上还要比老叔吃得开些!让他在县上找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到贺家湾走一趟,又不花他多少事,怎么又不行?”端阳听了心里既高兴,又觉得把握不大,便又道:“这办法好是好,可就不知道世海叔会不会答应?”兴成道:“你还没有去说,怎么知道他不会答应呢?”说罢马上又大包大揽地道:“我知道你丢不下那张脸去求人!这样,下午我进城帮你去说!我们是亲叔侄,有什么话比你好说些!”端阳一听这话高兴起来,马上感激地道:“好,大哥,你有这份心,真是太好了!下午你就帮兄弟跑一趟,当兄弟的以后一定报答!”兴成道:“弟弟兄兄的,说什么报答不报答?我也是争那一口气!你放心,我一定给你带回好消息来!”说毕又道:“我听贺望均说,贺良毅把你贴到村务公开栏上世普老叔那首诗又给撕了!”端阳道:“撕了算了,他们能撕,我们能贴!下午你进城,把老叔这首诗多复印些回来,我们在村里到处都贴,看他们撕不撕得完?”贺毅也道:“对,虽然老叔没有回来,但我们也要给湾里的人造成一种老叔是支持我们的印象!”兴成也马上道:“行,你把老叔那首诗,给我吧!”端阳立即进屋,找出了贺世普亲自抄写的那诗的底稿交给了贺兴成。当天下午,贺兴成果然进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