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第二天一早,端阳便又背了背篓到乡场上去买菜。因为这次请客比上一回要多贺福、贺义、贺兴禄几个人,端阳还打算把王娇的姐姐王娟也请来帮忙。因此,这次不但买的烟酒要比上一回多,连猪肉、蔬菜和作料杂派也比上一回多。端阳在上街买好猪肉蔬菜后,又到下街来买烟酒和杂派。刚走到下街,就看见有人正往乡政府的外墙上挂标语。标语贴在红布上,红布像是用过很多次了,已经褪了颜色,可上面那字却是刚用白纸剪出来的,十分新鲜。一幅上面写着“紧急行动起来,依法搞好第六届村委会换届选举”;一幅上面是“充分发扬民主,切实保护人民群众的选举权利!”端阳朝乡政府院子里一看,院子里两棵天竺桂之间也挂了一幅标语,字却不是贴在红布上,只是用几张红纸裁了,直接在上面写了黑字,挂在一根细绳子上的。上面是“农村民主,势在必行”。标语大概是昨天或前天挂上去的,因纸受潮已经卷了边,像是怕冷似的。端阳看着却并没有激动,因为打从他记事起,不管是村委会换届,还是选县、乡人大代表,在每次选举前都会挂出这样一些标语,样子像是十分重视和在依法办事,可实际上却并不是这么一回事。久而久之不但是他,好多人也都麻木了。看着看着端阳突然在心里冷笑了一声,道:“你要民主就真正的民主,不民主就干脆不民主,哪个当干部你直接任命就行了!不要立牌坊又要当裱子,拿老百姓当猴耍!”说完过后又像哲学家一样思考地道:“不民主不好,可假民主更不好!我们宁肯不要民主,也不要假民主,因为假民主比不民主更坏!假民主会伤了老百姓的心!”
端阳一边这样想,一边转身进了旁边的超市买了作料、酒和用的杂派,退出身来又在一家烟草门市买了几条“红双喜”香烟,用报纸包了,转过身来正打算往背篓的口袋里放时,却一眼看见贺春乾夹着一个公文包,正笑眯眯地站在身后。端阳一见脸立即红了起来,有些猝不及防地道:“你……”贺春乾脸上的肌肉动了动,嘴角两边扯出了两道很深的括号,眼睛看着端阳手里的香烟,笑道:“买这样多东西,屋里有什么喜事呀?”端阳有些像是被人当面逮住的小偷一样,不但脸更红了,连话也有些结巴起来,道:“有什么喜……喜事?没什么喜事呀!”贺春乾道:“没什么喜事难道这样早就办年货了?”端阳心想:“我就说请客又怎么?请客又不犯法,我怕什么?怕怕怕,反倒要挨一下!”一想到这里,端阳便平静下来了,便直接对贺春乾道:“出去了两三年,屋里全靠一些朋友照顾,回来了想请他们吃顿饭,感谢他们一下!”说完,也挑衅地看着贺春乾。贺春乾又从嘴角牵出两道括号,仍是皮笑肉不笑地道:“哦,我还以为办喜事了呢!”说完又道:“你老弟有什么好事可不要忘记跟我打声招呼,我也来祝贺祝贺呀!”端阳道:“那是,有事我一定告诉你,我什么人都敢忘,怎么敢忘书记?”说完又对贺春乾问:“贺书记夹个包包又有什么重要事呀?”贺春乾朝乡政府墙上的标语努了一下嘴,道:“那不是,就为上面写的那事,乡上开村委会换届选举的会呢!”说完转身欲走,眼睛却又看着端阳,像是满腹牢骚地对端阳补充了一句:道:“我又不当村主任,都是为别个穷忙,忙了还讨不到好,你说是不是老弟?”端阳从鼻子喷出了一股粗气,也道:“能够像你那么穷忙,就是神仙打屁——不同凡响!我想为别个穷忙,可蚂蚁子爬雷钵——莫得我的股股呢!”说完,不等贺春乾回答,便又接着说道:“贺书记就把会议精神好好记下来,回来好跟我们原模原样地传达!”说完转身便离去了。贺春乾本想是拿话刺一下端阳,没想到反被贺端阳最后两句话给刺了,愣了半天方才走进乡政府院子里去。
端阳回到家里,把东西一一取出来交给李正秀。末了又对李正秀说了去请王娇的姐姐王娟下午来帮着做饭的打算,顺便又把王娇给她们买的礼物送过去。那礼物原说的昨天下午便给她们送去,后来又改变了计划,补送李红坐月子的情去了。李正秀自然高兴。一则,自王娇和端阳订婚以后,两家便是亲戚,这亲戚又非远亲,自是要经常走动才是。二则,今晚上满打满算有三桌人吃饭,她一个人也确实忙不过来。上一回,幸好有肖琴过来帮忙,这一回总不能再麻烦人家来给你忙天忙地地下力了。因此一听端阳的话,便急忙去锅里端出给端阳留的饭,催他吃了快去。端阳几下将饭扒进肚里,放下碗将嘴巴一抹,拿起王娇买的礼物,便朝新湾王娇姐姐家去了。
刚走进上马坟,忽听得前面桐树上一对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像在吵架一般。吵着吵着,左边树枝上鸟儿猛地跳起来,朝右边鸟儿啄过去。右边的鸟儿躲避不及,几片羽毛被啄了下来。被啄的鸟儿吱吱地叫了两声,又跳到了另一根树枝上,继续对着啄它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吵着。端阳觉得奇怪,再往下一看,却见贺贵坐在不远的一座坟头上,两眼定定地看着树上,一边说着什么一边用手指挥着树上的鸟儿,也像很着急的样子。端阳更奇怪了,以为在他出去的两三年时间里贺贵又迷上养鸟了。可是看那鸟,既没有笼子也没有被拴着,不像是被养的样子。心下好奇,便蹑手蹑脚地走到贺贵身后,却听见贺贵正对着树上的一只鸟儿在着急地说:“爹,雄起!你怎么雄不起了呀,啊?啄呀!快啄呀!”话音未落,果见左边那只鸟儿又猛地飞起来,朝刚才那只逃离的鸟儿扑去。那鸟儿正要展翅继续逃离,却已经又被啄了一嘴,几片羽毛飘摇而下。贺贵一见竟高兴得像小孩子般拍手叫了起来:“啄得好!啄得好,爹,继续啄!来,儿子跟你加油……”
说着正要拍手,却没防端阳听见贺贵把鸟儿喊“爹”,实在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贺贵猛回头一看,见是端阳,立即黑了脸,道:“孺子可恨,坏我好事,有什么好笑的?还不快快离去!”端阳却并不生气,还是涎着脸皮笑着问道:“贵叔,你老人家怎么管树上的雀儿喊爹?”贺贵虽然仍黑着脸,表情却轻松了一些,摇着头道:“孺子无知,老夫安得告你哉?”端阳道:“贵叔你不跟我说,我把树上的雀儿赶走!”说着,便从地上拾起一颗石子做出朝树上扔的样子。贺贵急忙按住了端阳的手,急道:“孺子不可作孽,老夫告诉你也!”端阳这才放下石子看着贺贵笑道:“那贵叔就给我说吧!”贺贵想了一想方道:“孺子不知,我昨夜梦见我爹来告诉我,说他已转胎投世,落生成了鸟儿一只!又告我当年陷害他的贺老踮,如今也和他一样转世成了一只鸟儿。它们时常为过去的事斗架,贺老踮因心中有愧,我爹啄它它也并不还嘴,只一味申辩说不关它事!今日出门便碰上这对鸟儿在树上斗架,正应了昨夜之梦,便知这两只鸟儿是我爹和贺老踮无疑也!”
说着,贺贵又嘬起嘴唇,对树上左边那只鸟儿,㘗㘗地唤了两声,接着又道:“爹,再来!报仇呀,你难道不想报仇了?快去啄死贺老踮!啄死它!啄死贺老踮!”鸟儿果真又吱地叫了一声,朝另外一只鸟儿扑去。那鸟儿又急忙起身往另外一根枝丫上跳去了。
端阳禁不住心里更奇怪了:难道这两只鸟儿真是贺贵叔的爹贺茂富和当年的农会主任贺老踮变的?若是,世上哪有这奇异的事?若不是,怎么贺贵叔一叫,那鸟儿真的就向另一只鸟儿扑去?端阳虽然年轻,却也是听说过贺家湾过去一些恩恩怨怨的事的。贺贵的爹贺茂富在新中国成立之初有一二十亩薄壳壳地和一座油坊。解放时如按政策连富农也够不上。可当时农会掌权的全是大房的人。土改工作队为了开展工作,便和农会主任贺老踮商量要在贺家湾找出几户地主来斗。贺家湾真正够得上地主的只有一户,叫贺银庭,却在新中国成立前夕,不但他本人,连家人孩子都神秘地从人间蒸发了。土改工作队和贺老踮没法,便在矮子丛中来选高个子,结果贺茂富和另一个在新中国成立之初日子稍好一些的郎中贺老五——如今村医贺万山的父亲非常荣幸地中了标。从矮子头上把将军挑出来后,土改工作队和农会便召开斗争大会。斗争贺茂富时,是贺老踮上台声泪俱下地揭发贺茂富强奸她侄女,使她侄女怀孕后为了掩盖罪行,又将她侄女逼死一事。这事贺家湾人都很清楚,那贺老踮的哥嫂去世早,留下一个女儿跟着他。因贺老踮家穷也没娶上亲,家里便只有叔侄二人过活。这年那女孩方才十五岁,却突然又是打嗝淌酸水又是呕吐不想吃东西,有经验的女人一看便明白这是怀孕了。一些人正纳闷是哪个做下这禽兽之事时,女孩却因为想吃酸的,偷偷翻过一匹梁子跑到贺茂富家的地里偷黄瓜。黄瓜还只有大拇指般大。不幸的是刚动手摘时,却又被贺茂富的女人发现了。贺茂富是属于土老财一类的吝啬鬼,女人更是比贺茂富还要吝啬几分,一见女孩偷摘自己的黄瓜,便站在地边大骂,话语自是十分难听。只可怜那女孩打小失去爹娘,如今又遭遇不幸,此时更遭贺茂富女人一顿谩骂。先前自己的丑事还只有少数人知道,现在贺茂富的女人嚷得全湾人都知道了。女孩自感无脸再活下去,当天下午便一根绳子在屋梁上吊死了。年纪轻轻,命丧黄泉,令人惋惜。贺茂富再吝啬,也明白女孩之死与女人那通谩骂有关,便不等族内老人来说主动出了安葬费,将那女孩葬了。女孩又因为是非命而去,不能葬入祖坟,贺茂富又主动拿出了一块薄地,做了那女孩的安葬之所。这地如今都还叫作“吊颈鬼地”。这事已过去几年,如今听贺老踮在诉苦会上一说,人们便又想起那女孩来。很多人并不明白其中内情,只是觉得那女孩可怜。现在听说是贺茂富所为,自然是十分气愤了。尤其是那些大房的人,平时便有些妒忌小房人的日子比他们好,一听便喊起了口号来。工作队一见十分满意,便对群众道:“你们说这样罪大恶极的人该不该枪毙?”一语未了,贺老踮便举起了拳头喊道:“枪毙还便宜了他,该千刀万剐!”底下一些大房的人也喊:“该枪毙!”那贺茂富直呼冤枉,可那个时候哪里由得他申辩。
第二天,经乡农会批准,果然将贺茂富押到关山坪枪决了。枪决过后,贺茂富的家人还没来得及去收尸,上面就快马传来了文件,说从即日起,工作队和乡农会无权自行决定枪决人了,必须报县公安局审核,通过后才能执行。后来贺家湾的人都说,贺茂富确实死得冤。因为过了两年才不知道是从哪儿传出消息,说把那女孩肚子搞大的人并不是贺茂富。因为贺茂富和贺老踮住得十里不隔五里,并不在一个湾。女孩又没有到贺茂富家里打过短工,两人根本没有办法接触,贺茂富怎么能把她的肚子搞大?搞大女孩肚子的恰恰是她那披着叔父外衣的老光棍贺老踮。贺老踮嫁祸于贺茂富,一是想转移人们的耳目,以洗清自己的罪名,二也是应发动群众的需要。果然贺茂富一死,群众都积极起来,贺家湾的土改也便和其他地方一样开展得有声有色了。贺老踮因为表现积极,很快便入了党,又被工作队培养成了干部。合作化运动一开始,贺老踮便做了贺家湾农业合作社的社长,之后又做了贺家湾第一任支部书记。
贺老踮做了贺家湾十年的“父母官”,却没想到后来也栽到小房一个人手里。这人便是如今县中校长贺世普的父亲、贺茂富的一个堂弟贺茂国。虽然贺家湾大房和小房之间也不知从哪一代祖宗开始,便是恩怨不断。可那贺茂国离开贺家湾较早,枪毙贺茂富时他还在外面上学。尽管后来知道贺茂富是被贺老踮暗算,心里对贺老踮和大房也没多大仇恨。因为他是读书人,明白在任何运动的祭坛上都要摆上牺牲的。贺老踮栽在贺茂国手里,纯粹是因为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缘故。那时,贺茂国是县工农师范学校的一名老师,由于忙于城里的扫盲运动,他有几个月没有回过贺家湾了。这日,乡下刚刚收毕小麦,女人却从贺家湾来到工农师范学校找他。两口子一见面不说恩爱和想念的话,女人只是啼哭不止。女人虽是贺茂国的父母在乡下给他订的一门亲,没有文化,年龄也比他大,却极为贤惠。加之贺茂国又是一个传统观念很重的读书人,知道女人辛苦持家侍奉父母和教导儿女不易,也极为尊重她,因而两口子虽不常在一起却十分恩爱。今见女人眼泪如决堤之水,很快湿了衣襟,心也酸楚得难受。正准备也陪着女人掉泪时,女人却忍住哭泣说出了原委。原来几天前女人在加夜工深翻土地时不慎将脚扭伤了,向贺老踮请假休息。贺老踮不答应,说公社马上要来检查了,你是干部家属,不带头不说,还要请假休息,那怎么行?女人只得硬坚持着干了一天。到了第二天,脚肿得像棒槌一样,实在不能干了,便没去参加深翻土地,在床上躺了一天。贺老踮知道了,便叫公共食堂停止对她们一家打饭三天。食堂炊事员贺二是贺茂国母亲的侄儿,说这样不公平,悄悄给她的罐子里打了一勺饭,被贺老踮看见了,马上把她手里的罐子夺过去摔烂了。有人实在看不下去,就给贺茂国的女人出主意,说共产党的政策是一人犯法一人当,你没有出工扣你的饭可以,但贺茂国的老娘那么大的年龄了,不该遭株连跟着造孽嘛!叫她婆媳二人都到贺老踮家里去睡倒起,看他怎么做。女人听了这话,果然搀了贺茂国的母亲来到贺老踮家里。贺老踮一见便对公社报告了,公社马上派人拿了绳子,要把贺茂国的女人捆到公社的劳改队里去。来的干部中有一个人在县工农师范学校读过书,一听是贺茂国的家属,便没有捆她,让贺老踮恢复了给她们娘儿俩打饭,把她们劝回去了。女人说完又哭着补了几句话,道:“幸亏遇着了那个好人,不然我们这辈子怕见不到面了!”说完又哭。贺茂国虽在城里工作,却也听说过自人民公社成立后一些地方的社队干部,强迫命令和违法乱纪现象十分严重,动不动就将停止社员吃饭作为惩处社员的手段。一些公社还自己成立了劳改队。劳改队大小便要报告,有专人持枪看守,吃饭有限量。公社还将批准劳改的权力下放到了生产大队,以致出现了社员一有缺点和错误就被送到劳改队的现象。如今一听女人在家里也受到了这样的罪,心如刀绞,便也陪着流了一阵泪,这才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女人道:“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声,我打算跟一些人到西边去讨饭,屋里老娘我再也照顾不到了!”贺茂国一听女人要出去讨饭,急了,忙道:“千万不能出去讨饭,等我回家看看再说!”又道:“你出去讨饭,不为我想想,也该为世普想想!娃儿正在外面念书,知道你在外面讨饭会怎么想?”劝了半天方把女人劝住。下午,贺茂国终于向领导请了半天假,和女人一起回去了。
回到贺家湾,还没有进家门口,贺茂国就发现一切都变了样。家家的大门都被卸下来拿去进了土高炉。再走进家里一看,四壁空空,如同被洗劫一般。母亲一人躺在床上,骨瘦如柴,已经奄奄一息。贺茂国找到邻居,村民们告诉他:小麦刚收完他们就没有口粮了。大队对每个人每天只给二两粮食。
贺茂国听了以后实在想不通。他在学校里是教政治的,一直相信教科书上的话,社会主义制度会让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好,幸福万年长。但是新中国成立已经十年了,为什么现在的情况却越来越糟糕呢?贺茂国想写一封信给上级领导,但是又很犹豫。因为贺茂国听说身为县政府保卫科科长的老革命郑峰,因为在组织会上发出了和他一样的疑问,就被打发回家当农民了。人家是老革命都落得这样的结果,自己算哪号角色敢拿鸡蛋去碰石头?贺茂国觉得无能为力,只得劝慰妻子和母亲一通,返回单位继续干他的工作。不久母亲便含恨而去,而母亲死后的情况更是越来越糟。后来有一天贺茂国到省城出差,办完公务以后贺茂国赶到汽车站,坐在那里等车。贺茂国又一次想到是否应该写这封信。最后他决定写封信给省委书记,因为他相信共产党,拥护共产党。他从附近的邮局找到一张电报纸,写了一封短信。在信中贺茂国详细地对领导描述了自己所见到的情况。他想,上级也许不知道这些情况。
贺茂国的信寄出不久,就听说从上面来了一个工作组到县里进行秘密调查。贺茂国当时并没意识到这个秘密调查组会与他的信有关。一天领导突然来到学校,要求所有老师马上集中写一份思想汇报。贺茂国自然也写了。没想到的是当天下午,县上文教部门的领导陪着一个穿公安制服的人突然找到贺茂国,对他道:“你是贺茂国老师吗?请跟我们走一趟!”贺茂国身上立即凉了半截,道:“能不能等我收拾一下再走?”穿公安制服的人道:“不用了!”说完便将贺茂国带到县招待所一间屋子里。贺茂国走进去一看,屋里早坐了几个满脸严肃的人,有穿公安制服的,也有穿普通衣服的。桌子上摆着几页纸,一页是他写给省委书记的信,另外两页是他上午才写的思想汇报。原来,那贺茂国给省委书记写信时,还是有所担心,并没有落他的真名字,只落了×县工农师范学校一老师几个字。现在,他们通过比对笔迹,自然是查找到他了。贺茂国一看这些人心里便叫了一声:“完了!”接着从那额角上冒出了一阵阵冷汗。一想到灾难可能来了,便不等那些人问就毕恭毕敬地站着道:“领导,我坦白,那信是我写的!你们能不能让我回老家在老母亲坟上磕个头,然后跟老婆说一声免得让她挂念!”话音刚落,一个领导模样的人道:“贺茂国同志,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别害怕,啊!你为什么要害怕啊?你请坐下啊!小陆,快给贺茂国同志倒杯水来!”
贺茂国一听这话有些愣了,难道不是来带我去坐牢的?正犹豫间,刚才去请贺茂国的那个穿公安制服的人将一杯水端到贺茂国手里,又扯过一根凳子让贺茂国坐下。贺茂国只将半边屁股挨到凳子上,仍旧忐忑不安。领导模样的人见了又道:“贺茂国同志,你真的不必紧张,我们是省委调查组的。感谢你给领导写了这封信!实话告诉你,我们在这里发现的情况比你信里反映的情况还要严重得多!所以你不必害怕!”贺茂国一听心情才放松了一些,一边抬起手用袖子擦着头上的冷汗,一边含笑看着那位说话的领导。领导却不说话,亲切地叫贺茂国喝水。贺茂国喝了以后,领导才问他怎么想起会给领导写那样一封信。贺茂国便把自己女人的遭遇和回贺家湾看见的情况,又详细地讲了一遍。那领导和屋子里的人都一边听一边认真地记。末了,那领导才说:“贺茂国同志,你反映的问题很好,我们建设社会主义国家已经十年了,我们的战士、工人和农民为了建设共产主义社会流血流汗,可现在却没有饭吃。毛主席是一个英明的领导人,共产党是伟大的党,问题是我们基层的干部工作做得不是很好。你帮助我们克服了官僚主义!”说完,又说了一些别的话便让贺茂国回去了。贺茂国回去第二天,省委工作队便开始着手处理农村的饥饿问题,首先派遣干部来到了贺家湾管理区,打开大队粮仓把所有种子分给那些患水肿病的人。接着,省委工作组便将很多公社、大队、生产队的干部抓进监狱。贺家湾管理区的贺老踮自然也在其中。不但如此,因了那贺老踮是贺茂国信里点了名的人物,不但被抓进监狱,还以严重违法乱纪的罪名开除党籍,判处无期徒刑。贺老踮本身腿有残疾,做什么都有些不方便,在监狱里又常常遭犯人殴打。没两年便死在了监狱里。贺家湾人后来听说那省委工作队是贺茂国写信告来的,心情便十分复杂。一方面那些在大跃进时期受过贺老踮气的人,尤其是小房人觉得十分开心。工作组一来打开仓库分粮,不少得浮肿病的人因此而活了下来,岂会有不感谢的。另一方面,那贺老踮进了监狱也是他罪有应得,哪个叫他动不动就打人、捆人,不给人吃饭呢?又联想到土改时他诬赖贺茂富的事,更觉得是“现世报”,活该!可对大房的人来却另有一番不同的看法:贺老踮虽有千错万错却罪不至死!他刮浮夸风、捆人、打人、扣人的饭不假,湾里饿死了人,很多人得了浮肿病,这些也不假,可难道这些都该怪到贺老踮一个人身上?贺老踮只是一个管理区的支部书记,能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来?明明是贺茂国为了报当年他堂叔那一箭之仇故意钻洞寻蛇打,来置贺老踮于死地的嘛!因此,大房人对小房人心里自然又多了几分怨恨。
且说贺端阳这日看见贺贵正专心致志地投入到指挥鸟儿的打斗中,心下不以为然,想虽然你爹和贺老踮有些陈日恩怨,可这两只鸟儿难道就真是你爹和贺老踮变的?明明是你闲得无聊,才做出这种小孩子游戏的。一想到这儿,端阳便想拿话题把贺贵的注意力岔开。想了一想,便用胳膊肘轻轻碰了贺贵一下,问道:“贵叔,村委会又要开始换届选举了,你说这回他们得不得真的让大家民主选举?”贺贵果然回了头,盯着贺端阳道:“孺子无知,你把我当贺凤山了吗?老夫不能掐不能算,怎么知道那选举会不会当真?”端阳明白贺贵并没有真正生气,便又笑着道:“贵叔,选举搞了这么多年,已慢慢成熟了。我刚才上街去,看见乡政府院子挂了一条标语,上面写着:农村民主,势在必行!所以我看这回,倒像要真正民主了!”贺贵突然呵呵一笑,道:“孺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农村民主岂只有选举一项哉?”端阳道:“贵叔,我知道农村民主,还有民主决策,民主管理,民主监督,可民主选举是其中最重要和最基本的!如果选举不能民主,就建立不起来优胜劣汰的竞争机制。没有优胜劣汰的竞争机制,其他民主也就只能是一句空话!你说是不是这样?”贺贵听罢斜着眼睛将端阳看了一阵,突然站起来,双手抱拳朝端阳施了一礼道:“后生可畏,小子已是老夫的一字师了!”端阳听见贺贵夸他,立即红了脸,道:“贵叔,你讽刺我了,我怎么配当你的老师?”说罢又急忙问:“贵叔,你三年前说要写一本关于农村民主选举方面的书,写得怎么样了?”贺贵一听这话倒显得不好意思了,道:“此书岂能是一日之功?”说罢又立即摇头晃脑、且歌且吟般地道:“民主民主,大势所趋兮;民主民主,来之不易兮;民主民主,切实可行兮;民主民主,有待完善兮;民主民主,路漫漫其修远兮!”歌毕,又嘬起嘴才要去指挥树上的鸟儿时,鸟儿却已经不见了。贺贵便显出失望的样子来,道:“便宜了贺老踮这个狗东西!”端阳听了贺贵刚才关于书的话,便明白要么是他没有写,要么是搁浅了,也便不再说什么,站起身来,辞别贺贵自去了。
没一时,到了王娇姐姐王娟的院子里。贺庆早到了外面去打工,家里就剩王娟母子三人。端阳还没进门,便听见从屋里传来小孩子尖声的号叫,又听见王娟气急败坏的叫喊。贺端阳一听那小孩子撕破喉咙的叫声,于心不忍,便几步跨上台阶冲进门,果见王娟将八岁多的贺秀用左手紧紧夹住,右手拿了一根篾片,在她那小身子上下死手地打着。那小姑娘身子动弹不得,只有一边号叫一边用脚在地上乱蹬。旁边另有一个四岁多的小女孩则是一副早已吓傻了的样子。端阳急忙一把拉住了王娟手里的篾片,责备地说道:“做什么呀?把个小孩打得个鬼哭狼嚎的,小孩做错了事,跟她说就是嘛!”王娟见是端阳便有些不好意思了,道:“哦,是端阳呀,哪个时候回来的?”说完又气咻咻指了一旁哭泣的女儿道:“你说气人不气人嘛,前天考试,数学只考了三十分,今天星期六叫她在屋里做一天作业,可我刚一转眼,她就在屋里跟小的打架,把小的打得直叫唤!”那女孩听了一边哭一边顶嘴道:“我作业做不来,你不跟我辅导嘛!”王娟一听倒竖柳眉,吼道:“你还跟我犟嘴!我一天忙死了,还有时间给你辅导?”端阳忙过去把小女孩拉到了怀里,抚摸着她的头道:“别哭了,啊,要听妈妈的话嘛!”说着便拿过桌子上的塑料袋,说:“来来,看幺姨给你们买什么了?”说着从里面抖出几件衣服来。先把一件紫红色的毛衣给了王娟。接着又拿出两件童装,一件给了贺秀。那挨打的小女孩接过新衣服,立即止住了哭泣,接着用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圆圆的脸蛋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端阳又把另一件小衣服交给了刚才发呆的小姑娘。王娟接了衣服,又叫贺秀带了妹妹一边玩去,自己和端阳说起话来。端阳在几句闲谈过后,便把自己来的目的给王娟说了。
王娟听了自然是满口答应,却又道:“他叔,你既然来了,等会儿就在我们家里吃饭!”端阳道:“吃饭就不必了,姐,家里还有很多事呢!”王娟道:“再有很多事,你也得吃了饭走!中午时候万山叔要来帮我烧个阴契,你哥又不在家里,要是有个不方便的地方,你也给我做个主!”端阳有些惊道:“怎么要烧阴契?给哪个烧?”王娟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前些年配的猪圈房和灶屋,占的是贺庆那绝户堂叔的屋基。当时建的时候我就说要给那死老头烧点钱,跟他说一声我们要买他的屋基。可你那贺庆哥说不相信那些,又说他一个绝户,不把屋基给我们又给哪个?阳间还有个《继承法》呢!就没给他烧钱,也没给他打招呼。你说怪不怪,自从那猪圈房和灶房配好后,我们屋里一直不顺。不是你贺庆哥在外头挣不到钱,就是我在屋里病恹恹的,要不就是娃儿读书成绩稀狗屎孬!昨年喂一头猪,看到要出槽了,飞起飞跳的却突然死了!前几天找了贺万山来看,硬是那死老头在阴间作怪!贺万山说放到今天午时来给那死老头子烧个阴契,让他再不要作怪我们了!”
端阳一听这话,感到既新鲜又好笑,便道:“那我要想法跟我妈说一声,免得她在屋里等我吃饭。”王娟道:“叫贺秀去跟她李婆婆说一声就是了!”说完,便又把贺秀喊出来,让她去老湾跟李正秀婆婆说声信。但那女孩一听却磨磨蹭蹭地道:“我怕狗咬!”王娟一听这话又对女儿吼道:“狗哪里就把你咬死了?”端阳见了急忙道:“别难为小娃儿了,姐,时间还早,又莫得几步路,我跑回去跟我妈说一声后就来!”说着,人已起身朝外面跑去了。
回到家里,端阳对母亲说了王娟请贺万山烧阴契的事。李正秀一听便马上对端阳道:“上回选举前我去找贺万山给你算命,他说你要防小人,结果你果然遭到贺良毅暗算。这回你再问问他还有没有小人作怪了?”端阳道:“不用他算,我就知道还要遇到小人!”说着便又急急地去了。
回到王娟屋里,贺万山已经来了,正戴着一副老光眼镜,伏在屋里桌子的一张火纸上用毛笔写阴契文。那阴契文是竖着写的,一半简体,一半繁体。也许是这类文书写多了,倒练出了贺万山一手好毛笔字。写完又将桌上的一叠冥币也用火纸封了起来,接着在封条上也竖着写上了贺庆堂叔父的名字、封内冥币数量,以及贺庆和他自己的名字。写毕,贺万山将阴文和冥币放到一边,让王娟来把桌子搬到大门前面的院子里。端阳一听叫王娟搬桌子,自己便抢先动了手,将桌子端了出去。王娟从里面屋子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供品。计有猪头肉一块,火腿肠两根,鸡蛋三只,苹果、柑橘各一盘,红枣、花生等干果一盘,豆腐干、猪舌子各一盘,白酒半瓶。又将金银纸一封、香一把、蜡烛两对、鞭炮一串,放到桌子大门前面的地上。一切布置停当,贺万山亲自去点了香烛,擎了几支香,让王娟擎了一对蜡烛,跟在他的后面朝猪圈房和灶房走去。先走到猪圈房东边的角落里,贺万山一边口里喃喃诵着,一边双手捧香朝墙角揖拜,又叫王娟跟着他揖拜。王娟果然见他弯腰自己也跟着朝下弯腰。东西南北四个角落拜完,又到灶屋,依然如此祭拜。拜完了这两间屋子的四壁墙角,贺万山才走出来,复将香烛插到原来的地方,进屋去拿出阴契文和封好的冥币,分别在有名字的地方用墨汁代替印泥,盖了手印。又让王娟在凡是有贺庆名字的地方也盖了手印。盖毕,贺万山便在门口大声朗读起了阴契文。道是:
立阴契文字人贺庆,贺家湾村新湾大房人氏。因于2001年搭建猪圈房和灶房占用其堂叔贺世德旧居屋基两间,因未得到堂叔允许,今特备冥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元,花边六斤,金银六锭焚化于冥中堂叔贺世德名下。恳请堂叔、堂婶领用,以慰先灵,从此永远买断此屋基,敬请堂叔堂婶永离此地,灵归山中灵房居住,不得在贺庆房屋之中或前后左右逗留!此屋及地基应永属贺庆所有,空口无凭,特立阴契文乙纸为据,并祈保贺庆和家人身体健康、合家平安、财丁兴旺、诸事如意、心想事成,不得违误,特此申明,以彰功德是也。本宅长生土地、冥京阎君大帝尊神证明功德。代笔字人贺万山。具伸阴契文字人贺庆。
公元2005年冬月十七日
念毕,贺万山在燃烧的蜡烛上点燃阴契文和封好的冥币以及地上的金银纸,在阴契文和冥币燃烧的时候,又让端阳去点燃了桌上那串鞭炮。然后又让王娟将燃烧过后的纸灰,统统扫起来倒入门口的水沟里。如此,烧阴契文的仪式便结束了。端阳又帮王娟把桌子搬进屋子里,王娟递给贺万山一个红包。王娟等仪式结束后,便忙着进灶屋做饭,让端阳在堂屋里陪贺万山说话。端阳说了一会儿闲话,忽想起母亲的嘱咐,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道:“万山叔,你说我今年参加村主任的竞选,还有没有小人捣乱了?”贺万山道:“上回你母亲来问吉凶,天机已明,已是一鹤之相,何须再问?”端阳道:“什么叫一鹤之相,我不懂?”贺万山道:“你不懂就算了,到时候自然会明白的!”端阳见贺万山不肯说,也就不再问了。
吃过午饭,端阳先回到家里,接着王娟也来了。按下那晚贺端阳家里请客聚会、推杯换盏、尽情聊天、猜拳行令诸般烦事不述。单说酒席之后又摆开了三四张麻将桌,看的看,打的打,轮流上阵。打了一会儿,贺长军忽然觉得下面大肠胀了起来,要到茅坑里大解,遂站起来让旁边的贺义接着打,自己急急地往茅厕跑去。乡下人的茅厕都是在猪圈旁边,开一个口子,搭一个蹲位,直接将粪便拉到粪坑里。贺长军一边往茅坑处跑,一边解裤腰上的皮带。可还没容他跑到粪坑边,忽然从那蹲位上传来一个女人的惊叫声:“哪个?”贺长军一听,晓得那蹲位已经有了人,便又马上打开灶屋门,提了裤子往房子后面粪坑的出粪口跑去。刚转过墙角,猛然看见那后墙根下有一个人的影子。贺长军正想问,忽见那影子一步闪进竹林里顺着小路跑了。贺长军猛地一惊,也忘了去粪坑口屙屎,便大叫了起来:“有贼!抓贼娃子呀!”众人在屋里听见有贼,便全丢了麻将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叫:“贼在哪个地方,快逮到!”贺长军道:“往竹林后面跑了!”众人便一齐冲进竹林,顺着小路去追。追了一阵没追着,便回来对贺长军问:“哪里有个贼,是不是你看花了眼哟?”贺长军道:“肯定是个贼!开玩笑,那么大个人我能看花眼?”众人还是不信,端阳便回去拿了手电筒来看。果然见那墙下的泥土有被人踩磨的新鲜痕迹。再往上一看,发现窗户上蒙的塑料薄膜也被人掏了一个洞。从洞眼里正好可以看清屋里的一切。端阳明白了,立即对众人道:“这是有人在监视我们!”众人有些不明白,道:“监视我们什么?”端阳也是一头雾水道:“不知道监视我们什么。”众人想了一会儿,仍想不明白,便道:“端阳老弟,别不是有人想背后对你下黑手,你可要注意点!”端阳听了这话,说:“我怕什么?我条条路儿走得正,一不偷,二不抢,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有人听了这话,便道:“对,我们又不是做违法的事,他们要监视,就让他们来监视吧,我们各人去打自己的牌!”一说起打牌,贺毅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立即道:“哎,他们是不是就是来监视我们打牌的?到时候给端阳安一个‘聚众赌博’的罪名,让端阳兄弟又参加不成选举?”众人觉得十分有道理,便道:“是呀!那我们今后不能到端阳兄弟这儿来打牌了!”贺毅道:“对,我们现在就散去,回去各找各的麻友打!”众人听了这话,果然回屋收了麻将,对端阳和李正秀告了别,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