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吃午饭时,端阳把上午贴《告全体村民书》的事跟母亲说了一遍,李正秀听罢,先是十分心疼,道:“怪不得你昨晚上穿起衣服睡,原来是写文章写晚了!”说完又担心起来,接着道:“这一下你和他们彻底闹翻了,他们人多,你可要小心一些!”端阳道:“妈,我都不怕,你怕什么?”说完又把明天去县城打印材料的事给李正秀说了,说完又安排说:“妈,明天晚上我叫了贺毅、兴成、善怀哥几个人来帮我往每家每户发材料,也不能让别人辛苦了就算了,还是要招待他们吃一顿夜饭才是!”李正秀听了这话,马上数落了起来:“昨晚上才请了客,明晚上又要吃夜,不费灯草也费油,你以为不费事是不是?要照这样三天一请、两天一请的,我看你那个村主任没当上,家里就怕要被吃垮了!”端阳听了道:“妈,你怎么只算这些小账,不算大账?你刚才才说了,我是彻底和他们闹翻了,要是我从现在起不和他们争了,别个还会说我怕了他们,把你儿子小瞧了!你过去也经常教育我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现在就是在为你争气了,你怎么还小里小气?再说,现在的人肚子里也不缺油水,吃得到好多?不过是图个感情、热闹罢了!”又说:“只要过了这个关键时期,以后哪个还这样经常请客?”李正秀听儿子说完,沉思了一会儿,方道:“要招呼客也不早点说!要早说了,昨晚上剩的那些冷菜明晚上也还可以用嘛,这阵又要拿钱去买!”端阳道:“妈,明晚没几个人,不搞那么复杂了,只要有那个意思就行!”李正秀听了不再言语,却在心里谋划起来。
下午,李正秀下地扯猪草,见谢双蓉也在旁边地里,正想打招呼,谢双蓉却先喊开了,道:“他婶子,扯猪草呀?”李正秀呀了一声,正待说话,却听那谢双蓉又道:“他婶子,听说端阳今天去贴了一张贺春乾的大字报,遭贺良毅撕了?”李正秀道:“他婶,你也知道了?”谢双蓉道:“全湾的人都知道了!”说完又道:“难道端阳没给你说?”李正秀道:“端阳和贺春乾无冤无仇,他贴他的大字报做什么?端阳是动员村民依法搞好选举!”谢双蓉道:“原来是这样!”说着,就朝李正秀走过来放低了声音道:“他婶子,你要跟端阳说一声,叫他多长个心眼儿!贺春乾是筛子做门——鬼点子多!还有,我悄悄告诉你贺良毅撕端阳的大字报,是贺春乾唆使的!”李正秀吃了一惊,道:“你是怎么知道的?”谢双蓉道:“是我屋里你那大兄弟在猫儿坪地里淋麦子亲自看到贺春乾从学校后门出来,到了贺国藩屋里,一会儿贺国藩就到贺良毅屋里去了。又没隔多久,贺国藩和贺良毅两个一起出来,贺良毅朝学校走去,贺国藩回家了。贺良毅到学校来,就把端阳的大字报撕了。你说,不是贺春乾和贺国藩唆使,贺良毅在屋里,怎么知道端阳贴了大字报,就专门跑来撕了?你那大兄弟叫我悄悄跟你们说一声,叫你们小心点!特别是贺良毅,别去惹他。他屋里弟兄多,心狠手辣,就像是一条咬人的狗,只要有人唆使他,他就会跳起来乱咬人!”李正秀一听这话,心立即绷紧了,却对谢双蓉感激地道:“多谢他婶和他叔,我一定叫端阳注意!”说罢便扯起猪草来。
回到家里,李正秀心里惶恐不安,生怕儿子会出什么事一样,却又拿不出主意。想着,便又到贺凤山那儿,求凤山给端阳画了一道护身符。晚上,将护身符交给端阳,要他揣在贴身的衣兜里。端阳道:“妈,这些纸片片,你说它们能做什么?能防枪还是能防刀?”李正秀道:“管它灵不灵,两张纸片片,你揣在口袋里又不给它饭吃,哪儿就碍了你的事?”说罢,便把下午谢双蓉的话给他说了一遍。端阳却不以为然道:“妈,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是有人唆使贺良毅来撕的!妈,你放心,贵叔说得好,现在是法治社会,哪个人都要依法办事!要是贺良毅敢胡来,那法律也要管他!”这样说着,端阳还是把李正秀给他的护身符工工整整地折叠起来,放进了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李正秀见儿子将护身符放到了口袋里,又见他说得那般肯定,心便安定下来。因头天晚上母子二人都耽搁了瞌睡,尤其是端阳几乎是一夜未睡,因此吃过夜饭不看电视,也不闲话,便各自上床睡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端阳便打算进城。临出门时,天空却飘起了蒙蒙小雨。那雨细如面粉,密如狗毛,将四周衬得阴霾一片。李正秀见了道:“把雨伞带上,看把衣服淋湿了!”端阳走到院子里,仰起脸接了一阵雨丝,道:“这个雨下不大,不用怕!”说罢便要走。李正秀急忙到里面屋子拿出一把折叠伞,追出来塞到儿子手里,道:“万一落大了呢?放到包包里,又不占多大地方,带上要不得?”端阳只得接过伞,放到随身背的挎包里朝前走了。可刚走两步,脚下一滑打了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下去。李正秀见了,又道:“路都落滑了,这样远的路,稀泥烂垮的,你穿那鞋子走得去呀?”端阳低头看了一眼脚上的皮鞋,确是不适合在下雨天走泥泞小路,便没再和母亲说什么,回来换了雨靴,方才出去了。可没走多久,天虽仍阴霾着,雨却住了。因先前雨下得并不大,时间又不长,土路虽然有点滑,却并不泥泞。走着走着,那土路表面的一点雨水被下面的泥土吸干了,连滑也不滑了。端阳这才懊悔不该换了雨靴。到得城区,还没进入主城,街道和公路的水泥或柏油路面上没有一点下雨的痕迹,一个个红男绿女,帅哥靓妹,皆穿着油黑锃亮的皮鞋,或雪白如新的运动鞋,十分的轻松和潇洒。唯有他大晴天的,却穿了一双雨靴哐咚哐咚在大街上行走,让人一看便知是乡巴佬儿,不由得自惭形秽,不好意思起来。穿街过巷,进入正街,正街上又不知在搞啥活动。长长的一条街上两边均挂满了长长短短的横幅,横幅或红或紫,上面写着县级各行政部门的名字。横幅下面,都搭着一个有模有样的长条桌,有的桌上盖了桌布,有的没盖,桌上均摆放了很多花花绿绿的纸片,像是宣传资料一类的东西。桌子后面都坐了人,或端庄,或严肃,或看着路人暗自发笑,或东张西望、心不在焉,或互相交头接耳、低声谈笑……神态不一,表情万千。看见路人走来,人便从桌后欠身站起,或点头微笑,或拿了桌上的宣传纸片,用手示意路人来取。桌子前面,也有一等帅哥靓妹手捧了宣传纸片,专向那路过的老头、老太太和乡下人发放。端阳因那脚上的雨靴十分引人注目,一入正街,便有发送材料的哥们和姐们走来,直往他手里塞。端阳不好拒绝,只得接过来放进挎包里。不一时,那挎包便装满了,端阳只得用手拿着。等走到街尾,手里也便拿不下了,看见旁边有只垃圾筒,里面已经塞了半桶纸片,正打算过去将手里的纸片也塞到里面时,突然一个扛摄像机的男记者和一个手持话筒的女记者跑了过来,女记者拦住了端阳道:“同志,我们看见你手里拿了这样多宣传资料,我们想采访你一下。”端阳经常看电视,一眼便认出了是县电视台的那个美女主持人。因怕男记者把自己脚上的雨靴摄进去了,便摇着手道:“你不要拍我,我不知道说什么。”说着便要走。可美女主持却不依不饶,又抢在他面前道:“同志,不要紧,我就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对这次活动有什么看法?”端阳见摄像机只对准了他的脸,开始放心了一些,又经常从本地的电视新闻上看过这一类活动的报道,便顺口说道:“这个活动开展得很好,很及时,很有必要,我们人民群众深受鼓舞,希望以后多开展一些这样的活动,让我们人民群众受教育!”美女主持似乎很满意,这才收了话筒离去。端阳等他们走远了,才过去将手里的纸片全部塞进垃圾筒里。旁边一个人问他:“小兄弟,你知道今天开展的是什么活动?”端阳道:“什么活动?我还没来得及看手里的材料呢!”那人道:“是宣传什么维稳工作,不让老百姓越级上访的!”端阳道:“原来是这事!”那人道:“你刚才还说多开展一些这号的活动,多了就不好了!”端阳道:“那我刚才的话是不是说错了?”那人道:“错倒没错,不过你那句让人民群众受教育的话该改一个字才对!”端阳道:“改哪一个字?”那人道:“受教育的育字!毛主席那时才是说教育人民群众,现在是教训人民群众了!”端阳一听这话觉得新鲜,便道:“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话,可改成让人民群众受教训,我总觉得不对呀!”那人道:“有什么不对的?你没去上访,所以觉得不对,你要是去上访了,就知道对不对了!把你抓回来关到拘留所,又是打你又是让你饿的,你得到了教训自然就不会去上访了,这不就是让人民群众受教训吗?”端阳一听这话,便知那人可能是个上访户,吃过那种亏的,因此才那么说,于是不再吭声转身就走。没走两步,想起自己又不上访,挎包里的资料要起没用,于是又走回去,从挎包里掏出那些纸片瞥了一眼,一张紫红色的纸上印着《信访工作条例》,一张蓝色的纸上印的是《坚持合法上访,反对越级上访》,果然全是关于上访的,便全部塞进垃圾筒里去了。
从正街拐进一条横街上,街上一顺溜十多家打印和复印店。这街上怎么有这么多打印和复印店?原来县委、县政府就在这条街上。县委、县政府管辖的部门原来都有各自的打印人员和设备,可这些年来,各单位的打印人员端着铁饭碗,工作却常常拖拖拉拉,不能及时完成领导交办的任务。这倒也罢了,眼下哪个单位办事,不是懒牛拉破车——慢腾腾的?只是那设备隔三岔五便坏了,那耗材也是今天方买回来,明日便又没了,一年下来只那设备的修理费就够重新购买若干台新设备了。令领导十分伤脑筋,一气之下,倒不如拿到外面打印划算。当此时,又有领导的亲友或家属,看到了此商机无限,便纷纷在这条街上赁房开起打印店来。如今不管单位大小,皆依靠文山会海推动工作,打印店有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单位做后盾,生意自是不愁。大大小小的单位,又依托亲友或家属的打印店,保证了单位的正常工作,且又肥水没流外人田。单位原先的打印人员,原只是一工勤人员,在单位中自是不起眼之人,如今不再干打印营生了,或成日赋闲取乐,或下海经商赚钱,或在家抚育子孙,其国家俸禄又一分不少,自是乐得。还有一等人或转行干行政,在前来办事的黎民百姓前指手画脚,其地位远在原来工勤人员之上,又岂有不自豪之理?这三方各得其所,各得其利,皆是满心欢喜,同声高歌改革开放好。
且说端阳想找一家生意比较冷清的店,早点打印完毕好回去,可顺着街头走到街尾,家家店里都是门庭若市,生意十分的兴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大门里面摆着两台复印机,右边复印机后面,顺墙一溜摆着五台电脑,有四个姑娘,正在电脑前噼噼啪啪地敲着键盘。左边复印机后面又是一台打印机。端阳见这里还有一台电脑空着,便走进去道:“打印一份材料,搞不搞得赢?”话音刚落,从里面走出一个老板模样的女人,三十来岁,白白胖胖,笑着问道:“什么材料?”端阳便摸出《告全体村民书》的底稿交给了女人。女人匆匆看了一遍,又问:“印多少份?”端阳说了一个数字。女人一听端阳要印这样多,立即眉开眼笑道:“搞得赢!搞得赢!”当下端阳便和她谈妥价格,道:“你们要搞快点,我还要走二十多里路回去呢!”女人还是笑吟吟地道:“你放心小兄弟,你这材料的字不多,要不了好一会儿就给你打印出来了!”说完,便对旁边一个正敲击着键盘的姑娘问:“小敏去交封信,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回来?”旁边姑娘道:“哪知道?她说去交了就回来的!”听了这话,老板样的女人便回头对端阳说:“小兄弟,你稍等一会儿,那台机器打字的姑娘去邮局交封信,马上就回来了!”
端阳一听,方才明白那台空着的电脑是因为人没在店里,正准备再催老板一遍,忽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圆脸盘姑娘一头扎了进来。老板一见,便有些不高兴地责怪道:“正说你呢,你就回来了!正搞不赢,交封信就交起去了!”说完,便把端阳那篇《告全体村民书》交给了她,并道:“麻利点儿打出来,别人在这等着要呢!”说罢朝端阳努了一下嘴。女孩也朝端阳看了一眼,便急着去开电脑。一边开一边道:“我巴不得早点回来呢,可遇到一个交信的怪老头在那里和邮局的人吵架,吵得个脸红筋胀,把后头所有交信、取包裹的人,都耽误了!”
旁边的姑娘一听圆脸盘姑娘的话,甚觉稀罕,便一边敲击键盘一边头也不抬地道:“这就怪了,交封信还和邮局吵架,为什么?”圆脸盘姑娘开了机,一边往显示器旁边的一个夹板上夹端阳那《告全体村民书》的底稿,一边道:“说起来你们可能不相信,那老头的信是寄给国家主席的!”旁边姑娘道:“寄给国家主席的又怎么了?”圆脸姑娘坐下来,也开始了敲击键盘,道:“人家不给他寄呀!”旁边姑娘又道:“怎么不给他寄?”圆脸姑娘道:“我怎么说得清?反正我进去的时候,运气不好,就碰到那老头在我前面,拿出一封信对邮局的人说要交挂号信。邮局的人把信接过去,看了一遍上面收信人的地址和姓名,像是吓住了一样,便对老头问:你这信寄给谁?老头说:寄给谁上面不是写着吗?邮局的人把老头盯了两眼,便又沉着脸问:里面写的什么?老头说:向国家主席反映我乡我村的干部在选举中违背国家根本大法,企图剥夺我公民的政治权利一事!邮局的人一听这话,马上说:拆了,我们要看一看!老头红了脸,说:没听说过邮局要检查公民的信件!邮局的人说:邮局有责任保卫国家主席的安全,要是恐怖分子给国家主席邮寄化学毒品,怎么办?老头气得打起战来,说:污辱我良民也!说完要过信件,扑哧撕开信封口,抽出几张纸来给邮局的人看。邮局的人将信看了一遍,突然对老头说:这信我们不能寄!老头急了,问邮局的人为什么不能寄?邮局的人说:你这是属于越级上访,上面有规定,上访要一层一层地来!老头大声叫了起来,说我是堂堂国家公民,《宪法》规定公民有通信自由之权利,你们这是在侵犯公民之权利!邮局的人说:《宪法》有这样的规定不假,可我们每个国家公民又都有维护国家稳定的义务。都像你这样屁大的事情都向国家主席反映,国家主席哪还有精力来管治国理政的大事?老头说:国之大法规定的事,在尔辈眼里还是小事,真是岂有此理!邮局的人说,不管你怎么说,这信就是不能寄!老头一听这话,一下跃到了柜台上,直直地躺了下去,说:你今天不还我通信自由之权利,吾将死在此地矣!邮局的工作人员没办法,把旁边邮政储蓄所的保安喊来,也不管老头如何大喊大叫,生拉硬拽地将他推到街上,我才交了信。不然,恐怕现在都没有回来!”
端阳在一旁听完,心里便隐约猜道可能是贺贵,但又不敢完全肯定,便立即对姑娘问道:“你说的那老头有多大年纪?又长得什么模样?”圆脸姑娘道:“怕有六十多岁的样子,戴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有点儿像个有学问的人……”端阳一听,心里便完全明白了一定是贺贵,便对女老板道:“你们抓紧给我打印出来,我出去一趟,一会儿就来拿!”女人道:“小兄弟你放心出去赶场,等个把小时你就来拿,一定给你打印出来!”端阳听罢,也不说什么,出来便急急忙忙地奔邮局而去。
来到邮局营业室,已没有了贺贵的影子,只有一个寄包裹和一个寄信的人。端阳等他们办完业务走后,才来到柜台前面对里面的营业员问道:“我问一下,刚才有个在这里吵闹的老头到哪儿去了?”柜台里面坐着两个女人,一个年龄稍大,一个年龄稍小,一个稍胖,一个稍瘦。年龄稍大、身体稍胖的女人听了端阳的话,抬起头来将端阳从上到下认真看了一遍,突然从那眼睛里露出了两把刀子似的光芒,像是对待犯人一样,对端阳问道:“你是他什么人?”端阳突然语塞了,道:“这……”女人不等端阳说下去,便又恶狠狠地道:“你们是怎么当后人的?一个神经病人都看不住,让他出来到处乱跑,扰乱社会治安!”端阳一听这话,也红了脸,想和女人吵上一架,但又一想要是和她吵起来,只怕自己也会被当作神经病人。于是便在心里回骂了一句道:“你才是神经病!”一边心里骂,一边返身走出了邮局营业室,又到街上寻找起来。
那在邮局营业室吵闹的老头确是贺家湾的贺贵。原来,贺贵在昨日上午拿了从村务公开栏上撕下来的《换届选举宣传提纲》,怒气冲冲地去找贺春乾理论。没走上多远,正碰上贺春乾倒背着两只手朝村委会办公室走来了。贺贵一见,立即从口袋里掏出撕下来的宣传提纲,指了上面的规定,把自己在村务公开栏前对众人所述之理,又慷慨激昂地阐述了一遍。说毕,又一定要贺春乾立即加以纠正,以维护法律之尊严。贺春乾见他撕了宣传提纲,心里已大为不快,如今又见他缠着自己不放,更生了气,大声道:“你是不是疯了,吃柿子专捡软的捏?那是上面发下来的,又不是我规定的,你要觉得哪个地方有问题找上面去,找我闹算什么?”贺贵一听,便又气昂昂地道:“找上面就找上面,你以为我贺贵就不敢去找!”说罢,竟真的松了贺春乾,朝乡上走去了。
到了乡上,伍书记正在召开乡干部会,贺贵自恃有理,又正在气头上,也不管他是什么会,一头冲进会议室,掏出怀里的材料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便脸红脖子粗地大叫:“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胡言,尔辈眼里还有没有法律?”伍书记认出了是贺贵,知他言行有些乖戾,却不知此时又是出了什么事?便停下讲话对他说有什么话慢慢讲。贺贵却不想慢慢讲,不待伍书记话完,便怒发冲冠,口若悬河,舌似利剑,一时又是背诵《宪法》,一时又是援引《村民委员会组织法》,逐一指出了《宣传提纲》上的违法之处。伍书记一听算是明白了,便对贺贵道:“你说得不错,可你明白不明白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也有法律规定不能超生。如果超生了就是违反了计划生育法规!不让违反计划生育法规的人做村委会成员,我们正是在按法律办事!其他几条,也是如此,都有具体的法律依据,我们怎么违法了呢?”
贺贵脸涨成一根紫茄子样,叫道:“强词夺理,怪不得我朝法律在尔辈手里变样了矣!计划生育法规虽规定了对超生的处罚,却并未剥夺超生者政治权利,焉能不享有被选举权?其他几条,更不值一驳!”伍书记见一个乡下老头竟敢在众多干部面前如此批驳他,心里早已充满怒火,却又不便发作,只得黑了脸厉声道:“怎么不值一驳?”贺贵并无惧色,道:“《宪法》和《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明明规定得很清楚,除了依照法律被剥夺了政治权利的之外,都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这‘除外’和‘都有’四字,已对一个人的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界定得分外清楚!除此之外,任何另外的‘资格条件’皆是蔑视我堂堂国之大法!尔身为一方百姓之父母,岂能连这点也不明白?还是快快将谬误纠正了吧!”伍书记再也忍不住了,忽然一拍桌子,怒道:“混账!你酸文假醋的有什么资格指挥我修改上面的文件?出去,我们要开会!”贺贵不走,却乜了伍书记一眼气愤地道:“有错不纠,岂有此理?”又道:“宪法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人格尊严不受侵犯,我乃国家遵纪守法之公民,你刚才骂我混账,侵犯了公民的人格尊严,违反了国家的根本大法!按照这上面的规定,你也不配做党委书记,快快辞职才是……”还没说完,伍书记气得铁青着脸,又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对屋子里的下属叫道:“快给我把这个疯子赶出去!”喊声未落,果然过来几个壮汉,拉的拉推的推,将贺贵拖到会议室门外,哐的一声关上了会议室的铁门,任贺贵在门外捶胸顿足,骂爹骂娘,只是不管他。
贺贵在门外发泄了一阵,见人家压根不再理他,没办法,便只好折身回了家。回到家里,心里的满腔怒气仍难平息。想宣传提纲上的规定明明违法,他却为什么得不到贺劲松、贺春乾、伍书记的支持?得不到支持倒也罢了,却还受到姓伍的一顿伤害,被赶出门外,真乃人生的奇耻大辱也!如此下去,天下哪还有说理的地方?如没有说理的地方,国家大法制定起来岂不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如果不是摆设,那就一定要依法办事,这才是我中华民族之幸!这样想着,贺贵就坚定了一定要抗争到底的决心!想此处不讲理,自有讲理处。何人最讲理?国家主席就是依据宪法选出来的,应是最尊重法律之人,何不写信于他,定能获得他的支持!又想那国家主席堂堂一国之主,又岂是贺春乾、伍书记等鼠辈所能望其项背的?到时他朱笔一挥,玉宇澄澈、四海清明,看你何人还敢乱我中华法纪?这样一想,贺贵竟如小孩一般喜得手舞足蹈起来。事不容迟,说干就干,便马上去找出纸笔来,不假思索,文思就如江河潮水而至,便在纸上挥毫泼墨起来,道是:
主席先生:
草民贺贵,乃贺家湾村一遵纪守法之公民。吾村于近日启动第五届村民委员会之换届选举,吾于今日得见村选举委员会张贴之《换届选举宣传提纲》,对其村委会成员候选人之资格规定皆严重违反吾国之大法《宪法》和《村民委员会组织法》之规定!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吾发现之后,数次苦口婆心向村、乡干部指出该《提纲》规定之谬误,恳请其修正错误,以还吾《宪法》和《村民委员会组织法》之尊严!殊不知尔等宵小之辈竟不以国法为大,百般搪塞,还对草民施以嘲讽、谩骂,侵犯草民之人格尊严,是可忍孰不可忍!想我中国,过去法纪纲常被废,方让奸人当道,民穷国弱;目今依法治国,方迎来国泰民安!宪法者,国家根本也,既有宪法,便应遵守,又何来在规定之外搞另外标准?岂不是未把宪法放在眼里?主席乃一代明主,人人称颂,草民斗胆进言,望主席先生能于百忙之中,俯察民情,对胆敢蔑视吾国法并不思悔改者,坚决绳之以法……
接下来,贺贵就将那宣传提纲上的诸条,一一摘录下来,并依法加以批驳,竟洋洋洒洒写了几大篇,写毕以后,十分满意,便于今日一大早赶到城内,直奔邮局。没想到那县上十日前有几十个房屋拆迁户还没签合同,房屋便被人强拆了。这一来惹恼了拆迁户,在一个晚上几十个人爬上火车,到了北京上访。县上闻得消息,又是派干部,又是派公安,组成浩浩荡荡的截访队伍连夜赶到北京,在一家地下旅馆里将这些上访人员阻截并强行带了回来。人虽带回来了,可县上不敢丝毫放松警惕,一方面派人将这些拆迁户严密看管,另一方面层层召开会议,开展声势浩大的“维稳”宣传活动。邮局也便得到了上级的秘密指示,凡是县境内公民寄往北京各部、委的信件,一定要先弄清信件内容是否是上访和反映情况的,如不是方能寄出。贺贵的信封上,赫然写着的收信人地址和姓名,让邮局工作人员吓得不轻。偏那贺贵又老实承认了信的内容是反映乡、村干部在选举中违背国家法律的事!这样的信,邮局工作人员当然就不敢收寄了。于是,贺贵便在邮局营业室里和那工作人员吵了起来,还企图以死相抗。
贺贵被邮政储蓄所的两个保安架着胳膊拖出来扔到街上,急得脸青面黑,却又没办法。一个看热闹的人便对他道:“老人家,你有什么情况反映,到县信访办去,你在这儿和她们闹一点作用不起!”又道:“你知不知道信访办在哪里?在县政府里!你去找他们,不要怕!”贺贵听了这话,觉得自尊心又受到了伤害,于是又鼓起了眼睛道:“草民也是国家一主人,何怕之有?”说罢真的就往县政府那条街而去。走了几步,又回头对邮局营业室的两个女人喊道:“你们等着,有人会来找你们的!”喊毕才走了。
来到信访办,屋子里挤满了人,有人正在哭诉。贺贵进去也不管别人,只顾喊:“申冤!快替我申冤!”信访室一个干部见了便道:“你喊什么?坐下,没听见别人正在说吗?”贺贵却是直着脖子气冲冲地道:“尔辈焉知受冤屈者之心情乎?”信访室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见贺贵戴一副比啤酒瓶还厚的眼镜,说话又之乎者也文绉绉的,便以为是哪个学校的教师或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便站起来叫了先前说话的那个干部,把贺贵带到了另一间小屋子里,让他坐下了,才对他道:“老人家,你有什么事现在说吧!”
贺贵一听,不觉又怒从心上起,便把在邮局营业室的遭遇,愤愤地讲了一遍,然后要求信访办责成邮局营业员给他赔礼道歉,恢复他通信自由之权利。信访办的领导和干部听了他的话,却一点儿也不惊诧,一副无动于衷的冷淡神情,倒是对他讲的信感起兴趣来。那干部道:“老人家,把你给国家主席的信让我们看看行不行?”贺贵道:“怎么不行,正要你们出面理论呢!”说罢,便从口袋里掏出了已经揉皱的信,递了过去。
干部看了也没动声色,又交给了领导模样的人。领导模样的人看了方说道:“老人家,不是我说你,这样的事你给国家主席写信干什么嘛?国家主席哪有精力看你这些信?”贺贵道:“非也!你不是国家主席,安知国家主席不看我的信?”领导模样的人一听这话,竟有些语塞了,过了一会儿方道:“老人家,宪法上也确是这样规定的,可宪法又赋予了各级地方人大常委会立法的权力。也不瞒你说,这宣传提纲上对村委会成员候选人资格的限制,是经过县人大常委会讨论,县选举领导小组同意作出的,目的是为了推动农村各项工作!比如说计划生育工作,上面对我们各级领导都是一票否决,难道我们不能对那些超生对象实行一票否决?”贺贵仍道:“非也!法者,有大法、小法,亦有上位法和下位法之分。两法相衡,应取其大法和上位法!宪法乃国之大法,《村民委员会组织法》乃上位之法,岂有可不执行之理?”信访办干部似乎有些不耐烦了,道:“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岂不知我国计划生育条例中亦有规定:对于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农村人口不再增加宅基地面积,在村民委员会和乡村集体经济组织任职的,要依法予以罢免或辞退!”贺贵道:“那就予以罢免和辞退好了!”那干部似乎找到了充足的理由,便笑着对贺贵道:“这就对了,既知选上后要被罢免,不如在选举当初,便在资格上做出限制,省了以后又去罢免不是更好吗?”话音刚落,贺贵又像是急了,急忙摇手道:“非也,非也,怎发如此谬论?我问你,你会不会死?”那干部不懂其意,道:“怎么不会死?”说完又道:“人岂有不死的?”贺贵立即道:“既知以后要死,当初又何必生?岂不也是脱了裤子放屁——多一道麻烦?”干部竟不知如何回答了。贺贵又道:“那没有被剥夺政治权利之人,不管犯了多大错误,允许人家做候选人,人民之政治权利和国家民主之精神之体现也;对犯了错误之人依法罢免,国家法治精神之体现也,二者岂能混为一谈?”
领导模样的人听了贺贵的一番话,又瞧了贺贵一番,语气马上变得亲切起来,笑道:“老人家你说得太有道理了!说实话,我们也觉得县上这个规定和宪法有些抵触,但没有你想得这样深刻!你说的这个现象不但在我们县上有,在全国很多地方都存在,确有向党和国家领导人反映的必要!这样,你把你的信给我们,由我们转交给国家主席你看如何?”贺贵立即高兴了,道:“你们真的能替鄙人转交?”干部立即指了领导模样的人道:“这是我们熊主任,他说了能转交就能转交!”领导模样的人也立即点头道:“你放心,我们一定把你的信转交上去!”接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特大的牛皮纸信封,又拿出一支笔,递给贺贵道:“你老人家重新把地址和姓名写上吧!”贺贵立即喜出望外,急忙接了笔,在信封上写了字,交给了领导模样的人。领导模样的人当着贺贵的面,用胶水把信封封了,然后放进抽屉里,才对贺贵道:“你老人家今天给我们上了一课,非常感谢你!信明天我们就发出去,你老人家现在就放心地回去吧!”贺贵听了急忙站起来,感激地对领导模样的人鞠躬道:“谢谢!老夫终得遇有识之士了!”那人道:“不用谢,老人家!”说完又对那干部道:“小王你把老人家送出去!”那叫小王的听了向贺贵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请,老人家!”贺贵见人家彬彬有礼的样子,果然满心欢喜地和那干部一起走了出去。那领导模样的人见贺贵走出了大门,便从抽屉里拿出那信塞在碎纸机里,开动机器,一边听那机器的声音一边口里道:“神经病!”没一时,贺贵那信便全化作了纸屑,进了碎纸机的肚子里。
贺端阳在邮局营业室里没见着贺贵,便到街上来寻找,一连找了几条街,也没见着贺贵的影子,又不知他在哪里。找了一阵,估计自己的材料可能已经打印出来了,于是便不再无头苍蝇似的寻找,重新回到打印门市上。材料果然打印出来了,女老板正等着他来取。端阳一见十分高兴,也不清点,便将材料装进挎包里,付了女老板的钱,走出了打印店。来到街上,端阳随便找了一家小面馆,让老板煮了一大碗红汤肥肠面,吃得头上和身上均是热汗涔涔。吃毕,扯出餐桌上纸盒里的两张餐巾纸,将嘴巴一擦,唤老板过来收了钱,便满意地奔家而去了。
回到贺家湾,已是黄昏,端阳顺路就去兴成那儿,对兴成说了晚上发传单的事。兴成又自是满口应承,说正好晚上约了贺林、贺飞打麻将,那就天一擦黑就把贺林、李飞叫来,先把传单发了再打。端阳说:“你来的时候,把麻将也一起带来,发完了就在我家里打嘛!”兴成也答应了。端阳说完又绕到新湾通知了贺毅,让他去叫贺勇和贺建,也让他把麻将带上。贺毅昨天便是答应了的,自然没有推辞。端阳又去请了善怀,这才往家里走来。
走到贺贵的屋子前,却见贺贵戴着眼镜,正坐在阶沿上的一只小板凳上看报纸。许是因为光线昏暗,贺贵没像往常那么把脸伏在报纸上,却用手把报纸举着在看。端阳想起在城里听说的事,便走过去道:“贵叔,天都快黑了,你还看得清字呀?”他本想问他在城里是怎么回事,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但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心,话到嘴边便忍了,只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问了这样一句。贺贵听了这话,立即把手放了下来,道:“小子可知古时有凿壁偷光的故事?这比凿壁偷来的光要明亮些嘛!”端阳道:“也只有贵叔才能这样孜孜不倦地学习了!”贺贵扬了扬手里的报纸十分自豪地道:“小子可知,你贵叔从今日起,又要开始写一部书了!”端阳听了这话,忙道:“贵叔又要写什么书?”贺贵看着端阳,摇头晃脑道:“《农村选举中的博弈与法律之实施》,你看这书名如何?”端阳立即道:“这书名好哇,贵叔,侄儿就祝贺你这部大作早日问世!”说完便道:“贵叔,昨天你去找贺春乾,他怎么解释宣传资料上对候选人资格的那些规定的?”贺贵一听这话,大概不好意思将自己在贺春乾、伍书记,甚至今天在邮局营业室的遭遇说给端阳,犹豫了一会儿突然绕开了这个话题,将手在空中有力地挥舞了一下,方道:“你放心,古人有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未到!你等着,要不了多久,我们国家最高领导一发起怒来了,那些乱我法纪之辈统统没好下场!”说着,又举起手掌,做了一个劈人的动作。端阳见他高兴和自得的样子,想问又不好问,只好顺着说:“对,没好下场!”说完,存了疑问在心头,便起身回去了。
天黑了以后,兴成、贺毅、善怀、贺勇、贺建、贺林、贺飞等人果真全来了。因为端阳昨天中午便跟李正秀说了晚上又要招待这几个人吃一顿饭,李正秀也在家里做了准备。客人来齐了以后,李正秀便把准备的饭菜端了上来,少不了又是一边喝酒劝菜一边聊天,闹闹嚷嚷地吃了一个多钟头,方才放下碗筷。端阳等众人歇息一会儿后,便将人员编成四组:一组是兴成和端阳,一组是贺勇和贺毅,一组是善怀和贺林,一组是贺建和贺飞,又分派了各组走的地点,然后拿出上午在城里打印的材料数给各组的人。又约定发完以后便回端阳家里打牌,顺便交流一下材料发放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