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伤愈后回到贺家湾,贺家湾的选举已经尘埃落定。但一听说自己还是得了三百多张的主任票,内心还是有些暗自高兴,决心在下一次选举中再一决高低。说话间春节便到了。乡下现在过年,虽然没有大集体时期热闹,但亲戚朋友间你来我往,吃吃喝喝,聚在一起打牌掷骰、聊天吹牛,还是十分活跃的。贺家湾农人将聊天称为“日白”,本是打发闲暇时间的一种方式,和打麻将一样,是农家一景。平时如此,如今过年闲暇的人更多,走在村里各个湾里,都可以看见很多老人和妇女,甚或也有一些不打牌中青年人,三三两两聚在院子里当阳的墙根下或某块空地中,或抱拳站立,或双腿下蹲,或两脚盘地,或倚树靠墙,或眯缝着眼……形态虽异,但脸上的表情却无一不是闲适、惬意、轻松的。“日白”的内容,上至世界形势,下到家长里短,外从公共事务,内到个人隐私,无不包括其中。“日白”到激烈处,也有争论,有辩驳,但很少有脸红脖子粗的时候。为啥?原来那“日白”和村里的麻将圈子一样,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首先是从性别来看,“日白”大都是男人和男人一起,妇女和妇女一起,老人又和老人一起,各有各的圈子。如果妇女和男人在一起聊天,多半是那女人的丈夫也同时在场。否则,那女人便不会轻易到男人堆里来,以免引起说长道短。其次便是有没有共同的话题?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说不说得来”。如果不是同一类的话题,不投机,也绝不聚到一起来。不同类型的圈子,主题便也会各异。一般来讲,女人们聊的一般会是张家长、李家短,有时也讨论一下电视剧里的内容。如有那等不打牌的中青年男人聚在一起,三句话便会绕到赚钱上去。或是以羡慕的口气说某某在做什么,又赚了多少钱,或是干脆直接说,某某生意比某某生意赚钱!这话题既新鲜又让人激动,争论也最多,有时甚至争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而老年男人的圈子,除了说说儿女不孝之外,还会经常聊一些国家大事、世界形势,说着说着,便又会不由自主地拿过去和现在比较,随后得出现在或好或不好的结论。这样的话题如放在女人圈子里,绝不会引起她们一点儿兴趣的。此等闲聊,散散淡淡,既无人组织也无人干涉,随兴而谈,或三言两语,或长篇大论,纯属打发闲暇时光是也。却不知村庄的各种信息和道德舆论,均在这种闲聊中得到了传递和维系。以此观之,闲聊实在不闲。因为这年不久前村里才换了届,且端阳年纪轻轻又挨了打。因而这年春节前后,村里人聚在一起聊得最多的,便是选举和端阳挨打的事。一说到端阳挨打的事,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大都对他持一种同情的态度。觉得这娃儿还没讨婆娘,要是被贺良毅把卵子踢破了,这辈子就完了!因此,人们便对贺良毅不满起来,说不想让人家当干部,你不投票就算了嘛,怎么下这样的死手?你自己婆娘跑了,这辈子外公死儿——绝了种,也想让别人断子绝孙不成?这样恶毒的人老天爷该叫他绝种!即使是大房很多人虽然在选举中没有投端阳的票,可心里还是持这种观点。可是只要一看见村里干部或贺端阳本人走近了,不管是哪个圈子的人都会把话题马上转到别的事情上去,多少有点忌讳的意思。

贺端阳知道众人在议论他,他也不管,只管去忙自己的。为了答谢他挨打后贺毅、善怀、长军、贺勇、贺建等人的救护,也为了感谢在竞选中他们为他鞍前马后出力,要是没有他们出力,他怎么能得到这样高的票?这次虽然没有被选上,可下次还得依靠他们!因此,趁过年这个时机,他让李正秀又办了一桌酒席,请了贺毅、善怀、长军、贺勇、贺建、贺世福、贺世财等人来家里团聚。端阳已经知道了贺兴成背叛他的事,心里非常气愤,觉得要不是他横起杀一枪,他可能就当选了。因而在心里暗暗发誓,从今以后和贺兴成这个“叛徒”一刀两断,再不来往了。所以也就没去请他,也没去请贺林、贺飞等人。

这天中午,贺毅、善怀、长军、贺勇、贺建、贺世福、贺世财等人在端阳家里吃喝得正起劲,突然从门外进来一人,道:“嚯,吃得这样闹热,怎么不请我?”众人一看原来是贺庆。这贺庆四十多岁,四方脸膛,个子不高,敦壮结实,仿佛铁塔一般。大家一见都急忙放下筷子,道:“哦,原来是你!我们也才刚动筷子!”说着都要起身让座。端阳道:“你们都坐着,我是主人,该我让座才是!”说罢过去拉住贺庆道:“贺庆哥这里来坐!”贺庆拍了一下端阳的肩膀,道:“哈,我也不知道老弟你今天请客,要早知道你不请我也要来了!”端阳正要答话,李正秀从灶屋里走了出来,道:“他哥,现在请你也不迟!”贺庆一见李正秀,急忙弯腰鞠了一躬,道:“婶,给你拜年了!”李正秀笑道:“年在你那儿,拜什么哟!”众人道:“你要坐就坐到起,过场那么多干什么?”贺庆听了这话才道:“你们吃,我是吃了饭才过来的!我来主要是想跟端阳老弟说几句话!”众人道:“是什么重要的话,就不能也说给我们听听?”贺庆道:“你们要听?正好,我还打算问你们呢!”众人急问:“问我们什么,你就快说?”贺庆果然扫了一眼众人,道:“你们这样多人在屋里,怎么就让贺良毅这个的东西把端阳老弟给打了?”众人一听这话就都不吭声了。端阳见了又急忙拉着贺庆道:“贺庆哥,先来坐到再慢慢说!”贺庆道:“我真是吃了饭才过来的!”说完又生怕端阳不相信,马上又接着对众人解释道:“我幺姨妹在外头打了几年工,今年回来过年了,我屋里那个今天回娘屋看她妹子去了。我一个人在屋里热了一碗冷饭吃,吃完就过来了!”端阳道:“吃了也坐到!俗话不是说跨条阳沟也要吃三碗火米干饭吗?”贺庆听了方才去了。

贺庆何许人也?原来,贺庆在贺世海当政时期,曾经被贺世海提拔起来做过村上的计划生育主任。贺世海为什么要提拔贺庆做计划生育主任?一是因为贺庆当过兵,性格耿直,不怕得罪人。二是因为贺庆是大房的人!贺世海和大房的人有矛盾,怎么又要提拔大房的人?这其中就有原因了。原来,那些年的计划生育工作抓得很紧,不但乡镇一级设有专职的计生部门,配有专门的工作人员,就连村上也有专职的计生干部。村上的专职干部不仅要配合乡上的干部明察暗访,摸清村里每家每户的生育情况,尤其是计划外怀孕的情况,好随时向上报告。而且还在参加乡上组织的计划生育突击队,到村里抓“大肚子”,抓到后送到乡上医院引产和结扎。如果不去结扎或引产,便又要从社会上招一些能够动武的蛮人扒房子、挑粮食,捡家产。村民私下里把这些人叫作“土匪”或“催命鬼”。计划生育主任虽是村里一干部,却因太得罪人,许多人都不愿意当。即使当,迫于上上下下的压力,也没人能当得长久。贺家湾大房人占了多数,计划生育工作的难度也在大房一边。因此,贺世海一方面见贺庆才当兵回来不久,工作有热情,更重要的是想“以夷制夷”,于是便向乡上管计划生育的领导汇报过后,回来便宣布了任命。从此,贺庆便成了村干部中的一员。贺庆一则年轻,二则军人的脾气还没改,三则个性本来又有点“冒”,因而工作还算不错。

贺良毅头胎是个女儿。这年两口子又躲到外面生了一个男孩。男孩生下后并没有带回家里,而是放到了孩子的大姨家里。虽然贺良毅没把孩子带回来,但他们超生的事还是被乡里计划生育指导站的干部知道了。他们到孩子的大姨家里把那孩子抱了回来,接着按规定进行罚款。贺良毅拿不出足够的钱,乡上来的“突击队”就挑了他家的粮,牵走了圈里的猪。可过后不久,贺良毅的宝贝儿子却生了病,四处寻医都未能治好,夭折了。人财两空,这对贺良毅的打击实在太大,在心里一口咬定是贺庆到乡上汇报了他女人超生的消息,并且那“突击队”也是他给领下来的。

一日,贺庆到贺良毅家里动员他女人去结扎,忽然从屋子里冲出了贺良毅四弟兄,抓住贺庆便是一顿暴打。他们说贺庆借工作之名,一进屋就对贺良毅的女人耍流氓。贺庆明知贺良毅几弟兄打他是因为他女人超生的事,便一个劲儿对贺良毅解释不是他到乡上报的信,突击队也不是他领下来的!可贺良毅弟兄又哪里肯相信,把贺庆打得不能动弹以后,还拿绳子拴住他的脚,把他倒挂在院子边一棵树上,四弟兄一人拿了一把刀守在两边,不许人去救。最后还是贺世海到村办公室用电话向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来人才把贺庆给救出来。贺庆回去一连躺了半个多月,方才能勉强起床。一起床便去找贺世海,找乡上,找司法所,找县计生委,县人大,希望上级和领导能为他伸张正义,洗清冤屈。贺世海又何尝不知道贺庆是挨了冤枉,可他却又毫无办法!乡上司法所、派出所,也来调查过。可贺良毅弟兄却一口咬定不是为超生的事,而是因为贺庆对他女人耍流氓,这才打的他。司法所、派出所也不好认定,只是对贺良毅说即使他要对你女人非礼,你们打人也是不对的!要他们拿五百元钱赔贺庆的医药费。贺良毅脖子一梗道:“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拿去!”派出所和司法所的人便没法了。县计生委和县人大先信誓旦旦,表示一定要打击歪风邪气,不然今后的计划生育工作怎么开展。及至听了乡上的汇报,口气却一下含糊起来。虽不明确批评贺庆“耍流氓”的事,却还是说道:“以后要注意一点,我们干部对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要要求严一些,不要让一些别有用心的人钻了空子!”贺庆一听这话,知道自己这冤屈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走了。一回来就向贺世海说了一声:“这×活路,不是人搞的,我不搞他娘的了!”说完这话第二天,便脚板心抹油,去外面打工了。

贺庆确实没有向乡上汇报贺良毅女人超生的事。贺良毅女人从怀孕过后一直是躲在外面,也没回过家。而且生也是生在外面,又不是生在贺家湾,贺庆又没长千里眼,怎么知道他超生了?既然连他知都不知道,又怎么到乡上汇报?既然贺庆没有汇报,乡上管计划生育的干部又哪儿掌握到贺良毅超生的事的呢?这事要怪也就怪贺良毅自己!原来只有在医院生的孩子才打防疫针。可贺良毅见自己好不容易才生一个儿子,生怕出了纰漏,才满月也叫娃儿的大姨抱去打防疫针。打防疫针是要登记的。婴儿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出生,是男是女,父母是谁……都要写到册子上。那娃儿的大姨没上过学,是个直人,想那些护士和计划生育部门是铁路上的警察——各管一段,犯不着对她们遮遮掩掩。加上那些个姑娘们一个个都穿着白大褂,又年轻又可爱,嘴巴又甜,大娘前大娘后喊得个脆嘣嘣的,又直夸这娃儿乖,长大一定有出息……说得那女人心里开了花似的。因而也不往深处想,别人怎么问,她就怎么答。可哪里想到,医院里那些接生的、看病的、打防疫针的,都是计生部门的卧底。当然这卧底也不是他们愿意当的,是公家要他们当的。要是他们说假话,包庇超生对象,让计生部门或乡政府知道了,他们也是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计生部门每个星期都要去医院检查登记册。这样他们就对超生对象掌握得一清二楚了。管计划生育的干部通过这个渠道,就掌握了贺良毅超生的事,然后就去抱了婴儿,带了“突击队”来罚款了。贺良毅兄弟不知内情,只把贺庆当作了出气筒。贺庆不仅受了皮肉之苦,而且还背负了一个“耍流氓”的不白之冤,内心里对贺良毅弟兄的仇恨自是不比一般。

贺庆被端阳拉到酒桌上,李正秀早换上了干净的杯盘碗筷。贺庆看见端阳往他酒杯里斟酒,便用手去蒙着酒杯道:“少点,老弟,半杯就可以了!”众人一听这话,便道:“半杯怎么行?必须满实满载!”又道:“入席三杯,还没有罚你的酒呢!”贺庆没法,只得让端阳斟满。端阳放下酒瓶,正打算举杯敬贺庆时,贺庆却抢先站了起来,端起杯子对端阳道:“老弟,我今天借花献佛,就借你的酒敬你了!”端阳忙一边将贺庆往座位上按一边道:“贺庆哥你搞错没有,今天哪个是东家?”贺庆道:“今天我就不管那些规矩,反正我先喝为敬!”说着又站了起来,举起杯子一口就将酒干了。喝完后,又将空杯子对准端阳,意思是说:“我已经喝了,看你喝不喝?”端阳没法,便把杯子举到嘴边。正待喝时,贺毅却一把将端阳手里的杯子抢了下来,道:“端阳你不要忙着喝!”说完又对贺庆道:“屁股一抬,喝了重来,哪个叫你站起来喝的?”又道:“还没说话就把酒喝了,不行,不行,得重新喝!”众人听了也跟着道:“对!对!重来!”原来贺毅和众人知道端阳喝不到多少酒,因而便想保护他。另一方面众人也知道贺庆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也想拿他说笑说笑,热闹一下。贺庆听了众人的话,果然不服气地道:“哪个说的屁股一抬喝了重来?”众人道:“贺家湾喝酒的规矩你怎么忘了?”贺庆道:“不对,不对!屁股一动,表示尊重,我是敬他的酒,不站起来算什么尊重?”众人道:“好,好,就依你说的,屁股一动表示尊重,可你总该说句话呀?话都没有一句,算什么敬酒?”贺庆摸了摸了脑袋,嘿嘿地道:“那是,那是,我是该说两句话。重来就重来,我认罚!”说着把杯子推过去。端阳又给贺庆斟了一杯,众人看着贺庆端了起来,正待说话时,众人却故意笑嘻嘻道:“说话,说话!”贺庆本来想好了话,看着众人这副样子,突然扑哧一笑,那话也忘了。憋了半天,才突然道:“来,老弟,我敬你!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众人不等他说完,便故意道:“什么一个战壕里的战友?”贺庆道:“我们都挨过贺良毅弟兄的打,不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是什么?”众人又故意说:“哦,原来是这样,到底是当过兵的人,开口就是部队里那些话!”贺庆没管众人,继续举着杯对端阳道:“从现在起,我们要团结起来,共同对付我们的敌人!”端阳听了这话,正不知如何回答,却听贺毅道:“说得好听,你说怎么共同对付?端阳要做村主任你支不支持?”贺庆突然将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憋红了脸道:“不支持不是人!”说完又马上道:“说个老实话,我一回来就听说了端阳老弟《承诺书》的事!不说别的,就冲其中‘坚决打击一些人横行霸道行为’那条,我也坚决支持!”贺毅又道:“这样说来你今后要投端阳老弟的票哟?”贺庆仍是急赤白脸地道:“不投是王八!”贺毅马上把贺庆面前的酒端起来,递给了他,同时又对端阳道:“端阳,就冲贺庆这话,这杯酒哪怕是毒药你也喝了!”说完,又对贺庆说:“贺庆哥你先喝!”贺庆道:“我敬酒,当然先喝!”说着便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贺毅见了,马上又将他面前的筷子递给他,道:“吃点菜,吃点菜,贺庆哥!”贺庆果然接了筷子去夹菜。这儿贺毅乘贺庆不备,迅速拿过端阳手里的酒杯,将酒往桌下一倒,又马上将空杯子递到端阳手里。端阳将空杯子举到嘴边,做出喝酒的动作。这儿众人就马上叫:“看,端阳喝了,啊!”贺庆一边吃菜,一边朝端阳看了一眼,便翘起大拇指连连道:“好!好!是自己弟兄!”

吃喝到一半的时候,贺庆已经带了几分酒意,突然红着脸,对端阳大声说道:“老弟,我跟你说个婆娘你答不答应?”端阳脸马上红了,正想说:“贺庆哥你开什么玩笑?”忽然听见母亲竟喜滋滋地问:“他哥,你说的是不是真的?”贺庆红起眼睛道:“怎么不是真的?”李正秀道:“是哪一个?”贺庆将大腿一拍,道:“我幺姨妹!”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道:“什么,你幺姨妹?你舍得把幺姨妹跟端阳说?”贺庆大咧咧道:“什么舍不得?又不是我的……”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嘴。众人一看更开心了,道:“怎么不是你的?古话都说姨妹姨妹,姐夫有份!你倒老实交代一下,你摸过幺姨妹的屁股没有?”又道:“你别把自己整过的破货说给我们端阳老弟哟!”李正秀见大家越说越不像话了,便嗔道:“背时的些,说些什么话?都该打嘴巴!”说完又对贺庆道:“侄娃儿你不是来逗婶开心的吧?”贺庆道:“婶,我来逗你开心,都该遭天打雷轰!跟婶说个实话,我和你侄媳妇今年一回来,听说了端阳老弟的事,就觉得老弟有志气,以后肯定能办成大事!昨晚上你侄媳妇说要回娘屋,我一下想起了,我那幺姨妹也是一个有志气、心性又高的人,和端阳的年龄也差不多,正好是城隍庙里的鼓槌——一对!我把自己的想法跟你侄媳妇一说,你侄媳妇也很欢喜,说:是呀,是呀,我怎么没有想到呢!说完,就叫我今天到你们屋里来打听一下端阳老弟的口气,所以我就来了!”李正秀一听,高兴得嘴巴都合不拢的样子,直道:“多谢!多谢!侄儿你多吃点菜!”众人听了又撺掇端阳给贺庆敬酒。端阳却只是红着脸,一副不好意思状。众人只好作罢。李正秀又问:“那丫头叫什么名字呀?”贺庆道:“叫王娇!”众人一听,又道:“王娇?不行,不行!”贺庆道:“怎么不行?”众人道:“一听这名字,就一定是像林黛玉这样一个娇滴滴的人,端阳老弟养得起吗?”贺庆道:“你们放心,我那幺姨妹名字叫娇,其实一点儿不娇,什么苦都能吃!你们想嘛,她初中一毕业就出去打工,要是像林黛玉那样的人,能够吃得下那个苦?”众人又才道:“哦,原来是这样!”话完,贺长军突然又问道:“哎,贺庆哥,你那幺姨妹有没有你老婆漂亮?”贺庆道:“你说我老婆?我只这样跟你们说,你王娟嫂子和她妹子比起来,就像是用晾衣竹竿去勾月亮——差远了!”众人一听这话,又故意用夸张的口气道:“啊,比你老婆还漂亮,那不成了仙女了!”说完又一齐对端阳道:“端阳老弟,那快点答应下来!”贺庆也在端阳肩上重重拍了一下,道:“就是,老弟,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我回来听人说你不干一番事业就不结婆娘!这是什么话?一辈子干不成事业,一辈子就打光棍?再说,这事业有大有小,你再怎么干,谅你也到不了中央去……”话音未落,李正秀像是高兴糊涂了一样,道:“怎么到不了中央?别个到党中央,他到田中央嘛!”贺庆听后笑了起来,道:“就是,最多到个田中央!”可说完又说:“到田中央也是事业,哪个说不是?所以也要讨婆娘是不是?”众人跟着起哄道:“对,还是大事业呢!如果莫得人到田中央,就是党中央的人哪里有饭吃呢!”又道:“贺庆哥,快点把你幺姨妹带来让端阳老弟看看!”说完又都举起杯子,道:“大家喝酒,祝贺端阳老弟找了个乖妹儿!”

吃过饭,众人又说了一些闲话后慢慢散了。贺庆也走到了院子里,李正秀却突然跑出去一把拉住了他,低声道:“侄,我侄媳妇那妹子什么时候到你们屋里来?”贺庆看着李正秀笑道:“婶,皇帝不急太监急,端阳老弟还没跟我回话呢,你急什么?”李正秀忙朝屋里看了一眼,凑到贺庆耳边说:“你放心,我看他心里头是答应了,就是不好意思在嘴巴上说!”贺庆道:“真的?”李正秀道:“你不知道,他心里要是没那个意思,早就反对了!”贺庆笑道:“那就好,婶,我知道你早就想抱个孙子在怀里了!”李正秀正色道:“没正经的东西,问你老实话呢!”贺庆道:“婶,我也是说的老实话!”然后低声对李正秀说:“今下午她就要和你侄媳妇一起到我们屋里来,你什么时候到我们屋里来瞥几眼啊!”李正秀便答应了一声,让贺庆自去了。

吃过晚饭,李正秀果然换了衣服,打扮得舒舒气气的,要去贺庆家里看那姑娘。叫端阳一起去,端阳却不肯去,道:“黑天摸地的,要看明天去不得?”李正秀道:“有好黑?天上不是还有点弯月亮吗?”说完又道:“这样长的夜吃了就睡,睡得着?”端阳还是不去,道:“要去你去吧,我不去!”李正秀看着儿子一张发红的脸,明白端阳的心思,便用了埋怨的口气道:“没有出息的东西!正大光明的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一边说一边朝外面走去。走到院子里,端阳却追了出来,对母亲说:“妈,你跟她说,我反正是要竞选村主任的,她要是支持我,我就答应和她做朋友!她要是不支持我,哪怕她是王母娘娘的女儿我也不答应!”李正秀听了这话,便道:“你现在跟她说这些做什么?等以后耍得差不多了,你再跟她说嘛!”端阳道:“不,我要把话说到前头,免得以后说我哄她!”李正秀道:“哄她,哄她,我看你个瓜娃儿这样直,以后怎么办?”一边说一边拍打着衣服,急急地去了。

端阳等母亲走后,心里就像有什么抓挠一样,坐不是躺不是站也不是。打开电视,嫌那电视里的画面和声音十分的烦人;翻开书本,又嫌那书本上的字太小,如那蚊子一般在纸上乱跳,根本看不进脑海里去。这种心情自从中午在桌子上听见贺庆说王娇比她姐姐王娟还要漂亮的话后,便是这样了。原来贺家湾有“四大美人”之说。那排在“四大美人”之首的,便是贺庆家那身材娇小,脸如桃花、眉似柳叶,且又生得蜂腰肥臀的女人王娟。第二大美人便是贺国藩的女人胡琴。贺国藩生得老实,人也长得不怎么样,讨一个婆娘却令全湾男人都羡慕。胡琴比贺国藩小了将近十岁,也是生得身材窈窕,脸庞鲜艳,皮肤嫩白,蛾眉弯弯,花容月貌。胡琴还有一手绝活,便是烹调技术特好。听说她炒出来的菜不放油盐味精和作料,照样可口。因而不管是那时贺世忠执政,还是现在贺春乾当家,只要村里来了重要客人都要往贺国藩家里带。贺国藩那儿成了专门接待上级干部的接待站。第三大美人便是贺兴成的女人李红。李红单独来看,没什么出色的,可合起来看却是越看越耐看。尤其是那双眼睛,并不是很大,却是特别明亮,抬起来亮晶晶,如那天上的星星,低下去静幽幽,又似地下两潭秋水。她说话热情,处世大方,便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了。第四大美人,是贺广全的女人王碧清。这王碧清虽然四十多岁,上了些年龄,可那身材和面容,既没有发胖,也没有像别的女人那么脸打皱,皮生斑。胸部上的两只乳房也不似其他生过孩子的女人像口袋一样垂在胸前,而仍然高高地耸着,很丰满的样子。总之一句,尽管比前面三个美人年纪大一些,却仍保持年轻时的丰采。这四大美人男人们也分别在背后给她们起得有绰号:王娟叫“西施”,是第一号美人;胡琴是“杨贵妃”,排名第二;李红是“王昭君”,位居第三;王碧清是“貂蝉”,排在第四位。如今端阳听说王娇比她姐姐王娟还要漂亮,那爱美之心,人人皆有,何况又正是青春年少、富于幻想之际,又如何不动心?因而当时听了贺庆的话,心里已是暗暗应允了这门亲事,想道:“别说比王娟嫂子还要漂亮,就是只有王娟嫂子一半好看,我也心满意足了!”想是这样想,可因为从来没谈过女朋友,又不好意思说出来,所以便只有闷在心里,让自己难受了。

正在端阳心里懊悔应该跟母亲一起去时,却听得院子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心想怕是母亲回来了。忙开门一看,果然是。只见李正秀乐呵呵的如那弥勒佛一样,一跨进屋门便满面春风道:“你个瓜娃儿,叫你去你不去,你去看了,硬是睡着都要笑醒呢!”端阳故意显出冷淡的样子,道:“是不是像贺庆哥说的那样比她姐还好看嘛?”李正秀啧啧地咂了两下嘴,才道:“我还从没有看见过那么标致的人儿呢,像是从画上下来的!”端阳一听心怦怦地加快了跳动,却又故意道:“人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好看不能干……”话还未完,李正秀便道:“能干不能干,你妈这双眼睛还看不出来?我和她一说话,便知道这女娃儿不光是外牌子,内瓤子也有一套!”端阳听了这话,知道母亲已经深深地喜欢上这个未来的儿媳妇了,便不打算多说,只道:“我要竞选村委会主任的事,你跟她说没有?”李正秀道:“我才见面,怎么好就跟她说这些?我悄悄跟你王娟嫂子说了,你王娟嫂子说她今晚上就跟王娇说。如果王娇没有意见,明天她们就假借出来转路耍,把王娇带到我们屋里来让你们见个面!”说完,不等端阳表态,便又马上布置道:“明天早点起来把头发梳光生点,把衣裳穿周正些,别让人家看不上你!”端阳听了李正秀这话,心里一下有些慌了起来,便道:“妈,你说我该穿什么衣服?”李正秀想了一下,也想不出儿子该穿什么衣服好,便道:“我管你穿什么衣服,你这样大的人了,还不知道该穿什么衣服?你觉得哪样穿起好看就穿哪样嘛!”说罢,母子俩便去睡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李正秀便起了床,先扫了屋子,又去扫了院子,连屋后竹林笆里的竹叶也用大扫帚去打了一遍,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得个清清爽爽的,然后才去生火做饭。吃过早饭后,将桌子反反复复擦了两遍,又拿盘子去装了过年前买的瓜子、糖果,端到桌子上,一副招呼贵客的模样。端阳表面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实际上生怕别人看不上自己,不用母亲催,果然去将头梳了,抹上发油,又换了过年时舅舅给买的那套一千多块钱的藏青色西装。这西装端阳过年时都舍不得穿,今日开了张。端阳个子高,穿西装煞是好看,加上这西装又是新的,没有一点皱褶,前后笔挺,闪闪发亮。然后将领带一系,皮鞋一穿,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好不潇洒英俊,喜得李正秀眉开眼笑。

没一时,果见那王娟姐妹像是散步一般,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不慌不忙地朝这儿走来了。李正秀一见急忙迎了出去,把那姐妹俩迎到了屋里。进屋一看却不见了端阳。王娟问道:“哎,婶,我端阳兄弟没在屋里?”李正秀道:“这个书呆子,总是在屋里看书嘛!”说着一把推开了端阳屋子的门。一看果见端阳坐在书桌前面,一张脸像是蒙了一层红布似的,眼睛盯在面前的一本书上。王娟一看便道:“嚯,我端阳兄弟还在用功呢,怪不得别个都说你能干有出息!我还以为你躲在屋子里绣花呢!”王娟话完,李正秀便道:“你王娟嫂子和她妹子来了,还不出来摆下龙门阵!”端阳一听这话,脸更红得似火,紧张得连话也说不流畅了,道:“你们摆,摆嘛!”说着,又恨不得把那头干脆埋进书里去的样子。

倒是王娇从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到如今已打了六七年了。在这期间谈了好几个男朋友,虽然高不成、低不就,一个也没成功,却是积累了一些情场经验,不像端阳今日才是正儿八经地和一个女孩见面,因而显得慌乱窘迫。见端阳此时这副样子,倒一下显出了落落大方的神情,看了看端阳桌上码着的书,便故意好奇地叫了起来:“哟,这样多书呀?都是些什么书?”说着一步跨进了屋,在端阳的身边站了下来,向前俯过身子去打量桌上的书。王娟和李正秀一看,相视一笑,急忙退了出去。这儿端阳只闻得身旁一股异香袭来,顿时那心脏像是敲鼓一般,猛地响了起来。王娇借着看书,身子越来越靠近端阳,端阳的身子像是着了火,想躲无处躲,想逃无处逃,一时呼吸急促,似要窒息过去一般。王娇看见端阳这副样子,突然扑哧一笑,道:“看你,我又不是老虎,还怕吃了你?”说罢,干脆在端阳旁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一边拿了一本书假装看着一边哧哧发笑。

过了一阵,端阳的心才稍稍平静了一些,也不抬头,也不往王娇这边看,只闷声问:“你笑什么?”王娇道:“我没笑呀,我在翻书呢!”说罢也不等端阳问,自己先问道:“这样多的书,你都看完了?”端阳仍低着头,道:“怎么没有看完呢?”王娇道:“你哄我!”端阳道:“我怎么会哄你?”王娇道:“你没有哄我,怎么不敢看我?”端阳一听这话,果真抬起了头迅速朝王娇看去。果见王娇仙女似的,正用一双又黑又深、无比柔媚和清澈的眼睛看着自己。端阳的心再次慌乱起来,又马上低下了头去。王娇又笑问道:“听说你想当村主任?”端阳道:“是!”王娇道:“我也想当村主任!”端阳一听这话像是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看着王娇认真道:“你也想当,那你怎么不在屋里参加竞选呢?”王娇轻轻叹息道:“可惜我是个女人。”端阳又道:“女人怎么了?女人还当国家总统呢!”王娇道:“我也不像你有中专文凭。”端阳又道:“文凭不代表水平,你只要愿意进步,可以学习呀!”王娇听了马上含笑道:“那你愿不愿意带我这个学生?”端阳一时没明白王娇的话,却傻乎乎地道:“我怎么带你这个学生?”王娇见端阳没有明白她的话,便将话题岔了开去,道:“你们贺家湾一共有多少人?”端阳道:“一千多嘛!”王娟道:“一千多好多?”端阳道:“具体有好多,我怎么知道?”王娇听了,停了一会又问:“有多少田地?”端阳道:“也是一千多亩嘛!”王娇又偏着头问:“一千多好多?”端阳又答不上来,便看着王娇反问:“你问这些做什么?”王娇道:“你不是要当村主任吗?你看电视里那些村主任,别人一问,就‘这个这个’,摸一下脑壳随口就答出来了!”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在端阳面前模仿了一遍电视里人物的动作。端阳竟然一下笑了起来。顿时,那拘束、慌乱、紧张统统没有了,倒像是遇见了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感到无比的亲切和温暖,遂侃侃而谈,相见恨晚。

这对年轻人,自一见面便是郎有情、妹有意,爱情的种子都迅速在各自的心田里生了根,发了芽。王娟见妹子对这门亲事有意,便回娘屋禀明了她父母。双方老人于是择了日子,请了宾客,为两个年轻人订了婚。王娇打工的厂里因为原料供应不上,方才放了职工的假,让他们回家过年,复工要在四月底。如今还只是二月上旬,这段日子里王娇没事便隔三岔五到贺家湾来。一来二去,两个年轻人的感情也便日渐浓厚,到后来竟不想分别了。端阳才见王娇时,比大姑娘还不好意思,可如今脸却比那城墙还厚,就像猫儿见了腥,总想偷点嘴似的。一日,王娇又来了,又恰逢李正秀不在屋里,两个年轻人便躲在端阳的房里卿卿我我。说着话时,王娇忽然对端阳道:“听说你那个地方被人踢过,该不会不行吧?”端阳一听忽然就把王娇按在床上,扑上去压住她,一边急急去解她的衣服一边道:“行不行试了才知道!”说着,忽地亮出了自己那像钢枪一样的家伙。王娇一下红了脸,急忙用手去拉住自己的裤子,道:“我是说起耍的,你快放开我!”可那端阳怎么肯放?脱了王娇的衣服,又去褪她的裤子。王娇先是拉着裤腰不放,后来便半推半就地松了手,让端阳尽情恣意去了。

事毕,两个年轻人穿好衣服坐了起来,王娇两颊绯红,灿如桃花,目似秋水,光彩照人,突然一下抱住了端阳。先在端阳的脸颊上非常响亮地咂了一口,然后将头伏在端阳肩上,才莺啼燕啭地附地端阳耳边轻声道:“我们一起出去打工……”端阳一听这话,忙道:“我要在家里竞选村主任呢!”王娇听了急忙抬起头来,噘起嘴唇,将端阳摇了两摇,做出了无限娇媚状,道:“嗯,我们一起出去打工嘛,不然,我会想死你的!”说完,又道:“选村主任还早嘛,还要等三年呢!这三年你在屋里做什么?你在屋里让别人看笑话呀?”端阳一听这话有理,自己没被选上,是败军之将,待在家里和贺春乾、贺国藩低头不见抬头见。见了面也确实有些尴尬,不如一走了之,眼不见心不烦,等下次换届时再回来。再说,端阳过去也一直想出去打工,见见世面,如今又有了王娇,两个人能天天在一起,自然更是好了。想到这里,端阳便道:“你说得也有道理,等晚上我们跟妈说一下,看她答不答应我出去?”

晚上,端阳果真把想出去打工的话给李正秀说了,而且特地说明这是王娇的意思。李正秀过去不答应端阳出去打工,是害怕端阳出事,如今见有了未来的儿媳妇管着他,自然放心了不少。况且又听端阳说了在家里不好处理和贺春乾、贺国藩的关系,也觉得是这样,于是也便满口答应了。两个人年轻人一听,满心欢喜,自去准备。说话间到了四月底,王娇原来打工的工厂来了电话。端阳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对李正秀讲了如何管理地里的果树,又一一去和贺毅、贺长军、贺善怀、贺勇、贺建等人告了别,便和王娇一起离开了贺家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