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村里的大喇叭里便响起了贺春乾的喊声:“贺家湾的村民同志们,大家注意了!今天是村委会换届海选提名的日子,希望大家珍惜自己的民主权利,吃过早饭,除了实在动不了的,大家都往村小学来参加投票。郑家谤和新湾行动不便的老人和带娃儿走不开的妇女就在原地投票!大家都要听清楚,记到起哈!”一连喊叫了好几遍,方才停止。可没过一会儿,大喇叭又像老鼠磨牙般吱吱地响起来,紧接着便放起了歌。这次没放那些软绵绵、让人伤心流泪的“爱”呀“情”呀的歌曲,放的是《在希望的田野上》,曲调十分欢快。放了一遍,贺春乾又重复广播了刚才的话,接着再放歌曲。如此吵闹了大半个早晨,大喇叭才像累了似的停止下来。大喇叭里的声音一停止,小山村不但没有被大喇叭里制造的声音鼓动得热闹起来,反而显得更加沉寂,仿佛死去了一般。

吃过早饭,贺端阳便朝村小学去了。本来,按照中央和省上文件规定,为保证选举的公平、公正,防止一部分人徇私舞弊,这一届村委会的换届选举除了进行直接选举外,还规定了全村只能设一个中心投票站,所有的选民都必须到中心投票站来参加投票。可农村的事情复杂,加上选民对选举的热情本来又不够高,如全村只设一个投票点,那些年纪较大、行动不便的选民便会借口路远、不方便,而不参加投票。何况这次选举,上面为了杜绝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委托投票来进行拉票,又做出了委托投票每个人不超过三张的规定。因此,县上在制定具体的选举办法时,根据本县是一个山区县的实际,对中央和省上的规定做了一些灵活的变通。即对一些辖区面积较大、村民居住分散的村,除中心投票站以外,可以根据全村的实际情况允许再设立一到两个投票点。当然,前提是大多数选民必须到中心投票站投票。县上这个规定本来无可厚非,可贺端阳觉得贺家湾幅员并不太大,人员居住也算得上集中,应该不在县上的允许之内。可村选举委员会在经乡选举领导小组批准以后,除村小学这个中心投票站外,还是在郑家谤和新湾设立了两个投票点。对村选举委员会这个决定,贺端阳虽隐隐觉得其中隐藏着什么猫腻,却又说不出来。一是到现在为止,你并没有抓住别人有什么违法的把柄。二是县上文件对设立投票点只有原则的规定,辖区面积究竟要多大才算大?居住怎样才算分散?都没有具体的规定。所以贺春乾这样做,也没有违反县上的规定,何况人家又是经乡上批准了的,自己能有什么办法?因此他也只有服从了。当然,端阳也并不是没有防备,早在几天前,端阳和他的竞选班子针对村里这种情况,便做出了安排部署:为防止他们在另外两个投票点做手脚,今日贺毅、贺勇和贺善怀都到新湾投票点投票。而兴成、贺林、贺福也到郑家谤投票点投票,贺建、贺长军和其余的人都和端阳一起在中心投票站参加投票。一有什么情况,就及时派人联络,或用手机联系。如发现他们有作弊的行为就马上回来,当着乡上来指导选举的人立即检举揭发。端阳以为有了这样的安排,他们即使有作弊的心,但在贺毅、贺勇、贺善怀、兴成、贺林、贺福的监督下,也难有作弊的胆子,因而对提名结果还是信心十足。所以一放下碗,端阳便有些按捺不住似的往村小学的中心投票站去了。

走到村小学一看,却发现黄葛树下空荡荡的,不但村民没来,就连贺春乾、贺国藩和乡上到村上指导选举的干部也没有来,只有贺贤明、贺劲松两个选举委员会的人在指挥着几个村民,用学生的课桌搭主席台。黄葛树的树丫上也挂上了两副标语,上面也无非是写着“发扬民主”“当家做主”一类的话。贺劲松看见端阳,笑了一下说:“这样早你就来了?”贺通良却用十分诧异的目光看着端阳。端阳一见自己来得这样早,便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想了一想,便用了不屑的口气道:“贺会计以为我是来开会的呀?我是到大龙叔的店里买东西的!”说罢急急地穿过操场朝前面走去。等转过学校,贺通良和贺劲松看不见他后,才又从学校背后的小路朝家里走去。

回到家里,看见母亲正用一块毛巾放在冷水里打湿了,往额头上敷。端阳急忙问:“妈,你怎么了?”李正秀一边移动着毛巾一边道:“今天怪了,你前脚才走,我们屋里那几只母鸡突然像是公鸡一样喔喔地叫了起来,把我的脸都吓黑了!母鸡学公鸡叫,这是不好的兆头!我把它们撵到竹林里,还这样喔喔地叫!这阵不叫了,可我这太阳穴却又一阵一阵地跳起来!”

端阳听了这话,周身都立即紧张了起来,说:“妈,真的呀?”李正秀道:“妈还跟你说假话?妈还说要赶过来跟你说一声,兆头不好,你要小心一些呢!”端阳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没把握地道:“妈,你说我今天的提名票超不超得过贺国藩?”李正秀又将毛巾放到水里,浸了一会儿,提起来,一边拧水才又一边道:“我又不会算,晓得你超不超得过?”又道:“刚才我撵了鸡回来,还悄悄给你烧了一炷香,求菩萨和你老汉保佑你呢!”端阳心里非常感动,却道:“妈,求菩萨保佑都是空的,我现在最担心的是那些答应投我票的人会不会改主意?刚才我往会场去的时候,还觉得很有信心,可这会儿信心却又不足了。如果这一回我又败在贺国藩名下,我真的不好意思在贺家湾做人了!”李正秀急忙鼓励儿子道:“又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不好意思做人的?超得过就超,超不过就不超,超过了就当,超不过就不当!不当那个村主任,硬是就不活了?”端阳不想让母亲担心,便闭嘴什么都不说了。李正秀见儿子不说话了,知道端阳还在为今天的提名担心,便又岔开了话题,看着端阳问:“你怎么这样快又回来了?”端阳道:“除了劲松叔和贺贤明在指挥人搭桌子,连鬼都没有一个!”李正秀道:“我叫你不要去那么早,你不信!你以为大家都会很积极哟!我跟你说,看晌午时候人到不到得齐!”说完,抖开手里的毛巾,拿去晾在绳子上。晾好以后又进屋对端阳说:“反正开会还早,要不你出去走走吧!”端阳此时心里有些忐忑不安起来,却不想出去了,便懒懒地道:“都这时候了,还到哪里去?算了,我就在屋里坐一会儿!”

话音刚落,又忽听得从那大喇叭里又传出了贺春乾的催促声:“开会的村民同志们,大家来得了!乡上的向书记都来了,大家利索一点儿啊!”说完,又放起了歌曲。大喇叭一响,村子就仿佛有了生气。躺在阶檐下的黄狗先前可能正在打瞌睡,猛地被大喇叭里贺春乾的声音惊醒,像是很生气的样子,朝大喇叭的方向猛地吠了几声。听见放歌曲,便舒展了一下四肢,重新懒懒地躺下。又隔了一个小时左右,端阳估计可能有人去了,这才慢慢地又朝村小学走去。

到了会场一看,果然见贺建、长军、贺飞、贺义等人和一些村民已经来了,正三五成群在聚在黄葛树下,吆五喝六地打扑克。会场也布置好了,主席台就靠在学校大门边的村务公开栏前面,台口正对着那棵黄葛树。台子上,正中摆了两张桌子,上面放了一只麦克风。一只糊了红纸的木箱子也放在台子上。两边的桌子腿上,绑了两根竹竿,上面拉着一根绳子,绳子上面挂了一条横幅,背后的墙上也斜着贴了一些标语。一看见那些口号,端阳想起挂在树上的标语,抬头一看,却已经没有了。原来那标语已经被这些早来的人,扯下来垫到了屁股底下。长军等人看见端阳,喊了一声,问端阳打不打扑克?端阳道:“你们打吧,我不打!”另外一些村民,眼睛一边落到贺建这伙人手里的扑克牌上,一边又用眼角的余光扫着端阳,也和端阳打了招呼。端阳却觉得他们投过来的目光有点儿怪怪的,但具体怪在哪儿却一时又说不上来。便也不去理论,见郑家谤村民组的小组长郑全福也在人群里看打扑克,便过去问道:“郑组长,你们那儿不是有个投票点,怎么不就在家门口投票?”郑全福看了端阳一会儿才道:“你难道没有听见贺支书在广播里说,除了那些行动不便的老人和实在走不开的妇女外,其余的都要到这儿来投票吗?”端阳道:“你来了,郑家谤投票点哪个负责?”郑全福道:“我管那么多,乡上和村上不是都派得有人去负责吗?反正又没有叫我负责!”端阳正要答话,忽听得贺长军高声对他叫道:“端阳老弟,你不要站起和郑组长说话了,我这里还有一副扑克,你再找两个人和郑组长一起斗几盘地主,试看手气好不好!”端阳一听这话,又朝会场看了看,见人们还是稀稀拉拉的,估计离开会的时间还早,于是便对郑全福道:“打不打,郑组长?”郑全福急忙道:“打嘛,不打做什么?”端阳于是便对长军道:“好,扑克在哪里?”话音一落,长军掏出扑克,扔到端阳手里。端阳接了扑克,发现没有搁牌的地方,正打算到外面去寻找几块砖头或石板的时候,长军又从自己身子底下扯出了两张垫屁股的标语纸,交给了端阳。端阳接过标语纸一看,发现已经被地下的湿气濡湿了。再一看长军的两瓣屁股,被那纸上的红颜色染成了猴子屁股一般。众人一看,禁不住大笑起来。那些垫了标语纸的人,立即将纸掏出来,揉做一团扔到远处去了。

端阳、郑全福、贺祥和、贺会城四个人组成了一副场合。这时人渐渐多了起来,打的在中间打,看的围成一个圈子,如众星捧月般在外边看。一时那操坝里时而大呼小叫,时而顿足叹息,时而输家吵闹,时而赢者欢呼,闹哄哄嘈杂杂一片,倒是十分的热闹。打了一阵,郑全福忽然轻轻拐了端阳一下,然后又附在他耳边,悄悄问道:“哎,老弟,你就这样算了?”端阳不明白郑全福这话是什么意思,便也低声问:“什么算了?”郑全福正要答话,忽见贺会城正盯着自己,于是急忙改变了话题,大声道:“叫你快点出牌!”说着狠狠地甩出自己手里的两张牌。

正在这时,那大喇叭里的音乐声住了,只听得麦克风噗噗地被吹了两下,贺春乾又在大喇叭里喊了起来:“打扑克的莫要打了,聊天的也不要聊了,小娃儿走一边去,大家都往拢走,开会了!”喊完,又重复了一遍。可人们压根像没听见一样,打牌的照样打牌,聊天的照样聊天,满操坝乱跑的小娃儿照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贺春乾见大伙儿一点儿没动,有些生气了,又对着麦克风大声道:“你们耳朵打蚊子去了吗?要挨到哪个时候?”见贺春乾生气了,贺长军忽然大声说道:“贺书记你忙什么?村委会迟早是要选出来的,坛子里还跑得了乌龟?”众人一听这话,也纷纷说:“就是!不忙,我们再打两把就来!”端阳朝人群一看,不过一两百人的样子,也便说:“才这点人,还差得远呢!”贺春乾道:“边开边等嘛!都等到齐了才开,不等到石头开花马长角呀?”端阳道:“那你再在喇叭里催一下嘛!”贺春乾没法,只得又在喇叭里催了一遍。刚广播完,忽听得一人大声叫了起来,道:“贺书记,你的话真管用,话才说完别个就甩尾甩尾地来了!”众人一听,都纷纷朝会场外面看去,却见是贺礼书家的那只癞皮狗,摇晃着尾巴朝会场跑来了。众人便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笑毕,又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头朝狗打去,道:“畜生,你跑来做什么?难道你也想来投票?”石子落到狗身上,那狗叫了一声,又折身跑了。有人又道:“哎,那狗的声音怎么听起来破响响的?”郑全福立即道:“这你还不知道?昨晚上狗叫了一夜,把喉咙都叫哑了,听起来自然是破喉咙了!”众人一听,又心照不宣地嘻嘻笑了起来。

众人一边说笑,一边又玩了一会儿牌,方才站起来,收了扑克朝会场中间走去。于是那会便开始了。这次选举和过去几次选举最大不同的是,按照上面的要求,各个投票点都设了秘密写票间。贺家湾中心投票站的秘密写票间就设在学校里面的老师办公室和教室里,一共有三个秘密写票间。村民从主席台前领了候选人提名票后,依次从学校大门进入里面的秘密写票间,写好票后再出来投进票箱里。按下这儿领导讲话、宣布选举规则、写票投票办法、领票、写票、投票诸般程序不表,却说端阳刚刚从秘密写票间出来把票投进票箱里,口袋里的手机便突然响了。他拿出手机一看,见是贺福打来的,方知郑家谤投票点出了问题,于是一边唔唔地接听,一边往学校旁边跑去。

跑到没人的地方,方才压低声音对贺福道:“你说嘛,出了什么事?”贺福道:“刚才你手机里吵麻了,是不是在投票了?”端阳道:“对,我才投了票出来?”贺福道:“你那儿情况正常不正常?”端阳道:“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看出有什么不正常。”说完马上又问贺福:“你那儿呢?”贺福道:“别说了,几爷子完全是在乱搞!”端阳一听,像是没想到的样子急忙道:“他们怎么乱搞的,你那边好不好说?”贺福道:“兴成和贺林跟他们一起去了,我专门留到后面跟你打电话的!”端阳忙道:“那你跟我说一下他们乱搞的情况!”于是贺福便在电话里把郑家谤投票点发生的事给端阳详细说了起来。

原来,在贺家湾村小学中心投票站会议进行的时候,郑家谤投票点的投票工作也差不多开始了。郑家谤投票点的会场设在一个叫刘文化的院子里。会场自然没有像村小学中心投票站那么布置,主人只是把院子打扫了一遍,端了几条大板凳在院子里,便算是一个会场了。到郑家谤投票点负责投票的人有三个,一个是乡上来指导选举的乡妇女主任肖月,一个是村上的贺通良,一个是负责拎票箱的贺春云。郑家谤的人本来就少,一些喜欢热闹、年纪又较轻的人又到了中心投票站投票去了,因而眼看到晌午时候了,院子里除了贺兴成、贺林、贺福、郑长贵几个人围在一张桌子上打麻将外,便是几个老太太在一边用不关风的牙齿,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刘登碧的儿媳妇不给老太太粮食的事。肖月等得不耐烦了,便对刘文化央求说:“老刘,麻烦你再每家每户去给我们催一下!”刘文化有些迟疑,却又抹不开肖月的面子,过了半天才慢腾腾地道:“好嘛,我就帮肖同志一回忙吧!”说罢便去了。刘文化一走,肖月又对贺通良道:“我们边开边等,要不要得?”贺通良道:“肖主任说了,怎么要不得?”说完,也便对贺兴成几个人说:“莫打麻将了,听肖主任给我们讲话!”兴成等人说:“讲吧,我们听着呢!”肖月果然拿出现成的选举规则,给大家读了起来。读完,贺通良道:“好了,现在大家来海选提名吧!”

贺兴成等人一听说投票,便马上将麻将牌推到一边,站起来道:“票在哪里,给我们写吧!”贺通良马上道:“没有你们的票!”兴成对贺通良问道:“怎么没有我们的票?”贺通良道:“这儿是郑家谤投票点,只有郑家谤那些年纪大的、行动不便的人才能在这儿投票,你们该到村小学投票,跑到这儿来做什么?”兴成一听便盯着贺通良大声道:“你管我们来做什么?郑家谤又不是美国,我们为什么不能来?”说完又道:“你说我们不能在这儿投票,你把文件拿出来,看哪一条哪一款规定我们只能在中心投票站投票?”贺林、贺福也道:“就是,法律规定我们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你凭什么不让我们在这儿投票?”贺通良仍是梗着颈项说:“这儿是郑家谤投票点,你们就是不能在这儿投票!”兴成见贺通良这副样子,也红了眼睛,狠狠地在桌上砸了一拳,道:“我们是贺家湾村民,只要是贺家湾的投票点,我们都有权利在其中任何一个投票点投票!我今天把话说明白,哪一个敢阻挡我们提名,影响了今年的选举,可不要怪我们!”贺林、贺福也将双手叉在腰间道:“对,再说一声不许我们在这里提名投票,看我们敢不敢马上就撕了票箱?”贺通良的本意是想把这几个人逼走,如今见了他们人多,自己也奈何不了他们,便不知如何是好了,过了一会儿,就往肖月身上推说:“肖主任在这儿,看你怎么说嘛!”肖月生怕今天的选举出问题,便马上道:“只要是贺家湾的村民,不管是在中心投票站,还是在这儿投票都是一样!不过,我要把话说到前面,可不能在这儿投了,又到中心投票站去投哟!”兴成道:“我们又不会飞,可能吗?”肖月便对贺通良道:“把票给他们,让他们填!”贺通良只好掏出几张提名票给了他们。兴成接过票看了一遍,然后又对肖月问:“秘密写票间呢,在哪儿?”肖月被问住了,半天才红着脸道:“哎呀,只是一个临时的投票点,哪来的秘密写票间?这样,你们到屋子里面写好了再拿出来吧!”兴成、贺林、贺福只好到刘文化的堂屋里,把票写好了,然后拿出来投到了票箱里。

贺兴成等人投完票,肖月便对一堆闲聊家长里短的老太婆说:“老人家,不要摆龙门阵了,今天海选提名,你们快过来提村委会干部!”那些老太婆一听,似乎才想起今天聚到这儿来的主要任务,这才站起来往肖月面前走去。走近了却又犹豫起来,一个老太婆看着肖月问:“肖同志,你说我们提哪一个?”肖月说:“你们想提哪个就提哪个,充分民主!”老太太们又道:“我们不知道提哪一个嘛……”话还没完,贺通良道:“你们认为现在在职的村干部怎么样?如果认为他们工作可以,就可以填他们……”话还没完,贺兴成立即叫了起来:“做什么?做什么?人家愿意提哪一个要你去暗示?你这是变相拉票!”贺通良道:“哪个在拉票?我说一下说不得?”说完又对这些老太婆道:“如果你们认为自己符合,也可填自己!”话音刚落,一些老太太便笑了起来。笑毕,一个老太太就对另一老太太说:“要得,干脆就选我们两个缺牙巴算了!”另一老太道:“选我们去现世!”肖月道:“莫开玩笑了,老人家,抓紧来写票,写了我们还要走呢!”老太太们果然不开玩笑了。可一个老太太却说:“我不会写字,怎么写呢?”另一老太太也道:“我又不能做主,等我家老头子回来再说吧!”肖月听了又道:“你家老头到哪儿去了?”老太道:“赶场去了!”贺通良道:“我们等不到那么久,一家人,你也可以代表嘛!”老太太又道:“那就等我去把孙子喊回来,帮我写!”肖月又问:“你孙子又到哪儿去了?”老太道:“他个三脚猫,哪个知道他又冲到哪里耍去了?”贺通良听了急忙道:“等你把他找回来,不知道又要挨到哪个时候,我们要忙着到村委会计票呢!”说完急忙拿出一叠票,又拿出笔来对老太婆们道:“这样吧,你们自己说,要选哪一个?我帮你们填!”

兴成等人在旁边听了,又立即叫了起来:“哎,人家没委托你,你就要填?”贺通良道:“不是正在委托我吗?”说完便不再搭理兴成几人,只对一群老太太道:“说吧,你们打算提哪个?”老太太们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方才有一个老太婆说:“我们也不知道哪个行,你说哪个就是哪个吧。”贺通良说了一声:“好!”便刷刷地在纸上写了起来,写完一张,就投进票箱里。贺兴成等人见贺通良一连写了好几张,还要继续写,便急忙冲了过去,要去抢夺贺通良手里的选票,道:“不行,这是违法的!选举规则上不是明明说了,委托投票不能超过三张,你一下写了好多张!”又冲肖月叫道:“肖主任,你制不制止?不制止我们可要抢票箱了!”肖月这才叫贺通良把剩下的票发给老太太们,让他们自己找人填。这时,刘文化喊完人回来了,得了选票的老太太便去找刘文化填。兴成他们见了,又道:“刘文化一个人也不能填那么多选票,同样是违法的!”肖月道:“有什么办法?人家信任他!”兴成等人听了道:“那好,等会儿来了人,我们也拦着帮他们填!”

不一时,刘文化拿了一大把提名票出来,投在了票箱里。贺通良附在肖月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便叫贺春云拎了票箱往外走。贺兴成一见便问:“这里不是投票点吗,往哪儿走?”肖月道:“这儿是投票点,可是一些人不来怎么办?难道就不让这些人投票了?他们不来,我们就主动上门去嘛!”兴成立即道:“你们想搞流动票箱?”肖月道:“不是我们要搞流动票箱,是没有办法!”兴成道:“好,好,我知道了,那我们就一起走吧!”说着就带了贺林、贺福,跟在他们后面。走了一段路,兴成才叫贺福停下来先给端阳打一个电话,通报一下这边的情况,自己和贺林先跟他们一路去了。贺福于是就给端阳打了电话。端阳对贺春乾在郑家谤和新湾设投票点心里早就有些怀疑,只是不知道他们在暗中究竟要做些什么手脚。此时听了贺福的话方才明白过来。原来那贺春乾打着方便老人的旗号,却是在利用那些老头、女人、老太太是文盲或半文盲的弱点来以售其奸。端阳想明白后便在电话里对贺福说:“你赶快过去告诉兴成和贺林,把他们盯紧一点,如果他们再违法,就把选票抢回来!”贺福果然答应了一声,挂上电话便去了。

端阳关了电话回到操坝里,中心投票站的写票、投票工作还在继续进行,秩序看起来也还算不错,这让端阳放心了一些。心想,真像前两天贺贵叔说的,依法选举乱不了,乱了的地方都是没依法的结果!要是所有的选举都像这样,就不用担心了!一想到这里,忽又想起新湾投票点会不会也出现郑家谤一样情况?于是便想打电话去问一问。这样想着,端阳便又走出人群来到操场边上,掏出电话正准备打,却忽然看见新湾的贺彪气喘吁吁地冲进会场,口里大叫起来:“我的票呢?我的票呢?你们为什么不给我发选票,不让我选候选人?”

人们听了他这话,急忙纷纷掉头去看他。端阳也顾不得打电话了,马上挤进人群对他问道:“彪叔,是怎么一回事?哪个没有给你票?”贺彪气得脸色铁青,满嘴喷着唾沫星子,仍是大声叫道:“我家有三个选民,没有得到一张选票!我隔壁子贺国彬也没有得到票,这么多人没有得到选票,是怎么回事?那些票去哪里了?管他哪个当官,我都不反对,可不该剥夺我们的选举权!”说完,便冲台上喊:“你们当官的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贺彪也是小房的人,平时被人称为“贺大汉”。这称呼不是因为他个子大,而是因为他是一个心直口快、眼睛容不得沙子的人。台上贺春乾听了他的话,便道:“你不要吵,为什么没有给你发选票,等会儿崔同志和贺世维他们回来,我们问一问!”向副书记也道:“对,你不要吵,如果确实发漏了,我们还可以给你补的!”众人听了,也跟着劝了一阵。贺彪仍余怒难消地道:“补不补的,你们以为我稀罕这个?猪尿包不打人却胀人,我主要是不输这口气!为什么不给我发选票嘛?”

隔了半个钟头的样子,到新湾投票点负责投票工作的乡上干部崔文、村干部贺世维、拎票箱的贺良毅和端阳派去的贺毅、贺勇和贺善怀等人一路争争吵吵地回到村小学的中心投票站来了。这儿中心投票站的写票、投票工作也已经接近尾声。贺春乾一见贺世维便问道:“你们怎么没跟贺彪发票?”贺世维立即道:“怎么没给他发?发给他侄儿的,他侄儿帮他填了!”贺彪一听,立即又鼓着脖子上的青筋吵了起来:“哪个叫你们发给他的?各自烧锅燎灶,他能够代表我……”话音未落,忽听得贺善怀在下面大叫了起来,道:“你们不要相信贺世维的话,他们压根没把票发给贺彪的侄儿!贺彪他们几个人的票被他们贪了、污了,他们拿去填了他们自己的人……”贺善怀的话还没有说完,贺良毅忽然把手里的票箱往地上一放,一步冲到贺善怀面前叫道:“哪个贪了啊?”贺善怀仗着今天人多,胆子也大了,见贺良毅做出要吃人的样子,便也将身子一挺,迎着贺良毅还击道:“就是你贪了!你一个拎票箱的,我就亲自看见你一个人填了好多张选票!”贺良毅双手叉了腰,又往前冲了一步,道:“你龟儿子神经兮兮的,人家要我填,关你龟儿子㞗事!”骂着,又噗地朝贺善怀吐去一泡口水。贺善怀见贺良毅吐他,也还了他一泡口水,道:“你吐哪个?”贺良毅道:“老子就吐你!老子不但要吐你,还要捶你!”说着就要朝善怀扑过去。这儿贺毅、贺勇、端阳、贺建等一见,急忙跳过去插到贺善怀前面,一个个瞪圆了眼睛看着贺良毅。贺良毅一见,往后退了一步,站着没动了。这时,台上的向副书记、贺春乾、贺国藩们怕闹出事来,急忙派了贺劲松、贺贤明过来劝解。贺良毅趁机抱起地上的投票箱往主席台前走去了。在这当儿,郑家谤投票点的人马也都回来了。贺春云将手里的票箱也拿去放到了主席台上。这儿中心投票站的写票、投票也已进行完毕。眼看着唱票、计票工作就要开始了,可端阳心里却开始乱了起来,他朝贺毅和兴成使了一个眼色,想把他们喊到一边商量一下怎么办,拿眼睛去找贺长军时,却发现长军不见了。正疑惑时,长军一脸凝重从外面冲了进来,一把抓住端阳,又对贺毅、兴成等道:“你们快出来,有重要情况跟你们说!”端阳一见,问:“什么重要情况?”长军道:“你先不要忙问,到一边了我再跟你们说!”端阳、贺毅、兴成等果然随了长军往外走。到了学校旁边的墙下方站住了,端阳等人把长军围中间。长军这才压低声音,对众人道:“这事千真万确,是郑家谤郑组长把我叫到一边亲口告诉我的!他说开会前,他就想告诉端阳的,但看到有人不好说得!听到新湾他们搞鬼的事后,他说如果不说出来,就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所以才把我喊到一边悄悄对我说的!”说完,这才把郑全福告诉他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然后又叮嘱众人道:“这事,你们千万不要把郑全福供出来了,他是打了好几道招呼的!”

众人听完贺长军的话都全傻了。过了一会儿才纷纷嚷了起来,道:“他们这样做,怎么要得?”又道:“什么选举,这不是公开拿钱买官吗?”说完又看着端阳,十分不平地道:“他们这样做了,还有你的什么份?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端阳听完贺长军一番话,不由得怒火中烧,此时眉头紧蹙,双目喷火,见众人问他,一时情急生智,便道:“大家不要慌,他们有七算,我们有八算,他们有长箩荚,我们也跟他来根翘扁担!大不了我不当这个村主任,可贺国藩也同样别想当!大家来个鱼死网破就是了……”贺兴成性急,听到这里急忙打断贺端阳的话道:“马上就要唱票了,你快说说怎么个鱼死网破法就是了!”端阳这才道:“他们想唱票,没那么容易!我马上就上台去,揭穿他们的阴谋。他们如果不承认,你们就上台来把票箱夺到手里!票箱里的票就是证据,千万不能让他们把票拿去毁了!票一毁我们再有理也说不清了!”众人都齐道:“对对对,老弟说得完全在理!”说完又道:“端阳你放心,我们今天这样多人,还愁把几只纸箱子抢不到手里?快走吧,他们要唱票了!”说完便簇了端阳,怒气冲天地又朝会场来了。

到了会场,主席台上果然在开始唱票了。端阳急忙在台下高叫了一声:“不忙唱票,今天的选举有鬼!”话音一落,会场立即骚动起来,有心知肚明却又佯装不知的,也有确实被关在栅栏外面不晓内情的,连那从乡上来指导提名选举的干部,一个个都瞪圆了眼睛朝端阳问道:“什么鬼?”唱票的听了也停止了从票箱里往外拿票,只把眼睛疑惑地投向旁边的贺春乾和向副书记。贺春乾和向副书记正待说话,端阳已几步冲到主席台上,一只手叉了腰,一只手朝空中挥舞着,又继续怒气冲冲地对众人道:“今天这选举,确实有鬼,不能算数……”向副书记忙把双手怕冷似的往胸前一抱,乜了眼睛打断端阳的话,问道:“有什么鬼?我今天倒要听你说说!”端阳正打算说话,贺春乾又急忙插了话进来,道:“是呀,今天幸好有向书记由始至终在场,亲眼看到我们一切都是按上级要求办的,你倒说说,我们哪一方面违反了选举规则?”台下有人听了这话也趁机道:“是呀,说话得讲证据,可不能吊起下巴颏乱说,你倒说说看鬼在哪里。”

端阳听罢,满脸通红,往前走了一步,大手一挥,倒显出一副将军气魄,这才道:“乡亲们,你们听我说,没有证据,我贺端阳敢无中生有,乱说一通?刚才贺支书说的对,今天选举的程序看起来确实非常严密,选票上村委会主任、副主任、委员的职务,大伙想在这些职务后面写哪个就写哪个,除了郑家谤和新湾有人做手脚外,中心投票站还设有秘密写票间,让大家秘密画票,然后又是公开唱票,这一切看起来都非常民主!可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在这看起来十分民主的背后有人却做了手脚……”贺春乾、贺国藩和乡上来指导选举的人听到这里,又急忙打断了贺端阳的话,道:“贺端阳,你不要乱说,这能做什么手脚?”端阳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笑,继续对台下道:“什么手脚,各人屁股上夹得有屎,自己还不知道,非要我说明不可?”话音一落,台下便有人七嘴八舌地喊道:“说,说出来让大家都听一下!”

端阳朝台下一看,也分不清喊的人是佯装不知,还是真不晓内情,甚或是那种起哄之人,便咽了一下唾液道:“说就说,事情都走到这一步了,也莫怪我一根眉毛扯下来把脸盖住了!昨天晚上后半夜,有人到村民家里许愿,让村民今天在村主任候选人一栏里写贺国藩的名字,答应凡是在村主任候选人一栏里写了贺国藩名字的人,事后给他五十元钱,这是一种明显的贿选行为,有没有这回事贺国藩你自己说说!”贺国藩脸顿时白了,急忙遮掩道:“没有这回事!怎么有这回事呢?你完全是捏造,我怎么知道哪个投了我的票呢?”贺春乾也道:“对呀,我还从没听说过有这样一件事,贺国藩又没有去看到村民画票,他怎么知道哪个投了他的票,哪个又没有投?连知都不知道,他怎么发钱?难道他脑壳进了水?”向副书记起初听了端阳的话,倒是吓了一跳。尽管他有心保护贺春乾和贺国藩,可端阳说的事毕竟非同小可,如果确有其事,自己不加详察,弄不好会连累自己。正待追问,却又听贺国藩和贺春乾如此说,觉得也有道理,于是也便说:“是呀,贺端阳同志,这是选举,说话是要负责任的!单从逻辑上来讲,你的话也推不过理!”

端阳又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冷笑,道:“好哇,你们硬要逼我把你们的屎屎尿尿都说出来才会甘心的!是的,贺国藩没有去亲自看选民画票,可他给选民打了招呼!他让选民在村主任候选人一栏里写他的名字,却让选民在副主任一栏里,第一个写选民自己的名字。这样一来,在唱票时,就凭这种暗号,他们就能轻而易举地知道是哪些人投了贺国藩的票……”贺国藩一听到这里,立即红着脸叫了起来:“你打胡乱说,我没有……”端阳也马上针锋相对道:“你敢面对苍天,发个死儿绝女的愿,说自己没有?”又道:“你们还专门安排了自己的人负责统计哪些人投了你的票,台上的人唱一票,你们的人就在台下记一个……”话还没完,贺国藩又叫了起来,道:“你说我安排了人在下面记,你把人指出来!”贺春乾也道:“就是呀,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贺主任这个要求不算过分,你就把这个统计的人指给我们看看!”端阳忽然愣住了,他自然不知道这负责统计的人是哪个?即使他知道,把这人说了出来,可这人来一个死不认账,自己能有什么办法?正犹豫间,忽听得向副书记又说了:“是呀,贺端阳同志,现在是法制社会,说话可要讲证据……”端阳听到这里,脑海里突然想起了票箱,于是便朝台下兴成、贺毅眨了一下眼睛,突然扑了过去抱住了一只票箱,大声叫道:“乡亲们,这票箱里的票便是证据!”又道:“我们要留下它们,让上面来人调查!”说着便往台下跳。台下的贺兴成、贺毅也猛地跳上台来,抢过另外两只票箱便走。台上的向副书记、贺春乾一见,急忙冲贺端阳、贺兴成、贺毅等人叫道:“干什么?干什么?你们这样做是犯法的,赶快把票箱还回来!”可端阳等人哪里肯听,抱了票箱便往场外走。说时迟,那时快,贺国藩一边的贺良毅、贺良礼、贺通良、贺世维等人很快便明白过来,一边大叫:“不能让他们把票箱拿走了!”一边朝贺端阳等人追过去。追到黄葛树下,两拨人便开始争夺起票箱来。贺长军、贺勇、贺善怀、贺建等人一见贺良毅、贺良礼、贺通良、贺世维去抢票箱,也跑了过来帮端阳、兴成和贺毅。那边的人一见,也马上又拥来几个帮助贺良毅、贺良礼、贺通良、贺世维他们。这样一来,人便越聚越多。乡下用的票箱本身是用纸箱做的,没争夺几下便被撕得四分五裂。票箱一烂,选票便哗啦啦地全掉在了地上。这时,两边的人又都弯下腰去抢那些选票。有抢得一把便往口袋里塞的,也有抢得一把后便往后面传递的,还有两个人都同时握住了几张选票,可又互不相让,便哗啦一声,拦腰撕破了。除了争吵声外,两边的人又开始了互不服输的呐喊和愤怒的叫骂。黄葛树下本来根蔓纵横,凹凸不平,加之人们为了争夺散在地上的选票,又挤作一团,混乱中贺良毅被黄葛树根绊了一跤,倒了下去。爬起来见是贺善怀压在他身上,便红了眼,一个掏心拳朝贺善怀打去。贺善怀被贺良毅打得后退了两步,等站稳后,看清是贺良毅打他,新仇旧恨便一齐涌上心头,仗着今天人多,便一边大喊:“打人了,打死人了!”一边也一头朝贺良毅撞去。贺良毅没想到贺善怀敢还击他,没有防备,被贺善怀一头撞到了黄葛树上。回过神来,便如猛虎扑食,将贺善怀压在了地上。贺毅见贺良毅的拳头如雨点般落到贺善怀身上,便也一下扑过去,压在了贺良毅背上,举起拳头如舂米般朝贺良毅的背上砸去。贺良礼见了,又大叫一声:“要打就打!来人打呀!”说罢又过去,一脚将贺毅踢翻,接着又扑到他身上。这边贺勇一见,又红了眼似的,过去以牙还牙,又将贺良礼踢翻。接着两边的人又都涌过来帮忙,那贺家湾大房和小房多年积下的恩怨,都集中在这时爆发了。一时那黄葛树下拳头飞舞,喊声震天,乱纷纷如一锅稀粥。台上的向副书记和贺春乾尽管喊破了喉咙,却又哪里控制得住这个场面?向副书记自感今日之事非同小事,又唯恐继续下去闹出人命,自己更脱不了干系,只得当机立断,掏出手机先向派出所报了案,然后又把这里发生的情况向伍书记汇报了。伍书记一听也觉得事情重大,马上指示向副书记继续留在现场做好两边群众的劝导工作,他和派出所的人立马赶到贺家湾来。向副书记听后,这才安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