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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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赛曲1792年4月25日

1792年,法国的国民议会已经踌躇了两三个月,一直都还没有做出决定:应该对皇帝和国王们的联盟发动战争还是维持和平。路易十六自己也是犹豫不决,他既担心革命党人胜利所带来的危险,也担心他们失败所带来的危险。各个党派也意见不一,吉伦特派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力而急于开战,而罗伯斯庇尔和雅各宾派则为了自己能在此期间夺取政权而力主和平。但形势却一天比一天紧张,各种报章杂志也在大肆鼓噪,俱乐部里争论不休,各种谣言不绝于耳,而且越来越耸人听闻,所有这一切让公众舆论也越来越激愤。因此,当法国国王在4月20日终于向奥地利皇帝和普鲁士国王宣战时,这项决定就一如既往地成为了某种解脱。

在最近的这几个星期里,巴黎的上空犹如笼罩着高压电线,让人倍感沉闷压抑,也令人心烦意乱,不过在那些边境城市里,那就更加充满了压抑和恐慌,可以说是人心浮动,惶惶不可终日。各种部队都已经集结到所有的临时营地,在每一个村庄、在每一座城市都有全副武装的志愿人员和国民军,到处都在整修要塞,尤其是在阿尔萨斯地区,人人都知道,法德之间的最初交锋将会一如既往地降临到自己家乡的这块土地上。在莱茵河对岸就是敌人,这个对手可不像在巴黎似的,只是一个模模糊糊、慷慨激昂、夸夸其谈的概念,而是一种看得见的感性存在,因为在不断加固的桥头堡旁,或者是从主教座堂的塔楼之上,都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正在不断推进的普鲁士军团。每到夜晚,敌人炮兵车队的滚动声、武器发出的叮当声和一阵阵的军号声,随风一同飘过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河面。而且大家都清楚,只要一声令下,或者只要一纸命令,从缄默的普鲁士大炮炮口就会发出电闪雷鸣般的轰隆巨响,火光四射,法德之间持续数千年之久的战争又要再一次爆发——但是这一次,一方是以争取新自由的名义,而另一方则是以维护旧秩序的名义进行。

因此,1792年4月25日也就成了不同寻常的一天,因为驿站的信使们在这一天把已经宣战的消息从巴黎传到了斯特拉斯堡。人群顿时从大街小巷和各家各户蜂拥而出,一起聚集到空旷的广场,整个卫戍部队为出征备战进行最后一次检阅,一个军团接着一个军团在不停地行进,身披三色绶带的迪特里希市长在中心广场上等待检阅,他挥动着缀有国徽的帽子向士兵们致意。军号声和战鼓声敦促大家保持安静,在这个广场以及这个城市的所有其他广场之上,迪特里希以洪亮的声音用法语和德语一字一句地向广大人民群众宣读了宣战书全文。在他讲话结束之后,军团里的乐师们开始奏响了第一支临时性的革命战歌《前进吧!》,这本来是一支让人不安、目空一切而又冷嘲热讽的舞曲,但是即将列队出征的军团却以沉重有力的铿锵步伐给这支曲子配上了威武雄壮的节奏。然后,人群四下里散开,把激起的热情又带回到大街小巷和各家各户,在咖啡馆里,在俱乐部里,都有人在发表富有煽动性的演说,并且散发各种号召书。“公民们,武装起来!举起战旗!警钟敲响了!”他们都是以诸如此类的号召开始,在所有的演讲中、在所有的报纸上、在所有的宣传海报上、甚至在每个人的嘴上都在重复着这种铿锵有力、节奏感十足的欢呼声,譬如“公民们,武装起来,让那些戴着王冠的暴君们发抖吧!前进!自由的孩子们!”而且每一次都有群众会为这些热情激昂的言辞而不停地欢呼,欢呼。

在街道和广场之上,总是有一大批人在为宣战而欢呼,但是每当满街的人群在这种欢呼时刻群情激昂时,总也夹杂着一些另外的声音,他们悄悄地低声嘀咕,同时恐惧和担忧也伴随着宣战而来,只不过他们仅仅会在房间里窃窃私语,或者紧闭苍白的嘴唇,保持沉默。普天下的母亲永远都是一样的,她们都在心里嘀咕:那些外国士兵难道不会杀戮我的孩子吗?普天下的农民也都是一样的,他们也都关心自己的财产、自己的土地、自己的茅舍、自己的家畜以及自己的收成。自己的秧苗难道不会遭到践踏?自己的家庭难道不会被那些残暴的匪徒洗劫一空吗?在自己劳作的土地上难道不会血流成河吗?可是斯特拉斯堡的市长弗里德里希·迪特里希男爵,他原本是一个贵族,但是却像当时法国最进步的贵族阶层一样,决定全身心地奉献给争取新自由的伟大事业,他只想用洪亮而铿锵有力的声音来表示自己坚定的信心,他有意识地把宣战日转变成为一个公共节日。他胸前斜披着绶带,急匆匆地从一个集会赶到另一个集会去激励民众。他让人给出征的士兵们分发葡萄酒和干粮,晚上,他把将军、各级军官和最重要的公职人员召集到自己位于德布罗意广场的宽敞宅邸里,举办了一个欢送会,热烈的气氛使欢送会从一开始就带有胜利庆功会的色彩。那些总是对胜利满怀信心的将军们行使主席职务,主持会议大局,那些认为战争会让自己生活充满意义的年轻军官们在自由交谈,彼此互相鼓励。他们有的挥舞着军刀,有的在互相拥抱,有的在相互举杯祝酒,有的举着一杯美酒在作热情洋溢的演讲,而且越来越慷慨激昂。在每一次交谈中,他们都会一再重复那些报刊杂志和公告上相同的鼓舞人心的言辞:“公民们,武装起来!前进!拯救我们的祖园!戴着王冠的暴君们很快就会颤抖。现在,胜利的旗帜已经展开,把三色旗插遍世界的日子已经来到!现在,每个人都必须为了法国国王、为了这面三色旗、为了自由竭尽全力!”在这种时刻,举国上下都对胜利充满了信心,为实现自由事业而欢欣鼓舞,从而使全国人民达到了空前的团结盛况。

就在这样的演讲和祝酒过程中,迪特里希市长突然转向坐在自己身边的要塞军团年轻上尉,他的名字叫鲁日。他想起来了,就是这位和蔼可亲,长得并不是十分漂亮,但是却讨人喜欢的军官在半年之前曾经写过一首相当出色的自由颂歌,以庆祝宪法的颁布,军团里的那位音乐家普莱耶尔很快就为它谱了曲。这件纯朴简单的作品被证明是极易传唱的,于是军乐队就把它练得滚瓜烂熟,并且在公共广场上进行演奏,在合唱团里进行传唱。眼下,宣战和列队出征难道不是组织一场类似庆典的恰当契机吗?于是迪特里希市长十分随便地询问了一下,是否可以请自己的一位老熟人帮一下忙,这位鲁日上尉,(其实他根本无权这样做,但是他擅自授予其贵族称号,并称其为鲁日·德·李尔。)难道他不想抓住这个表现爱国主义的契机,为列队出征的部队创作一些作品,难道不应该为明天出征去讨伐敌人的莱茵军团谱写一首战歌。

鲁日是一个谦虚朴素、无足轻重的普通人,他从来也没有把自己看作是一个伟大的作曲家——他写的诗作从未被刊印过,他写的歌剧也从未上演过——不过他知道,自己善于创作一些即兴诗歌。为了让这位高官和好朋友高兴,他爽快地表示了同意,是啊,他愿意试试。“好极了!鲁日。”坐在对面的一位将军一边向他举杯敬酒,一边提醒他说,在写完之后一定要立刻把战歌送到战场上去交给他,莱茵军团真的非常需要一首能够鼓舞士气的爱国主义进行曲。就在这时,另一个人又开始一场演讲,接着又是敬酒,又是喧哗,又是欢饮,两人之间这次偶然的简短交谈达成的共同热情,不一会儿就被这些热闹的声浪所淹没。这场铺张浪费的大筵席变得越来越让人心醉神迷、越来越热闹喧哗、越来越热烈疯狂,当宾客们最终离开市长宅邸时,早就已经过了午夜时分。

午夜已经过去好久了,由于宣战而令斯特拉斯堡无比振奋的一天——4月25日业已结束,4月26日已经开始。黑夜笼罩着千家万户,但黑夜里的这种宁静仅仅只是假象,因为全城依然由于兴奋而激动万分。军营里的士兵们正在为出征而备战,一些谨小慎微的人或许已经从紧闭的店铺后面偷偷地溜走,零星几个步兵正在街道上行进,其间夹杂着传令骑兵策马奔驰所发出的“啪嗒啪嗒”马蹄声,紧接着又是一列沉重的炮队“嘎吱嘎吱地”开过去,哨兵们的口令声单调地从这个岗哨传到那个岗哨,一刻也不消停。敌人离得太近了,这里也太不安全了,在这种决定性的时刻,全城民众也都激动得无法入眠。

鲁日也不例外,他也觉得特别兴奋,此刻,他正踏上位于中央大街126号那幢房子里的旋转楼梯,返回自己那个简朴的小房间。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诺言,要试着尽快为莱茵军团写出一首进行曲,一首战歌。他有点心神不定地在自己那个狭窄的小房间里来回踱步,脚步沉重,应该如何开头呢?究竟如何开头呢?那些公告、演讲和祝酒词中所有能够鼓舞人心的呼唤都杂乱无章地在他的脑海里盘旋。“公民们,武装起来!……前进,自由的孩子们?……消灭专制……举起战旗!……”不过,他也回忆起自己以前曾经听到过的另外一些词句,譬如那些忧虑自己儿子们的妇女声音,农民们的担忧:法国的田地可能会遭受外国步兵的践踏,并且血流成河。他几乎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写下了头两行歌词,这无非都是那些呼唤的回响、回声和重复。

“前进,前进,祖国的儿郎,那光荣的时刻已来临!”

随后他停了下来,并且愣在那儿,这样写是挺合适的,开头相当不错。只是现在要赶紧找到恰当的节奏,以及符合这些歌词的旋律,于是他从柜子里拿出自己那把小提琴进行尝试。太棒了:头几个小节的节律即刻就和歌词搭配得天衣无缝。他连忙继续写下去,他觉得自己体内涌现出一股力量,它支撑着自己,拽着自己不断向前。刹那间,千头万绪全都汇聚到了一起:此时此刻自己心中涌现出来的所有感情;自己在大街上、在宴会上听到的所有话语;对暴君的仇很;对故土的担忧;对胜利的信心和对自由的热爱。鲁日根本无需创作、无需杜撰,他只需要把今天,唯独这一天那些口口相传的东西写成韵文,并且给它配上引人入胜的优美节奏和旋律就可以了,而且这样,他就已经把整个民族灵魂最深处的感悟全都表达了出来,全都说了出来,全都唱了出来。而且,他也无需作曲,因为大街上的那些节律、此时此刻的那些节律、对抗和挑战的那些节律,以及在士兵们行军的步伐中、在军号嘹亮的吹奏中、在大炮“嘎吱嘎吱”的前进中所呈现出来的那些节律都已经透过紧闭的百叶窗,传入了他的耳朵,也许他没有亲自去仔细聆听,也许他没有用自己那灵敏的耳朵去听,但是,这一时刻的天赋灵感,唯独就在这天夜里,在他那不能永生的躯体里面安顿了下来,而且还听到了那些节律。这个曲调越来越温顺地随着那些剧烈跳动的欢呼节拍上下起伏,同时与全民族脉搏跳动的节奏完全吻合。仿佛是在根据某个陌生人的口授进行笔录,鲁日仓促地写下了那些歌词和乐谱,而且写得越来越仓促——因为一场汹涌澎湃的创作激情正向他袭来,以前所未有之势震撼了他一个普通市民的狭隘心灵。不过,这样一种亢奋和热情并非是他自己所有,而是由一种神奇的魔力把它们聚集到一个无与伦比的爆发瞬间,同时也把这个可怜的半吊子拽到了与其自身水平相差十万倍的高度,并且把他像一枚火箭似的甩了出去——瞬间爆发出璀璨的光芒和火焰——射向星空,这一夜是上天赐予海军上尉鲁日·德·李尔的,终于令其跻身不朽者的行列。从大街上、报刊杂志上回收和吸纳过来的原始呼唤声成为他极富创造性的歌词,他随即又把它们凝练升华成一首诗歌,凭借诗情画意的措辞表达,这首诗歌与其曲调一样,成为彪炳千秋的绝世佳作。

“我们在神圣的祖国面前,立誓向敌人复仇!

我们渴望珍贵的自由,

决心要为它而战斗!”

伴随着高昂的创作激情,紧接着他又一气呵成了第五段诗节,也就是最后一段诗节,同样,歌词和旋律结合得完美无瑕,这首不朽的歌曲终于在拂晓之前圆满完成。鲁日于是熄灭灯光,起身躺到自己的床上,他自己也不清楚,刚才究竟是什么让自己精神如此焕发,进入自己从未体验过的心灵神界,现在又是什么把自己重重地摔下,扔进这阴郁沉闷的疲惫世界。他随即倒头便睡,犹如死去一般,事实也确实如此,因为他身上那种创作者、诗人和天才的灵感已经再次泯灭,不过,那张桌子上却放着那件业已完成的作品,它刚刚才与正在沉睡的主人分离,千真万确,奇迹曾以令人心醉神迷的姿态神圣地降临到鲁日的身上,无论何时何地,在所有民族的历史上几乎都无法找出第二首与其创作过程相类似的歌曲,其词曲同作之迅速,词曲结合之完美,均无可匹敌。

就和往常一样,大教堂的那些钟声宣告了一个新的早晨来临,小规模的战斗已经开始打响,莱茵河上的微风不时地把枪声送过来。鲁日醒了,他好不容易才摸索着从沉睡中爬起来。他迷迷糊糊地觉得似乎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好像发生过与他有关的什么事情,但他只是依稀还有点印象。随后他才发觉桌子上有张墨迹尚新的纸片,诗句?我什么时候写过诗句?乐曲?我亲笔写的乐曲?我什么时候谱过曲?啊,对啦,就是这首歌曲,不就是那个朋友迪特里希昨天请求我,为莱茵军团写的那首进行曲么!鲁日一边看着自己填写的歌词,一边轻轻地哼着曲调,不过他也像那些创作者一样,对自己刚刚创作出来的作品毫无把握。刚巧隔壁就住着自己部队里的一位战友.于是他就把这首歌曲拿给他看,唱给他听。那位朋友似乎非常满意,只是建议作一些小小的修改,鲁日从最初的这种赞许中赢得了一定的信心。怀着一个作者常有的那种迫不及待的心情,以及自己能够如此迅速地兑现诺言的自豪感,他立刻赶到市长迪特里希家中,市长正在花园里进行每天早晨的例行散步,同时也在思考一篇新的演讲报告。什么,鲁日?你已经写好了?那好吧,我们现在就立刻进行一场试唱。这两人于是从花园来到房间里的客厅,迪特里希坐在钢琴旁伴奏,鲁日唱着歌词。市长夫人被这早晨意外的音乐声吸引到房间里来,她答应把这首新歌誊抄几份,作为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音乐家,她还答应马上为这首歌曲创作伴奏声部,这样便能在今晚家里举行的社交集会上,把这首新歌夹杂在其他歌曲中间演唱给家中的朋友们听。以自己甜美的男高音而自豪的迪特里希市长接受了这项任务,现在就开始更加全面地琢磨起这首歌来。4月2日,当天早晨,这首歌曲才最终完成创作和谱曲;当天晚上,在市长家的客厅里,首次为一个随机挑选的上流人士社交集会演唱了这首歌曲。

听众们似乎都友好地报以热烈的掌声,似乎也不缺少对在座作者各种形式的客气恭维。不过,坐落在斯特拉斯堡大广场边上的德布罗意饭店里的客人们对此自然是一无所知,凭借无形的翅膀,一首不朽的歌曲已经降临到他们当下生活的这个世界。同一个时代的人往往很难一眼就看出一个人的伟大或者一部作品的伟大,甚至连市长夫人也并未意识到这是一个令人惊叹的非常时刻,这一点可以从她写给自己兄弟的一封信中得到佐证,她在信中竟把一桩奇迹轻描淡写地说成是社交界发生的一件事情。“你是知道的,我们在家里要招待许多人,每次总得想出点什么主意来变换消遣的花样,于是我丈夫想出了一个主意:让人给任意一首即兴创作的歌词谱曲。工程部队的鲁日·德·李尔上尉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诗人兼作曲家,他很快就捣鼓出了一首战歌的音乐,而我的丈夫又是一位优秀的男高音,他即刻就演唱了这首歌曲,这首歌曲很有魅力,富有特色,它是一个更加美妙动听的幸运儿,更加生动活泼、更加富有生命活力。我也尽了自己的一份力量,发挥了自己谱写管弦乐的才华.为钢琴和其他乐器改编了总谱,忙得不亦乐乎。这首歌曲已经在我们这里演奏过了,整个社交界都觉得非常满意。”

“整个社交界都觉得非常满意”——这句话在我们今天看来,冷淡得有点出乎意料,这仅仅是表示一种美好的印象,以及一种不痛不痒的赞许罢了,不过这在当时也可以完全理解,因为马赛曲在第一次演出时并没有真正地显示出其力量。马赛曲并不是一支专为愉悦的男高音创作的表演曲目,它也不适合在小资产阶级的沙龙里夹杂在浪漫曲和意大利咏叹调之间用各种独特的声部来演唱。这是一首听起来节奏明快强烈、活泼跳跃和激昂奋进的歌曲,“公民们,武装起来!”它直接面向大众,面向广泛的群众,它真正的协奏曲是叮当作响的武器、嘹亮的军号、齐步行进的军团。这首歌曲并不是为那些安静地坐在那里,惬意地欣赏着音乐的听众而创作的,而是为那些共同行动、共同战斗的民众而创作的。它既不适合由各种女高音,也不适合由各种男高音来进行演唱,而是适合让成千上万的人民群众放声齐唱,这是一首杰出的进行曲、胜利的凯歌、哀悼的悲歌、祖国的颂歌、全体国民的国歌典范。因为鲁日这首歌从一开始就诞生在慷慨激昂的满腔热情之中,所以也最先赋予它以欢欣鼓舞的强大力量,只不过这首歌当时尚未点燃广大民众的热情,它的歌词也还没有引起广泛而又神奇的共鸣,它的旋律也还没有唱到全国人民的心坎上,甚至连军队都还不知道自己拥有这首进行曲和胜利的凯歌,当然革命者就更无从知晓这首属于自己的不朽战歌。

即便是鲁日·德·李尔自己,纵然奇迹在一夜之间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却还是和其他人一样,对此知之甚少,甚至也不清楚,自己在那一天夜里,梦游般的在一个不知底细的天才指引下究竟创造了些什么。看到那些应邀而来的客人们纷纷热烈鼓掌,并且彬彬有礼地向他这位作者表示祝贺,这个诚实可爱、和蔼可亲的半吊子当然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带着一个小人物那种沾沾自喜的微妙虚荣心,他想在自己这个小地方竭力炫耀一下所取得的这项小小成就,所以他在咖啡馆里为自己的战友们演唱这首新创作的歌曲,并且让人抄写副本,分送给莱茵军团的各位将军。在此期间,根据市长的命令和军事当局的推荐,斯特拉斯堡的军乐团排练了这首《莱茵军团战歌》,四天之后,当部队开赴前线的时候,斯特拉斯堡国民军的军乐团在大广场上演奏了这支新的进行曲。斯特拉斯堡的出版商以爱国主义的方式宣布,愿意出版发行这首《莱茵军团战歌》,因为这首战歌是由吕克纳将军的一位部下怀着敬意特别奉献给这位将军的。可是,在莱茵军团里根本就没有一位将军想在进军的时候以这种全新的方式真正地让人演奏或者唱响这首战歌,这样,就像鲁日迄今为止所作的所有努力一样,这首“前进,前进,祖国的儿郎!”所获得的沙龙成就似乎只不过是一种登记注册的成功,它只不过是一个地方性事件,而且诸如此类的成就不久就会被人遗忘。

然而,一件作品那与生俱来的固有力量并不会被长期埋没或者遭到禁锢,一件艺术作品纵然可能会被时间遗忘,可能会遭到禁止,或者被彻底埋葬,但是,富有生命力的东西最终总能战胜那些稍纵即逝的东西。人们都有一两个月没有听到这首莱茵军团的战歌了,那些印刷和手抄的歌本却始终保存在一些无关紧要人员的手里,或者在相互之间流传。但是,只要一件作品还真的能够激起某一个人的热情,那也就够了,因为每一种真正的热情,其本身还会激发出创造力。在法国的另一端,在马赛,宪法之友俱乐部于6月22日为即将出征的志愿者举办一个欢送宴会。在巨大的长条桌旁边坐着500名身穿国民军新制服的年轻人,血气方刚,正如4月25日的斯特拉斯堡一样,此刻在他们的圈子里也同样充斥着激昂的战斗情绪,只是因为马赛人那种南方的气质而让这种情绪变得更加热情、更加激烈,更加冲动,而且他们也不再像在宣战的最初一个小时里那样,沾沾自喜地满怀必胜的信心。因为与那些高谈阔论的将军们不同,这些革命的法国部队才刚刚跨过莱茵河,而且沿途到处受到热烈的拥抱和欢迎。与此相反,敌人此刻已经挺进到法国领土的纵深,自由受到了威胁,自由事业也处于万分危急之中。

在宴会进行中,突然有一个人敲着酒杯,站起身来——他叫米勒,是蒙彼利埃大学医学院的学生,所有人顿时安静下来,抬头望着他。大家以为他要发表演讲或者致辞,不过这个年轻人却没有说话,而是向上挥动着右手,开始唱起一首歌,一首大家都还不知道的新歌,而且谁也不知道,这首歌是怎样到他手里的,“前进,前进,祖国的儿郎!”此时此刻,这歌声犹如掉进火药桶的一粒火星,引爆了所有人的激情,情绪与感受,宛若永恒的正负两极,互相触碰在一起。所有这些明天即将开拔的年轻人,他们要为自由而战,时刻准备着为祖国献身,他们觉得这些歌词正好表达了自己心底最深层的愿望,表达了自己最根本的想法,歌声的节奏以不可抗拒之势让他们一同陷入极度亢奋的战斗激情。喝彩声伴随着那一节节歌声不停地响起,这首歌不得不唱了一遍又一遍,甚至连曲调都已经变成了他们自己的旋律,他们激动得一跃而起,高举着酒杯,以雷鸣般的声音一起唱着副歌:“公民们,武装起来!公民们,投入战斗!”街上的群众好奇地蜂拥而来,想听一听,这里如此热闹,究竟在唱些什么,紧接着他们自己也跟着一起唱了起来,第二天,成千上万人的嘴里都在哼着这首歌。他们到处散发重新印刷的歌本,7月2日,当那500名志愿者开赴前线的时候,这首歌曲也就随着他们不胫而走了。每当他们在公路上走得疲惫不堪时,每当他们的脚步变得软弱无力时,只要有一个人开始唱起这首战歌,它那激动人心和催人奋勇向前的节拍就会给他们所有人重新注入新的活力。每当他们行军穿过一个村庄时,他们也会唱起这首歌,那些十分惊讶的农民,以及非常好奇的村民都会聚集在一起,跟着他们一起合唱这首歌曲。这首歌曲已经成了他们自己的歌曲,他们根本无需知道,这首歌曲原本是为莱茵军团而作,他们也根本无需知道,这首歌究竟是谁写的,以及什么时候写的,他们把这首战歌看作是自己部队的战歌,看作是自己生命和死亡的信条,它就像那面旗帜一样,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他们要在斗志昂扬的进军中把这首歌传遍全世界。

马赛曲的首次伟大胜利是在巴黎——因为鲁日的这首战歌不久即以这个名字出现在大家的面前,7月30日,当这支部队进驻郊区时,就是以这面旗帜作前导,同时高声唱着这首歌的。成千上万的群众已经站在街头等候,准备隆重地欢迎他们,就像这些马赛人此刻这般进军一样,500名男子迈着相同的节奏步伐,仿佛在用一个喉咙唱着这首歌,一遍又一遍地异口同声唱着,整个人群都在仔细聆听。这些马赛人究竟在唱一支什么样的战歌,如此美妙动听,如此引人入胜?伴随着密集的鼓点声,那些军号究竟吹的是什么呀,怎么如此打动大家的心弦啊?“公民们,武装起来!”两三个小时之后,其副歌已经在所有的大街小巷里回荡。那首《前进吧》早已被人遗忘,那些老旧的进行曲,那些早已被唱烂的歌曲片段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革命者终于认识到自己的声音,革命者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歌曲。

歌声的传播就像雪崩一样扩散开去,胜利的进程势不可挡。在宴会上、在剧院和俱乐部里,大家都在唱着这首战歌,后来甚至在教堂里,在唱完感恩赞美诗之后也唱起这首歌来,不久它竟取代了感恩赞美诗。一两个月之后,马赛曲成为了全民之歌和全军之歌。塞尔旺,共和国的第一任国防部长,独具慧眼,认识到这样一首无与伦比的民族战歌具有振奋人心、鼓舞斗志的强大力量。于是他下了一道紧急命令,印刷十万份歌本,发给军中所有小分队,就这样,由籍籍无名者创作的这首歌曲在两三夜之间就比莫里哀、拉辛和伏尔泰的所有作品得到了更为广泛的传播。没有一个节日不是以马赛曲来终结的,没有一场战役不是先由军团乐师来演奏这首自由战歌的。在热马普和内尔万,许多军团都是在这首合唱曲中发起决定性的冲锋,而那些只会使用配给双份烈酒这种老办法去激励自己士兵的敌军将领们则惊奇地发现,当成千上万名士兵同时高唱着这首“可怕”的军歌,像波涛汹涌的海浪一样冲向自己防线的时候,自己根本无力对抗这首战歌所带来的爆炸性力量。此时此刻,这首马赛曲就像长着双翅的胜利女神奈基,在法国所有的战场上翱翔,给无数人带去激情和死亡。

这时,鲁日,一个防御要塞里最名不见经传的上尉恰好坐在许宁根一个小小的驻防地里,一本正经地在拟订各种壁垒和防御工事。也许他早就忘记了这首《莱茵军团战歌》,这首自己在1792年4月26日那个早已消逝的夜晚创作的歌曲,所以当他在报纸上看到另一首如风暴般征服巴黎的颂歌,即另一首战歌时,他简直不敢想象,这首充满必胜信心的“马赛人之歌”中的每一个词句和每一个节拍都与那天夜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奇迹并无二致。因为命运竟是这样残酷无情地捉弄人——虽然这首乐曲响彻天空,沐浴着璀璨的星光,但这首乐曲却唯独没有把一个人,也就是创作出自己的这个人捧红。整个法国没有一个人去关心这位鲁日·德·李尔上尉,这首歌曲所赢得的最大荣誉依然属于该歌曲本身,甚至连荣誉的一点点影子都没有落到它的作者鲁日身上,连他的名字也没有被一起印在歌词上,这一关键时刻的主宰也并未对他本人加以丝毫关注,他在回忆的时候也并不为此而懊恼。因为这种奇怪的自相矛盾现象也只有历史本身才能创造——这首革命战歌的创作者本人并非一个革命者,与此相反,他也不像其他人那样,用自己这首不朽的歌曲来推动革命的继续前进,此刻他却想竭尽全力来重新阻挡这场革命。当那些马赛人和巴黎的暴动民众嘴里高唱着他的歌曲猛攻杜伊勒里宫,想要废黜国王的时候,鲁日·德·李尔已经十分厌倦革命了,他拒绝为共和国效忠,他宁愿辞去自己的职务,也不愿意为雅各宾派服务。在他那首战歌“渴望珍贵的自由”里的那个词,即珍贵的自由,对于这位正直的人来说并不是一句空话:他对法国国民议会里的那些新暴君和独裁者们的憎恶并不亚于他对国界那边国王和皇帝们的仇恨。当他的朋友,市长迪特里希,马赛曲的教父,当吕克纳将军,他呈献马赛曲的对象,以及那天夜晚成为马赛曲第一批听众的军官们和贵族们,被推上断头台的时候,他公开向罗伯斯庇尔的福利委员会发泄了自己的不满,不久发生了更为荒唐的事情,这位革命诗人自己也被作为反革命而遭到逮捕和拘禁,并且对他,恰恰是对他提起诉讼,控告他犯有叛国罪。只是到了热月9日,随着罗伯斯庇尔垮台,监狱的大门才被打开,才让法国革命避免了奇耻大辱,把自己那首不朽的革命歌曲作者送交给“国民的剃刀”。

如果鲁日当时真的被处死了,那么至少是英勇就义,而不会那么悲惨地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因为这个不幸的鲁日在他接下来40余年的生命里,虽然度过了成千上万个日日夜夜,却唯独只有这一天才是真正富有创造性的日子。后来,人们把他赶出了军队,取消了他的退休金,他撰写的诗歌、歌剧、歌词也都未能付印和演出。命运并没有宽恕这个半吊子,未经许可擅自闯入不朽者的行列。这个小人物从事过各种各样的小行当,但并非一直正派规矩,他就这样勉强维持了自己渺小的一生。卡诺和后来的波拿巴曾出于同情而想帮助他,却都是白费力气。那一次偶然的机缘巧合是多么的残酷,它曾让鲁日成为神明和天才长达三小时之久,然后又轻蔑地把他重新抛入其自身的虚妄世界,这让鲁日的个性受到一定的毒害,随即变得乖戾,终致无法挽回。他对所有的当权者都忿忿不平和满腹牢骚,他给曾想帮助自己的波拿巴也写去一些狂妄放肆而又过于慷慨激昂的信件,他还公开自诩,在全民投票时投了反对波拿巴的一票。他经营的生意把他卷入到一些不光彩的纠纷之中,甚至为了一张空头支票而不得不进入圣佩拉尔热债务监狱。在任何地方他都不受欢迎,到处被债主们追逼,一直遭到警察的暗中侦查,他最终藏匿于省内的某个地方;他离群索居,被人遗忘,犹如从坟墓里出来一样;他呆在那里倾听着自己那首不朽之歌的命运,他还听说,马赛曲随着战无不胜的军队攻陷了欧洲所有的国家,然后,拿破仑在即将成为皇帝之前,把这首过于革命化的马赛曲从所有节目单上取消,后来,波旁王族成员干脆全面禁止了这首歌曲。只有一件事情让这位愤世嫉俗的白发老人惊讶不已,在经历了一代人之后,1830年的7月革命让他那些歌词和曲调带着原有的力量重新在巴黎的街垒中复活,而且市民国王路易·菲利普把他作为一名诗人,并给了他一笔小小的养老金。有些人还记得他,虽然只是一些模糊的记忆,但对于这个下落不明、被人遗忘的老人来说,这似乎像是一场梦,当这个76岁的老人于1836年最终在舒瓦西勒鲁瓦去世时,已经没有人再叫得出或者知道他的名字了。后来,再经历了一代人之后,由于马赛曲早已成为法国国歌,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在法国的所有前线上再一次响起马赛曲这一战斗的号角,于是下令把这个小小上尉鲁日的遗体安葬在荣军院里,与那个小小的少尉波拿巴的遗体安葬在同一个地方,这样,这位创作了一首不朽之歌,本人却是最不出名的创作者终于在让他失望的祖国那块荣誉墓地上安息,不是什么,只是作为无与伦比的一夜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