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 灭

在回家的征途上，各种危险增加了十倍。在通往极点的道路上，有指南针为他们指引方向。而此时此刻，他们必须十分注意，在返回途中，此外他们还不能偏离自己原来的足迹，在长达数周的行程之中，一点都不能偏离自己原来的行走路线，只有这样，他们才不至于错过来时设置的各个储藏点，那里储备着他们的食物、他们的衣物，以及数加仑煤油所积聚的热量。每当飞舞的雪花蒙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就会因此而忐忑不安地迈出每一步，因为每一次偏离方向，都会直接导致必然的死亡。与此同时，他们的躯体已经缺少首次长途跋涉时那种使不完的新鲜劲，因为当时他们南极之家那里温暖的宿营地所提供的丰盛食物，以其化学能量让他们浑身暖和。再则：他们心中那种钢铁般的意志也已经松懈。在前往极地的时候，他们全都充满了超越自然的希冀，它体现了全人类的一种好奇心和渴望，它英勇地聚集起他们的能量，通过践行不朽壮举的意识，令他们拥有了超人的非凡力量。而现在他们除了为保持自己完好的肌肤、保持自己肉体的生存、自己在尘世之中的生命，以及以一种默默无闻的姿态返回家乡，或许他们内心最深处对后者的愿望更多的是担忧，而并非是渴望，除此之外，他们并不需要再为任何事情作斗争。

在阅读那几天的笔记时，难免会心惊胆战。天气经常变得越来越糟糕，冬季也比往常来得更早，在他们的鞋子底下，那些柔软的白雪也结成了厚厚的诸如铁蒺藜一样坚硬的冰壳，他们的脚步全都陷入其中，而且这种严寒冰冻也在消耗着他们那已经十分疲乏的躯体。每当他们经过数日之久的误入歧途和胆怯犹豫之后，重新抵达一个储藏点的时候，他们总是要为此而小小欢呼一番，然后在他们的言辞之中，经常还会重新闪现出一种短暂的信念火花。而且没有什么可以更加了不起地证实这几位队员在思想上的英雄主义，他们无畏地穿行在这片神秘阴森的寂寞孤独之中，除了威尔逊，这位学者，他本人也在这里，与死亡只差一根头发丝的距离，他的科学观察仍在继续进行，而且除了所有必不可少的负荷之外，他还在自己的雪橇上面携带了重达16公斤的稀有岩石品种。

可是大自然的优势依然逐渐战胜了人类的勇气，此处的自然力是冷酷无情的，而且覆灭一切的所有神秘力量，均以其历经数千年磨练的威力来对待这五位冒失的鲁莽者，寒冷、冰冻、暴雪和狂风全都被召唤了过来。他们的双脚早已被冻烂，每天只有一顿热呼呼的膳食，尚不足以温暖他们的躯体，由于不断减少的食物配给量，他们的身体也越来越虚弱，甚至已经开始不听使唤了。有一天，同伴们惊恐地发现，埃文斯，他们之中最为身强力壮的家伙，突然之间竟然干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离奇古怪之事。他停在了路边，连续不停地抱怨着那些真实和幻想出来的痛苦。从他那些奇怪的废话里面，他们才不寒而栗地推断出，这个不幸的家伙由于摔了一跤，或者由于这种恐怖的折磨已经变得精神错乱了。应该拿他怎么办呢？难道把他遗弃在这片冰原之上不管他？但是另一方面，他们又必须刻不容缓地抵达这种储藏点，否则的话——斯科特自己还在犹豫不决地写下这句话。在2月17日深夜1点钟，这位倒霉的军官去世了，这一天的行程恰恰走到了那个“屠宰场宿营地”的附近，在那里，他们找出了上个月屠宰的自己那些矮种马，并且第一次重新吃到了较为丰盛的膳食。

现在，他们四个人继续踏上了征程，可是厄运再次降临！最近的那个储藏点带来的是难以忍受的新的失望。它储藏了太少的油料，这就意味着：他们必须节省使用这种最必不可少的物资，节省使用燃料，他们必须节省热量，而这正是他们抵御严寒冰冻的唯一自卫武器。冰冷的黑夜，周边是地动山摇的风暴，他们绝望地保持着清醒，无法入睡，他们几乎再也没有力气把毡鞋套到脚上。可是他们仍然疲惫地继续拖着脚步前行，他们之中有一位，那个奥茨，已经在用冻坏的脚趾头走路。这场狂风刮得比任何时候都更为猛烈，在3月2日，残酷无情的失望在最近的一个储藏点上再一次上演：现存的燃料又是极少。

此时此刻，他们简直恐惧到了极点。人们可以感觉得到，斯科特是如何尽力抑制住恐惧的，可是，一声接着一声的绝望惊呼，一再刺耳地突破了他那装模作样的平静。“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或者“上帝帮帮我们吧！我们再也无法应付这些劳顿了”，或者“我们的表演即将悲惨地结束”，最终是这种恐怖的认识：“愿天意来帮助我们！我们现在已经无法再期待人类的帮助了。”可是他们仍然不停地拖着脚步，疲乏地不断继续前行，虽然毫无希望，但牙关紧咬。奥茨只能越来越糟糕地一起徒步跋涉，对于他的朋友们来说，他已经越来越成为累赘，而并非是什么帮手。一天中午，气温达到了零下42度，他们不得不放慢前进的速度，多灾多难的奥茨感觉到了这一点，并且知道，自己会给自己的朋友们带来灾难。于是他们已经作好了最后的准备，他们让威尔逊，那位学者，当面交给自己各10片吗啡药片，以便在必要的时候加快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们与这个病人一起，又尝试着走了一天的路程。随后这个倒霉的家伙亲自要求，他们可以把他留在他自己的睡袋里面，把他们的命运与自己的命运分隔开来，而他们则坚决地驳回了这个提议，虽然他们全都明白，他就是想减轻大家的负担。这位病人于是以自己冻僵的两条腿，跌跌撞撞地又蹒跚了数公里，并且一直走到了夜间的宿营地。他和他们一起睡到了第二天的早晨，起来之后，他们向外一看：一场飓风正在外面怒吼。

奥茨突然站了起来，“我想到外面去稍微走一走”，他对朋友们说道：“我也许要在外面呆上一会儿。”其余的人不由得浑身颤抖，每一个人都明白，这种逛一圈意味着什么。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胆敢说一句阻拦他的话，也没有一个人胆敢伸出手去与他告别。因为他们所有人全都肃然起敬地感觉到，这位来自恩尼斯基伦(1)的龙骑士，骑兵上尉劳伦斯·J.E.奥茨犹如一位英雄，迎面走向死亡。

于是，这三位疲倦乏力、虚弱不堪的人员继续拖着沉重的脚步穿越这片漫无边际、冰冻得仿佛铁一般坚硬的荒原，他们早已经疲惫不堪、绝望透顶，只有保存自我的模糊本能还在绷紧这些弦，让人摇摇晃晃地继续前行。天气变得越来越糟糕，在每一个储藏点，新出现的失望一再嘲弄着他们，油料始终太少，热量总是太少。在3月21日，他们距离下一个储藏点仅仅还有20公里，可是狂风却以杀气腾腾的威力刮得如此迅猛，令他们无法离开自己的帐篷。每天晚上，他们都期盼第二天早晨能够抵达目的地，然而在此期间，食物给养和最后的希望都随之而逐渐消失。他们的燃料都已经消耗殆尽，而温度计却指向了零下40度。各种希望全都破灭了：他们现在只能在饿死或者冻死之间进行选择。在一片银白色的史前世界之中，这三个人在一顶小小的帐篷里面，与不可避免的死亡进行了长达八天的抗争。到了3月29日，他们知道，再也不会出现任何奇迹，可以前来拯救他们。他们于是作出决定，不再迈步迎向灾难，而是自豪地忍受死亡以及所有其他的不幸降临。他们缓缓地爬进各自的睡袋，却始终都没有就自己最后遭受的痛楚向这个世界发出过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