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第一场

1910年10月底,在亚斯娜亚·波利亚娜。

托尔斯泰的工作室,简单朴素、无任何装饰品,精确地按照那张众所周知的图画布置。

秘书把两位大学生引进屋来,他们都根据俄罗斯风格,身穿高领的黑色短外套。这两个人都十分年轻,脸部轮廓鲜明。他们的行动极其稳妥,与其说是害羞胆怯,毋宁说是骄横狂妄。

秘书 您俩暂且先坐下,列夫·托尔斯泰不会让您俩久等的。我只想请求您俩考虑他的年龄!列夫·托尔斯泰是如此热衷于讨论,以至于会经常忘却自己的疲惫。

大学生甲 我们只有一点点事情要问问列夫·托尔斯泰——只有唯一的一个问题,可是对于我们以及对于他来说,却是一个决定性的重大问题。我向您承诺,保持简明扼要的方式——不过前提条件是,允许我们自由交谈。

秘书 完全可以。繁文缛节越少越好,尤其是,您不要称呼他为

“殿下”——他不喜欢这些东西。大学生乙(笑道) 这一点不用担心我们,万事皆有可能,只有这一点不会。

秘书 此刻他已经上楼来了。

(托尔斯泰快步走进室内,仿佛一阵风吹过,尽管他如此年纪,却仍然步伐敏捷、头脑灵活、容易激动和烦躁。当他说话的时候,经常会在手中转动一枝铅笔,或者弄碎一张纸片,甚至已经会性急地亲自发言。他敏捷地朝着那两位大学生走去,并且向他们伸出手来,目光锐利和透彻地把他们每个人都打量了一会儿,紧接着他在大学生对面那张蒙着蜡质皮革的靠背椅上坐下。)

托尔斯泰 您俩就是委员会派到我这里来的那两位,不是吗……(他在一封信件里面找寻着。)请原谅,我忘了您俩的名字……

大学生甲 我们请您把我们的名字看作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我们只是作为数十万人中的两位代表来到您这里。

托尔斯泰 (目光锐利地注视着他)您有任何问题需要问我吗?大学生甲 有一个问题。

托尔斯泰 (转向大学生乙)您呢?

大学生乙 同一个问题。我们所有人都只有一个问题要问您,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我们所有人——俄国的全体革命青年——并无其他任何问题,都只有一个问题:您为什么不与我们在一起呢?

托尔斯泰 (十分平静地)正如我所希望的那样,我已经在我的著作里面,此外还在几封信件里面明确地阐述了此事,在此期间,它们都已经向大家开放——我不知道,您是否已经亲自阅读过我的著作?

大学生甲 (激动地)我们是否已经阅读过您的著作,列夫·托尔斯泰?您此时此刻问我们这些,简直非同寻常。已经阅读过——这毕竟太少了。我们从童年时代起,就生活在您的著作里,而当我们成为年轻人时,那时候您又唤醒了我们体内的心灵。如果没有您,还有谁会来教导我们认识清楚人类所有财富分配的不公——您的著作,也只有它们才能让我们的心灵挣脱了一个国家、一个教会和一位不保护人类,而维护人类不公的统治者。是您,也只有您决定了我们,让我们投入自己的全部生命,直到这种错误的制度最终被彻底摧毁……

托尔斯泰 (想要打断他的话,并且说道)但不是通过暴力……

大学生甲 (毫不顾忌他的插话)自从我们学会说话以来,我们还从来未曾像信任您一样地信任过某一个人。如果我们扪心自问,谁会去消灭这种不公,那么我们就会告诉自己:他!如果我们询问,谁会一下子起来反抗,去推翻这种卑鄙无耻的勾当,那么我们就会说:他将会去干,列夫·托尔斯泰。我们都是您的学生、您的奴仆、您的雇工,我认为,在那种时候,您只要一挥手示意,我也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如果在几年之前,允许我走进这幢房子,那么在您面前,就仿佛在一位圣人面前一样,我一定还会俯身致意。直到短短数年之前,您对我们来说,列夫·托尔斯泰,对于我们数十万人来说、对于俄罗斯的全体青年人来说,还始终是个圣人——而且我为此感到十分痛苦,我们所有人都感到痛苦,从那以后,您就和我们离得远远的,而且几乎成了我们的敌人。

托尔斯泰 (语气更为柔和)那么您认为,我必须做些什么,以便一直对你们心怀感激之情呢?

大学生甲 我并不是想要放肆地教训您。不过您自己知道,是什么使得您和我们,全体俄罗斯青年疏远开来。

大学生乙 现在,为什么不干脆把它表达出来呢,因为我们的事情太过重要,所以也就不顾及什么礼貌了:鉴于政府已对我们的人民犯下了如此惊人的滔天罪行,您最终必须得睁开一下眼睛,不要再这样长时间地漠不关心。您终究必须从您的书桌旁站起身来,公开、鲜明、毫无保留地跨入革命的行列中来。您知道吗,列夫·托尔斯泰,人们是如何惨无人道地镇压我们的运动的,现在,监狱里面腐烂的人数,要远远地多于您这花园里面的叶片。而您,您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人们通常都这样说,也许您偶尔会在一家英文报纸上撰写任意一篇有关人类生命神圣性的文章。但是您自己知道,今天,言论已经无助于反对这种沾满鲜血的恐怖统治。您与我们一样,了解得十分清楚,现在唯一亟需实施的是,一种彻底的颠覆、一种革命,而您的言词单独就可以为其创造一支军队。是您让我们成为革命者,而现在,当革命的时机已经成熟之时,您却小心翼翼地回避躲开,并且以此赞同强权统治!

托尔斯泰 我从未赞同过强权统治,从来都没有!自从30年来,我让自己的工作,始终都围绕着反对一切统治者的犯罪行为而斗争。这30年来——当时你们都还未出生——我就不仅要求改善,而且还要求完美地革新社会境况,甚至比你们都更为激进。

大学生乙 (打断说话)那么现在呢?这30年来,人们赞同了您什么,人们又给予了我们什么呢?皮鞭和六颗子弹,全都落在了履行您那些使命的杜霍包尔教徒们的胸膛之上。通过您这种温和的催促,通过您的著作和那些小册子,俄国又有什么得到了改善呢?您难道始终没有认识到,当您让人民大众宽容和忍耐时,用空话敷衍他们相信这个千年帝国时,您仍然是在帮助那些镇压者?不,列夫·托尔斯泰,以爱的名义去呼唤这种傲慢自负的种族,纵使您巧舌如簧,也全然无济于事!这些沙皇的奴仆,并不会为了您的救世主而从自己的口袋里面掏出一个卢布,在我们没用拳头掐住他们的咽喉之前,他们肯定是寸步不让。人民大众期待您的手足之情已经足够长久,现在我们不再作更长时间的等待,现在,行动的时刻已经到来。

托尔斯泰 (相当激动地)我知道,在你们的公告之中,甚至会把它称之为“神圣的行动”,一种“可能导致仇恨”的神圣行动。不过我并不了解什么仇恨,而且我也不想了解它,也不会去反对那些曾经对我们的人民大众犯下滔天罪行的家伙。因为作恶的家伙,在其灵魂之中要比那些忍受罪恶之人更加不幸——我对其深表同情,却并非仇恨。

大学生甲 (愤怒地)可是我却要仇恨他们所有人,是他们把不公平强加给人类——他们就像毫不留情的嗜血猛兽,我仇恨他们每一个人!不,列夫·托尔斯泰,您永远都无法教会我去同情这些罪犯。

托尔斯泰 这些罪犯也还是我的兄弟。

大学生甲 即使他是我的兄弟和我母亲的孩子,只要他给人类带来了苦难,我也会把他像一条疯狗似的打倒。不,不要再同情那些毫无怜悯之心的家伙!在沙皇和男爵们的尸首被埋葬在地底下之前,俄国的大地上绝对不会有安宁。在我们尚未迫使他们就范之前,是不可能会出现一种人性化以及合乎道德规范的制度。

托尔斯泰 没有任何合乎道德规范的制度是可以通过暴力强求而成的,因为每一种暴力都会不可避免地重新产生暴力。一旦你们拿起了武器,你们也会创建新的专制主义。你们不是加以摧毁,而是令它永存不朽。

大学生甲 然而除了摧毁政权,并无任何其他反对强权者的方法。

托尔斯泰 我承认,不过人们总不能使用一种连自己都反对的方法。请您相信我,真正的强大并非是以暴制暴,它是通过迁就,从而让暴力变得软弱无力。福音书上写着……

大学生乙 (打断说话)啊呀,您就别提福音书了。那些教区牧师早已经用此酿成烈酒,用来压制人民大众。这在2000年前就已盛行,当时便没有帮助过什么人,否则这个世界也不会这样充满了苦难和血腥。不,列夫·托尔斯泰,凭借圣经中的格言,今天已经无法再弥补被剥削者和剥削者、主人和仆人之间的鸿沟:在此岸和彼岸的两岸之间存在着太多的苦难。数百个,不,成千上万个虔诚且又乐于助人的人物今天在西伯利亚,以及在监狱里面受苦受难,而明天,数量将会达到成千上万,甚至几十万。那么我问您,为了少数几个有罪的家伙,难道真的要让这数百万无辜者全都继续忍受苦难吗?

托尔斯泰 (概括地)他们忍受苦难,总要胜过再一次流血牺牲,恰恰是这种无辜的纯洁苦难有助于和有利于抵御此类不公平。

大学生乙 (愤怒地)您把俄罗斯人民数千年来所经受的那些无穷无尽的苦难称之为财富?那么现在:列夫·托尔斯泰,您可以去那些监狱,您去问问那些饱受鞭笞的人员,去问问我们城市和农村里面忍饥挨饿的人员,这种苦难是否真的那么好。

托尔斯泰 (生气地)绝对要胜过你们的暴力。难道你们真的相信,用你们的炸弹和左轮手枪就可以最终铲除这个世界上的罪恶吗?不,紧接着这种罪恶就会在你们自己的身上产生效果,而且我再对你们重复一遍,为了一种信念去受苦,要比为了一种信念去蓄意杀人好上百倍。

大学生甲 (同样生气地)那么,如果受苦真的有那么好,那么令人舒畅,列夫·托尔斯泰,那么——您接下来为什么不去亲自体验这种苦难呢?您为什么始终只对别人宣扬殉道呢?而本人却温暖舒适地坐在自家的宅子里,而且使用银质的餐具吃饭,而您的那些农民们——我曾经亲眼见到——则衣衫褴褛地走在路上,并且在那些茅草屋里饿得半死,几乎冻僵。您自己为什么不替代您的杜霍包尔教徒,前去承受鞭笞?而他们为了您的教义,却要备受折磨。您为什么始终不肯离开这幢伯爵宅邸,并且走上街头,到狂风、寒冷和暴雨之中去亲身体验这种据说是如此美妙的贫穷?为什么您始终只是在口头上说说,却不遵照您的教义亲自动手实干呢,为什么您自己始终不能率先垂范呢?

托尔斯泰 (他向后退去,秘书冲到这位大学生的前面,正想严厉地责备他,可是托尔斯泰已经镇静下来,并且缓慢而轻柔地把他推到了一旁)您别管!这位年轻人向我的良知提出了这个问题,很好……一个很好、一个极棒、一个确实不可避免的问题,我想尽力真诚地加以回答。(他走近了一小步,有点犹豫不决,接着振作精神,他的声音变得沙哑和委婉。)您问我,为什么我没有遵照自己的教义和自己的言辞,去亲自承受这种苦难?我只能最为羞愧地回答您:如果我直到现在一直都在逃避我自己最为神圣的责任,那么是……那么是……因为我……太过胆怯、太过懦弱,或者是太不真诚,是一个低贱、微不足道和不道德的罪人……,因为直到今天,上帝还没有赐予我力量,让我最终去完成这件刻不容缓之事,陌生的年轻人,您严厉地规劝了我。我知道,我连其亟需要做的千分之一都尚未完成,我羞愧地承认,这早就已经,早就是我的职责了,离开这个奢侈的宅邸,抛弃我生活中这种可悲的方式,我感觉这种生活简直是一种罪孽,而且正如您所说的那样,作为朝圣者走上街头,况且我除了在心灵最深处觉得无比羞愧,并且屈从于我自己的不幸之外,我并不知道答案。(大学生们向后退了一步,吃惊得缄默不言。一个停顿,紧接着托尔斯泰以更加轻微的声音继续说道)但是或许……或许我仍然深受……或许我恰巧仍然受此困扰,我可能不够强大和真诚,去实现我在众人面前许下的诺言。或许我恰巧在此更多地受到自己良知的谴责,其痛苦远远地胜过肉体上最为可怕的折磨,或许正是上帝为我锻造了这个十字架,而且这个宅邸让我更加痛苦,远远甚于让我在监狱里面带着脚镣……可是您说得非常正确,这种痛苦依然毫无作用,因为这只是我独自一人的痛苦,而且我骄傲自负,我甚至还想以此来炫耀自己。

大学生甲 (略感羞愧地)我请您宽恕,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如果我在激动之中对您进行了人身攻击的话……

托尔斯泰 不,没有,正好相反,我要感谢您!是谁震撼了我们的良知,而且可能是用拳头震撼了我们。(一阵沉默,托尔斯泰重新平心静气地说道)您俩还有其他问题需要问我吗?

大学生甲 没有了,这是我们唯一的问题。而且我认为,您拒绝帮助我们,这是俄国和全人类的一种灾难。因为已经无人可以再阻挡这种彻底变革,阻挡这场革命,而且我意识到,这场革命将会变得极其可怕,比地球上所有的革命都要更为可怕。可以确定的是,领导革命的将会是坚强不屈的男子汉,毫无顾忌、果敢坚毅的男子汉,绝不温和的男子汉。如果您跨入我们的前列,那么您的典范将会赢得数百万民众,因而肯定能够减少牺牲。

托尔斯泰 即使只有唯一一条生命,如果我必须对其死亡负责,那么出于良知,我也无法对其负责。

(楼下的拉铃响了。)

秘书 (朝着托尔斯泰走来,以便打断这次交谈)午饭的铃声响了。

托尔斯泰 (痛苦地)是啊,吃饭、聊天、吃饭、睡觉、休息、聊天——我们就这样过着自己这种懒散的生活,而其他人却在此期间劳作,并且以此服务于上帝。(他又转而朝向年轻人。)

大学生乙 因此除了您的回绝之外,我们是否毫无东西能够带回给我们的朋友?您难道不送我们任何激励的话语?

托尔斯泰 (目光锐利地盯着他,审慎地)你们以我的名义告诉自己的朋友们下列事项:我热爱和尊重你们,俄罗斯的年轻人,因为你们如此强烈地感同身受到自己兄弟们的苦难,而且为了改善他们的处境,也愿意为此献出自己的生命。(他的声音变得强硬、有力和粗暴。)但是我仍然不可能追随你们,而且一旦你们否认这种针对所有人的人性之爱和兄弟般的友爱,那么我就会加以拒绝。

(大学生于是缄默不言,紧接着大学生乙断然走上前去,并且强硬地说:)

大学生乙 我们感谢您接待了我们,而且也感谢您的真诚坦率。

我可能再也不会与您这样面对面地站着——因而也请您允许我这个微不足道的无名小卒,在告别时开诚布公地说上一句话。我和您说,列夫·托尔斯泰,如果您认为,仅仅通过仁爱就可以改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那么您就弄错了,这大概仅仅适用于那些富人和无忧无虑者。可是那些从童年时代起就忍饥挨饿,而且一辈子都已经处于自己主人的统治之下,历经种种苦难的民众,他们已经疲惫不堪,也不愿再长久地期待从基督教的天堂挥洒下来的兄弟般友爱,他们更愿意信赖自己的拳头。因此,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在您死亡的前夜,我想这样对您说:这个世界仍将在血腥之中窒息而死,人们不仅要将那些主人们,而且也要将他们的孩子们击毙,并且撕成碎片,只有这样,人世间才不必再遭受那些苦难。如果您想避免这些,那么您还会成为自己错误的目击证人——这是我对您的衷心祝福!愿上帝赐予您一种平平安安的去世方式!

(托尔斯泰向后退去,他着实被这位狂热年轻人的激烈言词吓了一大跳。然后他镇静下来,朝大学生乙走去,十分谦逊地说道:)

托尔斯泰 我特别感谢您说的那最后几句话。您刚刚祝福我的,

恰恰是我30年来所渴望的——一种和平安宁的死亡,与上帝和所有人同在。(这两位大学生鞠了一个躬,随即离开。托尔斯泰目送了他们很长一段时间,然后他就开始激动不安地

来来回回踱步,并且兴奋地对秘书说)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年轻人啊,多么大胆、自豪和坚强,这些俄罗斯的年轻人!太棒了,这些信仰坚定、血气方刚的狂热青年们简直太棒了!在60年前,我在塞瓦斯托波尔前面曾经见识过这样的年轻人!他们以完全相同的自由和狂妄的眼神走向死亡、走向各种危险——英勇无畏、下定决心,带着一丝微笑,为一种毫无价值的东西去死,他们的生命,这种了不起的年轻生命,就这样为了一个空壳、为了毫无内涵的言词、为了一种没有真理的思想而投入其中,仅仅是出于这种奉献的乐趣。这些永恒的俄罗斯青年是多么的神奇啊!他们竟然以所有的热情和力量为这种仇恨与杀戮效劳,犹如服务于一项神圣的事业!然而他们却让我倍感愉悦!这两位大学生令我幡然醒悟,因为他们确实十分正确,毕竟我真的亟需从自己的懦弱之中振奋起来,去兑现我自己的诺言!我距离死亡只有两步之遥,而我却依然始终摇摆不定!人们确实只能向青年人学习正确的东西,只能向青年人学习!

(门被推开了,伯爵夫人仿佛一阵凛冽的穿堂风,猛地冲了进来,有点儿焦虑不安、神情恍惚。她的行动缺乏自信,她的眼睛始终慌慌张张地从一件物品游离到另一件物品之上。人们可以感觉得到,她在思考另外的东西,在她说话和吃喝的时候,总是有一种被唤醒的忐忑不安萦绕在内心。她有意对秘书视而不见,仿佛他是空气,而且她只和自己的丈夫说话。在她的身后,萨莎——她的女儿也迅速地走了进来。她给人留下了这么一种印象,似乎她在跟踪自己的母亲,而且是为了监视她。)

伯爵夫人 午饭的铃声已经响过了,而且因为你的那篇反对死刑的文章,《每日电讯报》的编辑在楼下已经等候了半个小时,而你却为了这些年轻人,让他在那里干站着。这样一个没有礼貌、狂妄的民族!在楼下的时候,当仆人问他们,他们是否已经在伯爵这里通报过的时候,其中一个人回答说:不,我们并非向什么伯爵通报,而是列夫·托尔斯泰约我们会面。而你却和这种冒失唐突的纨绔子弟交往,他们唯恐天下不乱,最好让世界与他们自己的头脑一样混乱糊涂!(她心神不定地环顾了一下房间的四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多么散乱地放着,图书堆在地面上,所有的物品都乱七八糟,而且到处布满了尘埃,实际上,如果某位体面一点的人过来,这已经是一种耻辱。(她朝扶手椅走过去,用手抚摸着它。)这些防水布都已经完全粉碎,确实令人无比羞愧,不,简直就是不堪入目。幸好那个来自图拉的室内装潢师傅明天要到家里来,命他立刻把这张靠背椅修补好。(没有任何人回答她,她又心神不定地来回看了看。)那好吧,你现在过来一下!我们不能再让他长时间地等下去了。

托尔斯泰 (脸色瞬间变得极其苍白,而且颇为惶恐不安)我立即过来,只不过我还要在这里……把一些东西整理一下……萨莎将帮助我处理此事……你暂且先去陪伴一下那位先生,请他原谅,我马上就过来。(伯爵夫人的目光飘忽不定,还看了一眼整个房间,这才离去。她几乎才刚刚跨出房间,托尔斯泰就冲到门边,并且迅速地转动钥匙。)

萨莎 (被他的迅猛吓了一跳)你怎么啦?

托尔斯泰 (极度惊恐不安,手捂在自己的心口上,结结巴巴地说)那个室内装潢师傅明天……谢天谢地……那还有点儿时间……谢天谢地。

萨莎 可是到底怎么一回事……

托尔斯泰 (激动地)一把刀,快点拿一把刀,或者一把剪刀来……(秘书眼神诧异,从书桌上拿了把裁纸剪刀递给他。托尔斯泰神色紧张,开始匆匆忙忙地用剪刀剪开这张破烂不堪靠背椅上的那个裂缝,并且时不时恐惧地抬头望向那扇上锁的房门,紧接着他惶恐不安地双手摸索着伸进了鼓起的马尾毛里面,直至最后掏出了一封封着火漆的信件。)

在那里——不是吗?……真是荒谬……十分可笑,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犹如一部糟糕透了的法国廉价而低俗的小说中所描述的场景……简直是一种没完没了的屈辱……作为—个思路清晰的男子汉,在83岁的高龄,我竟然不得不在自己的家里把我自己最为重要的文件如此藏匿起来,因为我的一切全都被人搜查了一遍,因为有人在对我盯梢,追踪我的每一句话语和每一个秘密!啊,我在这里,在这个家里面的生活是何等的耻辱,是何等的像阴间地狱,又是何等的虚伪!(他变得更加平心静气了一些,于是拆开了那封信件来看,同时对萨莎说)这是我在13年之前写就的一封信件,当时我就想离你母亲而去,并且离开这个仿佛地狱般的家庭。这是与你母亲的一种诀别,后来我却没有鼓起勇气去做这样一种诀别。(这封信件在他那不停颤抖的双手里沙沙作响,他低声地念着,犹如独白)“……可是我已经不再可能继续过着这种生活,这种我过了16年之久的生活,在这样一种生活里面,一方面我必须与你们进行斗争,而另一方面又不得不煽动你们。于是我决定去做我早就应该去做的事情,也就是逃离……如果我公开地这样做,那么势必会造成痛苦。也许我会变得软弱,在必须执行我的决定之时却不再执行。因此,如果我的行动给你们造成了痛苦,那么我请求你们能够宽恕我,尤其是你,索尼娅,请你好心好意地允许我离开你的心底,你不要再来找寻我、不要抱怨我、也不要谴责我。”(沉重地吸了一口气)啊,这已经是13年之前的事情了,而且从那以后,我又继续痛苦了13年,每一句话都与从前一样,仍然真实可靠,而且我今天的生活也是如此胆小怕事、软弱无力,一如从前。我始终还是,一直还是没有逃离,我始终还在等待,一直在等待,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等待什么。我始终十分清楚地知道所有这一切,而采取的行动却始终是错误的。我始终太过懦弱,却始终毫无意志加以对抗!我把这封信件藏匿在这里,仿佛一位男学生在老师的面前藏起一本淫秽的书籍。后来只是为了让家里保持和睦,而并非让我的良知保持安宁,于是我已经把这份遗嘱交到了她的手上,当时我曾在那里面恳求她,让她把我的著作性财产赠送给全人类。

(停顿休息。)

秘书 那么您以为,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请您仍允许我提个问题,因为这个动机是未加估计突然提出来的……您认为……,如果……如果上帝确实要把您给召回去……那么……那么您对放弃自己著作性财产的最终和最为迫切的愿望,是否真的可以实现呢?

托尔斯泰 (大为吃惊)理所当然可以……这就意味着……(忐忑不安地)不,我并不了解……你怎么认为,萨莎?萨莎 (转过身去,并且沉默不语)。

托尔斯泰 我的天哪,我还真的没有想到这一点。或者不是的:

又是如此,我又是如此不够真诚:——不,我只是不想去想它,我又再次回避了,正如我始终回避各种清晰和诚实可靠的决定一样。(他目光锐利地注视着秘书。)不,我知道,我绝对知道,我的妻子和儿子们,他们将会很少尊重我的最终意愿,正如他们今天也很少尊重我的信仰以及我的心灵职责一样。他们将会利用我的著作去从事讨价还价的交易,而且在我死后,在众人面前,我还会被当作是一个只说假话的伪君子。(他做了一个果断的动作。)但是不应该、也不允许这样!总算是恍然大悟了!今天那个大学生是怎么说的,这个正直坦率的人?这个世界要求我采取一种行动,最终要真诚,并且要做出一个清晰、纯粹,以及毫不模棱两可的抉择——这是一个征兆!83岁的人已经不可能再对死神视而不见,人们必须直面死神,并且果断地做出自己的决定。是啊,那些陌生人很好地提醒了我:什么事情都不干,始终都只是在藏匿灵魂之中的胆怯。人们必须清楚明白、正直真诚,而且我现在以83岁的高龄,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最终也想成为这样的人。(他转向秘书和自己的女儿。)萨莎和弗拉基米尔·格奥尔格维奇,明天我要立好自己的遗嘱,做到清楚明了、坚定不屈、承担义务,以及不容置辩。在遗嘱里面,我要把自己所有著作的收益,以及在其中衍生出来的所有这些肮脏的金钱,全都赠送给大家,送给全人类——决不允许利用我针对所有民众,以及出于我的良知需要所说和所写的那些话语来进行交易。您明天上午过来,同时带上第二位见证人——我不能再长时间地迟疑不决了,兴许死神就要张开双手来迎接我了。

萨莎 父亲,你再稍等片刻——我并非想要劝阻你,不过我担心会困难重重,如果母亲看到我们四个人呆在这里,她会立刻产生怀疑,或许还能在最后一刻动摇你的意志。

托尔斯泰 (考虑了一下)你说得对!不,在这里,在这个家里面,我简直无法办成任何纯粹的事情、任何正义的事情:全部生命都在这里变成了谎言。(对秘书说道:)那么您就这样安排:明天上午11点钟,你们到格鲁蒙特那片树林里面,在黑麦地后面那棵大树的左边与我碰面。我将会伪装成自己习以为常的骑马溜达模样,你们则把所有的—切都准备妥当,而且我希望,上帝会在那里赐予我坚定的信念,令我最终摆脱这最后的桎梏。

(第二遍的午餐铃声更加剧烈地响起。)

秘书 但是您现在可不能让伯爵夫人有丝毫的察觉,否则一切都将落空。

托尔斯泰 (沉重地吸了一口气)太恐怖了,人们不得不再三地伪

装自己,反复地隐藏自己。人们想要在全人类的面前保持真诚、人们想要在上帝的面前保持真诚、人们想要在自己的面前保持真诚,可是却无法在自己的妻子和自己的孩子们面前做到这一点!不,人们不能如此生活,这样根本无法生活!萨莎 (惊恐地)是母亲!

(秘书迅速地拧开了门上的钥匙,托尔斯泰为了掩饰自己的兴奋心情,向着书桌走去,始终背对着进屋者。)

托尔斯泰 (悲叹地)这个家里的谎言已经让我深受毒害——啊,只要人们能够有一次是完全真诚的,至少在死神面前保持真诚!

伯爵夫人 (急匆匆地走进来)你们为什么还不过来?你总是需要这么长的时间。

托尔斯泰 (向她转过身去,他的面部表情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而且以只有另外人能够听明白的声调从容不迫地说道):是啊,你说得对,我不管做什么事情,总是需要很长的时间。可是重要的就只有这一点:让其他人有时间,及时地去办理恰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