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站:1994

汽车站:1994

最近翻检文件的时候,我找到了另一封信,是表弟戴维·帕汀顿写来的。这封信留下来简直是奇迹,因为我不留存信件,我爸的信一封都没留。

信上没有标明日期,不过表弟提到了成为父亲对我新书的影响,他说了书名。两个男孩分别出生于1984年和1986年,新书是《爱因斯坦的魔怪》(1987)。朱利安·巴恩斯说过,小说家不是“针对”主题和素材写作,而是“围绕”主题和素材写作,这也是我的感受。这本书中有五个短篇小说,“围绕”核武器,另有一篇介绍短文,非常明确地“针对”核武器。自然,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晚期是冷战的比较热的一段时期:里根增强军备(或称增多军备投资),“邪恶的帝国”(1),《星球大战》(“原力与我们同在”)。戈尔巴乔夫还没亮出他的一手牌,大概这个时候里根指责俄语里没有相应的词表达国际关系的缓和。

下面一段摘自辩论性的介绍短文,题目为《思考能力》:

我告诉(父亲)我在写有关核武器的文章,他带着轻快的声调说,“啊,我想你是……‘反对核武器’一派的,对吧?”语出惊人(2)是他的法则……核武器这事上,我不出意料地对父亲更加无礼一点,比其他的话题更甚,比十几岁以来的任何时期更甚。我通常是这么结束话题的,“行啊,我们就等着呗,等你们这些老杂种一个个死了再瞧。”他通常是这么结束话题的,“想一想。把艺术委员会关了能好好增强我们的军火库呢。给诗人的这些资助能给一艘核潜艇做一年的保养呢。单单一场《玫瑰骑士》(3)演出的花销就能给我们再买上一个中子弹头了。要是把伦敦所有的医院都关了,我们就能……”这些讽刺一定程度上挺精准的,因为我只是没完没了地说核武器,却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

读了《书信集》后,我现在明白金斯利是真的——在我看来,这非常滑稽——为我的立场非常恼火。他给罗伯特·康奎斯特写信说我是“他妈的傻瓜”,到这把年纪了才到了“左边”(“他妈的傻瓜”在他的词汇里,指的是还有点脑子,知道怎么回事的人)。《爱因斯坦的魔怪》出版的那个周末,我一如往日,带着三岁的儿子上父亲的家去吃星期天午餐。我记得,路易斯被我们的开场对话吓呆了:

“我看了你那个核武器的东西,说我们该拿它们怎么办,完全是操他妈的蛋啊。”

“哦,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啊,都过了四十年了,也没别的谁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啊。”

现在想想,那时他的确是恼火极了:我从没见过他这么生气。我哥菲利普把处于这一状态中的金斯利模仿得惟妙惟肖:整个脑袋颤动着,两眼危险地肿胀着,整张嘴肌肉紧张,挤出个恶狠狠的假笑,再加(最能表露内心)食指的指甲乱抓着拇指的指甲根,几乎血迹斑斑……你对核武器的感受取决于多样因素,其中之一是你的出生日期。我明确了解这事对我的影响。小时候,班主任经常告诉我要趴在地上,指望着课桌板能把我保护起来,免得遭受世界末日。我感觉到无法想象的暴力和荒唐,而我已经将其从我的意识中剔除了。接着是三十五岁时(4)成了父亲。被激发的保护雏儿的本能让我再一次体会到那本已束之高阁或拒之门外的焦虑:那种默不出声的焦虑。而这些感受就在那儿等待认领,这些故事就在那儿等待书写。

“你还记得吗,”表弟在那封信中写道,

我们十二岁时候(5)的讨论?如果所有人都消失了,只剩下我们,而世界别的都不变样,我们会做什么。你在剑桥,我在葛雷屯(6),我们会联系,见面。我们甚至还会商定一个计划。

我记得吗?是的,戴维,我记得一清二楚——我记得每一件事。因为所有这一切在我的脑海中相关相连。我记得写下下面这一段的时候,我正想着你,你的妹妹,你的母亲:

我对它们厌恶极了——对核武器厌恶极了……它们在那儿,我在这儿——它们是无生命的,而我是活生生的——然而,它们却能令我想呕吐,令我反胃恶心。它们让我觉得像是我的一个孩子出门太久了,实在太久了,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有些时候,有些阶段,戴维能说服自己相信露西还活着——在别处活着。很自然,帕汀顿一家子都这么试过。我母亲也这么试过。我也试过。露西严肃坚定,有信仰,还有艺术和音乐的天分。即便在小时候,我从露西处得到的信息总是,没有什么能偏移她的方向,也没有什么能阻挠她的前进。若要想象她有消失的倾向,是件难事;但若要想象她有消失的决心,却只需分秒。那么,她是在某地的女修道院;她成了墨尔本的小提琴家,成了蒙特利尔用笔名写作的诗人。当然,这些畅快的假想会一再地遇上这一事实的阻挡:露西温柔,善良,清醒。对此只能以此回答:好吧,我一定是弄错了,不过我想这可能让你深深觉得震惊,你们这些原来是准备好来传布伤害的人。如此这般,争论继续了下去(因着我和这事的距离,过了一阵子,越来越微弱,接着几乎就听不到了),整整二十一年。

1973年12月27日,是戴维开车送露西去切尔滕纳姆的。

现在是1997年。

“我可以接她回家的,多简单的事啊。我也跟她提了。”

但露西决定坐公车,和她争这样的事毫无用处。

“要是我坚持一下……”

“这一连串的要是,”我说道,“你可以一直说下去……”

戴维是我童年时代最爱的人之一,他也给予我同样的爱。如今,带着笨重的成人的伪装,我们极少见面了,但我们的相连相通依旧超越表兄弟的情谊。我哥哥(7)自然是难以取代的,同母异父的弟弟杰米也是难以取代的。不过,在我童年的很多时候,我非常想要戴维成为我的弟弟,他也这么想,这种亲密感至今还在。我在写《伦敦场地》的时候,碰到了一桩小任务,得为叙述者的弟弟取个名字:只花了一秒钟,我就想到了“戴维”(那个角色是犹太人——我现在注意到了,而且还早逝)……

这次和戴维·帕汀顿见面是在1997年10月31日:万圣节。从1994年3月开始,露西的命运就成了公众的信息,不,还不仅仅是公众的。和其他的受害者一起,露西的命运成了全国民的信息:是所有公民觉得他们有义务共同拥有的那些事之一。从那时起,打开一份报纸,戴维都得鼓足勇气。因为又得重新开始了:半夜醒来,连着几个小时坐着流泪和咒骂。露西消失后那一天他的状态就是那样。“昨天晚上露西没有回家。”她的房间里没有人,铺好的床没人睡过。灾难已确定无疑。我可怜的表弟(我不愿意想到这种情景)站在院子里,大哭着,举着握紧的拳头说,“如果有人胆敢对她做了什么……”

流泪和咒骂,诅咒和哭泣:应该有专门的一个词。1918年11月,休战的新闻让西格夫里·萨松宣称:“我的心里充满了喜悦/一如囚禁的鸟雀找到了自由……”(8)罗伯特·格雷夫斯另有感触:“休战的新闻令我走上了日瑟兰沼泽上的长堤(古代的战场,威尔士的弗洛登战役)(9),诅咒,哭泣,想着死去的人。”诅咒,哭泣,想着死去的人:应该有专门的一个词。“伤悲”还不足以表达。这是更早的一步。我觉得,这不是挣扎着去接受,而是挣扎着去相信。

“你们开车进城的时候,你还记得谈论什么了吗?”

“我试图为当时的女友辩解,你知道,她挺性感的,但笨笨的。露西非常随和,一点都不挑剔。但我还是觉得需要辩解一下。”

“她消失的六年之后——还记得吗?我们说起这事的时候。你说你要替她报仇。用你自己的双手。你还这么想吗?”

“不那么想了。不过,不管是现在还是任何一个时候,如果露西可以活下去,我都愿意放弃自己生命。因为我的生命……而她的……”

“我理解的。不过别对自己太苛求了。我觉得你是个模范。”

“我?”

后来有一阵子的沉默,我们想着一件事:同一件事。1973年12月27日晚上,露西·帕汀顿被英国历史上杀人最多的杀人犯之一弗雷德里克·韦斯特绑架。我们都知道她死了之后发生了什么:她被砍了头分了尸,遗体被塞进漏水的下水道管道的空隙间,放在一起的还有一把刀、一根绳子、一段胶带纸和两只发夹。但令人无法细想的可怕之处是她还活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记录表明,1974年1月3日午夜过后不久,韦斯特出现在格罗斯特郡皇家医院的急救室,右手严重割破。“看来她被活着关了几天是很有可能的。”有评论者写道。然而证据全然是推测的。另一位评论者写道,“很有可能(韦斯特)的伤口是在分尸时产生的,但不是在那时产生的也同样有可能,这是我更希望家人会作出的推论。”我说,

“我看了所有的书,没有……”

戴维突然让开身去,就一两英寸的距离,像是吃惊极了:对他而言,如此更彻底地浸透了憎厌之事的东西,我居然能接触到还活了下来。那些书:两个月后,表弟过来过夜,我苦心把它们藏到了橱柜里。唉,书就是那样子,但它们给了我一些我想让戴维听到的信息。

“所有的书我都看了,没有证据表明一切在车站就结束了。”

我又加了一句,希望能有点安慰(但这话怎么会安慰人呢?),“露西只是运气太坏了,戴维。你妹妹只是运气坏得没法儿让人相信。”

那是1994年7月10日,星期天。是这一年或说是任何一个年头里最美丽的日子之一。完美无缺的早晨,湛蓝无垠的下午。没有想到一次极其重要的——改观人生的——经历就在前方。当时,从这一刻到那一刻,从这一钟头到下一钟头,我活着,或是坚持过去,或只是持续下去……和许多不到四十岁的人一样,我以前对中年危机不以为然,毫不尊重:那只是专属各类笨蛋和弱者的毛病。这些人因着这个或那个原因没能力把路走直了。当我的危机过去时(危机确实会结束的:危机不可能一直都是危机),我明白了危机有内在的本质和结构。这和原本就出了错但没有被直面的事有关。中年危机强行让你重追陈年旧梦又将轻慢羞辱加诸你,但那只是折磨的一部分。更具体一点,中年危机将你置于由你自己陈烂套路造成的痛苦的滩头堡上。不过,后来你会见到重新整合,那是无可抗拒且举世皆然的,和你对死亡的观点的变化有关(你应当对此事有一次危机。为此事出现危机极其关键)。人们说,一个成长中的孩子能逐次“理解”宠物的死亡,祖父母的死亡,然后甚至是同龄人的死亡。只有到了青少年时代我们才会听到有关我们自己灭亡的传言,这些传言一直模模糊糊,直到确凿无疑地到了中年。那时,朝另一个方向看,就成了件全时全职的活了。青春最终蒸发无踪,连带着消失的是对自己坚不可破的信念。这一了解在你身上留下了印记:让你的头发灰白脱谢,让你的眼白发黄污浊……那个星期天——1994年7月10日——我被胶黏在现时当下,就像康拉德的小说《台风》中的马克慧船长,看着他扔出去的鞋子“从船舱的这一头奔到另一头,蹦蹦跳跳你追我赶,像是两只小狗”。那一刻,浓云密布的暴风雨即将开始展露其威势(10)。我没指望有什么可以弥补的启示。但启示降临了。

那一天,我感觉迟钝另有两个原因。首先,我偏偏得了牙痛:简直像个笑话,就像你在小报看到的牙医候诊处的漫画(我可以在头上套个枕套),上颚的肿胀几乎要封住了右眼。其二,我正经历着写小说的过程中,独有一段会经常发生的低落时期:结束一部长篇小说时,出现的严重焦虑,有时会上升到化脓腐烂的地步……牙痛是从星期五开始的。我在牛津,在伊恩·麦克尤恩(另一位正在经历中年危机的艺术家,我所有最要好的朋友都是同样情况——虽说他的危机是强加给他的)家度过了无眠而疼痛的一宿,接着在卫生间里自检,吓得毛骨悚然。接下来的一天半,脓肿不再疼痛,而是集中在肿胀。即便用常见的标准来看,也堪称奇观(到了这个地步,这颗牙齿差不多就死到临头了,而接下来的一步,让人深深畏惧)。我对着镜子,把冰格压在脸颊上。我见到自己得了新特征,那是我随意给我笔下一个较为粗野的小角色的:两个鼻孔像前轮大后轮小的自行车。我的右脸在告诉左脸,要是非常肥肿,会是什么模样。那个周末,谁也没有就此说什么。亲密的家人不说什么,因为他们理解。别的人没说什么,因为客气礼貌和少许的近视。重聚就是那样儿的,对一张记得半清的脸,因中风、瘫痪或其他时间带来的泥流沟壑,大家持宽容的态度。

从具体安排的方面看,那个周末对我总体状况而言,是比较典型的。星期五带男孩们去牛津,星期六带男孩们去伦敦,星期天带男孩们去牛津(把他们送到已疏远了的妻子那儿。她长住伦敦,但那时待在牛津)——然后继续前行。我们往西北方向开,车里三个成年人,我母亲、哥哥和我。这下可以开始说话了(还有抽烟和咳嗽),准备好面对那个下午。我们和一百多个人一道聚在格罗斯特郡切尔滕纳姆的友朋宗教社团会议楼,参加为露西·凯瑟琳·帕汀顿(1952—1973)举办的纪念会。葬礼推迟了,因为露西的遗骸还由警察作为证据留存着。我们继续往前开。母亲把随身带的可关合的喉糖空罐当做烟灰缸。她警告儿子们,她不会和他们坐在一起,也不会靠近他们坐,也不会坐在他们看得见的地方。这一说法得到接受和理解(至于原因,最好还是在别处透露)。我们三人抽着烟,咳着嗽,思忖着,继续往前行驶着……戴维后来告诉我,他一听到在格罗斯特发掘出尸骨,就知道露西是死者之一。三月初之前,我在国外,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我在从希斯罗机场出来的出租车里打开一份报纸,上面有一张二十年前我在寻人招贴里见到的照片。

在一篇名实相副的好文章(11)里,露西的长姐玛丽安摘抄了韦斯特屋宅被挖掘时她所写的日记:

3月5日,星期六10点15分,警察来电说,他们要过来和我们(指玛丽安和她母亲)碰面。他们有些“消息”要告诉我们。那等待他们到来的半个小时,充满着可怕的不安和惶恐……心悸和恶心。震惊带来的麻木和失声开始侵入……回来时,无数的电话留言。劫掠他人痛苦为生的秃鹫们听起来像是毫无疑问我们得回他们的电话(指电视和小报)。我们没回……几乎整夜无眠。我感觉到心中的重压、恐惧和疼痛,让我不得动弹。这种感觉巨大无边。震惊把你带到现时当下,就像是将你生出来一样。所有的能量都集中在存活下去。有些人因此死去。

有一阵子,我的脑子不断地进行着非自愿的想法实验,或者叫感觉实验:我会想象我的两个儿子发现自己在这样一种暴力的场域,我也会想象那样的一刻——仇恨不加分辨地对准了他们,他们感觉到了严重的程度。第一次这么想的时候,我摇摇晃晃地往后退去,有一股明显可感觉到的嗖嗖的吸力,像是靠近了风洞入口。而这个风洞还仅是通风口或是通风片,通向露西父母和兄弟姐妹居住的屋子。与他们隔了好几层,我经历了对击败的理解,那是一无所剩的击败。现在看来,对结果可能是别样的希望,是可怜的不堪一击的东西,与此同时,肉身又得摆好架势,努力去接受另一种结果。

我们到得非常早。过了一个小时,我们才在会面的地方加入了姨妈、表姐、表妹、表弟以及其他所有人。

露西·凯瑟琳·帕汀顿(1952—1973)

这是玛丽安的女儿玛丽戈德·帕尔默-琼斯说的:

“二十年前,我妈妈的妹妹露西去切尔滕纳姆看一个朋友。她离开后坐车回家,再也不见了。我清楚地记得我妈妈是怎么告诉我这件事的。我四岁光景,我们一起看妈妈和她家人的照片。有一张照片上,四个孩子一起坐在一匹小马上。我认不出其中一个,就问她那是谁。她说,这是她妹妹,但她二十一岁的时候消失了。我想我当时太小了,没法理解她妹妹就这么‘消失了’。不过我记得自己觉得迷惑极了,因为我看到她在哭,而我不明白是为什么……”

这是孩提时代的朋友苏珊·布利斯说的:

“……小时候,天竺鼠是我们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它们繁殖的习惯奇怪极了!我们会在不同的天竺鼠笼子里、圈栏里待上好几个小时,和它们交朋友……我们看护一只生病的天竺鼠有一段时间了。我想那其实是贝丽尔的天竺鼠,不过我们之间分享得那么多,到底是谁的无关紧要。最终,得病的天竺鼠死了,我们三个小姑娘在一个鸡圈里和可怜的小家伙告别。露西和贝丽尔都亲了它告别,然后把它传给我。因为它死了,我害怕,不敢亲它。露西生气极了。她狠狠地告诉我,什么东西死了,这并不意味着你就不再爱它,而且每个生命在上天堂之前,都值得被亲一亲。我惭愧地亲了亲天竺鼠。今天,我向我深爱的朋友献上同样的告别礼。”

这是佩特初中的老师玛丽·斯密斯说的:

“……不管她有多么喜欢读书,作业做得多么出色,她都不自鸣得意。她从来都不是虔信的小姑娘,乖乖地坐在角落里。她会和任何一个人争论,但这总是因为她想知道真相……你们中可能还会有人记得,佩特初中每年举行一次仪式——叫比赛周(12)。全校会集合起来,干干净净、齐齐整整又安安静静地在王太后经过时朝她挥手致意。嗯,我记得到了第五年,露西起来反抗。她可能听说王太后对镇议会会长说:‘那个来朝我挥手致意的聋哑女校叫什么名字?’是的,露西不赞成君主制。她就坐在班级教室里,讨论她的反君主制观点、国家的局势、世界的局势,她接下来准备学什么样的诗歌,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这是孩提时代的朋友伊丽莎白·克里斯蒂说的:

“……我最后一次碰见露西是在葛雷屯,1973年的夏天。她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她的中世纪英语课,还默写了(‘稍稍出了点错’)一首特别的诗……我一直保留着,这些年过去了,这首诗对我来说,成了露西的墓志铭。这是中世纪一首关于圣母马利亚的诗:

我歌唱一位少女

我歌唱一位少女

   无与伦比独一无二

王中之王

   她选择成为她的儿。

他静悄悄地降临

   他母亲的所在

就像四月的露珠

   跌落在茵茵绿草。

他静悄悄地降临

   他母亲的闺房

就像四月的露珠

   跌落在春花芬芳。

他静悄悄地降临

   他母亲正安躺

就像四月的露珠

   跌落在水花轻浪。

母亲和少女

   从未合二为一而她

却是这样的女子

   成为神的母亲。

这是孩提时代的朋友玛丽安·斯密斯说的:

“……我们排练校剧《熔炉》(13),我不知道还有没有谁记得——露西演艾比盖尔,我演玛丽·沃伦——我们得在戏中大声尖叫。因此我们就在空地里花上几个小时练习尖叫。露西叫得好极了,我们其余几个就站在那儿看得目瞪口呆。接下来的一学期,我们演《米德尔马契》,露西演满怀理想、崇尚学识的多萝西娅……为了朗读《米德尔马契》中的一段,我在翻看这本书。可怜的多萝西娅还比不上露西。多萝西娅最终活得挺长,她人很和善,人们都觉得她好极了,但对别人也没带来什么影响。可是,即使露西的生命短暂——正如今天到场的每个人提到的那样——她影响了许许多多的人。天知道,要是她还在,不知能做成什么呢——多萝西娅得靠边站,露西才是有理想有学识的那个。”

这是艺术中心的老师伊丽莎白·韦伯斯特说的:

“……她读大学的时候来看我,就在跨入最后一年之前。我对她说,‘现在长大了,你打算做什么?’她说,‘我不在意做什么,只要我做得彻彻底底。’然后我说,‘嗯,这很好,但你准备上哪儿去呢?’她非常努力地想了想,说道,‘奔向光明……奔向光明。’”

这是玛丽安·帕汀顿说的:

“……露西死后的四个月,我做了个梦。在梦中她回来了,我说,‘你上哪儿去了?’她说,‘我坐在格兰瑟姆附近的水边草地上。’她又说,‘要是坐得一点儿都不动,你会听到太阳在移动。’梦中,我满心一片宁和……”

很快我就明白,非同寻常的事正在发生。我啜泣着,看了一眼我同样在啜泣的哥哥,心想:我们是多么急迫地需要这一切啊。我的躯体是多么需要这一切啊,就像需要食物、睡眠和空气。被囚禁了二十年的种种想法和感受被释放了出来。它们都已迫不及待。我了解文学的宣泄和戏剧的宣泄,我哀悼过,也得到过抚慰,但我从不曾经历过痛苦和鼓舞这两者可以如此纯粹地结合起来。我的躯体里只有我的心——这就是我的感觉。或许是套话吧,但不带一点的神秘主义,我可以这么说:我感觉到沐浴在她的存在里(也因此觉得好多了,虽说辨不清为何如此)。这是我们死去的时候真正奔赴的地方:那些记得我们的人的心里。我们所有人的心里满满的都是她。

洋葱,记忆

“你现在回牛津吗?”我母亲问道。我让她在她家门前下车。

“不,妈妈,我不去牛津。这下午真不错。”

“是的。非常好。向伊莎贝尔问好。”

我告诉她和父亲我准备离家的那天,我母亲默默地流着泪,不吵不闹,不情不愿。这下三个孩子都一样了。(或者说四个里面三个是一样的:杰米那时二十岁,还是单身。)不过,随后,她用手背擦了擦脸颊,接受了我的新现实。

我没有回牛津。我回到了在西伦敦的公寓——现在被当成了家的工作室。通常情况下,这地方还是挺舒适的,但星期六晚上,两男孩在这儿过夜:起居室的大多空间被他们的行军床占领,整个公寓里到处扔着漫画书、空薯片袋、游戏卡带和酸奶空杯,还有各种鬼怪神兽、壮硕的超人、食肉动物、终结者、机械战警的玩具……

我脸颊上压着个冰袋,在一片狼藉中坐了下来,心里仍旧疼痛肿胀,和我被谋杀的表妹心神交流着。

那一天到场的有一百多个人。他们各自程度不同的疼痛从二十年前开始,还会持续下去,二十年,四十年,六十年。而那一百多个人中的每个人都知道有另外一百多个人同情痛惜过,担忧焦虑愁眉紧蹙过。我的表妹也不是唯一一位受害者,而是十一位受害者之一,或许是十三位受害者之一,或许有更多的受害者……从一定意义上来说,凶手掌控了这个小小的宇宙,所有的点和圈,当然,其中没有他的位子。他导致了这一切,但不属于这一切。

因此,我不怎么想就弗雷德里克·韦斯特说些什么。早先,我打了一个小章节的腹稿,描绘克伦威尔街二十五号平常的一天。列举种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史前穴居人一般的肮脏之后——这包括偷窃、暴力、乱伦、强奸、性折磨、卖淫、拉皮条、偷窥(女儿:“我的卧室像是个大筛子”)、色情场面、少儿卖淫、恋童癖,我要以韦斯特经常在睡前对他那一大帮各种来路的崽子说的话来结尾:“你们睡觉的时候,我的生活开始了”……我们家的人无法理解这不同寻常的冲突,让他由此触碰到我们的生活,我无意再延续这种接触。但他现在就在这儿,在我的脑海里,我要驱除他,而弗雷德里克·韦斯特是无法控制的:他是无法控制的。眼下,他会从我这儿得到一句话的判决,我会从他那儿得到一个细节。以下是判决:韦斯特卑劣下贱有缺陷,打小就被训练,为从无能不举变成无所不能这一时刻着迷。

这是个细节。韦斯特有和奎尔普(14)一样的饮食习惯。他会把整条面包的一头切掉,把整块奶酪放在上面。他会在屋子里转悠着,吃苹果一样地吃一只洋葱。

一只洋葱?罗斯(15)第一次在汽车站(那是另一个汽车站)碰到他的时候,以为弗雷德的牙齿“发绿腐坏”。他与洗脸槽和浴缸势不两立,我们可以肯定,韦斯特也不会同冲牙器和牙线交好。不过,他仍旧可以毫不费力地咬完一只洋葱。他的牙齿足够有力。

但他的眼睛是怎么样的呢?

知道了这一细节后,我想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的一个晚上,我和菲利普懒洋洋地待在家里,我让他看我在读的一本新诗集:克雷格·雷恩的处女诗集,《洋葱,记忆》。克雷格是我的导师、门徒和朋友(也是前课程老师)。我们讨论了书名:洋葱和记忆一样,层层包裹之中有共同的核心。然后我说,

“还有什么是相同的?”

“它们都让你流泪,”我哥说。

1994年5月,玛丽安·帕汀顿和两位亲近的朋友一起去加迪夫。她是去为妹妹的骨殖举行宗教仪式:

我无比小心温柔地举起她的头骨。我惊讶于熟识它的弧度和尺寸。我用露西最喜欢抱在怀里的“柔软的棕色毯子”把它包了起来,就像我抱起我的婴儿。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1995年晚些时候,弗雷德里克·韦斯特的审讯记录放了出来。事件由他所述的版本出现在媒体而无其他人质疑。玛丽安发起抗议,公开驳斥得到胜利。这个驳斥,我想,我必须得确认、充实且传播下去。因为,否则的话,这些事就消失不见了,消失在新闻报纸每日的油墨污渍中,我再也不想有谁来问我,露西·帕汀顿是怎么被“卷入”韦斯特家的轨道。

韦斯特说,他杀了我表妹是因为她想要他去见她的父母。他和露西当时有点私情(“纯粹是上床,没有别的什么啊”),而露西怀了孕,“过来吵闹了一下,情人间嘛”,“还说了我要来和你一起住这些狗屁话,我只是一把抓住了她的喉咙”。“她想要我见她的父母,她要我做所有那些破事。”

这就是媒体所登载的,而无其他人质疑。我驳斥这种说法。这本书驳斥这种说法。

那天晚上——1994年7月10日,我去伊莎贝尔家。我们谈论了我的表妹和伊莎贝尔的弟弟布鲁诺。他也是家中最具魅力和天真的那个,一个半月前去世,三十六岁。我尝试着用我百分之八的牙齿吃着晚餐,剩下能用的就这么一些了。晚餐中某个时候,伊莎贝尔说道:“你得去牙医诊所了。至少是去看一下牙医”……我已经有五年没去看牙医了。五年来,我一直在写一部小说。我说:“一旦上了牙医的诊椅,我再也下不来了。我会结束小说。再坐上那把诊椅。”


(1) 1983年,冷战鹰派总统里根以“邪恶的帝国”形容苏联。

(2) 原文为法语,指震惊自以为是的人。

(3) 《玫瑰骑士》为理查·斯特劳斯所著歌剧,分三幕。

(4) 金斯利三十五岁的时候写道(给拉金的一封信):“……天哪,我刚听到空袭警报声,怕得简直要晕过去……我希望只是测试一下警报,确保要用警报的时候,能用得上。我不想去想所有那些事儿。”他的两个儿子当时一个八岁一个九岁。他们对所有那些事儿怎么想,怎么感受的呢?——原文注

(5) 1962年10月22日,肯尼迪封锁古巴。那时戴维十二岁,我刚过了十三岁。——原文注

(6) 英格兰西南部格罗斯特郡的一个小村子,帕汀顿一家的居住地。

(7) 前一天我偶然碰到菲利普。在超市里,他从我一旁走过。单凭他的形状和体积,我眼角的余光辨认出来是他,我对自己的确信佩服极了,像是我的脑海中有他的模板,只有他能套得上。——原文注

(8) 出自萨松诗《每个人都在歌唱》。

(9) 1513年9月9日发生在英格兰北部诺森伯兰郡的一场战斗,参战双方为英格兰和苏格兰。英格兰获胜,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四世战死。

(10) 下文是这样的:“他用上击剑手的姿势,猛然前冲,去抓住他的防水油布外套。之后,在狭窄的空间里他四下跌跌撞撞,一边拉一下扯一下地穿了上去。”那个“猛然前冲”。当我们中大多数人会选择将眼睛闭上的时候,康拉德是那类保持眼睛睁开的作家。——原文注

(11) 《抢救神圣》,发表于1996年5月18日的《卫报》。——原文注

(12) 可能与切尔滕纳姆每年三月的赛马周是同个星期。

(13) 美国剧作家亚瑟·米勒1953年的剧作。该剧取材于1692年至1693年发生于马萨诸塞州塞勒姆审巫事件。

(14) 狄更斯小说《老古玩店》中的恶棍,吃相粗鲁可怕。

(15) 韦斯特的妻子罗斯玛丽(简称罗斯),是韦斯特多次杀人案中的从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