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的盛宴

朋友的盛宴

我的卧室房门上有一阵小心翼翼却誓不甘休的敲门声。我醒了过来。

“我能进来吗?”

我的小儿子站在床脚。这是在1994年那个悲凉的圣诞节期间,我们仨那时候仍习惯于在公寓里搭行军床过周末:那儿有个巧克力酸奶的空盒,里面有个泡过的茶包。两个男孩(那时分别是八岁和十岁)通常会在星期天早上在我脑袋边上蹿下跳,把我吵醒。雅克布这时轻声说道,

“爸爸,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当真道歉?为什么?”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但这是豺狗的电话。”

豺狗指的是我的经纪人,安德鲁·怀利。儿子们已经在报纸上看到一些事了,问了我有关的问题。他们想知道,谁是这个他们叫做“豺狗”的人?豺狗之所以被叫做“豺狗”,我解释道,是因为他的利爪、尖嘴,还有条纹西装背后装尾巴的分叉。他们并没有真信。不过站在这儿的雅各布是宁肯稳妥一点,也不愿犯错。

我记不得这个电话具体说了些什么。但肯定是一个重要的电话,我当时一定是全神贯注又惴惴不安地接听这个电话的。《情报》一书的议价会持续到新年。这一刻,我的面前放着朱利安·巴恩斯的绝交信。这封信是在绝交后的第二天抵达的,写于1995年1月12日。这是一封非同寻常的信函。值得回复……

我也记不得那几个月里媒体送我上十字架的种种细节。“为什么总会是你?”有人问我。我已经烦厌说我不明白。对于“我已经烦厌说我不明白”我也已烦厌说。那事发生时,我不断对自己说,上帝啊,我无知,对我的人类同胞,我是个陌生人。你以为你懂得英格兰这个地方,结果却大吃一惊,这是一种磨炼,甚至让人受到激励。这不是一个有关我的故事,因为并无故事可讲。“这儿的故事到底在哪儿?”国外的记者会问我,试图理解这一风波:你能看得到他们绷紧了前额想弄明白。但这不是一个有关我的故事。这是一个有关英格兰的故事。

1995年1月16日,“金赤”飞离了伦敦的希斯罗机场,飞往波士顿的洛根机场。我从计程车下来的时候,想象着索尔·贝娄和我很快会交换的神色。他比我年长三十七年,经历过的磨难也远远比我的严重得多。不过,搬用一下菲利普·拉金在《书信集》中的话:他走过的是更难行的路,但我的路还是得我自己来走。只有在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我所遭受的超过了索尔: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因为生病受到攻击。没有谁会说他被送入重症看护是为了“美颜”。他一向都是为了其他的事受到攻击。但不是为了这事。

我们小心拥抱的时候,我说,

“感觉你轻了一点。”

也轻了一点呢……”

是一条鱼,一条红鲷鱼(口感“黏糊糊的”,配的是像“氧化锌软膏”一样的美乃滋)——一条在珊瑚礁上觅食的“鱼素主义者”的鱼几乎要了他的命。在活珊瑚上找吃食,这条鱼用一种毒素把自己武装起来,而这毒素对人类的生命是极其有害的……

就在我写这段文字的当下,我越来越理解了贝娄在《拉维尔斯坦》一书中所经历的考验。在这次考验中,各种事件被赋予了宗旨、秩序和意义——而且,就这件事来说,还暗示了宇宙之恢弘权势。我应当提醒自己这事是寻常不过的痛苦,飞来的横祸。而我也一起站在门厅里,被我那事可怕的实质包裹着:现代性,地方性,戏剧性。在《只争朝夕》(1959)中,贝娄写道“一个人所受的牙齿的痛苦”占所有痛苦的百分之二。我想要根据克莱夫·詹姆斯的某个金句修改一下这个百分比:“十件坏事中有九件是发生在牙医诊所里。”大约二十七岁的时候,这句话对我既如重鼓锤耳又得共情之喜。索尔的坏事发生在一处天堂般的地方。不错,不如新几内亚的雨林及其瀑布般的兰花那么美丽,旅行者的鼻孔里扑进一股倒下的战士在篝火上烧烤的异香。不过,学得有关人的一生之不堪一击的一课,加勒比海(海景、猝然落下的太阳)还是一个不错的地方:人的一生缺少宇宙的支持。他回到波士顿后,医学科技强施于他。机器代他存活着,而他昏迷了三个半星期。因此,意识一被放弃,剩下就是潜(subliminal)意识,“Sub:位置上处于下方+拉丁语limen-inis阈限。”整整二十五天,他就是去了那儿:阈限之下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们都说个不停:有的是好故事来分享——让人浑身发冷的,让人心痒难忍的。那段日子,贝娄夫妇住在波士顿大学提供的类似外交大使用的住所里。他们的客房是在隔壁的房子里。大概是凌晨五点的时候,我踱了进去,取出了笔……窗边的桌子上,和记载的一点不差,放着一本《太多太快》,“由畅销小说《全部且更多》的作者出手的新小说,令人心醉神迷欲罢不能”。(1)房间里还有一对地球仪。两个世界。全部且更多?某些人是不那么容易满足的。我很满足。笔记本:“有时候眼中落进的是同样的亮光,有时候是不一样的亮光。”在我看来,他的头脑完整无缺。(2)不过,贾妮斯说得很明白,对他身体上的弱点,他一时觉得孤立无援一时觉得怒不可遏。(《拉维尔斯坦》,早期书稿的倒数第二页:“[神经科医生]让我做了些简单的测试,我一项也没通过……可能恢复的程度没法预测,我很快就八十岁了。”)笔记本:“我发誓他真的是从比我高大变得比我瘦小。很有信心(?)他会重新焕发生命。”他确实做到了。

我很满意。戴安娜王妃曾经说过她最喜欢的诗是亚当·林赛·戈登(3)的《疲惫的旅人》,这首维多利亚时期的垃圾诗中有如下四行:

生命多的是浮沫和气泡,

唯有两事挺立如硬石。 

别人的困苦给予善意, 

自己的困苦不舍勇气。 

出于好玩,金斯利最近改写了《疲惫的旅人》,给诗渗透了点时代的精神;

生命多的是痛苦和辛劳。

唯有两事让你活了下来。

厄运击中邻居时的欢笑,

轮到自己时的哀哀神伤。

在我看来,存在在这两个诗节之间的是友谊。这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当你给朋友看你的弱点,你们俩不知怎么都会因此而强大……

第二天早上,我要求他们带我去一个叫“我们是煎饼”的小吃店吃早饭。很大程度是因为我喜欢贾妮斯·贝娄听到我这么要求时责备的眼神。我经常拿当代典型的美式食品来逗她——真没法儿解释,因为她其实是加拿大人。(4)我们的确去了某家小吃店,不过不叫“我们是煎饼”,也不叫“煎饼就是我们”,而是“煎饼之家”或是“迈克的煎饼世界”之类的地方。而索尔的身体,我心想,有了极大的改善:一夜之间。我向他道别时,我确认他又变回比我高大了,这让我吃惊不小。(这不是我的功劳,虽然可能是变小了。)“他就是决定变好了,”几个月后,贝娄康复了——令人惊叹的康复,贾妮斯这么告诉我。我相信她说的。他是用头脑来获取身体的康复。

我飞往好莱坞——探访一位刚从坟墓回来的演员:约翰·特拉沃尔塔先生。

他将此紧紧拥抱

金斯利《书信集》的读者会跟着书中描写的情感的弧线走。在一段有意思的结巴唠叨之后(5),我们从一大片连绵不绝的写给菲利普·拉金的文字开始——删节之后,也还有好几万字。这是父亲这一方的爱,毋庸置疑的爱。他想每时每刻地和拉金在一起;而这一点却做不到一直令他恼怒和困惑。我觉得,拉金也怀有同样的感情,或者说,他怀有拉金式的对等感情。但他少了一点爱的才能……接下来,生活开始降临在金斯利身上,先是战争,然后是婚姻、孩子、上课、旅行、离婚、再婚、再离婚。成功也降临在他身上(成功有奇特的让他镇静的效果:成功让他冷静)。与此同时,生活也降临在拉金身上,对此,他却全无一点才能。终其一生,单身,无孩,不愿挪地方。在我现在看来,他是默默地、英勇地这么做了。在诗行间,他将忧郁紧紧拥抱——甚至可能是为了写出这些诗行。并非是特意培植的痛苦。更是一种情绪:不快乐是寻常不过的,且取之不竭;既然没法儿减轻不快乐,看看我能不能从中造就点什么。

我对拉金的感觉来自童年时代。作为成人或是半成人,我也有过好几次同他一道的愉快时光。他驻牛津编撰《牛津二十世纪英国诗歌》(6)一书时,曾经邀请奥斯力克去万灵学院晚餐。餐前,在他的房间里,他给我——也可能只是给我看了一下(是不是给他侄女的礼物?我反正已经有了)——滚石乐队现场录音的黑胶密纹唱片《尽情搞怪》。我们同意这张唱片有着明显的优点——特别是《流浪猫蓝调》一曲。之后,我们去和舍监约翰·斯帕罗等人一起晚餐。穿着件临时炮制的燕尾服(黑丝绒西装,脖子周围圈了些黑色的破布)。在这清一色男性的圣殿里,我感觉,斯帕罗及其他灰白头发的遗老们对我既不屑一顾又欢喜不已。还有谁在那儿呢?鲍勒?(7)莎士比亚的“传记作者”罗斯?(8)谈话是什么样儿的呢?

今天的晚餐没有院长

(夜间的雾气就请不要有了);

波特酒传递得更快了,

话题一个个轻松地被提起——

哪个推荐权看起来最为公正,

斯内普林子里的哪种树木,

会给女人的阴部找个名字,

为什么犹大像是杰克·凯奇?(9)

在任何的场合,在所有银器、仆佣、值得鉴赏的细节中,拉金和我都满足于划出一块中低阶层的飞地。面对所有这些,我们感觉到同仇敌忾。(10)我们吃着喝着,效果非常可观。两三个月后,当期终考试的成绩公布时,拉金给我写了封信,说他有多如释重负:他担心他的热情招待可能毁了我的脑子。“每个时代都有轻松又容易赚钱的职业,”那天晚上在万灵学院,他这么说道。“以前是教堂,现在是学堂。”我们坐在高教会派教堂的高桌上,一旁放着圣盘、圣餐杯、圣体匣和圣油瓶:这是学堂享受美食、假装贵族的至高形式。《生活故事》一诗的三个部分都是以夜景作结。这是前面摘引过的第二部分的结尾:

  钟声谈论着时光的刻度,

蒙上了灰的书架收着祷告书和神证:

迦勒底人的星座

在拥挤的房顶上空熠熠闪亮。(11)

万灵学院浮夸的魅力能让拉金小小兴奋一下,我也是。(12)我的教育快要结束了。我的生活快要来临了。我觉得,学堂之较为平常的形式才是自己能归属的。不过,那天晚上,真正让我兴奋的是,诗人的陪伴——他的气场、榜样和对文字使用的全身心投入。(13)

“菲利普,你要多花点,”差不多十年之后我武断地傻乎乎地这么跟他说——最要紧的还很孩子气。因为我对他的认识开始于儿童时代……每次他来斯旺西小住的时候,总会有这样的仪式:给两个男孩零花钱。1985年,我写的一篇悼词是如此描绘这个过程的:

开始时,菲利普六便士,马丁三便士;几年之后,是十便士对六便士。再后来,是一先令对九便士:总是和物价上涨指数相关且细心地分出差别。

这一说法有挺荒谬的夸张:是给菲利普便士,给马丁三便士。拉金在厨房的餐桌上,一枚枚地数出沉甸甸的发黑的硬币,叠成两堆。哥哥和我心照不宣地对看了几眼(这是我们最接近宗教体验的经历)。被母亲催促了之后,我们冲上去抓起硬币——在拉金哀伤的神父似的注视之下。此刻我也看见父亲站在后面,脸上挂着个压住了一半的笑容。笑的是什么呢?是因为爱他而让他受点苦,强迫朋友掏出这七便士的钱?可能部分是这样。不过,我搜寻这段记忆的边边角角时,我碰到更早时候的一个场景:母亲告诉我们,我们会得到些零花钱,但要记得对我们这个吝啬鬼访客来说,这可是件严肃的大事。“他和布鲁斯可不一样,”她带着装出来的漫不经心说道。(14)这么说来,这些都是安排布置好的!哥哥和我出于贪婪和敬畏,成了这一场景中一部分演员。拉金也一起认真出演了吗——拉金是严肃的那个?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的生活,他肯定是个套中人,小心,小气,刻板,保守。“Niggardly”(小气)有不少挺好的同义词(包括受到欢迎的美国用法“cheap”[低廉],简单地归咎于收入不够),但“near”(抓得紧)是形容菲利普·拉金的词。Near(抓得紧):把什么都抓在胸前。

“你应当多花点,菲利普。”

他不吭声。

“你才买了辆车子,挺好的。现在你——”

“我真希望他们不要没完没了地给我寄这些账单。”

“用在车上的。”

“他们没完没了地给我寄这些账单。”

“你负担得起。这下你应当——”

“我真希望他们不要没完没了地给我寄这些账单。”

对这一压抑他当然完全理解。明白了困难所在而无所作为,这也完全是他的特征(是他个人的、时代的、地位的特征)。又一次,他只是将它怀揣着。这是十六行诗《金钱》(1973)的第一节和最后一节:

每一季度,金钱批评我:

“为什么你让我待在这儿浪费?

我是你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和性。

写几张支票,你还来得及得到”……

我听着金钱歌唱。就像是从长长的落地窗

往下看着外省的小镇,

贫民窟、运河,装饰华丽而疯狂的教堂

在黄昏的阳光中。悲伤得紧。(15)

“你觉得自己这辈子原本能过得更快乐一点吗?”有位采访者有一次这么问他。他答道,“除非成了另外一个人。”你要多花点钱,菲利普。他自然没有。总得有别的人得到财物和性。不过,拉金的确得到了诗歌。

有天早上,我透过楼梯扶手看着拉金准备好出门,走入斯旺西的雨中。身材过高,戴着眼镜,早早秃了顶还秃得挺理想,行动中开始显出一点持重的迹象,他叹了口气理了理雨衣、围巾和帽子。他身上的一切都散发出一种坚忍的斯多葛气质(他并无选择),和自在自得截然相反……公众都知道拉金憎厌或是说声称是憎厌孩子(16),当然也从来没有做过父亲。(17)之前我开始读他诗歌的时候,总是会想,是不是哥哥和我让他反感了。我小的时候,拉金在我家被说成了一则神话,一个模拟史诗中的吝啬鬼和厌恶人类的人。不过我相信自己当时对他的感觉。当我们的眼神相遇并停驻一会儿时,他会温柔地看着我,我感觉到还带着愉悦和安慰。这是孩子才有的失望。因为他该是一只红松鼠、不然就是奇异的老外才对,而眼前的他却是善良温和、头发灰白。

1942年,生活开始降临在自视为小说家菲利普、诗人金斯利的身上。密集的通信一直持续到下一个十年的中叶。《幸运的吉姆》之后,通信开始少了下来,冷了下来。我不觉得拉金想要他朋友的妻子和三个孩子(18),但在他相隔遥远自觉受苦的想象中,金斯利已经消失在一大堆的东西和性——“我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之中了,永远无法召回了。就金斯利的这一方来看,我感觉,对这种想象有一种不耐烦的认识,而享受这些落到他头上的庸俗的成功时,也有一定程度的挑衅。还有一点不那么明显的目的,这和拉金感情付出上的吝啬相关,他先行退出了完整的兄弟情谊。随着越来越稀少越来越冷静的信件来往,你能感觉到生活在此赢得了一场阴郁乏味的胜利,粗鲁地错开了一场精心构成的结盟。

之后,生活本身也逐渐越来越稀薄越来越冷静。孩子们长大了,妻子们离开了(或说是重新组合了);世界不再是那么就在我们近旁……而拉金还在那儿,在北边的赫尔;被忽略了的亲密友谊也还在那儿,等着重新联接。当你在金斯利的《书信集》中,读到“亲爱的菲利普”(在拉金的信中,读到“亲爱的金斯利”),那就等着另一种形式的真相展示吧:某种更加贴心的东西。随着两人又重新亲近起来,重见一些已经长久不用的熟悉的亲密称呼(拉金:“好吧,亲耐的(19),最后我哭了起来,因为我对你的感觉正是那样啊”),当然是令人欣喜不已的。同样令人高兴的是见到他们在烂熟的笑话、猥亵的拼写和大呼小叫的大写字母中重新焕发的年轻心情。但你还是能一直感觉到,随着年龄增长,他们终于能相互坦白到透明。他们终于是平等的,在上帝面前平等也在没有上帝的死亡面前平等,而且还在身体上以及——第一次——在性方面上平等。(20)在这个终于稳定下来的状态中,眼见着拉金落下来加速冲向灭亡,是非常可怕的。1985年,他去世的时候,金斯利《书信集》中的叙述带上了一种被震懵震聋的感觉。他在给罗伯特·康奎斯特的信中写道,像是失去的不止是一位朋友一位诗人。什么?“仅是一种存在?”我父亲余下的十年生命,在此书中可以看到,简直可以被认为是可有可无的,像是一个补篇。而拉金的《书信集》以一封口述的信作结,等完成笔录时,他已不在人世(他要进去来个“大的”)。信是这么结尾的:

我必须得提一下,萨丽(21)的信和照片今天早上收到。当然,它们值得我单独回信致谢,或许会有那么一天。看到她和希拉里的相似之处,我太高兴了。希拉里是我见到过的最美丽又不至于是最不漂亮的女人(我确信你懂我的意思,我也希望她也懂)。(22)

好吧,磁带快到了尽头。想象我为了今日的考验,整好睡衣和刮脸的东西,希望都顺顺利利。这一年,我真的觉得自己不该承受这么多。我想,都一起来了吧,而不是像大多数人那样,分散了开来。

常用的告别辞就免了吧,知你会原谅的。

你永远的,

菲利普

滚蛋之一

据说我转身离去。据说我视那份友谊轻如鸿毛——我视友谊轻如鸿毛。

我面前放着朱利安·巴恩斯写于1995年1月12日的信。按理说,这张纸是属于我的物品,但版权归朱利安所有。我不会从信中摘抄,只想说信中最后一个短语是人所周知的某个口语词。那个短语由两个词组成。总共七个字母。其中三个是“f ”。

就《情报》一书从媒体(“马丁·艾米斯卷入贪婪风暴”)(23)中得到的“再打他,戴”的待遇,在我看来,这是谈判的走向已经出了错的事实证据。所以,最后我就全部交给了美国的经纪人怀利,而这意味着离开我二十三年的英国经纪人,帕特·卡瓦纳。这一过程的第二部分我觉得全然是悲伤不快的(虽说不久前才五味杂陈地经历了更为亲密的关系的断绝),让我觉得这一类的悲伤是直接累积作用于人的,会达到一个极限,而我突然间就到了我的极限。不过,几年前我的父亲也中断了帕特的代理,但没有因此而失去友谊。职业关系上的分裂没有引起什么说辞,但我这次远远要公开化得多,让人痛苦不安,每件事都被夸大,每件事都被扭曲……

当然,朱利安和帕特·卡瓦纳,那时是夫妻,现在也仍是夫妻。我也知道他是个疼爱妻子的男人。但13号早上吃早饭时,我认出了他的笔迹,以为他会说自己知道教堂和政体之间的差别,在他的认识中两者会继续分离。之后我读了他的信。

我的第一反应是罪恶感,我让他自降身份,写出这等粗笨丑恶的东西来。而且还弄巧成拙。天哪,我心想:他从来没喜欢过我!这封信让我质疑这份被取消的友谊的内涵,更不消说其价值所在。我意识到,如果那么想,听起来倒是简单干脆得难以置信。那种感觉没有持续下去。读者们都清楚得很,我还有其他更为迫切的忧虑——朱利安列了几项他知晓的,但毫无同情之意。1月13日,其实是个好日子,是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日子。二十个月来,我第一次和前妻坐下来平心静气地谈话,那封信就在我的口袋里。那天晚上,我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写了回信。

上一次我失去一位朋友是在童年时代。自打那时起,我有过几次短暂的不和,却从未断交过。在这事上,正如这类事常见的那样,我失去的不是一位朋友,而是两位。我的回信说好话想求和解。差不多一年之后,有些冰雪消融的迹象后,我也企图想恢复友谊。他的拒绝还算客气礼貌。遣词造句很大程度上能证实我的直觉:所有这些龉龃还有更长远的历史,早在1995年之前。

我这是在做什么呢?算是澄清问题吗?(24)克里斯托弗·希钦斯当时签下宣誓词时,已经学到了这一教训(他反驳了克林顿的总统助理、他的朋友西德尼·布鲁门索作出的宣誓证词),牺牲友谊对媒体里的“索尔们”和“乔纳森们”来说,是极大的冒犯(他们之间有一个帕特洛克罗斯就有一个阿克琉斯(25))。他们的描述总是有倾向性,像是这种牺牲了友谊的行为不但用尽了心机还带来百般的开心。而且从来不会觉得遗憾。而在真实的世界中,亲身经历的世界,一场消失的友谊给你留下许多的困惑和疑问;那种模糊不定的空缺不断地萦绕着你的现今、未来,而且尤其不受欢迎的是,还萦绕着你的过往。我觉得,朱利安也是一样的感受。

我写给朱利安的那封信是属于他的物品,但版权归我所有。

利明顿路别墅区54A

伦敦W11 1HT

亲爱的朱尔斯:(26)

我原本打算给你写封信,说上这么一段话的:

十二年之前,你给我打了个电话,说,“马特,你可以让我滚蛋,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过我还是要问,你离开了安东尼娅吗?”事实是,我回到了安东尼娅身边。那个时候。十二年之前。但我喜欢你组织这个问题的方式。非常地像你。

之后,我又打算说上这么一段话:

朱尔斯,你可以让我滚蛋,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但还是请你继续做我的朋友,并且帮我继续做帕特的朋友。

还没来得及提出这个请求,我已经有了你的答案。我过阵子给你打电话——过很长一阵子。我会想念你的。

马丁

写着这几页,我第一次体会到心中冒出怨恨的感觉。写着这段话时,我的双手也感觉到做着不愿做的事,冰冰冷的。但我得把它说出来告诉读者,也告诉我的朋友们。有人称,我转身离去——我是不会做那样的事的。我不会是转身离去的那个人。


(1) 《太多太快》和《全部且更多》均为美国小说家戴维·福斯特·华莱士(David Foster Wallace,1962—2008)的作品,该作家因忧郁症自杀。

(2) 唯有一处奇异的缺口。他描绘自己在深度无意识状态时所经历的“幻觉”(“我站在巴黎某家银行的穹顶下……”),就像是真实的经历,没有人们把梦境重新拼装起来时迟疑不定的口气。他非常地确定。早期的《拉维尔斯坦》的稿子全面详细地描述了幻觉,但在最后一稿中,大部分都被删除了。贝娄一定感觉到与整体结构不符,也可能是这些描述可能会削弱小说的普遍性。——原文注

(3) 亚当·林赛·戈登(Adam Lindsay Gordon,1833—1870),澳大利亚作家。

(4) 你可以从她发“ow”这个音稍稍能够感觉到这一点。这个音有时候像是“oh”的音。语音学家把这一现象称作是“加拿大式抬升”(发元音时,舌头有所抬升)。又一次,我看一场在蒙特利尔直播的网球比赛,金斯利也在同个房间里。边线裁判一直叫,“Oat!(出线)”,金斯利说,“加拿大人是不是说‘Moanties’?”我下一次见到我加拿大人的连襟(那时候我们有这层联系)哈依姆·特纳鲍姆时,我问,“加拿大是说‘Moanties’吧?”他与平素的作风不同,自卫了一下。“加拿大人可不说‘Moanties’,”哈依姆说。——原文注

“Moanties”指的是“The Mounties”,皇家加拿大骑警口语称法。

(5) 此处金斯利·艾米斯毫无幽默感地烦扰一个拒绝服从的共产党员。1940年至1941年在牛津,金斯利是艾米斯同志。(默多克同志是艾丽丝。)——原文注

(6) “我今天读了艾伦·博尔德所有的诗,”他告诉我说。“你选了几首呢?”“一首都没选,”他说。书出版于两年之后,1973年。我那时是在《泰晤士报文学增刊》。我记得彼得·波特,因激动和不安红着脸(因为他不喜欢被批评)大步走进办公室,手里拿着他那篇刊在首页的评论。这本选集引发了广泛的讨论,甚至是争议。每个人都像在说着这本书。1973年就是那样子。——原文注

艾伦·博尔德(Alan Bold,1943—1998),苏格兰诗人、传记作者。

彼得·波特(Peter Porter,1929—2010),诗人,出生于澳大利亚,常驻英国。

(7) 鲍勒(Cecil Maurice Bowra,1898—1971),英国古典学学者和文学批评家。1951—1954年,任牛津大学校长。

(8) 罗斯(Alfred Leslie Rowse,1903—1997),英国作家和历史学家,莎士比亚学者。

(9) 摘自伟大的诗篇《生活故事》中的第三部分(标注的日期为1971年12月21日)。第二部分可能是最出奇的,结尾处用的是现代主义跳跃性的节奏(叙述者是灯塔守护人):“照亮搁浅的班船/像是疯狂的世界般摸索着西行。”——原文注

杰克·凯奇,查理二世期间的知名刽子手。有时被指代为死神、撒旦和刽子手。

(10) 奥斯力克的宗主权快要结束了。二十一岁,大学最后一年,我住在伊菲利路上学院的一处附属建筑,租了个卧室兼起居室的房间。每天的晚餐成了差不多二十年之后,我在《伦敦场地》中描述的基思·泰伦特每天饮食的基础:真空包装的咖喱鸡,再加一个苹果派。最后学年的期终考试,我用功极了——至少每天有十五个小时在学习——要没得到一等的成绩,那可真是难为情极了。此外,夜深的时候,受了(a)一杯威士忌和(b)我父亲的影响,我开始试图写最初几段的小说(场景、描写),感觉到面临长途跋涉时既令人不安又振奋精神的预示。虽说有这些事,我时不时就像拉金诗的收尾那么忧郁,被古英语折磨得提前衰老了,特别(又一次)连女朋友都没有。我一脸苍白,没吃过早饭的样子,握着一先令九便士的钱——反正是刊物要的价,淋着雨转过街角,去买一期《伴游女郎》或《游行》。——原文注

《伴游女郎》和《游行》为男性成人杂志。

(11) 迦勒底人于公元前625年至公元前538年之间统治了巴比伦。他们是著名的天文学家。当然,巴比伦闻名于世的不仅仅是其空中花园,而且还有坚不可摧的防御工事和奢靡繁华。——原文注

(12) 贝利奥尔学院热辣的激进分子克里斯托弗·希钦斯也一样。他是舍监晚宴的常客。——原文注

(13) 在这一阶段前后,我正从虚浮矫情走向过于热忱顶真。六七年之后,有一次常规的聚会,这样的聚会通常会有克莱夫·詹姆斯、拉塞尔·戴维斯、朱利安·巴恩斯、特伦斯·基尔马丁、马克·伯克瑟、詹姆斯·芬顿、希区,(有一阵子)还有我父亲。我在餐桌上问了这个问题:如果只能在利维斯和布鲁姆斯伯里之间选其一,你会选择站哪个队?其他人都选了布鲁姆斯伯里。我选了利维斯。马克·伯克瑟这个令人又爱又哀的家伙(“漫画家和花花公子”——他自己最喜欢的描述)觉得难以相信轻轻地发出一声嘶嘶声。我从来都不是利维斯一队的,我还写过几篇文章攻击他的教条和他的追随者。但哪怕是到了今天,我还是会作同样的选择。伍尔夫因为乔伊斯的阶级而对《尤利西斯》轻视不屑,还有什么能比这一点更让人反感的?不行,还是给我F.R.和Q.D.,给我弗兰克和奎尼,哪怕他们有所有这些——毫无幽默,歇斯底里,对苏联的悲观。——原文注

F.R.指利维斯的名字首写字母的缩写。Q.D.指他同为文学评论家的妻子,奎尼·多萝西·利维斯。

(14) 布鲁斯·蒙高马利,我的教父,慷慨大方出了名。他是位小作曲家,早年因一些影视配乐有点名声(《住院医生》,《一两件手提行李》)。布鲁斯给孩子们的是银币,不是铜币。有一次,他让我们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以忘怀的那个烟火之夜的下午,他给了我们十镑去买烟火。据说,布鲁斯在公众场合走动时,手里总是握着一张翘起角的一镑纸币。他想要什么东西时,总是想要得不得了,即刻得到才好。他的命运是“雨中的蛋糕”那类,专为早慧、张扬的才子准备。我对他最后的间接的记忆是,金斯利接听到电话是那声斯人已逝的哀叹:布鲁斯当时正又一次喝着威士忌握着本通讯录。——原文注

(15) 《金钱》是我喜欢的一首诗。1984年,我发表同名小说时,给拉金寄了一本。和我父亲不同,他成功地读完了整本书。不过,在给我的回复中,他并没有伤害我,但却明确表示他不喜欢我对读者自作主张,后现代的游戏过于放肆失礼。他还觉得文字过于紧密雕琢。书中有些部分让他挺乐的。抱歉我没有保存拉金的信函(也没有保存任何一封父亲的来信,令扎卡里·利德虽不出怨言,却恼恨得很),不过我记得这一句:“275页第3行,我发出了一声尖叫。”我发现有点意思。因为拉金注意到的是这样一个时刻:奢华(且昂贵)的性诱惑得到的预测是奢华(且泄气)的失望。拉金这一声尖叫,我不能以此为傲。这笑梗是伊恩·麦克尤恩的:他说的话打断了我正在讲述的一件远东某家妓院的带色故事。英国目前出版的简装本,这句笑梗出现在292页第33行;美国简装本在271页第3行。——原文注

(16) “小孩非常可怕,是吧?都是自私、吵闹、残酷的小畜生。”他说过,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以为自己憎厌每个人:“等我长大后,我意识到不喜欢的只是小孩。”我认为这只是摆出一种姿态。无论从理智上还是感情上都没什么价值,反孩子的姿态只可说上一两个笑话。我们后面会知道,金斯利曾经也有过一点这种姿态,不过他从来没想过要喷出真正的艺术的毒液,拉金笔下的“小孩,和他们肤浅的暴力的眼睛”。——原文注

(17) 《这就是诗》的结尾一节——“人类把痛苦传递给人类。/一如海岸的岩层层层加深。/你赶紧逃离吧,/自己可别要了孩子”——应当和《树林》的结尾一节对照着来看,我认为两诗是姊妹篇(从技术上说,两诗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然而不安宁的城堡照样/在每个五月完全长成的浓厚中拍击着。/去岁已经死去,它们像是在说,/重新开始,重新,重新。”——原文注

(18) 《塞尔夫该人》一诗对年轻人的选择作了一针见血的精彩解释:“为了不让她走掉,他娶了她为妻/这下她整天都在那儿,/他浪费生命工作得来的钱几笔/她作了额外的收入/买了孩子们的小东西/还有用电的炉和干衣的机……”我喜欢由最后的押韵压住的乏味无聊,完美至极。而且我也喜欢这显见的不公平:好像这诗中的塞尔夫自己也一点不能从干衣机和电壁炉中受益。诗人预见到,婚姻必定会让他疯狂;他会朝另一方向行去,不受牵制的自我,在那儿疯狂看起来不过是具有极大的可能性。——原文注

(19) 此处为dalling,为darling(亲爱的)的变形。

(20) 这个问题得有更多的篇幅来解释,我接下来要做的这段长长的脚注是不够的。纳博科夫认为人类极致的分类是在这两者之间:睡得好的(他把他们看作是自鸣得意的傻子)和伟大的辗转反侧的失眠者(就像他自己)。《爱上你这样的姑娘》(1960)中的一个普通角色格雷厄姆·麦克林托克认为人类分类是在“有魅力和无魅力”之间。无魅力的格雷厄姆告诉有魅力的詹妮·邦恩,“长得像你这样的人和长得像我这样的人,我们之间生活的差异,你是没法儿设想的……你知道,无魅力的男人并不想要无魅力的姑娘。他们想要有魅力的姑娘。他们只能得到无魅力的姑娘。”美丽的邦恩小姐结果没和格雷厄姆在一起。和她在一起的是帕特里克·斯丹迪什(显然有魅力,而且由另一个男性角色公正地描述为“俊美”)。现在来看看拉金未出版的诗《给朋友的一封有关姑娘的信》(1959):“这些年和你比较了生活之后/我明白了我一直在失去的是什么:所有这些时候/我遇到的姑娘和你的都不是同个档次。/既是这样,所有别的也就可以理解”。题目中的“朋友”属于这样的世界——“想要得到/立刻成为想要被得到”,“美色成了答应的俚语”。和诗人所在的世界中的姑娘不同:“她们有她们的世界,不能和你的同日而语,/在那个世界,她们工作、增长了年岁,因为没有魅力或是太过害羞/或是太高的道德准则,吓跑了男人/反正,谁也不愿屈服……”这首诗昭示了这一失败之处,居然没有得出这显见的结论:“我”也是无魅力的。研究魅力的科学家告诉我们,我们在对方身上找的是婴儿时期的一些特征:眼睛、眉毛和嘴巴的曲线。这些加起来至少说明我们曾经都是美丽过的。而最终都会变丑。1980年1月14日,给拉金的信中,金斯利简洁地提到了自己最终和普通人无异。“我现在变丑了,”他写道,“因为我变老了。”

(21) 指我的妹妹。

(22) 我母亲有她自己评定吸引力的规则,或称等级。两性分为下述三等:煞风景,可塑景,靓瞎美景。有一次我问她拉金在这个等级里是哪个级别。她说的话让我吃了一惊,“哦,绝对是可塑景”——但她对他的喜欢却是有案可据的,出现在早先艾米斯-拉金的通信中。她了解他的优秀品质。——原文注

煞风景、可塑景、靓瞎美景:亦见于《怀孕的寡妇》(艾黎译)。

(23) 把一桩小事刮成风暴,媒体必须得到被批评对象的同行的谴责。有两个更好,不济一个也行。你不断地打外线直到找到一个碰巧心情不愉快的作家。这次,他们找到了A.S.拜厄特。拜厄特以其长短篇小说和打起电话来放不下知名,确实实至名归。她同意我可能需要钱(离婚要花钱,还有“把牙齿弄弄好”的费用),可又说,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得“补贴”我的贪婪。后来,在给我的道歉信中,她说,记者打电话来时,她正好牙疼。——原文注

(24) 我想,顶多会发生的是,有一两个记者会把写给我的这脑子进水的物证中有关友谊的部分拿出来放到写给朱利安的这脑子进水的物证中去。——原文注

(25) 特洛伊战争中,帕特洛克罗斯被赫克托耳杀害,友人阿克琉斯为其报仇,杀死了赫克托耳。

(26) 对朱利安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