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史为鉴的鉴戒思维

四、以史为鉴的鉴戒思维

“以史为鉴”,即是强调历史的鉴戒功能。中国古代史学研究历史,往往植根于高度的社会历史和民族国家的责任感与使命感,本着强烈的历史忧患意识,通过书写历史的兴亡成败,以为现实政治作借鉴,体现了重视经世致用的特点。

中国古代史学“以史为鉴”的鉴戒思维,最早系统而明确地产生于《尚书》,《尚书·酒诰》说:“古人有言曰:人无于水监(鉴),当于民监。今惟坠厥命,我其可不大监抚于时。”表达了周初统治者要以殷朝灭亡的历史作为一面镜子的想法。当然,这里“古人有言曰”,说明这种以史为鉴的思想还可以上溯到更远的时期。《尚书》中的《康诰》《召诰》《多士》《多方》《无逸》《君奭》和《立政》等篇,都有关于夏、商兴亡的讨论,如《召诰》就说,“我不可不鉴于有夏,亦不可不鉴于有殷”,表明了周人要以夏、商的灭亡作借鉴的执政理念。那么,《尚书》的作者为何有如此强烈的以史为鉴的思想呢?这是与西周初年严峻的政治形势分不开的。历史上的周灭商,其实是“小邦周”灭了“大邑商”“大邦殷”,所以取得统治的周人自然产生了强烈的忧患意识。对于商周之际周人的忧患意识,《易传》也有反映,《系辞下》说:“《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又说:《易》之为书,“其出入以度外内,使之惧,又明于忧患与故”。在《易传》的作者看来,《易经》所反映的是商、周之际政治盛衰转换的那段历史,所以其文辞饱含着一种忧患的意识。周朝正是因为有着强烈的忧患意识,所以才会强烈地要以殷朝的灭亡作为自己的借鉴。也可以说,《尚书》的以史为鉴思维,其实是周初稳定统治的迫切政治需要。

在中国古代史学史上,像《尚书》这样出于现实政治统治的迫切需要而强调以史为鉴的,汉初史学的“过秦”思潮和唐初史学的“以隋为鉴”最具代表性。

汉朝继秦而建,统治集团亲身参加了反秦战争,亲眼目睹了秦朝的败亡。强大的秦朝二世而亡的教训,加上汉初严峻的开国形势,使得统治者产生了强烈的忧患意识和严重的危机感,他们迫切需要时代史学能认真总结秦朝败亡的原因,以便从中汲取历史的教训,“过秦”思潮应运而生。在汉初史学这股“过秦”思潮中,史学家陆贾和贾谊对于秦朝败亡的认识最为深刻,也最具代表性。《史记》本传记载,陆贾曾与刘邦辩论“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的问题,他明确指出:“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这里的“逆取”“顺守”,体现了陆贾对于历史治乱兴衰的深刻理解。以此反观秦朝,陆贾认为“秦非不欲治也,然失之者,乃举措太众、刑罚太极故也”[41]。也就是说秦朝只知“逆取”而不知“顺守”的道理,“举措太众、刑罚太极”即是秦朝统治败亡的原因。贾谊曾作三篇《过秦论》,对秦朝的灭亡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他说:秦“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心(又作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42]。这里关于秦朝败亡原因的分析,与陆贾所见非常一致,也是认为其不懂得“攻守势异”的道理,而一味暴政,不以仁义之道治理国家。陆贾和贾谊等人的“过秦”思想,对于西汉初年确立政治统治思想产生了重要影响。

唐朝继隋而建,统治者对于隋朝的灭亡有亲身感受,为了避免重蹈亡隋覆辙,也非常重视以史为鉴。早在武德四年(621年),史学家、起居舍人令狐德棻就正式向唐高祖提出撰写前代史的建议,其理由是“如文史不存,何以贻鉴今古?”[43]提出了以史为鉴的思想。史臣的建议暗合了唐高祖的意愿,他下达了《命萧瑀等修六代史诏》,这“六代史”分别为北魏、北周、北齐、梁、陈和隋六朝历史。并指出修史的目的是“惩恶劝善,多识前古,贻鉴将来”[44],再次表达了以史为鉴的思想。唐太宗即位后,贞观君臣深知“以古为镜”的道理,很快组织撰成了“五代史”,即《北齐书》《北周书》《梁书》《陈书》和《隋书》。“五代史”最突出的是其鉴戒特色,这集中体现在各书关于亡国之论上。纵观“五代史”的亡国之论,主要阐发了两个思想:一是历史兴亡在人不在天。如《北齐书》就认为:“齐氏之败亡,盖亦由人,匪唯天道也。”[45]二是亡国之君亡在失民。如《梁书》认为梁朝的灭亡是末代统治者“掊克聚敛,侵愁细民”[46]的结果。当然,贞观君臣最为重视的还是以隋为鉴。魏徵是贞观著名谏臣,也是《隋书》的主修者,《隋书》的史论和“五代史”的总论皆出自其手。魏徵曾上书唐太宗,希望对隋唐易鼎的历史进行研究,以“能鉴彼所以亡,念我所以得”。又说:“臣愿当今之动静,以隋为鉴,则存亡治乱可得而知。”[47]其主修的《隋书》篇篇纪传有史论,少则近百字,多者几百上千字,集中表达了史臣的以隋为鉴思想。《隋书》通过比较秦、隋的历史,得出了二者大较相类的结论:“隋之得失存亡,大较与秦相类。始皇兵吞六国,高祖统一九州,二世虐用威刑,炀帝肆行猜毒,皆祸起于群盗,而身殒于匹夫。”[48]唐太宗也非常重视以隋为鉴,据史书记载,他常痛“炀帝骄暴而亡”,而谓侍臣“常宜为朕思炀帝之亡”。[49]对于魏徵等人以亡隋为鉴进说多能采纳,以至于魏徵去世后,自觉失去了一镜[50]。在一定程度上,贞观盛世的缔造,与唐初史学以隋为鉴的思想是分不开的。

中国古代史学的以史为鉴,不但突出表现在新朝初建时期,而且也一以贯之地体现在整个古代史学的发展过程中。司马迁《史记》在谈论古今关系时,即指出:“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51]他是要将“古”作为“今”的一面镜子,体现的是一种历史借鉴的思想。班固《汉书》旨在“宣汉”,同时也重视“究其终始强弱之变,明监戒焉”[52]之史学借鉴功能。荀悦肯定历史撰述的根本作用在于鉴戒,他说:“君子有三鉴,世人镜鉴。前惟顺(训),人惟贤,镜惟明。夏商之衰,不鉴于禹汤也。周秦之弊,不鉴于民下也。侧弁垢颜,不鉴于明镜也。故君子惟鉴之务。”[53]在这“三鉴”当中,史鉴无疑是第一位的。统治者如果不以史为鉴,不去吸取历史的经验教训,国家就不可能得到治理。刘勰《文心雕龙·史传》说:“原夫载籍之作,必贯乎百世,被之千载,表征盛衰,殷鉴兴废。”[54]常璩在所著《华阳国志》的《序志》篇中指出,撰述历史旨在使“天人之际,存亡之术,可以为永鉴矣。”从这些表述可以看出,汉晋时期的史家对于历史的借鉴作用都有普遍认识。

宋代以后的中国古代史学,随着哲理化程度的不断提高,以史为鉴的鉴戒思想明显得到了升华,司马光、王夫之的以史为鉴论堪为代表。司马光著《资治通鉴》,在《进资治通鉴表》中说道:《资治通鉴》的撰写,是为了“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嘉善矜恶,取是舍非,足以懋稽古之盛德,跻无前之至治”。《资治通鉴》这一史学目的论是非常明确的,它就是要借助于历史的记述与评论,让人们从中“鉴”得以往历史的治乱兴衰,然后以古观今,“考当今之得失”,在通过对历史与现实政治的“嘉”“矜”“取”“舍”这一番功夫后,最终达到以史为用、以史资政的目的。司马光这样一种鲜明的历史撰述目的,加上《资治通鉴》博大精深的史学内涵和高超的历史编纂技巧,它们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使得《资治通鉴》一书很好地凸显了史学的经世致用功能。

王夫之著《读通鉴论》,肯定史学是一种鉴往知来之学,并对“资治”和“鉴”作了理论阐发。王夫之说:“所贵乎史者,述往事以为来者师也。为史者,记载徒繁,而经世之大略不著,后人欲得其得失之枢机以效法之,无由也。”[55]在王夫之看来,史学的目的是为了“述往事以为来者师”,因此,它的重点是记载“经世之大略”“得失之枢机”。王夫之反对将史学视为一种“藻悦之文”的做法,认为历史撰述“徒为藻悦之文,而无意于天下之略也,后起者其何征焉?”[56]也反对将史学仅仅当作一门知识来看待,认为“曰‘资治’者,非知治知乱而已也,所以为力行求治之资也”[57]。即是说要从对历史的学习中求得治理国家之“资”。那么,究竟应该如何以史为鉴?王夫之形象地将史“鉴”与悬挂于壁上之“鉴”作以比较,对此作了阐述。他说:“故论‘鉴’者,于其得也,而必推其所以得;于其失也,而必推其所以失。其得也,必思其易其迹而何以亦得;其失也,必思救其偏而何以救失。乃可为治之资,而不仅如鉴之徒悬于室,无与照之者也。”[58]这就是说,读史须发挥主观能动性,必须推究其治乱兴衰之所以然,这样的史学才是真正的经世之学、致用之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