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史学“求真”理念的二重性
传统史学所谓“求真”,它不仅是指一种史实之“真”,也包含着一种道义之“真”,前者乃为一种“记录的直笔”,后者则是一种“定性的直笔”[18],也可以说前者是一种历史叙述之“求真”,后者则兼含着史家对历史事实评价之“求真”。这两种不同思想内涵的“求真”,体现了传统史学“求真”理念的二重性特点。
早在先秦时期,这种“求真”之二重特性就已经明显地表现出来了。前述记录“赵盾弑其君”之“董狐笔”,便是指一种道义之“真”;而记录“崔杼弑其君”之“太史简”,则为一种史实之“真”。在春秋历史上,齐太公确为崔杼所杀,这是历史事实,齐太史如此记录历史,是追求一种史实叙述之“真”。而晋灵公实际上是被晋国大夫赵穿所杀,董狐何以书“赵盾弑其君”?《左传·宣公二年》记载了董狐对赵盾否定弑君之事的回答:“子为正卿,亡不越境,返不讨贼,非子而谁?”认为赵盾对晋灵公被杀事件负有政治上和道义上不可推卸的责任。在中国史学史上,齐太史冒死追求历史叙述之“真”受到后人敬仰,同样,董狐从道义出发而不畏权贵的精神也被后人视为良史的楷模。孔子治史,继承了这两种传统:一方面重视文献征实,追求历史叙述之“真”,《论语·八佾》说:“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另一方面,却又强调道义之“真”,《春秋》重视对于史实的褒贬予夺,采用“据鲁亲周”和为尊亲贤者扬善隐恶等书法,如同《左传·昭公三十一年》所说:“《春秋》之称微而显,婉而辨。上之人能使昭明,善人劝焉,淫人惧焉,是以君子贵之。”
秦汉以后的史学发展,继承了追求史实之“真”的传统,像司马迁《史记》以实录著称,刘知幾主张直书、反对曲笔,章学诚重视“史德”,乾嘉史学以考据见长。同时,史家也继承了先秦历史撰述重视道义之“真”的传统,自觉地维护着这种道义之“真”。只是所谓“道义”的思想内涵,明显打上各时代政治与道德的烙印。纵观秦汉以下传统史学所追求的道义之“真”的思想内涵,主要表现为以下三个方面内容:
其一是宣扬天命史观。班固的《汉书》,堪称宣扬天命史观的代表之作。前已述及,班固撰写《汉书》,重视“据事直书”,不为汉讳。同时,《汉书》出于“宣汉”的需要,又大力宣扬以“汉绍尧运”“神器有命”为主旨内容的天命史观,来解说汉朝的历史统绪,旨在从道义上确立刘汉政权的合理、合法性。这种对道义之“真”的追求,已经超出了一般意义上对于史实的评判与定性,有着故意曲解历史之嫌。而《汉书》这种浓厚的维护刘汉正统的思想,得到历代统治者与史学家、思想家的大力推崇,成为中国传统史学的正宗思想。此后的史著,像荀悦《汉纪》宣扬的汉统永存的思想,陈寿《三国志·魏书·文帝纪》记载的“黄龙见谯”之符命说,如此等等,都是在自觉地通过宣扬天命思想以维护封建统治。
其二是推崇《春秋》褒贬书法。宋代史学最重视运用《春秋》褒贬书法。像欧阳修作《新五代史》,其目的就是要通过《春秋》书法来褒贬五代史实与人物,正如他自己所说:“昔孔子作《春秋》,因乱世而立治法;余为本纪,以治法而正乱君,发论必以‘呜呼’,曰:此乱世之书也!”[19]朱熹作《资治通鉴纲目》,通过法《春秋》用字规则以明“《春秋》之义”,将《春秋》褒贬书法发挥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其间出于序名分、明顺逆、倡明纲常伦理道德的需要,而为尊亲贤者虚美隐恶的现象比比皆是。
其三是维护名教。这是传统史学一以贯之的思想。如陈寿作《三国志》,《晋书》本传称赞其“辞多劝诫,明乎得失,有益风化”。袁宏作《后汉纪》,明确标榜以“通古今而笃名教”。刘知幾的直书观也明显具有重视名教的思想,《史通·曲笔》在谈论直书与名教的关系时作如是说:“肇有人伦,是称家国。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亲疏既辨,等差有别。盖‘子为父隐,直在其中’,《论语》之顺也。略外别内,掩恶扬善,《春秋》之义也。自兹已降,率由旧章。史氏有事涉君亲,必言多隐讳,虽直道不足,而名教存焉。”认为虽然为君、父避讳“直道不足”,却是合理的。章学诚的《文史通义·史德》说:“《骚》与《史》,皆深于《诗》者也。言婉多风,皆不背于名教,而梏于文者不辨也。”肯定《史记》并非“谤书”,而是恪守名教之作,这说明章氏本人也是重视维护名教的。
从上所述可知,传统史学的“求真”,不仅是追求一种史实之“真”,更是追求一种道义之“真”;在倡导“据事直书”的同时,又极力维护着封建正统意识、等级秩序和伦理道德。这种“求真”的二重特性,反映了传统史学直书观的局限性。
【注释】
[1]白寿彝:《中国史学史》第一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57页。
[2]《旧唐书》卷七十三,《令狐德棻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
[3]宋敏求编:《唐大诏令集》卷八十一,中华书局2008年版。
[4]司马光:《进〈资治通鉴〉表》,载《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年版。
[5]刘知幾:《史通》卷十四,《惑经》,浦起龙注释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
[6]刘知幾:《史通》卷十,《辨职》,浦起龙注释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
[7]彭忠德:《史胆与史责》,《光明日报》,2000年4月28日。
[8]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306页。
[9]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81页。
[10]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史学占毕一》,中华书局1958年版。
[11]《汉书》卷六十二,《司马迁传》,中华书局1962年版。
[12]刘知幾:《史通》卷七,《直书》,浦起龙通释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
[13]《旧唐书》卷一〇二,《刘子玄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
[14]《旧唐书》卷一〇二,《刘子玄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
[15]刘知幾:《史通》卷十四,《惑经》,浦起龙注释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
[16]林璧属:《中国传统史学求真方法的科学性》,《光明日报》,2008年5月4日。
[17]白寿彝:《司马迁寓论断于序事》,载《中国史学史论集》,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80页。
[18]刘家和:《史学经学与思想——在世界史背景下对于中国古代历史文化的思》,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1页。
[19]马端临:《文献通考》卷十九,《经籍考》,引陈振孙《直斋书录题解》,中华书局199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