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素养与传统史学的“求真”

二、史家素养与传统史学的“求真”

在史学实践中,史家要真正做到“求真”并非易事。这首先是由历史学认识特点所决定的。史学认识是一种三极思维,它包括认识主体——治史者,认识客体——客观历史,以及作为中介物的史料——主体得以认识客体的各种文本与出土文献,以及前人留下来的遗物、遗迹等。史学认识的这种特点,显然又是由客观历史本身所具有的一去不复返特性所决定的,人们要认识一去不复返的客观历史,只能是通过前人留下来的各种史料以及历史痕迹,而不能直接去作用于它。其次,史学这样一种认识特点,决定了在这一认识活动过程中,史家可以充分发挥其主观能动性。于是乎,历史撰述是否能做到真实可信,与史家本身所具有的素养有着密切的关系。换言之,凡是具有较好素养的史家,其撰述的史著往往也是“求真”之作,从而被流传于后世。也正因此,在传统史学思想与理论中,人们普遍重视于史家的素养问题。

(一)史家的品德、责任感、勇气与史学的“求真”。史家的道德品质与性格特点,是会影响到史学“求真”的;而这种品德是可以通过后天修养的。史家应该重视品德修养,同时“胆量和责任感也是史学家应该具备的修养”[7]

关于史家品德对于史学“求真”的重要性,其实早在刘勰的《文心雕龙·史传》中就强调过,不过《史传》篇用的是“素心”这一概念:“析理居正,为素心乎!”这里所谓“素心”,范文澜解释说:“素心,犹言公心耳。”[8]周振甫也说:“素心,犹公心,言心无偏私。”[9]在刘勰看来,史家必须本着一种公心,才能写出可信的历史。刘知幾以直书和曲笔区分史家的撰述态度,强调“直书其事”的重要性,其实也是在讲史家的品德问题。明代史评家胡应麟提出“公心”和“直笔”之“二善”说[10],凸显了对史家品德的高度重视。章学诚是直接提出“史德”概念的史家,《文史通义》专辟《史德》一篇,肯定“能具史识者,必知史德。德者何?谓著书者之心术也”。认为修史者只要能“慎辨于天人之际,尽其天而不益以人”,即使不能完全做到客观,也“足以称著书者之心术”了。

史家的责任感与勇气,也会影响到史著的真实程度。《史记》之所以能成为一部实录之作,与司马迁所具有的高度的史家责任感和使命感有密切关系。在《报任安书》中,他表明了自己受刑作史的心迹:“草创未久,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11]刘勰在《文心雕龙·史传》中,也提到了史家的责任与勇气问题:“史之为任,乃弥纶一代,负海内之责,而赢是非之尤,秉笔荷担,莫此为劳。”刘知幾也重视强调史家的勇气和献身精神,如《辨职》篇以“彰善贬恶,不避强御”为史家最高境界,《直书》篇一再强调史家要“仗气直书,不避强御”,而《惑经》篇则以“得失一朝,荣辱千载”来肯定史家所肩负的重大责任。当然,要成为一名兼具责任与勇气的史家,是要冒着“身膏斧钺”或者“书填坑窖”的危险的,在中国史学史上,“若齐史之书崔弑,马迁之述汉非,韦昭仗正于吴朝,崔浩犯讳于魏国”[12]等即是如此,然而他们这种忠于职守和无所畏惧的精神也一直垂范于后世。

(二)史才、史学、史识与史学的“求真”。才、学、识作为传统史学修养论的三个重要范畴,是刘知幾在答礼部尚书郑惟忠“自古以来,文士多而史才少”问题时首先提出来的。他的回答是:“史才须有三长,世无其人,故史才少也。三长,谓才也,学也,识也。”[13]根据刘知幾的理解,所谓史才,主要是指掌握文献、进行历史编纂与表述的能力;所谓史学,是指涉及历史认识与历史编纂的知识;所谓史识,则是指史家的器局与胆识。

才、学、识如何,对于史家历史撰述的“求真”是有影响的。史家如果没有史才,就无法驾驭史料,从而通过史料去认识客观真实的历史;没有史才,就无法运用一定的编撰方法与体裁将历史内容组织起来,就无法运用恰当的语言文字将历史内容表述出来。史家如果缺乏史学知识,掌握的史料就一定有限,甚至无法识别史料的真伪;如果缺乏与史学相关的各种知识,那么对于社会与自然的认识就一定有限,从而也就难以正确地认识客观历史。此外,史家如果缺乏史识,见识与胆识有限,就不可能写出信史来。刘知幾的“史识”论着重强调的就是史家的品德与胆识问题,他说:“犹须好是正直,善恶必书,使骄主贼臣所以知惧,此则为虎傅翼,善无可加,所向无敌者矣。”[14]这里所谓“好是正直,善恶必书”的史识标准和“善无可加,所向无敌”的史识境界,其实谈的就是史家的品德与胆识问题,他一再强调史家要有不畏权贵的胆识和勇气直书其事,肯定“良史以实录直书为贵”[15]

(三)征实求信的科学的治史方法与史学的“求真”。传统史学为了“求真”,在长期实践中也创造和积累了一些具体而科学的“求真”方法,包括史料的选取与辨伪方法、历史叙述的客观性与准确性方法,等等。

先说史料的选取与辨伪方法。在传统史学中,重视实地考察、利用金石史料和讲究文献考据的方法,无疑都是具有科学性的史料选取与辨伪的方法。司马迁最早采用实地考察的方法,《太史公自序》具体记载了他青年游学访古情况,所寻求到的遗闻故事对他后来撰写成《史记》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宋代史家郑樵治史强调“核实之法”,《通志·昆虫草木略序》说他为了获得实践真知,“结茅夹漈山中,与田夫野老往来,与夜鹤晓猿杂处,不问飞潜动植,皆欲穷究性情”;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是他通过访查祖国的山川地势和关津险隘,遍访老兵退卒,广交名流才士,然后将调查研究所得与书本知识相对照而最终写成的。传统历史编纂学重视金石史料的历史也很悠久,它们或者视金石为直接的史料,或者以金石为考订文献资料的佐证。如司马迁在《史记·秦始皇本纪》中,就直接征引了秦始皇巡游天下、勒石颂功的刻石原文内容;宋代以后随着金石学的逐渐发达,史家运用金石史料更加成为一种自觉行为。清朝乾嘉时期是史学考据最为发达的时期,人们为了对史料进行辨伪,采用了诸如归纳演绎的方法、史料比较的方法等一些“已经具备了近代科学的精神”[16]的历史考证的方法。

再说历史叙述的客观性与准确性方法。历史叙述的客观性,是指在叙述历史的过程中,尽量避免带有史家的主观意识。孔子作“六经”,奉行“述而不作”的原则;司马迁作《史记》,重视于对于历史事实的陈述,而不去过多地对历史事实进行评论,顾炎武在《日知录》卷二十六中说:“古人作史,有不待论断而于序事之中即见其指者。惟太史公能之。”白寿彝也说:“司马迁不用专门说一些议论的话,就可以在史实的叙述中把自己的论点表达出来,这是他表达历史论点的特殊形式。”[17]这种追求历史叙述的客观性,也成为传统历史编纂学历史叙述的重要特点。历史叙述的准确性,则是指历史语言的运用问题,其基本精神无非一是要简洁,二是要达义,像《左传》《史记》《三国志》等,都堪称简洁、达义的代表之作。刘知幾在《史通·鉴识》中,对史书叙事的准确性问题提出了具体标准:“夫史之叙事也,当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若斯而已可也。”这也是传统史学追求历史叙述准确性的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