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功颂德的宣扬皇朝意识
传统史学还有一个显著的功能,那就是为皇朝歌功颂德。为皇朝歌功颂德,是现实政治的一种需要,因而也是传统史学经世致用的一种体现。
史学家司马谈治史,就具有明显的“宣汉德”和“颂功臣”的思想。在给司马迁的临终遗言中,司马谈就讲到了历史上周公、孔子的颂德之功,以及他本人颂汉德未竟的遗憾:
夫天下称颂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风,达太王、王季之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
而为了弥补自己这份遗憾,他希望司马迁“无忘吾欲所论著矣”[25]。
司马迁作《史记》以“实录”而著称,然而与乃父一样,在司马迁的史学思想中,也存在着“宣汉德”和“颂功臣”的思想。在《太史公自序》记载的与壶遂的答问中,司马迁就对自己这一作史动机说得很清楚:
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颂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
司马迁这段对答之语,似乎不能简单地被理解为是言不由衷的。
在传统史学中,明确而公开地标榜以歌功颂德为历史撰述中心旨趣的,当属东汉史家班固。班固断汉为史作《汉书》,主旨就是要凸显西汉大一统皇朝的历史地位。对于《汉书》的这一“宣汉”旨趣,班固本人在《汉书·叙传下》中作了详细阐明,他说:
固以为唐虞三代,《诗》《书》所及,世有典籍,故虽尧舜之盛,必有典谟之篇,然后扬名于后世,冠德于百王,故曰“巍巍乎其有成功,焕乎其有文章也!”汉绍尧运,以建帝业,至于六世,史臣乃追述功德,私作本纪,编于百王之末,厕于秦、项之列。太初以后,阙而不录,故探纂前记,缀辑所闻,以述《汉书》。
在这段话中,班固明确认为,即使如儒家心目中的尧、舜盛世,也必须要依靠典籍,才能使其“扬名于后世,冠德于百王”;而对于上接帝尧统绪的汉皇朝的历史,他批评司马迁作《史记》将其“编于百王之末,厕于秦、项之列”的做法,加上汉武帝太初以后的汉史又“阙而不录”,所以他要断汉为史作《汉书》,以史家的历史自觉去肩负起“宣汉”的历史重任。纵观《汉书》的“宣汉”旨趣,主要表现为以下三点:其一,断汉为史作《汉书》,凸显汉皇朝的历史地位。在班固看来,汉皇朝是历史上最为强盛的皇朝,历史撰述的职责是歌功颂德,像《史记》将汉史“编于百王之末,厕于秦、项之列”的做法,根本无法凸显汉皇朝的历史地位,也就失去了历史撰述的意义所在。其二,《汉书》重视以神意史观来解说汉皇朝的历史统绪。西汉的建立者刘邦起于闾巷,无尺土之封,班固在《汉书·高帝纪赞》中却叙述了一个非常具体的汉绍尧运的刘氏家族世系,认为汉高祖之所以能成就帝业,是因为“汉承尧运,德祚已盛,断蛇著符,旗帜上赤,协于火德,自然之应,得天统矣”。这显然是为了说明刘汉帝业的合理合法性。其三,《汉书》重视“上下恰通”,最大限度地反映有汉一代的历史。《汉书》撰述的一个基本原则,便是“综其行事,旁贯《五经》,上下恰通”[26]。这里所谓“上下恰通”,是指载记史实既要博洽又要贯通。只有博洽,才能全面地反映汉皇朝的历史;而只有贯通,才能看出西汉历史发展的基本脉络和它的兴衰之变。
《汉书》的“宣汉”,既直书其事,又神意解史,充分体现了传统史学之二重特性,并由此成为中国正统史学的代表。
【注释】
[1]《汉书》卷六十二,《司马迁传》,中华书局1962年版。
[2]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一,《书教下》,叶瑛校注本,中华书局1994年版。
[3]《史记》卷九十七,《郦生陆贾列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
[4]分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卷四十八《陈涉世家》和《汉书》卷三十一《陈胜传》。
[5]《史记》卷十八,《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序》,中华书局1959年版。
[6]《汉书》卷十四,《诸侯王表序》,中华书局1962年版。
[7]荀悦:《申鉴》第四卷,《杂言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8]刘勰:《文心雕龙·史传》,中华书局1962年版。
[9]《旧唐书》卷七十三,《令狐德棻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
[10]宋敏求编:《唐大诏令集》卷八十一,《命萧禹等修六代史诏》,中华书局2008年版。
[11]宋敏求编:《唐大诏令集》卷八十一,《修晋书诏》,中华书局2008年版。
[12]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九四,《唐纪十》,中华书局1956年版。
[13]《新唐书》卷九十七,《魏徵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
[14]马端临:《文献通考》卷十九,《经籍考》,引陈振孙《直斋书录题解》,中华书局1991年版。
[15]均见李方子:《资治通鉴纲目后序》,载朱熹《资治通鉴纲目》,四库全书本。
[16]司马光:《进〈资治通鉴〉表》,载《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年版。
[17]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九,《文须有益于天下》,载《顾炎武全集》第1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18]顾炎武:《亭林诗文集》卷四,《与人书》,载《顾炎武全集》第2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19]顾炎武:《亭林诗文集》卷六,《答徐甥公肃书》,载《顾炎武全集》第2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20]顾炎武:《亭林诗文集》卷四,《与人书》,载《顾炎武全集》第2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21]顾炎武:《亭林诗文集》卷二,《初刻日知录自序》,载《顾炎武全集》第2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22]龚自珍:《古史钩沉论二》,载《龚自珍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
[23]龚自珍:《尊史》,载《龚自珍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
[24]龚自珍:《乙丙之际箸议第七》,载《龚自珍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
[25]《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中华书局1959年版。
[26]《汉书》卷一百下,《叙传》,中华书局196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