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年时光:从生活中获得经验

第2章 青年时光:从生活中获得经验

罗伯特森早年从出生到学校毕业所经历的成长环境,塑造了他的人生观,以及他的经济学方法论。正是在这些年中,他逐步认识到了自己的本性以及生活的困境。他经历苦难而获得的“生活经验”让他对于自身的优势和劣势有了清晰的理解和权衡,也使他对于自己将要借以生存和发展的方式和手段有了朦胧的认识。

丹尼斯·霍尔曼·罗伯特森,1890年5月23日出生于英国萨福克郡海岸的洛斯托夫特城(Lowestoft)。他是六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他有三个哥哥和两个姐姐。他的父亲是令人尊敬的詹姆斯·罗伯特森爵士(1836~1903年),他的母亲是康斯坦丝·伊丽莎白·威尔逊(1857~1935年)。虽然定居在英国很长时间,但是罗伯特森家族拥有苏格兰血统,因为罗伯特森的母亲拥有英格兰血统。罗伯特森家族属于中产阶级阶层,家族成员长时间来一直接受英格兰民族性格的熏陶:

他出生在英国,在英国的公立学校接受教育……他的祖先(来自双方的)许多代以来一直在英国的不同学校和部门担任牧师和教师。[1]

丹尼斯自己在他年轻时所写的一本自传体小说里认可了这一点,但是他更强调了自己与教堂之间的紧密联系,而不是与学校之间的联系。

与英格兰的联系来自于一个利物浦家族——赫尔曼家族,这给了丹尼斯(姓前的)第二个名字。在19世纪,该家族发展起来了一个庞大的建筑业承包企业,在当地的市政建设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1852年,丹尼斯的曾祖父——萨缪尔·霍尔姆担任利物浦市的市长。非常有趣的是,与他同时代的人发现,存在于丹尼斯身上的那种非凡才智和性格保守主义相结合的个人特质,也同样存在于他的祖先身上:

对于许多人而言,这是一个令人吃惊的事实,即一个阅历丰富的绅士,一个思想进步的人,居然会如此牢固地将自己依附于一个几乎僵化的政党;一个在机械科学比赛中表现如此优异的人居然会把自己归为像美洲大地獭一样灭绝的英国保守党行列。他的思想从本质上来讲是保守的。[2]

在丹尼斯成长的那段时间里,罗伯特森家族通过丹尼斯的大哥埃斯利的努力逐步发展成为一个“利物浦家族”。埃斯利是父亲的好儿子,他在学术上、生意上以及公众生活中都有成功的、无可挑剔的表现,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成为兄弟姐妹们学习的榜样。他以优异的成绩和良好的声誉毕业于剑桥大学三一学院,并且毕生都对古典文学保持着浓厚的兴趣。然而,他也是一个见过大场面的人,在所有丹尼斯看起来很难应对的生活问题上,他也都游刃有余。1903年,他的父亲去世了。这一年,埃斯利开始了他在利物浦的商人生涯。起初,他在一条航运线上做雇员,后来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获得了一个管理职位。再后来,他成为了一家水果租船经纪人企业的合伙人。事实上,他在1926年被推选为利物浦的水果租船经纪人协会的主席。后来,他改变了经营方向,自己建立起一家小型的企业——哈瑞根服装有限公司,专门生产和销售自己的产品。在公众生活领域,他热衷于慈善事业,同时,他还是利物浦交响乐团的主要成员。最后,或许是最值得一提的是,他还是一名狂热的和优秀的板球运动员。很多年以后,丹尼斯或许会写信给他的哥哥,告诉哥哥他对于他曾经取得的得分感到有多吃惊,困惑于哥哥怎样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并表示自己——丹尼斯——将从来也不想遇到哥哥这样的对手,而进行这样的比赛。[3]对于丹尼斯而言,由于他有天生的创造能力,但是他却长时间地极力逃避现实,作为哥哥的埃斯利的成功于他而言是有一定的压力的。因此,丹尼斯既羡慕又蔑视他。

除了他的父母以外,在其他的家庭成员中,对丹尼斯的生活影响比较大的是他的姐姐葛达。葛达是一位秘书,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她曾经在唐宁街十号首相府为劳埃德·乔治工作。葛达分享着丹尼斯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包括他们共同分享一个坚定的信念,即他们的命运是由自身教养,而非婚嫁决定的。她曾经是丹尼斯的知心女友和支持者,他们曾经一度有过很多美好的计划来共同分享给这个家。人们一致认为,葛达在1951年的去世对于丹尼斯而言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至于丹尼斯本人,他出生在一个家庭财富急剧减少的时期。他的父亲詹姆斯刚刚被迫从海雷布瑞学校校长的位置上退休。海雷布瑞学校是一所很好的公立学校,是前东印度公司的学校。对于令人尊敬的詹姆斯牧师而言,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自己的职业生涯多少有些令人失望。刚开始,他在切尔滕纳姆学院求学,后来又在剑桥大学耶稣学院攻读古典文学,并于1879年取得了该校的古典文学学位,从而获得双学位。随后,他获得了该院的教员职位,开始执教生涯,直到1879年,由于他与康斯坦丝的婚姻,根据学校的规章制度,他被迫辞职。后来,在他1884年被任命为海雷布瑞学校校长之前,他先后在拉格比学校和哈罗公学担任过副校长。被任命的那一年,老罗伯特森48岁,看上去一定是春风得意。多年以来,罗伯特森家的两口子发展得都不错。

然而,到1889年,他们多年来为大学所作的贡献却并没有换来大学相应的良性发展。学校当时处于一种“萧条的状况”,这主要是由于当时学校的男孩中不断有人得白喉病(一种传染病,在当时很严重),家长们认为学校董事会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随后,在因此而引发的哈特审判中,学校的声誉遭受了极大的损失。许多人认为哈特案受到了泰伦斯·瑞汀根的作品《文斯洛男孩》的启发,后者讲述了一个13岁的英国富豪子弟文斯洛,因被怀疑偷窃5先令的邮资而被勒令退学,其家人据理力争的曲折故事。对于罗伯特森而言,指控他的证据看起来是充分的,但却都无法证实。很明显,证据对他而言是不利的。然而,溺爱自己孩子的父亲们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他们正式提出抗议,断然起诉学校。法院最终判决:校长罗伯特森,作为主要责任人,由于脾气暴躁而对事故处理不当。

问题在于詹姆斯牧师是一位特别的强身派基督徒,也是一名狂热的阿尔卑斯登山家,在颇具威严和雷厉风行的背后隐藏着和蔼善良的本质。他在海雷布瑞大学的继任者提及他时,认为他是“一位外表粗野,但是头脑灵活、招人喜欢的人”。更糟糕的是,他的一名学生评价他:“举止粗暴,并且喜欢挖苦人。”[4]他的粗鲁无礼最终使他付出了失去工作的代价。他被迫辞职,家庭寄居在洛斯托夫特城。他的家人们对过去发生的事情感到震惊,害怕面对未来,他们在焦虑中等待着,直到老罗伯特森在剑桥大学耶稣学院找到一份稳定的生计。

正是在家庭不幸的这一段动荡时期,丹尼斯降生到了这个世界。与过去生活的稳定和富足相比,丹尼斯出生在令人不安的家庭变迁时期,成长在每况愈下的家境中,他的人生观在这样一种理念的影响下逐步形成,即虽然未来必须要付出决心和勇气去面对,但是安全感和舒适感仅仅属于过去。他的出生环境也塑造了他的工作方法——探索性的,或称之为革命性的——罗伯特森经济学方法。非常实事求是地讲,家庭财富的急剧缩水的现实,给丹尼斯上了印象深刻的一课,使他意识到繁荣兴旺并非永恒。在他的整个成长过程中,他都极度害怕贫穷。

1891年,詹姆斯牧师被提名担任剑桥附近的威特利斯福德的教区牧师,从此,他在那里待了12年,直到1903年去世。对于一位知名的学者和校长,他有着令人感到羞耻的记录,他的职业生涯在54岁时戛然而止,他的家庭依靠援手才可以脱离贫穷。尽管有一大家的人等待着牧师的薪俸来养活,有非常艰难的时光要度过,但是他们依然保持着惯有的面孔,目的是要产生“一段充满了有教养的贫穷和一些牧师架子的糟糕的家庭史”[5]。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任何有正当来源的额外收入都是受欢迎的。一个可能的事实是,为了平衡惨不忍睹的家庭预算,康斯坦丝不得不把自己保存多年的一所女子寄宿学校的历史参考书卖掉。

不幸的是,詹姆斯牧师在任期内的工作并没有被很好地记录下来。当然,我们基本可以想到,他的主要职责就是在教区的教堂里安抚人们的心灵。目前已知的是,他曾经担任过当地的地方轮值主席、当地英国小学的教堂的财务主管,以及一个为了当地居民的信仰需要而成立的古老的慈善捐赠组织的董事。除此之外,他有充裕的时间来写作诗歌和韵文。后来,埃斯利和丹尼斯也写这些东西,他们的写作目的是借此和朋友们保持通信联系。对于詹姆斯牧师而言,做这些事情,更为重要的目的是,“为了准备送他的四个儿子上公立学校”[6]。

丹尼斯,还有他的哥哥们则可以在家里(很便宜地)接受他们优秀合格父亲的教育,而不必上预备学校。因此,他可以尽享乡村教区的田园风光,尽情发挥他的聪明才智,研究中产阶级的植物学和鸟类学。尽管经济上困难,但是他的兄弟姐妹和他们的父母一起料理家务,共同营造舒适温馨的氛围。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丹尼斯是家里的宠儿,被亲昵地称呼为本杰明(或者Ben,或者Benny),他的名字参照《旧约全书》里雅各布和雷切尔最喜爱的小儿子的名字起的。他看上去是一个幸福的小孩,虽然偶尔有迹象表明他正处于困惑中,例如从六岁起,他创作的诗歌就表现出对于生死和损失主题的强烈关注。然而,如果他在这个阶段只是在潜意识里关注这些主题的话,那么认识到这一点很重要,即他依然处在令人放心的基督信仰的框架之内。

关于学前准备教育,可以说,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之下,丹尼斯得到了全面的发展。认识到这一点很重要。我们可以通过在丹尼斯的早期和后来的教育中古典文学所发挥的作用,来更好地理解这一点。在丹尼斯退休后所写的自传体回忆录《1957年三一学院回顾》(p.23)中,他提出了一个错误的观点,即他早期在拉丁文和希腊文方面的功底帮助他获得了伊顿公学的奖学金(G11/5 RPTC)。虽然古典文学毫无疑问在选拔过程中发挥了不小的作用,丹尼斯用他那丰富如大百科全书般的知识,用拉丁文说出各种英国鸟类的名字,以此征服了考官,但是实际上奖学金并没有用在古典文学方向上,丹尼斯在存档的时候,小心翼翼地修改了奖学金使用的方向。

这个错误的观点实际上是一个被广泛提起的观点的一部分,即认为罗伯特森是一位真正的古典文学学者,只是他为了公众的利益,不愿意从事那些不能经世济民的工作,而选择了更为有用的经济学研究工作。大学和家庭的经历都表明古典文学是他内心可以停靠的王国,同样也是他早期教育的主要内容。

直到丹尼斯1902年去了伊顿公学……他的父亲是他唯一的老师。他并没有为应对这个世界作好充分的准备,也没有准备好要做一名迅速窜红的古典文学学者。[7]

事实上,他在古典文学方面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是伊顿公学和剑桥大学当之无愧的古典文学学者。然而,仍需讨论的一点是,古典文学是否是他的心灵归宿。因为,自从他通过了剑桥大学的文学学士学位第一部分考试以后,他便永远地放弃了古典文学。也就是说,他仿佛是在履行完自己的责任,一旦完成任务,他便尽可能快地体面地选择了离开。

对此的解释是,直到丹尼斯在剑桥大学的第二个学年结束,他的家庭氛围极大程度地影响着他所接受的教育内容。他的父亲在做学生,做教员,以及做校长时,都是一位著名的学者。他的大哥埃斯利通过赢得剑桥大学三一学院的古典文学奖学金和随后在文学学士学位考试中取得的优异成绩为家庭争得荣光。另外,教育的路径依赖注定了丹尼斯要么成为一名古典文学家,要么成为一名数学家。然而,丹尼斯从来都没有对数学表现出热情,也没有展现出天赋。考虑到所有这些,我们可以意识到,丹尼斯几乎是不可能考虑抵制那些想让他成为一名令人沮丧的牧师的想法的。富有责任感的本杰明做了他被要求做的,然后在履行了责任和满足了荣誉以后,他义无反顾地跳出了束缚。然后他就可以自由地寻找自己的归宿。那么,哪里才是他心灵的真正归宿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与他自己想要做的和他自己被要求做的两者之间的区别紧密联系在一起,并随着故事的展开而逐步变得清晰。眼下,来自伊顿公学的校长的一些信件,以及来自他的一位感觉敏锐的姑姑的一些信件里面的谈话提供了一些线索,证实无论丹尼斯的拉丁文和希腊文有多么好,但他实际上是英语母语的大师。[8]这也是丹尼斯致力于经济学研究,并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的原因。但是,事实上,英语一直没有被当做是一个可以研究的学科。我们推测,在剑桥大学,丹尼斯的才华受到了束缚,因为英语在那时仅仅被作为中世纪和现代语言文学学士学位考试的一个组成部分来进行研究,该学科的研究重点主要放在了语言学和文献学方面。在1910年以前,学校里甚至没有英语文学的大学教授的职位,独立的英语文学学士学位考试仅仅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才开始出现。因此,丝毫不令人吃惊的是,在选择和机会面前,丹尼斯很轻易地就落入父亲为他所做的人生规划之中。

丹尼斯在早年生活中习得的另一个经验是他认识到自己的智力是一流的。在他接受教育的过程中,他逐步展示出了一种令人吃惊的智力早熟。有充足的证据表明,这一点是他的特长,而在任何其他的领域内,他则是脆弱的,聪明才智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手段。事实是,他的聪明才智不同于凯恩斯,并没有达到融会贯通古典文学和数学的地步,但是在他自己选择的研究领域内,他不惧怕任何对手。

他最早认识到他拥有过人智慧的时间是在1902年。那一年,他在伊顿公学奖学金的竞争中获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那时他的年龄仅仅是十二岁零一周,刚刚具备了竞争奖学金的资格。赢得奖学金不仅意味着他的学费有了着落,而且也意味着他拥有了国王奖学金的头衔。伊顿公学是由亨利六世国王在1440年创建的,国王奖学金每年为全校5个年级的70名学生提供免费教育,每个年级14名。伊顿公学也展示神圣遗迹,包括真十字架的碎片,因此是基督教朝圣的中心。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亨利国王在剑桥大学成立了伊顿公学的姊妹学院——国王学院,学生们在那里接受大学教育。这很自然地形成了伊顿公学男孩们在毕业后选择剑桥大学,而不是牛津大学的传统。

没有人知道,丹尼斯为什么会选择伊顿公学。伊顿公学不是他父亲的母校——切尔滕纳姆学院;很显然,也不是他哥哥埃斯利的学校——温彻斯特学院。或许是因为伊顿公学的奖学金更加丰厚,因为丹尼斯是家里最后一个接受教育的孩子,此时家庭需要承受的财务压力比较大。但是无论什么原因,事实证明,这是一个成功的选择。丹尼斯打着领结,豪情万丈地走在人生路上,当他在随后的几年中被聘任为大学教员的时候,他很高兴。我们能够很容易地看出为什么伊顿公学是一个非常理想的选择。伊顿公学拥有深厚的渊源、漂亮的建筑,以及神秘的传统,并且,它与统治阶级之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所有这些共同形成了伊顿公学吸引人的美学气质和神秘气质。而且,作为学生,丹尼斯可以在校园里和其他公费学生生活在一起,安全地远离那些校外寄宿生。伊顿公学的校外寄宿生们需要缴纳学费,且生活在镇子里,由男女舍监照看他们的生活。生活在一群聪明的、活跃的天才少年中间,处在一位有感染力的老师的管理之下,丹尼斯在这里找到了充足的机会来施展自己的才华,放纵自己的诗歌写作天赋:

他是簇拥在后来曾担任伊顿公学校长的西里·艾林顿身边的优秀的学者和诗人之一……获得过无数奖项……其中之一是一首勃朗宁风格的纪念旧金山大地震的诗歌。[9]

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来解释为什么伊顿公学被证明是比温彻斯特学院更好的选择。如果财务因素在选择学校的过程中真正是一个最主要的权衡因素,那么财务因素在中学阶段所发挥的作用要比在大学阶段的更大。更主要的是兴趣在发挥作用,正如丹尼斯发现伊顿公学与他的见解、兴趣、志向非常符合,因此在伊顿公学的姊妹学院——剑桥大学的国王学院,他更加真正地感受到了家的感觉,尽管他是三一学院的学生。这是由于学院之间的对比特征是不同的。如果三一学院被讽刺为皱着眉头的谨小慎微的老学究,代表着责任,那么国王学院则与此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被称为“牛津人”,代表着艺术和浪漫。丹尼斯和埃斯利都曾是三一学院的学生。丹尼斯曾经希望自己能够在国王学院学习,而埃斯利则没有这样的想法。

两兄弟的学校之间有着一些不同点。著名的英国艺术史学家肯尼思·克拉克也在温彻斯特学院就读过。他曾经将这两个学校作过比照。他的实验是在饮食条件非常差时,比较两个学校的学生在对待参加激烈的越野跑比赛的责任上的不同态度

我们的成绩有专人计时,我们的耐力不是很好,如果我们跑太长的距离,我们肯定不会赢得比赛。学生们都具有雅典人的狡猾,这是伊顿公学的传统,我们总是会找到一些捷径来绕过这些困难。但是温彻斯特学院的学生们则像塔米诺(Tamino)王子一样道德高尚。[10](在下一章中,我们将会清楚地看到,丹尼斯这种雅典人的性格,造成了他虽然人在三一学院,但却甘愿作国王学院的“客家人”,遭受国王学院学生排挤的事实。)

丹尼斯在伊顿公学的成功主要是缘于他的学术成就。他是一个头脑灵活、反应敏捷的模范学生,他的工作赢得了很高的赞赏。在伊顿公学可以争取的两个大奖——古典文学的纽卡斯尔奖(Newcastle)和数学的托姆林奖(Tomline)之中,丹尼斯获得了前者。在他所选择的课程领域里,成功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但是在数学方面他却很难如此游刃有余(许多年以前,凯恩斯已经获得了托姆林奖,非常不同寻常的是,他还进入了纽卡斯尔奖的入选名单)。

虽然努力热心地工作,但是丹尼斯却并不是一个死读书的人,他把读书看做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他是《伊顿公学编年史》的编辑,为一家周刊报纸写时评。他也曾因表演能力而赢得喝彩,并因此从此与业余舞台演出挂上了钩。在适当的时间,丹尼斯被选入了“波普会”,这是一个排他性的伊顿公学社团。在这里,丹尼斯逐步成长为学生领袖,也由此开始了一段相对短暂但是却非常成功的公众事务生活,并在剑桥大学的时候到达了顶峰。他发现既没有乐趣,也没有获得过成功的唯一领域是游戏,公立学校的学生所特有的气质将他与其他一些有天分的,但却未能进入公立学校的孩子们截然分开。他与埃斯利是多么的不同啊!他已经超越了他的哥哥!

然而,在学校的日子,从孩提时代,到青春期,再到早期的成熟阶段,都充满了成长的烦恼。因此,一个可能的事实是,在伊顿公学的六年里,丹尼斯已经以一种无声的方式,不安地意识到他将要在剑桥大学所要面临的问题。这些问题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它们发自于人类普遍的价值追寻。这些问题包括生命的目的、死亡的意义;这些问题被赤裸裸地抛给那些最能敏锐地感知他们的人、那些聪明的敏感的人。他们认为传统的、常规的方法不一定能够得出对于这些问题的令人满意的答复。在伊顿公学,学校的教育培养,来自继承的信仰,以及有规律的校园生活等的共同作用,使丹尼斯对自己的本性以及生命的归宿都有了更多的认识。然而,有事实表明,到他要离开伊顿公学的时候,他已经能够比较自如地应对这些问题了。

关于这一点,我们能够从他保留下来的那个时期创作的诗歌中找到证据。这些诗歌揭示了他在学校期间兴趣、态度和焦虑,非常精确地预测了他的性格。这些诗歌写于1907~1908年间,那时他正处于17~18岁的年龄段,也是他在伊顿公学的最后两年时光。那时,他的自我意识已经觉醒,已经能够比较自由地表达内心深处两种相互冲突的自我了。于是,我们看到扮演公众角色的罗伯特森,在外表看来是一位坚定的保守主义者,一位古典文学家而非数学家,一位诗人而非游戏玩家,一位有趣的、擅长讽刺的作家。然而,我们也发现,私下场合的罗伯特森,摆明了就是一位怀旧的、谨小慎微的、彻头彻尾的悲剧家。

罗伯特森扮演公众角色的自我可以从他为《伊顿公学编年史》所写的两首“打油诗”中表达出来。在其中的一首诗里,他用有气无力的、懒散的口气回忆起韦斯特曼兄弟在收音机大行其道的时代所进行的讽刺公共学校的双人表演(韦斯特曼兄弟的双人表演在20世纪的三四十年代非常受欢迎,讽刺上流社会是他们的主要艺术形式,讽刺的目标是BBC和公共学校)。这不同于在半个世纪以后的今天,某一个人来剑桥大学做演讲,表达他的感情。[11]在他所写的全面拥护英国宪法和伊顿制度的诗歌里,他把自己描述成一位现有秩序的忠实拥趸,并不想对此作出任何改变。

还有一首“打油诗”表明了他缺乏通过参加游戏在体育运动领域取得成功的意愿,或者说是他根本没有机会这样做。在他的这一首诗里,以公众角色现身的罗伯特森显得很深沉,尽管如此,他仍承认,对他而言,虽然与古典文学研究相比,来自体育运动方面的声誉的吸引力显得微不足道,但是无论如何那也是他能力范围之外的一个成就。在被授予军功十字勋章的时候,他高兴地发现绶带的颜色与学校的英式足球奖章的颜色一致——后者是颁发给英式足球运动健将的——英式足球奖章是他一直以来非常想得到,却一直没有能够得到的。[12]

在托姆林数学奖的考试中,罗伯特森写了一首自我评价的诗,这首诗同样表现了他的一直秉承着的一种现实主义的态度。而且,当他认识到数学作为一个研究领域的重要性时,他承认他必须对这个他从未精通过的学科进行学习,他的天分决定了他必须要这样做,并且要做的比古典文学还要好。因此,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认识到了这个不足,这将会在他以后的学术生涯中给他带来一定的困扰。[13]

我们可以通过他在1907年写的三首诗和在随后几年里所写的一篇长篇小说的框架来更好地了解私下场合的罗伯特森。如果这些资料能够真正地反映他所处的那个时期的情况,那么它们将有助于我们了解他写作这些材料时的内心世界。

当然,他在一个具有很强的基督教背景的家庭里长大。他的父亲从事圣职,为他提供了清晰的神学和道德指导。他的母亲崇敬她的丈夫,在丈夫死后的很多年里,依然认为自己有责任完成丈夫未竟的事业。她继续向丹尼斯灌输詹姆斯牧师的博爱和服务上帝的理念,看上去(虽然我们不能确定)她想让丹尼斯成为一名公务司祭职。总之,在1905年4月,丹尼斯在学院的礼拜堂内,在他母亲的欣喜注视下皈依了基督教。

有了家庭的支持,自己还具备渊博的古代语言知识,丹尼斯将要在教堂里开始自己的职业生涯看起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然而,有一些线索表明,或许丹尼斯并不像他的父母那样虔诚地信仰基督教。例如,他在1898年写给母亲的一封信里曾用一种非常引人发笑的方式描述了一位教区牧师来访的事情,在信中他很少使用令人肃然起敬的词汇。还有一封他在伊顿公学第一学期期中的时候写给他父亲的信,在信里,他分析了学校礼拜堂的窗户,这些窗户后来因为德国的轰炸而被毁,但是他没有对此表露出任何遗憾之意。为此,父亲因为他在信中的轻浮责备了他。无论事实的真相如何,很明显,丹尼斯通过这每一次鼓励和机会来强化自己的信仰,培养自己对基督的虔诚。

然而,事情并没有朝着预想的方向发展。牧师的儿子不再子承父业是很常见的,但是拒绝继续在教堂供职就相当于挑战父母的权威。但是,在丹尼斯的故事里,这还并不足以解释当他中学将要毕业时的思想状态,因为这还不能够解释为什么他这么早就确信所谓的宗教信仰只不过是一个空架子,而他要在茫茫大海中寻找自己的人生坐标。他也明白他这样做会使他失去来自正常家庭生活的支持,即使是葛达也不会支持他。丹尼斯承受了很大的压力,我们发现在1907~1908年期间,丹尼斯就已经找到了应对他生活中的这些问题的明确方法:

罗伯特森在17岁时产生的一个观点伴随了他的一生。简单地说,这个观点所包含的原则与《爱丽丝漫游仙境》里所表达的是一致的,即生命是野蛮粗野、令人生厌的,人生路是一条苦涩的路,最重要的是,生命是短暂的;幸福的来生只是一个神话,我们的责任(负责任的生命)就是要行使我们的使命,无所畏惧地生存下去,为我们的同类服务;我们只能在当下通过人们之间的互敬互爱来拯救我们的灵魂;安稳舒适只能在对过去的、没有痛苦的黄金时代的怀念里面才能找到。现实的爱远远胜过沉浸在过去的黄金时代里,但是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爱的,在这种情况下,过去的黄金时代就显得更重要了。[14]

上面提到的三首“打油诗”,第一首很明显受到了乔治·艾略特小说的启发,在罗伯特森眼中,艾略特的小说教会了他无神论,教会他看穿那些毫无意义的存在,教会他寻找隐藏在普通人生命中的智慧。可以推断,他一直没能抽出时间将这些灵感启发哲学化,但是生命和爱却在这样一个贫瘠的、普通的环境中找到了真正的意义。对于假定的无烦恼的“简单人”的一个浪漫的解释很明显对于一个敏感的、受过高等教育的中产阶级年轻人有着很强的吸引力,这为他的生活赋予了新的意义。第二首诗很明显受到了一出希腊戏剧(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安提戈涅》)演出的启发,通过克服痛苦和悲伤的爱实现救赎,可以使人实现永生。第三首诗是为向肯尼思·格拉汉姆致敬而写的,这首诗有特殊的意义,因为它表明罗伯特森正通过逃离到一个已逝去的神秘的“黄金时代”而让自己的作品中充满着消极、退化的因素。他十分怀念格拉汉姆在《杨柳风》中所描绘的世界,他从这本书里获得的启发后来在刘易斯·卡罗尔的《爱丽丝漫游仙境》中再次得到验证。这两个故事之间的联系被认为是河流,那里是《杨柳风》里的水鼠和鼹鼠的家,也为卡罗尔故事里的里德尔女孩提供了归宿。[15]

其他能够从中了解罗伯特森当时生活状况的资料来自于他在18岁时所写(可能是他写的)的一本小说的片断。小说的名字是《伊利克特拉的诅咒》,这个名字取自希腊神话,伊利克特拉是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悲剧的主人公。这本小说是以一个小孩子的口吻讲述的,这个小孩子对应的就是那时现实生活中的罗伯特森。小说中的其他两个人物在罗伯特森的现实家庭生活中有着显而易见的对应角色。其中一个是大哥诺埃尔,他对应着埃斯利;另一个是令人敬爱的护士艾米莉,她对应着罗伯特森的保姆格特鲁德·斯普纳,她是丹尼斯非常亲近的人。在小说中,艾米莉的作用是当这个孩子感到焦虑时,她就利用她那屡试不爽的、绝对可靠的能力帮助他排解烦恼,安然入睡。

在故事中,这个孩子知道自己的家境因为一个诅咒而衰落了,因此他被禁止结婚,或者离家出走。很明显,这是对罗伯特森现实命运的一个写照。这个孩子还讲述道,从他记事开始,仿佛全世界的重担都压在了他的肩上,他感到身心疲惫。故事在一场捉迷藏的游戏中达到了高潮,在游戏中他被哥哥诺埃尔找到了。在这里,当艾米莉的安慰无法帮助这个孩子驱散由游戏引发的恐惧时,罗伯特森命运中的另一个方面得到了反映。充满蓬勃朝气的乐观主义死去了,每一件事情最终总是要变为现实的可靠信仰遭到了破坏。故事情节精确地反映了罗伯特森当时的精神状态。正如我们看到的,他当时的这种精神状态从他后来进入剑桥大学以后遇到的一位感觉敏锐的观察者的评论中得到了证实。

我们能够对小说的内容本身作出如下解释。他最近刚刚获得了剑桥三一学院的奖学金,他是在1907年的12月知道这个结果的。因此,他通过以哥哥埃斯利为榜样而满足了家庭对他的期望,并且可以以一个最低的成本来获得良好的大学教育。然而,现在,他认识到虽然哥哥一直是自己追赶的目标,但是自己和哥哥的人生轨迹是不一样的,他必须找到办法在自己所被赋予的责任和内心想要实现的目标之间实现和谐。在他寻求解决这个问题的答案的过程中所做的一些试验最终为他的生活和工作确定了航向。

而且,当他18岁的时候,他对自己的处境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他所要走的是一条不同于身边的人为他设计的道路,这让他产生了强烈的焦虑感,仿佛以前那些可以依靠的东西一下子都从眼前消失了,例如,童年的安全感、继承而来的信仰系统以及学校的适当管控。因为他的本性和他所受到的教育的影响,他也不会在失去这些依靠的情况下,采取那些每个人都会采取的一些方式,也就是通过寻求来自家庭的温情和来自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爱,来调整自己以便更好地生存下去。所以,现在他必须找到一个新的确定的人生定位,以便在生活中实践《爱丽丝仙境漫游》里的人生哲学,在工作中发扬令人尊敬的剑桥先辈的遗风,使自己有所作为。在这条道路上,《伊利克特拉的诅咒》在他内心投下了一道长长的阴影。

无论内心的自我如何混乱,公众生活中的罗伯特森依然继续笼罩在成功的光环下。1908年6月4日,在伊顿公学为纪念乔治三世国王(他是伊顿公学的重要捐助者)生日而举办的庆祝活动上,罗伯特森成为当仁不让的主角。作为学生领袖,他的照片出现在庆祝活动节目单的封面上,在各项活动中出尽风头。在系列演出活动中,他被安排在阿里斯托芬的作品《青蛙》的一场戏中出演欧里庇得斯,朗诵坦尼森的《最后的巡演赛》;在路易斯·卡罗尔的《爱丽丝仙境漫游》的一场戏中出演“白皇后”(White Queen)。

在那样胜利的一天,罗伯特森圆满地结束了自己的中学学业。《剑桥大学编年史》的一位记者很欣赏那天罗伯特森在《青蛙》里的表演,他很贴切地注意到罗伯特森在感觉事物的缺陷美方面具有很好的天赋。而他饰演的“白皇后”一角则更加出色。三年以后,当罗伯特森在剑桥大学达到他在公众事业领域成就顶峰的时候,一名学生记者评价说,那天的演出是他的第一次,同时或许也是他最精彩的一次舞台表演。他的一位同事[16]在55年后的一篇讣告性的回忆录里,用了“令人难忘”一词来描述那次演出。因此,在他到达荣耀顶峰的那一天,第一次公开他与《爱丽丝仙境漫游》故事之间的联系是比较合适的。因为这个故事后来变成了他的商标(?),并且给他的专业写作增添了无限的魅力。

[1]Hicks[ed.],1966:p.10.

[2]Shimmin,1866:p.29.

[3]A1/13/20 RPTC.

[4]Thomas,1987:p.70.

[5]Vaizey,1977b:pp.12,17.

[6]Cambridge Chronicle and University Journal,30,October 1903,CCRO.

[7]Hicks[ed.],1966:p.10.

[8]A/2/4/1 and A1/9/1 RPTC.

[9]Butler,1963:p.40.

[10]Clark,1974:p.38.

[11]Marris to Fletcher,7 April 1995.

[12]参见D9/1/15~18 RPTC.

[13]D9/4/1 RPTC.

[14]Fletcher,2000:pp.41~42.

[15]D9/1/19/20/29.

[16]Butler,1963:p.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