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伤痕者型”
他们是因时代而遍体鳞伤的牺牲者。他们有的人象征着曾经和过往,感伤的他们不停地缅怀因社会政治变革而被褫夺的往昔美好生活。他们向往过去,向往曾经的荣耀,感叹当今生活的满目沧桑。他们对生活抱怨、不满,但是又无力回到从前,不尴不尬地像是多余之人,徘徊在欲融入社会的尝试中。他们有的人曾经被彻底改变命运,也许前途是朝向更光明的未来,但是他们伤感、缅怀记忆中美好的点滴。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无不需要付出些许的痛苦,但是人们贪恋地以为痛苦是幸福的奠基,然而在向死的路途中,快乐是转瞬即逝的火花。
例如卡洛斯·绍拉的电影《甜蜜时光》(Dulces horas,1982),男主人公回到自己童年的记忆中回味自己的怀念;奥斯卡·拉托依雷的《挫折》(A contratiempo,1982)亦为我们塑造此类形象。“昨天的男人找不到他今天的位置,也不知道与一个正宗的明天女人联结。”[19]“伤痕者”如同背负沉重时代枷锁的人,身在当下,心在过往,他们让记忆封闭自我,最后沉寂于伤逝。
路易斯·G.伯朗加的三部曲《国家的枪》(La escopeta nacional,1978)、《国家遗产》(Patrimonio nacional,1981)以及《第三国家》(Nacional III,1982)讲述雷格尼切家族的没落。导演为我们塑造了唐·何塞——雷格尼切家族的公爵——以及他的儿子路易斯·何塞,两位典型的生活在过往、不愿面对现实的“伤痕者”。在《国家的枪》中,两个男主人公一直生活在对过去荣耀的缅怀中,打算在现实生活中再次回归曾经的辉煌,然而社会早已将他们忘记,将他们拒之门外。公爵们都是那个年代曾经辉煌并享受特权的贵族精英们,他们是权力和富贵的主人,然而,社会的变革打破了游戏的规则,他们身份不再依旧,被残酷地淘汰出局,却依旧保有梦想,不愿低下“高贵”的头颅。“国家遗产提供一个关于西班牙社会转型期的特别视角:没落的精英们欣赏、羡慕当局高层的活动,也试图参与其中,但是没有结果。”[20]社会游戏的重新洗盘再次分配权力和资源,被淘汰的只能怀抱梦想,与梦同眠,自欺欺人。
整部电影暗示西班牙贵族曾经因王朝产生的荣耀而今不将由于卡洛斯国王的复辟而回归,时代的前进步伐难以阻挠。为此,影片中唐·何塞公爵一家从流放地回到马德里是对历史的追忆,他们宫殿般的家如同博物馆,只起到承载历史变迁的功效,作为人的寄居地,却腐朽而僵硬。唐·何塞公爵一家的回归是找回曾经丢失在此的身份,与光辉的历史重合并试图重生。
影片中唐·何塞和路易斯·何塞处于疯疯癫癫状态,言行举止怪诞离奇而与常人不同,似乎有精神病。导演正是以两位主角的心理、行为特征来展现他们因长时间遭受内心折磨后扭曲的人格,三十年的流放使他们远离曾经的骄傲、特权和上层优越感。因此,过往的记忆和缅怀成为对自我的怜惜和怜悯。他们所做的努力皆徒劳,失望和悲伤加深自恋,巨大心理冲击下的不平衡感强迫自我投降和屈服,但却亦不甘心,只能接受现实来缓解内心挣扎和矛盾。影片结尾是公爵开放自己一半的宫殿作为旅游景点,他们无力以先辈的荣耀养活自己,这正是向现实社会妥协的无奈举动。三部曲的电影名皆象征公爵们如同文物一样,只是历史变化和国家进程的见证人。
电影《重新开始》(Volver a empezar,1982)中的安东尼奥象征西班牙曾经年代的伤痕,他代表忧伤、遗憾和缅怀。导演在影片结尾标注:“敬此电影于那些在三十年代度过青年时代的男男女女;特别是,那些依旧在的人,他们对生活的希望、爱、热情、勇气和信仰堪作榜样。为这被打扰的一代,谢谢。”也就是说,影片希望以一个代表性人物为切入点,以伤逝的情感反思过去的历史和如今正在形成的现状。镜头柔和而舒缓地展现主人公安东尼奥与家乡之间的关系,以及他与青梅竹马情人间的藕断丝连之情。影片以第一视角表现家乡的巨大改变,同时也间接反映出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依旧,却是他乡人的悲凉之感。辽阔的大海、空旷的广场以及高耸的楼房,明示往昔不复返。影片中对安东尼奥家乡风景的描写也是主人公内心的独白。在一场景中主人公突然拜访阔别多年的旧恋人,她一开始没有认出安东尼奥,因时间的流逝,人物的容貌都不似当年。如果剧本设计是从一开始旧恋人就激动地认出了安东尼奥,则不能加深主人公对伤痕的刻骨铭心之感:即使旧恋人忘记了他,然而安东尼奥依旧在内心深处铭刻,美丽的回忆如同痛苦和悲伤,一起被尘封,只等有一天的到来。当旧恋人问安东尼奥:“你什么时候回去?”安东尼奥说:“当我们是年轻人的时候,总以为老年人不会相爱。我也曾经如此认为,认为那些像我们现在这个年龄的人们有亲密,但是不会有激情般地相爱。但这不是事实,男人和女人都有爱的能力,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只有不爱的时候才会衰老。即使没有什么可以让我们回到那个青葱岁月,我们不应该后悔,相反,应该从回忆中找到力量。”这是男主人公婉转的答复,是对自己人生意义的总结。“回归”,亦即“退行”,是个大众性话题,象征着人们对自我的反省和反思,从原初找寻自己,实现自我的完整性。“‘退行’对一个人来说,可能是好事情也可能是坏事情。弗洛伊德比较强调其坏处,因为这样的行为实际上是一种逃避现实的表现。在精神上沉迷于美好的过去,则会忽略了现实的生活。这样下去,这个人很有可能变得越来越退缩。而在荣格看来,这事情未必不好,甚至有可能有好处。因为一个人暂时离开现实、回到过去,有可能会在过去的经验中找到解决现在问题的方法。所谓的过去经验不仅仅是这个人自己过去的经验,还可以包括他祖先的经验。在梦或想象中,如果在‘洞中’找到了什么珍宝,所象征就是得到了过去经验中的精神财富。”[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