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折磨者型”

一、“自我折磨者型”

他们是因外界,特别是因周遭人、事、物的影响而备受情感、思想、心理折磨的人。他们不同于“被压抑者型”或20世纪90年代的男性类型,而是更被设计成流露内心情感、冲突的男人形象。“自我折磨者型”因更多的内心活动显得更人性化,情感表达直指灵魂深处。他们有意识地反思自己的人生,缓慢和平静,生活于他们有更多的意义,同时他们也赋予生活自己的定义。例如安东尼奥在《盯着你的眼睛》(Te doy mis ojos,2003)中,是一个因家庭暴力妻子而受内心折磨的男人。《昨日绵绵无绝期》(Ayer no termina nunca,2013)中的男人 J,因丢失的儿子、工作以及人际关系等受情感折磨。《上帝与狗》(Dioses y perros,2014)中的巴斯卡因父母的车祸备受自责的鞭挞,兄弟的残疾、好友的酗酒,都让他痛苦难言。《马德里1987》(Madrid,1987,2011)中的米格尔,讲述自己备受折磨的人生,一点点从情感等磨难中发现自我。

影片《深海长眠》(Mar adentro,2004)讲述拉蒙从 26 岁起瘫痪在床,如今他希望安乐死。脖颈以下无知觉的躯干从肉体和心理层面打击他,也同样给家人带来无尽痛苦和折磨。电影用大量人物面部特写表现男主角的内在心理活动,并通过自然风景、雨等外物衬托前者。影片用细节精致地塑造拉蒙的人物形象,反映他的深层痛苦。拉蒙清楚自己的现状给家庭带来的困难,自责对他人的道德捆绑。他因肉体带来的无助感陷入对自我价值的否定,家人越是表达爱和怜惜,越是加重他对自我包袱性的肯定。

影片中拉蒙的嫂子面对神父的指责,说:“您看,您在电视上说的那段话,一直在我脑海回响。您说拉蒙的家没有给他足够的爱。那么,得让您知道,这个家没有一天停止对拉蒙的爱,没有一天!我这么多年一直照顾他,我把他当儿子一样地爱着。”这段声泪俱下的声明是拉蒙家与拉蒙选择安乐死的对照。他的父亲也表示:“比儿子死去更坏的事就是儿子自己想死。”无人能理解“自我折磨者型”内心的痛苦和悲伤,他们的孤独是看似热闹下的形影相吊,他们比“独行者型”更悲哀,努力强颜欢笑。即使拉蒙用看似积极的态度面对人生,他的内心仍俨然狂风暴雨。安乐死不是拉蒙人生的唯一选择,但他宁可选择死亡,这需要比活下去更大的勇气——他希望从死中获取自我的人生意义。

影片中有一场景,当拉蒙从梦中惊醒,哭着大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为什么我要这样活?为什么我想死?为什么我要死?为什么?”重复又重复的质问实是他对自我身份的拷问,他还是他自己吗?拉蒙把乐观的一面以白天的形式呈现给亲人,内心的郁结在夜晚以梦的形式发泄,他愈来愈不为自己而活,也正因家人之爱的无形压力,他愈来愈质疑自己存活在世的意义。拉蒙亦受到因自己肉体残疾而带来与女性之间的关系问题的折磨。他的爱的能力被肉体局限,拉蒙被残疾“阉割”的同时,自我也被“阉割”,他不再是一个“男人”。影片一场景中拉蒙惦念自己心爱的女人,他幻想自己不瘫痪了,身体能飞起来,穿过森林、越过河流,最终抵达海边等待的她,亲吻她,拥抱她。拉蒙所有的幻想都仅是心理补偿,它们挥不去现实的痛苦和悲哀,也许,安乐死是他最好的归宿,不再受自我的折磨。

《深蓝即是黑》(Azul oscuro casi negro,2006)中的赫海因由于家庭、女友、学业、工作、责任、爱等备受折磨,他痛苦地周旋于人、事、物中。男主角奋斗着自己的人生,然而一次次努力皆破灭——希望辞退门卫的工作,离开父亲去读书,开始自己的人生,然而家庭需要他;采取逃离家庭的行动,却导致父亲中风,成为植物人。他被自责束缚,赫海因尘封自我,不敢再把内心袒露给自己。影片特写男主角照顾父亲的场景,看似平静的细节描绘更加衬托他内心的起伏,赫海因在为自己赎罪的同时也为自己人生悲哀。男主人公恐惧失去父亲,恐惧失去原初的身份,家庭是他的归宿。此电影没有涉及母亲,母亲以不存在而存在,暗示家中三位男性因女性的缺失而陷入不知所措,为未来男主人公因女性的救赎而摆脱前期人生的黑暗做铺垫。

赫海因即使有大学文凭,但是父亲的状态钳制他找一个体面的工作,他被家庭“绑架”。钱、时间、精力等,所有的一切皆成为赫海因寻找自我的障碍。恐惧和自责束缚他,赫海因不敢用勇气去挑战人生。赫海因与女友的关系同样是他自我折磨的来源。男主角面对女友深感自卑,内心深处不自信。家庭和工作使赫海因卑微,他自我认同为家庭社会地位的形象,亦为原生家庭感到羞耻,特别是由于他的哥哥,哥哥的存在是赫海因抹不去的污渍。影片一场景中赫海因与女友争吵:

赫海因:“对你来说都一样?别给我装。因为丹尼尔有事业,有研究生文凭,有在德国实习的经验。他可以做他喜欢干的工作。”

女友:“你认为你是唯一过得不如意的人吗?你太不现实了。”

赫海因:“从小我就觉得你是我唯一可以期待的人生中的好事。”

女友:“是的,但是好像每个人都应该自己承担那些不好的事吧。你最好不要再这样自我折磨,也不要来折磨我……你才是那个让你自己生活痛苦的人。”

生活是不公平的。如果人生可以随意自由选择,那么何来痛苦这个词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酸甜苦辣,赫海因自私地放大自我痛苦,抱怨生活的不公平,他把自己安置在“天下唯我可怜”的地位。男主角自我消化不了人生的痛苦,他脆弱、无助、恐惧的内心需要依赖他人,从外界获得抗争苦难的力量,求而不得,便转向自我折磨。上段对话除展示赫海因强烈的自尊心外,也表现他深层的自卑。

赫海因被兄弟利用。他对家这个称呼的依赖,即使厌弃自己兄弟,却难以逃避对亲情的妥协。家庭赐予赫海因一个身份,他可以牺牲一切来维持家的“完整”,然而却是他的一厢情愿。当男主人公与兄弟女友豪乌拉之间建立关系,象征他再一次向家庭妥协。赫海因的自卑情结从豪乌拉身上找寻到优越感——豪乌拉是女监狱犯,她独立、有个性,是个孤独者,但被社会抛弃。豪乌拉带给赫海因自我人生的意义,让赫海因从女性身上投射出自我价值。两人的私奔象征赫海因逃脱原生家庭的束缚,开始自我寻找。特别是当豪乌拉宣告自己怀有两人的孩子时,似乎是在喻示一个新“家”的成立,而赫海因也将被救赎。社会底层的他们在乌托邦自我建构的世界中幻想。结局是开放的,如同赫海因的人生,很多可能性,因为“自我折磨者型”看似在依靠外界摆脱自我折磨的时候,实则加深自我折磨的层次。“自我折磨者型”注定没有可以摆脱的噩梦,社会、家等都会是他人生的窒息,自我解救才是真正的解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