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言

引 言

20世纪90年代兴起的“国学热”,如果将北京大学的《国学研究》创刊和《人民日报》等多家重要媒体关于“国学再次兴起”的宣传等事件发生的时间作为起点,迄今已近二十年了。这二十年里,值得关注的国学大事层出不穷,与国学有关的论争也从未停息。尤其是近年来,国学热潮从学术圈和文化圈步入社会公众视野,曾经处于社会文化边缘的“国学”,引起广泛的注意,并不时成为社会各界共同关注的焦点。

2004年9月,许嘉璐、季羡林、杨振宁、任继愈、王蒙等国内外72位学术界、文化界著名人士,在北京举行“2004文化高峰论坛”,主题为“全球化与中国文化”。在论坛闭幕式上,通过并公开发布了《甲申文化宣言》,向海内外同胞、向国际社会表达他们的文化主张:“我们确信,中华文化注重人格、注重伦理、注重利他、注重和谐的东方品格和释放着和平信息的人文精神,对于思考和消解当今世界个人至上、物欲至上、恶性竞争、掠夺性开发以及种种令人忧虑的现象,对于追求人类的安宁与幸福,必将提供重要的思想启示。”《甲申文化宣言》的发表,和蒋庆发起读经运动以及《原道》十周年纪念活动,被称为2004年中国文化保守主义回潮的三大标志性事件。《甲申文化宣言》经《中国青年报》等媒体转载后,多家媒体跟进报道,均对《宣言》给予了充分肯定。但没有想到的是,学术界却出现了不少批评的声音,如袁伟时《评〈甲申文化宣言〉》[1]、王晓渔《正确的废话和一无所有》[2]、顾乃忠《评〈甲申文化宣言〉的学理基础》和《再评〈甲申文化宣言〉的学理基础》[3]等。在互联网上,支持者和批评者都积极发表了更多也更为激烈的言论。应该说,这些讨论昭示了比《甲申文化宣言》的发表这一事件本身更为重要的意义,即关于中国传统文化价值问题得到人民大众的普遍关心与参与,对中国文化价值问题的确需要认真探讨,对其价值的审视需要更为全面的视角。

2005年被媒体称为“国学年”。这一年里,中国人民大学组建了国学院,中国社会科学院成立了儒教研究中心,北京大学举办了“乾元国学教室”,“全球联合祭孔”活动由政府主办、“读经运动”日益声势浩大并有“私塾”出现,关于国学复兴的话题引起了各大媒体的广泛关注。在这样的背景下,“国学”终于代替“传统文化”再次成为关键词。中国人民大学校长、孔子研究院名誉院长纪宝成先后发表文章《重估国学的价值》《接续文脉重振国学》《重振国学》《关于振兴国学的思考》[4],回顾了国学的历史,肯定国学的现代价值,积极倡导振兴国学。在这些文章中,他都强调,“一方面国学作为中华文明之根,直接关系着保持民族文化主体性、增强民族意识自觉性,其价值与地位怎么强调也不为过;另一方面,近代以来国学发展的道路崎岖坎坷,留下了非常沉痛的历史教训,其后遗症至今仍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产生消极的影响,于是,我们就合乎逻辑地提出一个重大的文化命题:如何在新的形势下脊续文脉,重建国学、振兴国学,使之在当代文化建设中发挥应有的作用”。显然,人大国学院的组建和纪宝成的系列文章并非某个人的心血来潮,它代表的是具有普遍意义的文化心理。但是随后,中山大学教授袁伟时在《新京报》发表长文《评纪宝成校长“重振国学”论》,批评纪宝成“重振国学”的论调。文中指出纪文存在三大“史实错误”,有浓重的挖苦和讽刺意味(袁后来又招致不少有失理性的言论反击恐与此有一定关系)。其实细品袁文,袁伟时在文章中想表达的最核心的思想在于,他担心因经济的发展和国家实力的增强,“有的人头脑开始发热,极力煽动盲目自大的民族主义情绪,那是对国家前途和人民福祉非常不利的”。[5]纪宝成主张办国学院和为“国学复兴”摇旗呐喊,并不一定是“盲目自大的民族主义情绪”在作怪,但袁伟时的担心源于对历史经验和教训的清醒认识,虽有太过之嫌却不无警示意义。无论在何种情况下,研究和弘扬传统文化,都应警觉,理性不能被民族主义情绪所淹没。

2006年,在媒体和相关机构的导引下,“国学”全面进入公众视野。《光明日报》推出了“国学专版”,刊载相关文化信息、学术论文以及有关知识等。全球最大的中文网站百度网站开通了全球第一个国学搜索频道——“百度国学”,百度网站负责人声称要将百度国学打造成“当代的四库全书”。最引人注目的国学事件是百度国学频道、国学网和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联合举办的“我心目中的国学大师”评选活动,该活动共选出了王国维、钱钟书、胡适、鲁迅、梁启超、蔡元培、章太炎、陈寅恪、郭沫若、冯友兰等“十大国学大师”。据报道,评选活动通过网络、邮寄、短信等方式,共收到来自两岸三地及海外华人120多万张选票,并引发了包括台湾、香港及海外华人学者在内的广泛讨论。2006年,思想界却仍然将注意力集中在2005年末发表的一篇文章——《关于重建中国儒教的构想》。《关于重建中国儒教的构想》是蒋庆于2005年12月17至18日在广东从化召开的“第一届全国儒教学术会议”上的发言,并刊发于中国社科院世界宗教所儒教研究中心所创办的刊物《中国儒教研究通讯》(第1期)。文章提出了“复兴中国儒教”的十项主张,认为“要重建中国儒教,必须建立新的科举制度与经典教育制度。在国民教育系统中,恢复中小学‘读经科’,将《四书》《五经》教育作为基础课与语、数、英同列,大学则恢复‘经学科’,作为大学教育的基础课程”。“除了‘上行路线’之外,还必须辅之以‘下行路线’,即成立‘中国儒教协会’。”“‘中国儒教协会’成立后,将为儒教古籍等有形财产,以及包括孔子像等在内的无形财产申请专利保护。此后,凡以各种方式出版的营利性的儒教古籍,使用具有儒教内容与人物形象的商标、广告、公司企业名称、经贸商旅活动,以及以儒教内容为题材的营利性的文艺作品与影视作品,均需向‘中国儒教协会’交税(政府代收)。”此文发表之后,舆论哗然,多位学者撰文表示异议。蒋庆的所提出的“重建儒教”的构想,受到了来自学界和媒体等多方面的批评,被指为思想专制、争权夺利、结党营私等。其实,蒋庆早就有《王道政治是当今中国政治的发展方向》等文章阐扬儒家政体之合理性的“政治儒学”观点,[6]《关于重建中国儒教的构想》不过是更清晰明白地提出了更具涵盖性的重建儒家意识形态的论说,明显区别于以往那些单从学术角度讨论“儒教”和“儒学”问题的理论,而具有了强烈的现实关切。这种声音,既代表了所谓“第四代新儒家”或“大陆新生代新儒家”的主体思想,更是保守主义文化思潮达到极致表现出的“儒化”倾向的一种直观显现。但多位学者参与的批评,表达的意见却是:儒学(或传统文化)不是“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儒学(或传统文化)的复兴不能陷入民族主义的狂热,在现阶段的中国“重建儒教”缺少理性思考。

近几年,人们似乎不再讨论应该如何对待传统的“大而化之”的问题,而重读经典、重解经典悄然成风。于丹凭着“论语心得”红遍大江南北,算是一个有名的例证。2007年3月初,中山大学博士生徐晋如等十名博士生联名在天涯发表《我们为什么要将反对于丹之流进行到底》,对近年来风头正劲的于丹进行批评,他们称“中国文化所面临的最大祸患不是来自外来文化的侵蚀,而是来自于那些打着振兴传统文化旗号的无知者”。于丹的回应是,所谓“论语心得”,即心有所得,自己所讲的内容不一定每句都正确,而目的在于提升大众对传统文化的热度,影响每个人去热爱中国的传统文化。但事件本身的影响迅速扩大,诸多学人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任继愈等学者认为,研究和普及《论语》需要各种角色,于丹的解读是一家之言,如果有错误,可以讨论批评,应该允许百家争鸣。而杜维明等人则明言,反对太离谱和肢解性的诠释。5月,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李零的《丧家狗——我读〈论语〉》一书,一个惊世骇俗的书名带出了一种全新颠覆的眼光,也带出了一场从学界到民间的风暴。作者李零引用《史记》等典籍上评价孔子是“丧家狗”的说法,彻底颠覆了孔子在人们心目中的“圣人”形象。李零认为,孔子不是圣,只是人,一个出身卑贱,却以古代贵族(真君子)为立身标准的人;一个好古敏求,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传递古代文化,教人阅读经典的人;一个首先有学问,却无权无势,敢于批评当世权贵的人;一个四处游说,替统治者操心,拼命劝他们改邪归正的人;一个古道热肠,梦想恢复周公之治,安定天下百姓的人。他很凄惶,也很无奈,唇焦口燥,颠沛流离,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一石激起千层浪,针对李零的言论,一些国内知名儒家网站,如儒学联合论坛等网站特别开辟专栏,对李零的《丧家狗》进行批评。一时间,围绕“如何评价孔子”的问题争论不休。有学者认为“人造孔子”极富文化价值,而另外一些学者则认为,孔子全盘圣化的结果是孔子从一个现实生活中活生生的人,变身为言谈举止、心理、思想、实践无不合道且毫无瑕疵的超凡入圣者。此类事件,显然不是这一两起。这些事件的发生,标示着国学已由少数人的研究课题变成了公众话题,已从书斋走向了大众。这对从事传统文化研究和弘扬的学者提出的尖锐问题是:怎样看待传统文化的公众参与意识,传统文化对当下社会生活应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应当以何种方式参与当下社会生活,传统文化研究的学者们该如何面对这样一个“最坏的但也是最好的时代”,等等。

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国学热”,不管是“真”热还是“假”热,不容忽视的是,传统文化已经成为越来越多的人关注的对象,传统文化研究领域不再是少数学者专属的领地。在这样的热潮中,传统文化研究的成果可以借助现代媒体得到迅速而又广泛的传播,得到更多人的关注;但另一方面,“国学”似乎又成为大众狂欢的一种道具,只要与古代文化稍有关联的内容,都可以装载在“国学”这只大筐里。然而,可以看到的趋势是,除了从事相关专业研究的学者,越来越多关心传统文化的人都加入到了思考、讨论和研究的队伍中。在这样的背景下,如何正确面对和思考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传统文化的发展方向、传统文化与现代化、中国传统文化与世界文化的关系等问题,显得尤为迫切。

马克思曾言,“极为相似的事情,但在不同的历史环境中出现,就会引起完全不同的结果。如果把这些发展过程中的每一个都加以研究,然后把它们加以比较,我们就会很容易地找到理解这种现象的钥匙”。[7]其实,自明代中叶西方文化随着利玛窦等传教士传入,就有了中学和西学、传统文化与文化发展的关系的争论。20世纪二三十年代,人们在对待古代文化态度方面的矛盾和分歧,与今天国学热中的种种争议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今天关于中学和西学的关系问题,以及国学研究中的许多问题,在历史上,是一个“老问题”,前贤大多都曾探索和思考过。

我们应当看到,国学思潮问题,或者中学和西学的关系问题,绝不仅仅是学术问题,而是和国家、民族、政治、教育、文化都密切关联的社会问题。因此从更长的历史时段、更宽广的社会视角审视传统文化与当代文化、中西文化关系问题,或许会有更多发现。无论是专业学者,还是业余爱好者,在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传统文化的研究方法等诸多问题上,都可以从历史中获得启发。对于专业研究者来说,以史为鉴,可以在日益喧嚣的文化环境中保持一份理性和从容,以历史的睿智穿透现实的迷雾;对于爱好者来说,深入历史,可以得到更全方位的视角,不至于在现实的种种言论中迷失方向。

在本论题中,“中学”或“国学”,显然不单指一般意义上的“国故学”或“国粹”,不只局限于“传统学术”,而是指传统文化所承载的思想;而“西学”也不仅指西方的科学技术,而是指包括西方科学技术在内的西方的文化、思想、制度等多方面的内容,尤其关注对中国文化思想产生直接影响的相关内容。西方学术对中国学术的影响,学界研究较为深入,尤以中山大学桑兵教授和四川大学罗志田教授为著。本文着眼于观察西方文化进入中国之时,中国以一种什么样的文化心态来面对,学人各有何种感想和言行,中国文化发展的格局和走向又有何变化。从时间上来说,本文以“清末民初”为界限,但为了说明问题,展示发展轮廓,在论述有些问题时上下有所延伸。

【注释】

[1]袁伟时:《评〈甲申文化宣言〉》,载《南方都市报》,2004年9月21日。

[2]王晓渔:《正确的废话和一无所有》,载《南方都市报》,2004年9月14日。

[3]顾乃忠:《评〈甲申文化宣言〉的学理基础》,载《南京大学学报》,2006年第1期;《再评〈甲申文化宣言〉的学理基础》,载《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06年第4期。

[4]纪宝成:《重估国学的价值》,载《南方周末》,2005年5月26日;《接续文脉重振国学》,载《人民日报》,2005年5月27日;《重振国学》,载《新京报》,2005年6月1日;《关于振兴国学的思考》,载《光明日报》,2005年6月7日。

[5]袁伟时:《评纪宝成校长“重振国学”论》,载《新京报》,2005年6月16日。

[6]《王道政治是当今中国政治的发展方向》,载《新原道》(第3辑),2005年1月。在该文中,蒋庆指出,“政治儒学”的最高理想是推行“王道政治”,“王道政治”的制度安排是实行“议会制下的三院制”:议会是国家最高权力机关,行政系统由议会产生并对议会负责;在王道政治的“三重合法性”理论指导下,议会实行“三院制”:“通儒院”代表“超越神圣合法性”,“庶民院”代表“人心民意合法性”,“国体院”代表“历史文化合法性”。

[7]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1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