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学“会通”论:维新派政治变革的思想基础

第一节 中西学“会通”论:维新派政治变革的思想基础

在西方列强的虎视眈眈之下,国人或主动或被动地学习和接受着西方科技、军事、文化等多方面的影响。制洋器、兴洋务成了增强军事力量、增长国家实力、提高国家地位的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从历史事实来看,它没有发挥出想象中的那种巨大功效。

郑观应于光绪十八年(1892)在为《盛世危言》初刻所作的自序进行了深刻反思:“六十年来,万国通商,中外汲汲,然言维新,言守旧,言洋务,言海防,或是古而非今,或逐末而亡本,求其洞见本原、深明大略者有几人哉?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此言虽小,可以喻大。应虽不敏,幼猎书史,长业贸迁,愤彼族之要求,惜中朝之失策。于是学西文,涉重洋,日与彼都人士交接,察其习尚,访其政教,考其风俗利病得失盛衰之由。乃知其治乱之源,富强之本,不尽在船坚炮利,而在议院上下同心,教养得法。兴学校,广书院,重技艺,别考课,使人尽其才。讲农学,利水道,化瘠土为良田,使地尽其利。造铁路,设电线,薄税敛,保商务,使物畅其流。凡司其事者,必素精其事:为文官者必出自仕学院,为武官者必出自武学堂;有升迁而无更调,各擅所长,名副其实。与我国取士之法不同。善夫张靖达公云:西人立国具有本末,虽礼乐教化远逊中华,然其驯致富强亦具有体用。育才于学堂,论政于议院,君民一体,上下同心,务实而戒虚,谋定而后动,此其体也。轮船火炮,洋枪水雷,铁路电线,此其用也。中国遗其体而求其用,无论竭蹶步趋,常不相及。就令铁舰成行,铁路四达,果足恃欤!然我国深仁厚泽,初定制度尽善尽美,不知今日海禁大开,势同列国,风气一变,以至于此。《易》曰: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年来当道讲求洋务,亦尝造枪炮,设电线,建铁路,开矿、织布以起而应之矣。惟所用机器,所聘工师,皆来自外洋,上下因循,不知通变。德相卑士麦谓我国只知选购船炮,不重艺学,不兴商务,尚未知富强之本,非虚言也。”[1]郑氏批评那些如枪炮,设电线,建铁路,开矿、织布等单纯器物上的变革,虽“皆来自外洋”,但并不是“富强之本”。比洋务更重要的是,“融会中西之学,贯通中西之理”。[2]简言之,就是要做到“会通”。

1898年6月30日,由康有为授意,梁启超为山东道监察御史宋伯鲁所草拟《奏请经济岁举归并正科并各省岁科试迅即改试策论折》,也发挥了“会通”的见解:“臣窃维中国人才衰弱之由,皆缘中西两学不能会通之故。故由科举出身者,于西学辄无所闻知;由学堂出身者,于中学亦茫然不解。夫中学体也,西学用也。无体不立,无用不行,二者相需,缺一不可。今世之学者,非偏于此即偏于彼,徒相水火,难成通才。推原其故,殆颇由取士之法歧而二之也……泯中西之界,化新旧之门户,庶体用并举,人多通才。”[3]关于此折,《康南海自编年谱》记云:“令卓如(梁启超)草一折,交宋芝栋(伯鲁)上之,奉旨允行。于是岁科试均废八股而改策论矣。”[4]于此可知,此折虽由梁启超起草,然系康有为授意,反映了康有为的观点。

1896年9月,梁启超在《时务报》上发表《学校总论》一文,提出了“达于中外之故”的要求。10月,发表《西学书目表后序》,又明确指出:“要之,舍西学而言中学者,其中学必为无用;舍中学而言西学者,其西学必为无本。无用无本,皆不足以治天下。”次年8月,发表《学校余论》一文,进一步申述自己的观点:“自古未有不通他国之学,而能通本国之学者;亦未有不通本国之学,而能通他国之学者。”为学者应“讲求古今中外治天下之道,深知其意”。“故今日储人才,必以通习六经经世之义,历代掌故之迹,知其所以然之故,而参合之于西政,以求致用者为第一等。”[5]他在这里所说“达于中外之故”、中学与西学“参合”,以及反对“无用无本”,都有要求“会通”之意。

与此同时,梁启超代总理衙门起草《筹议京师大学堂章程》,更全面地阐述了他的中学与西学“会通”的思想。他自称:“乃略取日本学规,参以本国情形,草定规则八十余条。”[6]即指此而言。他在《总论》中先提出“会通”的原则:“采西人之意,行中国之法;采西人之法,行中国之意。”继在《章程》第二章《学堂功课例》中写道:“近年各省所设学堂,虽名为中西兼习,实则有西而无中,且有西文而无西学,盖由两者之学未能贯通……考东西各国,无论何等学校,断未有尽舍本国之学而能讲他国之学者,亦未有绝不通本国之学而能通他国之学者。中国学人之大弊,治中学者则绝口不言西学,治西学者亦绝口不言中学。此两学所以终不能合,徒互相诟病,若水火不相入也。夫中学体也,西学用也,二者相需,缺一不可。体用不备,安能成才?”梁启超虽也以“中体西用”为是,但主张中学与西学“贯通”和“能合”。所以,他强调“力矫流弊”,并坚持“中西并重,观其会通,无得偏废”[7]的教学方针。

梁启超起草《筹议京师大学堂章程》是在《奏请经济岁举归并正科并各省岁科试迅即改试策论折》之后,也就是说,中西两学“会通”并非梁启超的独创,而是康、梁二人共同的见解。

经康、梁等人的大力宣扬,“会通”论渐为国人所熟悉。维新派主张中西两学“会通”,其主要目的是要为他们所推行的资本主义改革寻找一条通行的途径。康有为在《请告天祖誓群臣以变法定国是折》中便透露了这种意思:“知时变之宜民,观会通而行礼,审得失成败之故,决维新更始之谋。”中西两学的“会通”,必然要扩大到中西政教的“会通”。他多次上折建议“上师尧、舜、三代,外采东西强国,立行宪法”,“上继尧、舜,轶驾欧、日”[8],都反映了维新派主张中西政教“会通”的思想。因此,可以这样说,中西文化“会通论”是维新派推行政治革新的思想基础。

我们知道,就在戊戌维新运动发展到高潮之际,洋务派健将张之洞就“中体西用”问题发表了自己的见解,撰写了著名的《劝学篇》,总结和重申了著名的“中体西用”论。这和维新派的“会通”论是相互呼应的吗?张之洞将《劝学篇》分为内外篇,“内篇务本,以正人心;外篇务通,以开风气”。他对“中体西用”的解释是:“中学为内学,西学为外学;中学治身心,西学应世事。”又称:“新旧兼学……旧学为体,新学为用,不使偏废。”[9]在他看来,中西政教判然有别,不能相通。对于中国来说,只能“择西学之可以补吾阙者用之,西政之可以起吾疾者取之”。[10]可见,张之洞的“中体西用”论,是一种“补救”之论,与“会通”还有一定的差距。张之洞曾在《弟子记》中追述《劝学篇》的写作目的说:“自乙未后,外患日亟,而士大夫顽固日深。戊戌春,佥壬伺隙,邪说遂张,乃作《劝学篇》上、下卷以辟之。”[11]所谓“佥壬”,指的就是康有为等维新派。在这里,张之洞表明了他的政治态度,既反对封建顽固派,又反对资产阶级维新派,但他的主要矛头所向还是后者。他指责维新派“于泰西政治、学术、风俗之善者懵然不知,知亦不学,独援其秕政敝俗,欲尽弃吾教吾政以从之……有公然创废三纲之议者,其意欲举世放恣黩乱而后快,怵心骇耳无过于斯!”针对维新派倡导变法之举,提出了一条变与不变的原则:“夫不可变者,伦纪也,非法制也;圣道也,非器械也;心术也,非工艺也。”“若守此不失,虽孔、孟复生,岂有议变法之非者?”[12]就是说,他所要求的变法是必须恪守洋务派的变法原则。显然,他的“中体西用”说并不是维新派“会通”论的一种呼应,恰恰相反,他以自己的“补救”论来对抗维新派的“会通”论。

张之洞的激烈反对,正说明了维新派高举的“会通”旗帜与此前洋务派对待中西文化的态度有巨大的差别。对于洋务派学习西方科技,大兴洋务,大量制造洋器,康、梁等人虽不完全反对,但他们认为这并没有抓到问题的要害,不能解决问题的根本,更不能挽救中国于危亡。他们所说的中西文化的“会通”,更多的是向西方文化学习,这种学习绝不同于洋器的再造那么简单。而就康、梁来说,他们着眼于“会通”二字,希望中西学的交汇和融合。康有为在《敬谢天恩并统筹全局折》中说:“今天下言变者,曰铁路、曰矿物、曰学堂、曰商务,非不然也。然若是者,变事而已,非变法也。”梁启超也持同样的看法:“中国自同治后,所谓变法者,若练兵也,开矿也,通商也,交涉之有总署使馆也,皆畴昔人所谓改革者也。”他认为这种改革,“不变其本,不易其俗,不定其规模,不筹其全局,而依然若前此之支支节节以变之……则于中国之弱亡之稍有救乎?吾知其必不能也”。[13]梁启超认为西方学说值得我们借鉴,“须将世界学说为无限制的尽量输入”,主张通过东西文明的“结婚”,来“为我家育宁馨儿以亢我宗”。为此,康、梁等人还曾上书建议改革科举考试,以培养能贯通中西的人才,他说:“夫中学,体也;西学,用也。无体不行,无用不行,二者相需,缺一不可。……泯中西之界限,化新旧之门户,庶体用并举,人多通才。”[14]

维新派另一位代表人物谭嗣同以王夫之的“道不离器”为论据,对洋务派只顾“器”而不管“道”的做法进行了批判:“窃疑今人之所谓道,不依于器,特遁于空虚而已矣。故衡阳王子有‘道不离器’之说,曰:‘无其器则无其道,无弓矢则无射之道,无车马则无御之道,洪荒无揖让之道,唐虞无吊伐之道,汉唐无今日之道,则今日无他年之道者多矣。’又曰:‘道之可有而且无者多矣,故无其器则无其道。’诚然是言也。信如此言,则道必依于器而有实用,果非空漠无物之中有所谓道矣。故道,用也;器,体也。体立用行,器存而道不亡。……故变法者,器既变矣,道之且无者不能终无,道可有者自须亟有也。”[15]也就是说,他认单单学习西方的“器”是不够的,还要学习“器”之后的“道”。对于传统的“夷夏之辨”,他反问道:“中国今日之人心风俗,政治制度,无一可比数于夷狄,何尝有一毫所谓夏者?即求列于夷狄,犹不可得,乃云变夷乎?”[16]基于这样的思路,“用夏变夷”的古训,就应改为“以夷变夏”了。[17]

与康、梁二人相比,谭嗣同的说法,稍显激烈。谭嗣同认为当时的中国无一可与“夷狄”相比,要“以夷变夏”,但其实质内容,不过是对历史上的“用夏变夷”或“中体西用”等说法的强烈不满,希望人们能关注到“洋器”背后的政治制度、社会形态、法制思想等多方面内容。要想中西文化真正“会通”,就必须关注上述多方面的内容,在这些方面也进行彻底变革,这也正是维新派变法的理论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