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的“整理国故”思想及其重要意义

第二节 胡适的“整理国故”思想及其重要意义

1919年,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浪潮高涨的一年。国内吏治腐败、中国在巴黎“和平会议”外交失利,引发了声势浩大的“五四”青年学生运动,中华民族的危机感由此进一步加深。在学术界,西方文化的传播正如火如荼,“新思潮”“新文化”取得了摧枯拉朽般的巨大胜利。处于书斋的学者也不得不开始反思:在国家民族处于如此危难之际,对于本国历史文化的研究,究竟有没有价值?如果说是有价值的话,研究是否还应当按照旧有的方法继续进行?我们的学术研究又如何在世界学术中占有自己的位置?就在这一年的年底,作为新文化运动的领袖,胡适发表了《新思潮的意义》,提出了“整理国故”的问题,并系统阐述了自己的学术主张。

在《新思潮的意义》中,胡适指出,所谓“新思潮”,其“根本意义只是一种新态度,这种新态度可叫作‘评判的态度’,也就是尼采所说的‘重新估定一切价值’八个字”。举例来说,“孔教的讨论只是要重新估定孔教的价值。文学的评论只是要重新估定旧文学的价值。贞操的讨论只是要重新估定贞操的道德在现代社会的价值。旧戏的评论只是要重新估定旧戏在今日文学上的价值。礼教的讨论只是要重新估定古代的纲常礼教在今日还有什么价值。女子的问题只是要重新估定女子在社会上的价值。政府与无政府的讨论,财产私有与公有的讨论,也只是要重新估定政府与财产等等制度在今日社会的价值”。以“评判的态度”为基础,胡适对于过去的“新思潮”思想进行了补充和完善,“新思潮的精神是一种评判的态度。新思潮的手段是研究问题与输入学理。……新思潮对于旧文化的态度,在消极一方面是反对盲从,是反对调和;在积极一方面,是用科学的方法来做整理的工夫。新思潮的唯一目的是什么呢?是再造文明”。简言之,就是胡适在文章的题目之下单独列出的四个重要词语:“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21]

《新思潮的意义》是针对整个社会思想来说,因此,“注重研究人生社会的切要问题”。以研究问题为出发点,介绍西洋的新思想,新学术,新文学,新信仰(输入学理),以便建设新的文化(再造文明)。对于旧有的学术思想,胡适仍然是以“评判的态度”为基础,但“积极的只有一个主张,——就是‘整理国故’”,也就是“用评判的态度,科学的精神,去做一番整理国故的工夫”。由于胡适将“整理国故”与“研究问题”“输入学理”“再造文明”同列为新思潮运动的四大纲领之一,故对于“整理国故”思想的传播和日后“整理国故”实践的全面展开,起到了引领和助推作用。

对于“整理国故”,胡适是这样解释的:“整理就是从乱七八糟里面寻出一个条理脉络来;从无头无脑里面寻出一个前因后果来;从胡说谬解里面寻出一个真意义来;从武断迷信里面寻出一个真价值来。为什么要整理呢?因为古代的学术思想向来没有条理,没有头绪,没有系统,故第一步是条理系统的整理。因为前人研究古书,很少有历史进化的眼光的,故从来不讲究一种学术的渊源,一种思想的前因后果,所以第二步是要寻出每种学术思想怎样发生,发生之后有什么影响效果。因为前人读古书,除极少数学者以外,大都是以讹传讹的谬说——如太极图,爻辰,先天图,卦气……之类——故第三步是要用科学的方法,作精确的考证,把古人的意义弄得明白清楚。因为前人对于古代的学术思想,有种种武断的成见,有种种可笑的迷信——如骂杨朱墨翟为禽兽,却尊孔丘为德配天地、道冠古今!——故第四步是综合前三步的研究,各家都还他一个本来真面目,各家都还他一个真价值。这叫作‘整理国故’。”[22]

胡适之所以在谈论新思潮的意义这一问题时,专门论及如何对待旧文化的问题,提出“整理国故”的主张,是有一定的历史背景的。

自《新青年》创刊始,陈独秀、胡适等人一直在大力鼓吹新思想、新文化、新文学,并在以北京大学为中心的青年学生中产生了重要影响,北京大学青年学生傅斯年、罗家伦于1919年1月创办了《新潮》月刊,胡适担任该刊顾问。而在同年1月26日,傅斯年同班同学薛祥绥、张煊、罗培常等,推刘师培为首,也创建了《国故》月刊社(同年3月创刊号出版),“以昌明中国固有学术为宗旨”,其旨要与《新青年》《新潮》完全相背。5月,《新潮》发表了毛子水的《国故和科学的精神》,针对《国故》月刊,对“研究国故”的种种问题,进行了比较全面的讨论。毛子水将“欧化”和“国故”对举论之,认为前者是“正在生长的东西”,是“有系统的学术”;后者却是“过去的已死的东西”,是“杂乱无章的零碎智识”,因此“国故”在今日世界学术上是“占不了什么重要的位置的”。之所以还要研究“国故”,毛子水的提出的最重要的理由是,中国犹如一个得奇病而死的人,虽无用处,但加以解剖(研究),得知发病的原因(导致学术思想和民族不发达的缘故),就可知道如何去救他。他还指出,研究国故,必须要有“科学的精神”,将“国故学”看作“现在科学的一种”。对于“近来研究国故的人”,毛子水讥讽他们“多不知道国故的性质,亦没有科学的精神”,只是在“抱残守缺”。他认为像《国粹学报》和《国故》这一类杂志,虽然“用意皆很好”,但里面刊登的文章,“有许多似乎缺点科学的精神”。[23]在毛子水的这篇文章之后,主编傅斯年加了篇“附识”,陈述了他的看法。他肯定毛子水的观点,认为研究国故“必须用科学的主张和方法”,他还提出,“研究国故”和“输入新知”这两件事情,其“范围、分量需要是一和百的比例”。傅斯年还根据研究态度与手段的不同,将“研究国故”分为“整理国故”和“追摹国故”两种:“研究国故有两种手段,一、整理国故;二、追摹国故。由前一说,是我所最佩服的:把我中已往的学术、政治、社会等等做材料,研究出些有系统的事物来,不特有益于中国学问界,或者有补于‘世界的’科学……至于追摹国故……真所谓‘其愚不可及’了。”[24]

傅斯年所说的“整理国故”和毛子水所说“研究国故”,意义并无太大差异。傅斯年之所以在文后加上《附识》,只是为了更加强调在研究国学时要用“科学的主义和方法”,这也正是“整理国故”最重要的涵义。

毛子水《国故和科学的精神》一文发表后,即引起《国故》阵营的强烈不满。《国故》月刊重要成员张煊马上撰写《驳〈新潮〉〈国故和科学的精神〉篇》,对毛子水进行驳斥,表达了对毛子水轻视“国故”的不满,认为他的看法“偏而不当”。[25]针对张煊的驳斥,毛子水再撰《驳〈新潮〉〈国故和科学的精神〉篇订误》反驳张煊,并再次重申其主要观点。[26]

傅斯年和毛子水等青年学生大力鼓吹的用“科学的主义和方法”整理国故,背后显然有胡适的影响。事实上,在当时的北京大学,已有不少学者对这一问题也阐述过相同的看法。如校长蔡元培先生,在1918年年底为《北京大学月刊》写发刊词时,就提出:“研究也者,非徒输入欧化,而必于欧化之中为更进之发明;非徒保存国粹,而必以科学方法,揭国粹之真相。”[27]蔡元培“以科学方法,揭国粹之真相”,与胡适等人“整理国粹”思想皆为相合,但蔡元培作为北大校长,在《北京大学月刊》创刊号上明确表达这一主张,为日后胡适等人喊出“整理国故”的口号创造了良好的舆论条件。此后,北大史学系教授朱希祖也表达过相同的观点,他于1919年3月在《北大月刊》上发表了《整理中国最古书籍之方法论》一文,说:“我们现在讲学问,把古今书籍平等看待,也不是古非今,也不尊今薄古:用治生物学、社会学的方法来治学问。换一句话讲,就是用科学的方法来治学问。”他还进一步指出,对于中国古书,我们应当“用科学的方法,立于客观地位整理整理,拿来与外国的学问比较比较”。[28]虽未直接提出“整理国故”,但与胡适、毛子水、傅斯年等人的意思十分相近。

胡适于1919年年底所发表的《新思潮的意义》,明确提出“整理国故”的口号,在一定程度上总结了《新潮》社和《国故》社的论争,既是对《国故》“昌明国粹”主张的批评,也是对毛子水和傅斯年等人的一种肯定。更重要的意义在于,“整理国故”的口号一提出,得到了许多学者的响应。在思想上,以“批判的态度”“科学的精神”,对“国故”做一番“系统的整理”,成为一种主流;在实践上,全国多个高校组建相关机构,办国学刊物,学者以高度的热情投身国学研究,研究传统文化成为一种热潮。

胡适“整理国故”的思想,其内涵相当丰富。如果在近代学术转型的视野中来看,胡适所倡导的整理国故思想,至少在以下几个方面有着相当重要的学术史意义:

第一,胡适“整理国故”的思想,充分肯定了传统文化自身的价值。在《新潮》社和《国故》社的论争中,伴随着新潮派的胜利和对国故派的冷嘲热讽,出现了对“国故”的轻视。如毛子水就表示:“就世界所有的学术看起来,比国故有用的有许多,比国故更要紧的亦有许多,……我们青年学者,自然应以拼命研究现在的科学为最要紧的事情。”[29]但胡适不同意这种看法,他给毛子水写信明确表示:“现在整理国故的必要,实在很多。我们应该尽力指导‘国故家’用科学的研究方法去做国故的研究。”[30]1923年1月,《国学季刊》创刊,胡适作为编辑部主任,撰写《国学季刊发刊宣言》,对“整理国故”思想进行了更为系统和细致的阐述。其中,就明确表示了对国学前途的乐观:“我们平心静气的观察这三百年的古学发达史,再观察眼前国内和国外的学者研究中国学术的现状,我们不但不抱悲观,并且不抱无穷的乐观。我们深信,国学的将来,定能远胜国学的过去;过去的成绩虽然未可厚非,但将来的成绩一定还要更好无数倍。”在这样的思想感召下,国故不再被看成“无用”的东西,整理国故成为学术事业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西化思潮下,整理国故同样重要,只是变成了“用科学的研究方法去做国故的研究”而已。

第二,胡适“整理国故”的思想,改变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胡适描述这样的古学研究局面:“有些人还以为孔教可以完全代表中国的古文化;所以他们至今还梦想孔教的复兴;甚至于有人竟想抄袭基督教的制度来光复孔教。有些人还以为古文古诗的保存就是古学的保存了;……至于那些静坐扶乩,逃向迷信里去自寻安慰的,更不用说了。”在《新思潮的意义》里,胡适已经表明要“用评判的态度,科学的精神,去做一番整理国故的工夫”。在《〈国学季刊〉发刊宣言》中,胡适再次强调:“国学在我们的心眼里,是‘国故学’的缩写。中国一切过去的文化历史,都是我们的‘国故’;研究这一切过去的历史文化的学问,就是‘国故学’,省称为‘国学’。‘国故’这个名词,最为妥当;因为他是一个中立的名词,不含褒贬的意义。‘国故’包含‘国粹’;但又包含‘国渣’。我们若不了解‘国渣’,如何懂得‘国粹’?”[31]这就是以科学的、客观的态度对待传统历史文化。这种客观的态度,既可以减少文化民族主义在研究实践中带来的干扰,又建立了西方科学精神引入的思想基础。

第三,胡适“整理国故”的思想,开启了传统文化研究的新路向。胡适总结了清代三百年学术的成就,认为这三百年的成绩表现在“整理古书”“发现古书”“发现古物”等三个方面,但他认为“这三百年的古学研究,在今日估计起来,实在还有许多缺点”。那就是,“研究范围太狭窄了”,“太注重功力而忽略了理解”,“缺乏参考比较的材料”。他觉得,要想提倡古学的研究,有三个方向要去努力,“第一,用历史的眼光来扩大国学研究的范围。第二,用系统的整理来部勒国学研究的材料。第三,用比较的研究来帮助国学的材料的整理与解释”。[32]在研究方法上,胡适对于清儒的朴学方法是相当推崇的。他在《北京大学月刊》上连载一篇长文《清代汉学家的科学方法》(后来题目改作《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说明清代汉学家的研究是“有条理的系统,故成一种科学”,他说:“浅学的人只觉得汉学家斤斤的争辩一字两字的校勘,以为‘支离破碎’,毫无趣味。其实汉学家的工夫,无论如何琐碎,却有一点不琐碎的元素,就是那点科学的精神。”他甚至把清代朴学称为“科学”。他将清儒的方法概括为“(1)大胆的假设,(2)小心的求证”。[33]他还说:“清代的‘汉学家’……用的方法无形之中都暗合科学的方法……这还是‘不自觉的’(unconscious)科学方法,已能有这样的成绩了。我们若能用自觉的科学方法加上许多防弊的法子,用来研究国故,将来的成绩一定更大了。”[34]也就是说,胡适对清儒的推崇,是因为其符合科学的理念和方法而已。与其说他是在推崇清儒,不如说是对“科学方法”的推崇。正是由于胡适的推崇,“用科学的方法整理国故”成了一句越来越为人所熟知的学术新口号。这一学术口号,不仅直接影响了当时的传统文化研究,而且引领了近代以来的学术转型的方向。

在胡适的整理国故思想的影响下,自1922年北京大学成立文科研究所国学门之后,清华大学、厦门大学、燕京大学、齐鲁大学、东南大学等相继组建国学研究所或国学院,还有不少的大学成立了国学系和国学专修科,还有的地方开办了专门的国学专修馆或国学专修学校。从名教授到普通学生,无不以研究、谈论国故为时髦,“整理国故”运动在大江南北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

正是以胡适为主要代表的学者在传统文化研究中引入科学精神,开创了传统学术研究的新天地。在传统历史文化研究领域,理性思辨代替了直觉体悟,进化论代替了循环论,革命和新变代替了因循守旧,科学实证代替了主观判断,逻辑分析代替了经验推论。研究路径和方法上的根本性变化,使中国学术研究走上了新的道路,出现了全新的面貌。回顾中国近百年的学术史,这样的影响已经持续近百年,而且还将继续,影响之深远,可能是胡适等前贤们也未曾料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