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国故与国粹
第一节 国学、国故与国粹
上古典籍所载“国学”,乃指“太学”,即国家所办学校。如《周礼·春官·乐师》所载“乐师掌国学之政,以教国子小舞”,《礼记·学记》也有“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之说,均指此意。这与现代意义的“国学”概念截然不同。
现代意义的“国学”概念究竟何时出现,较难考定。有文献可考的,是在1902年秋,梁启超曾致信好友黄遵宪,拟邀请黄参与创办《国学报》,“谓养成国民,当以保国粹为主义,取旧学磨洗而光大之”。[1]事虽不成,但揣摩梁的本意,是希望弘扬中国传统文化,借传统文化来提高国民素养。这里的国学实际上就是其所说的“旧学”。梁于同年所撰《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更是表达了这一构想:“近顷悲观者流,见新学小生之吐弃国学,惧国学之从此而消灭。吾不此之惧也。但使外学之输入者果昌,则其间接之影响,必使吾国学别添活气,吾敢断言也。但今日欲使外学之真精神普及于祖国,则当转输之任者,必邃于国学,然后能收其效。……此吾所以汲汲欲以国学为我青年劝也。”[2]1903年2月,《新民丛报》刊登《游学生与国学》,呼吁在会馆内设立“国学图书馆”,以满足留学生研究国学之需要。[3]1904年3月,邓实也在《政艺通报》上发表了《国学保存论》,[4]并于1905年初在上海创立以“研究国学,保存国粹”为宗旨的国学保存会,办有会刊《国粹学报》。1906年,章太炎在东京先后发起“国学讲习会”和“国学振兴社”,并为国内的《国粹学报》撰文。正如曹聚仁回顾这段历史时所说:“‘国学’这一名词,并不是古已有之的。乃是19世纪西学东渐以后,有些士大夫只怕‘国粹’给欧风美雨吹掉了,乃要紧紧的保存起来,称之为‘国学’,到了20世纪初,他们就在那儿提倡‘国学’了。”[5]
以上各家所说的国学,均是一种笼而统之的说法,以“国学”来概称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其实,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无论是在清末还是民初,薪火绵延,未曾中断。然而,在“五四”运动前后,经蔡元培、胡适等人的倡导,“国学”(或“国故学”)则作为一种专有名词,被赋予了新的涵义。
1918年11月,蔡元培在为《北京大学月刊》(1919年1月创刊)写发刊词时,就提出:“必以科学方法,揭国粹之真相。”[6]1919年5月,《新潮》月刊发表了毛子水的《国故和科学的精神》一文,[7]表示应该“用科学的精神去选择材料”,“用科学的精神去研究国故”,国故学可看作是“现在科学的一种”。[8]傅斯年则以《新潮》主编的身份在文章后加了一篇《附识》,对毛子水的看法表示赞同,声称最佩服的研究国故的手段是“把我中国已往的学术、政治、社会等等,做材料研究出些有系统的事物来,不特有益于中国学问界,或者有补于‘世界的’科学”。[9]同年12月,胡适在《新青年》第7卷发表了《新思潮的意义》,提出所谓“新思潮”,就是要有“评判的态度”,以“重新估定一切价值”,要“研究问题,输入学理”;对于中国旧有的学术思想,同样“要用评判的态度,科学的精神,去做一番整理国故的工夫”,即“整理国故,再造文明”。[10]不难看出,在他们的言论中,“国学”的内涵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它不再只作为中国古代的思想文化的代称,而是已经与五四时期所崇尚的“赛先生”结缘。在他们的倡导下,“国学”可能不只是作为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代称,也不只用于指一门独立的学问,更可能是一种有着全新学术方法的学科。
1921年11月,北京大学评议会通过《北大研究所组织大纲提案》,计划设立一个研究所,作为“研究专门学术之所”,[11]计划在研究所下分设国学、外国文学、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四门。“国学”一门进展最快,于1922年1月率先成立。此举宣告“国学”和外国文学、社会科学、自然科学等学科门类一样,正式成为大学学术研究中的一种重要学科种类。
北大国学门于1923年1月创办《国学季刊》,这份颇具分量的学术刊物由胡适执笔撰写《发刊宣言》,正式系统地向学界阐明关于“国学”的新的学术理念。在《发刊宣言》中,胡适严肃认真地对“国学”进行了定义:“‘国学’在我们的心眼里,只是‘国故学’的所写。中国的一切过去的文化历史,都是我们的‘国故’;研究这一过去的历史文化的学问,就是‘国故学’,省称为‘国学’。”[12]他提出国学研究的三个方向:“第一,用历史的眼光来扩大国学研究的范围;第二,用系统的整理来部勒国学研究的材料;第三,用比较的研究来帮助国学的材料的整理与解释。”[13]这与他在四年前所申述的“用评判的态度,科学的精神,去做一番整理国故的工夫”[14]一脉相承。以北京大学设立国学门为标志,“国学”正式成为了大学里的一种学术种类。
“国故”一词,原指国家遭受的凶、丧、战争等重大变故。《礼记·文王世子》载:“凡释奠者,必有合也。有国故则否。”清代学者孙希旦《礼记集解》也引刘敞曰:“有国故者,谓凶、札、师旅也。”而到了晚清,“国故”有了新的涵义,一是指“朝掌(章)国故”,用来专指典章制度。如魏源便揭露科举制度禁锢天下之智慧,“试文衡,试言职,试枢密,无非衡书艺之工敏,声律骈偶之巧丽,罔知朝章国故为何物”,从而主张“欲综核名实,在士大夫舍楷书帖括,而讨朝章、讨国故始”。[15]章太炎1903年身陷西牢所作《癸卯口中漫笔》中说:“国故民纪,绝于余手,是则余之罪也。”以及在《与孙仲容书》中说:“方今国故衰微,大雅不作,文武在人,实惟先生是赖。”[16]其所说“国故”,仍可理解为“典章制度”。
然而,章太炎1910年所著《国故论衡》一书,内容分列为小学、文学、诸子学,则“国故”即是指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些主要方面的内容。藉着章太炎的声望及《国故论衡》一书的影响,“国故”一词很快就被人们所广为接受,近代意义上的“国故”之义也由此奠定。如钱玄同在1910年便有感于“欧学东渐,济济多士,悉舍国故而新是趋”,遂在《教育今语杂志》章程上标明:“本杂志以保存国故,振兴学艺,提倡平民普及教育为宗旨。”[17]胡适1921年7月在南京高师暑期学校演讲说道:“自从章太炎著了一本《国故论衡》之后,这‘国故’的名词于是成立。”[18]此后,1924年1月在东南大学国学研究班演讲时,胡适又说:“‘国故’这两个字,是章太炎先生提出,比从前用的‘国粹’好多了;其意义,即中国过去的历史、文化史,包括一切。”[19]
如此一来,“国故”也用于泛指中国旧有的学术文化。那么,它与近代人们所说“国学”有什么区别?其实,章太炎在近代的“国学”概念已被普遍接受的情况下,另外又提出“国故”一词,却别具一番深意。章氏所用的“国故”一词,除具有“国学”的内涵和外延之外,还蕴含了一层“继绝存故”的言外之意。他在致吴承仕函中就说:“仆辈生于今世,独欲任持国学,……今之诡言致用者,……其贪鄙无耻,大言鲜验,且欲残摧国故。”[20]其间就流露出对传统文化遭到遗弃、濒临灭失的深深忧虑和不安。上文所述章氏之言“国故民纪,绝于余手,是则余之罪也”等,更是表现出了这种强烈的忧患意识与拯救意识。
至于“国粹”一语,究其思想渊源,是来自于日本。[21]正如晚清国粹派代表人物黄节在《国粹学社发起辞》中所说:“国粹,日本之名辞也。吾国言之,其名辞已非国粹也。”[22]所见最早使用这个词语的是梁启超,他于1901年9月所著《中国史叙论》中提到:“中国民族固守国粹之性质,欲强使改用耶稣纪年,终属空言耳。”[23]1902年4月,梁启超致书康有为,再次提到“国粹”问题:“……日本当明治初元,亦以破坏为事,至近年然后保存国粹之议起。国粹说在今日固大善,然使二十年前而昌之,则民智终不可得而开而已。”[24]
而较早对“国粹”进行专门解释的,则是黄节。他于1902年撰写了《国粹保存主义》:“夫国粹者,国家特别之精神也。昔者日本维新,欧化主义浩浩滔天,乃于万流澎湃之中,忽焉而生一大反动力焉,则国粹保存主义是也。……夫粹者,人人之所欲也。我不保存之,则人将攘夺之;还以我之粹,而攻我之不粹,则国不成其为国矣。险哉!”[25]“国粹”在这里更多的是强调思想精神方面。当时的另一位学者许守微,也曾下过一个定义,曰:“国粹者,一国精神之所寄也,其为学,本之历史,因乎政俗,齐乎人心所同,而实为立国之根本源泉也。”[26]其表述与黄节所说相近,以“国粹”指代与民族精神相联系的那些文化因素。
1905年在上海创刊的《国粹学报》,以“发明国学,保存国粹”为宗旨。编辑者邓实、章太炎、刘师培、陈去病、黄节、马叙伦等学者既是编辑者,又是主要撰稿人。以这批学者为中心,以《国粹学报》为主要阵地,形成了影响深远的“国粹派”。“国粹派”所指“国粹”,既指传统学术,又指华夏民族精神传统,“以复古来讲革命,灌输民族思想”。[27]如章太炎认为国粹主要包括语言文字、典章制度和人物事迹三项:在文字语言的研究方面,他以为“董理方言,令民葆爱旧贯,无忘故常,国虽零落必有与立”;在典章制度方面,他认为“文章之雅驯,制度之明察,人物之高量,诵之令人感慕无已”;在人物事迹方面,他认为周秦诸子“趣以张皇幽眇,明效物情,民德所以振起,国性所以高尚”。[28]
不光是民间讲“保存国粹”,政府也有所动作。光绪二十九年(1903)十一月颁布的《学务政纲》,强调重视经书,认为“外国学堂最得保存国粹,此即保存国粹之一大端”。[29]清廷大臣奏章,也常见“首以经学根柢为重”,“盖于保存国粹,尤为竞竞”之语。[30]就这样,“国粹”成为一种习语,“保存国粹”成为当时社会的一种普遍共识。“中国之号称识者,动则称国粹,或曰发挥国粹。环海内外,新刊之报章书籍,或曰保存国粹,或曰发挥国粹,甚者则曰国粹之不讲则中国其真不可救药。”[31]
在这一时期,提到“国粹”和“保存国粹”,实际上总还是与民族精神的传承和发扬相联系着的。至于后来胡适所说:“若要知道什么是国粹,什么是国渣,先须要用评判的态度,科学的精神,去做一番整理国故的工夫。”则是纯学术层面的事情了。从民族精神的载体到纯学术研究对象,既是一种观念的转变,更是一种社会思潮的转向。其间的巨大差异以及变化的深层原因,均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后文再来详述,此暂不赘。而许地山于1945年所撰写的《国粹与国学》,把有没有功用和国粹联系起来,侧重物化的文明形态方面,将书画、雕刻、丝织品、纸、筷子、豆腐等看作国粹,[32]其意义与晚清“国粹派”离得更远,且时间跨度较大,姑且暂时存而不论。
虽然深究起来,“国粹”“国故”“国学”在内涵上并非完全一致,但是,在20世纪初期,除了少数学者曾就这些名词术语作过简单讨论外,多数人并不十分在意称呼上的“国粹”“国故”或“国学”之别。他们更多的,是将注意力集中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存续和传承等方面问题的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