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戏剧内涵及其理论突破

第二章 残酷戏剧内涵及其理论突破

需要澄清的是,阿尔托所说的戏剧,比我们日常所谈及的戏剧具有更广的含义。所有语汇在他的笔下已然超出了它们常规的词义,“戏剧”一词也不例外:他想要赋予“戏剧”新的含义。由此,“戏剧”不再是艺术、文学的一个分支,而是一种人类文明中普遍存在的文化艺术形态,是“大戏剧”的观念。在另一个舞台上,动作语言代替了西方戏剧僵化、冷漠的语句,重新唤起戏剧语言的生机,找回其神奇的有效性,追问人类灵魂深处真正的现实。

“残酷戏剧”理论既是阿尔托对戏剧的反思与理想,也是多种戏剧思潮与美学思想的汇总;既是对戏剧源头的思索,也是对现代人的精神关怀;既是对西方现行戏剧的否定,也是大胆构筑新戏剧的宣言。然而该理论辩证性较弱,且经常从一个概念跳至另一个概念,因此较难准确梳理把握其内涵蕴意。尽管如此,正确理解贯穿其理论的“残酷”及“重影”两个概念是研究其内涵的切入点。

早在雅里剧团时期,阿尔托心中已经有残酷戏剧的雏形:“我们在舞台上展开的演出中表演我们的生活,至于观众,他的各种感官与肉体都与之关联。……必须坚信我们能够让他大声喊出来[1]。”1932年8月阿尔托决定将其筹建的剧团定名为“残酷剧团”。然而,他觉得“残酷”一词还未能尽括这个为实现他的戏剧理想而创建的剧团的主旨。他在与让·波朗的通信中就谈到考虑把这个剧团命名为“炼金术剧团”或是“形而上学剧团”(Le Thétre Alchimique ou Métaphysique),而让·波朗建议取名为“绝对剧团”(Le Thétre de l'Absolu),还有别的朋友提议“演化剧团”(Le Thétre du Devenir),但这些名称在阿尔托看来都觉得表述不够清晰明确,他本人还曾想过“考验剧团”(Le Thétre de l'Epreuve)这个名字,但最终他还是觉得“残酷”一词最贴近他想要表达的意境[2]。阿尔托也多次在文章及信札中解释界定他所说的“残酷”不是指身体或道德的残酷,而是一种本体的残酷,与存在之苦、人身之痛相关。这种“残酷”不排斥身体或道德方面具体的残酷,一旦需要,可以借助恐怖、流血、暴力来表达,但是“残酷”并不只局限在这个层面,而是具有形而上学的本质。阿尔托也说,他的戏剧里可以有谋杀、暴虐,但是这些不是必须的,谋杀和暴虐只是有助于导向一种根本的痛苦。这种痛苦一方面源自外界“事物可能对我们施加的、更可怕的、必然的残酷”[3],另一方面自我“对精神而言,残酷意味着严格、专注及铁面无情的决心、绝对的、不可改变的意志”[4]。他也进一步解释这种源自外界的残酷,“是指生的欲望、宇宙的严峻及无法改变的必然性,是指吞没黑暗的、神秘的生命旋风,是指无情的必然性之外的痛苦,而没有痛苦,生命就无法施展。”[5]也就是说,某种不可改变的宇宙法则限制了人的自由,这种生存的严峻性带给人无限的痛苦。作为个体的人,要敢于面对这种外界事物所强加于身、心的桎梏,清醒而坚决地在主宰宇宙的黑暗力量中,正视乃至探知人生存中固有的恶。而戏剧就是可以表现自然界中宇宙黑暗力量的独特语言,其使命便是在剧场中暴露将人与世界割裂开、并导向冲突的生存之严酷与恶,让观众震撼并感知来自外界与自身的残酷,从而意识到非理性的生命状态,体验到存在之苦痛,获悉生命残酷的真相。在阿尔托看来,不表现残酷的戏剧是不能称之为戏剧的:即戏剧应该要表现宇宙事物的混沌状态,在这种混沌中,各事各物均处于大破大立的状态,是大冲突大对立的时刻,是解构以往秩序和建构崭新秩序的时刻。在此情况下,戏剧应该无视一切法纪、禁忌、苦痛等制约,肩负起揭示人的精神生活与生命中存在的残酷性,让人正视生存与自我,从而积极地对待自身的命运。

在文集中,阿尔托借用很多类比来解释“残酷”,“瘟疫”一词便是其中之一。阿尔托借助瘟疫这一众所周知的灾难来形象化地阐释残酷的普泛性。从海外突然传入的瘟疫毫无征兆地在城邦中迅速蔓延,面对与天命相关的灾难,人就会感受到“天有可能在我们头上坍下来”[6]。这种并非由病毒引起的心理实体的疾病让人进入谵妄状态,身体状况极度紊乱狂热,“其实是枯竭的精神力量最后的发泄物”[7]。瘟疫,这股神秘莫测的力量既非人力也非自然力所致,它能体现外界强加于人的无法控制的无序状态,人在这种无序状态中,可以召唤某种精神,暴露所有潜在的残酷与邪恶,然后通过发泄这些阴暗的思想,最终达到排出社会道德脓疮、彻底净化精神的作用。“残酷就是对精神生活和人的生命中存在的某种‘宇宙必然性’的暴露,并且通过对人类‘潜在本质’的谵妄般展示,从而对具有物质惰性的现实生活及对人类认识和对待自身命运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它能使人看到真正的自我。”[8]阿尔托对“残酷”的定义是抽象、感性又满怀激情的。

阿尔托戏剧理论中另一个重要概念便是“重影”(Double)。他对生活与世界的认识是二元论的,他的生活也深受二元论的影响:他本人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强烈感受到冲突分裂与融合统一;他在生活中也把自己与他人、与世界看作二元对立统一的。可以说,二元论的观念贯穿其一生及其所有作品。我们可以从他全集作品中发现,他在写作过程中偏爱通信文体、对话式写作方式。从与他人的对话到自我诘难中,可以窥探他二元的思维。另一有力例证是,他大部分作品的题目都遵循二元的取名法,这种倾向在戏剧类论文中尤为突出,从文集题名《戏剧及其重影》到阿尔托生命后期所写的《戏剧与众神》(Le Thétre et les Dieux)、《戏剧与解剖》(Le Thétre et l'Anatomie)、《戏剧与科学》(Le Thétre et la Science),等等,无一不反映他的二元观。可见,阿尔托把生活与戏剧两者二分,并且强调两者互相影响、互相渗透。值得一提的是,这些文章题名中的两个元素的关系并非简单地并列、平行存在于同一层面。若如此,就不能表达阿尔托所追求的形而上学的诗意。有时候,二元的题目还指向对立、冲突,如:《东方戏剧与西方戏剧》、《戏剧与心理学》;有时候指向联盟或者一种同一性:《戏剧与瘟疫》、《戏剧与残酷》。无论是对立还是同一,题目中的两个主要元素都是互相依存、互相对照、互相支持的。

他二元论的观念在戏剧上的表现就是他提及的“重影”(le Double),这一系列看不见、摸不着、道不尽而又不断变化的种种“重影”(les doubles)与他内心的分裂、不断斗争的冲突状态相关。与“残酷”相比,阿尔托较晚才论及“重影”。1936年1月他在前往墨西哥的途中写信告诉让·波朗自己刚给文集找到一个合适的名称:“它将是《戏剧及其重影》,因为如果戏剧是生活之重影,那么生活是真正的戏剧之重影。”[9]此处的生活,并非指日常生活,而是指抽象意义上普遍的生活、超越现实的生活,即存在。阿尔托选用的“重影”一词究竟是表示什么呢?是为了切合西方从亚里士多德《诗学》肇始的“戏剧是对生活的摹仿和再现”这一戏剧文化传统么?从文集的论述来看,阿尔托眼中的戏剧绝对不是对生活的摹仿和复制,而是透过形而上学的空间诗意召唤力量,净化灵魂,自我救赎。一般而言,我们会从三个不同视角解读“重影”这个概念:一是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重影表示内在的精神分裂,精神与人的二元对立统一;二是从神秘术的角度,重影与魔法和炼金术相关;三是最常见的解读,即从诗意的角度来看,戏剧即一系列重影之和。阿尔托还在同一封信中解释:“这个名字与我多年来认为已找到的戏剧的所有重影相符合,即与形而上学、瘟疫、残酷相符合。”[10]由此可见,阿尔托所说的重影(le Double)是戏剧拥有的各种不同重影(les doubles)的总和:重影=生活,重影=形而上学,重影=瘟疫,重影=残酷,重影=炼金术。进行逻辑置换,我们可以得出:戏剧=重影=文化=生活=残酷=瘟疫=形而上学=炼金术。文化、瘟疫、形而上学、炼金术和残酷等词是阿尔托用来阐释“重影”的种种比喻,旨在形象化地表达“无形”的重影。而且,这些天马行空的词汇强调戏剧的冲击力、神奇性及其与世俗世界的距离。我们还可以用排除法来界定“重影”:它不是图画的复制与光的反射,不是指图像、场景、鬼魂、光影镜面反射、面具、木偶在舞台上的再现使用,它具有形而上的抽象含义。瘟疫不是戏剧的影像,它就是戏剧。同理,戏剧是形而上学,是炼金术。戏剧与其重影之间,没有建立隐喻、字面的关系,两者具有同一性。以此推理,戏剧就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平台,不再是通向更高级世界的扶梯,它本身就是结果,它构成真实生活的一种形式。这一系列重影纷繁芜杂,无限交错。他在文中写道:“戏剧也应被视作重影,不是直接的日常现实的重影——戏剧已沦为它的呆滞的副本,毫无意义、淡泊无味——而是另一种危险和典型的现实的重影,在那个现实中,原则好似海豚,刚在水面露头便又赶紧潜回水下暗处。”[11]由此,我们可以看出阿尔托所说的现实分为两个层次:作为世俗的现实和作为精神的现实。他的戏剧绝对不是世俗生活的临摹,而是精神现实的诉求。千姿百态的戏剧唤起观众对精神现实的认知,帮助人们超越俗世抵达神界。换言之,对精神现实的体认只能透过对“重影即戏剧之影像”的冥想与参悟才能实现。在阿尔托眼中,戏剧以其超自然的魔力与灵气,如同万花筒一般,投射出千变万化的影像来拯救在严峻宇宙中痛苦生存的作为个体的人。

鉴于提出“重影”之时,文集内论文已编排修订完毕,因此文中并无章节对这个所指极为丰富且充满变化的概念进行定义或解释。或许阿尔托就是想用一个开放式的词汇来涵盖灵动多变的戏剧功能、形象与目的,这种提出概念的方式,非常具有阿尔托式风格,即从一个概念迅速跳到另一个概念。或许这也是阿尔托研究开放性之所在。

简而言之,“重影”在阿尔托的戏剧体系中要纳入二元的框架中解读。从文集题名来看,宇宙真实是戏剧之“重影”;从阿尔托写给让·波朗的信来看,则可知道阿尔托认为两者之间的关系具有可逆性:戏剧是生活之重影,生活是戏剧之重影。

另外,就文集名称中出现的Double而言,国内学界目前主要有7种不同的名称:《戏剧及其替身》、《戏剧及其两重性》、《戏剧和它的影子》、《戏剧和它的双重性》、《戏剧及其双重性》、《残酷戏剧——戏剧及其重影》、《戏剧与戏剧的重建》、《剧场及其复象》(港台译本译名)。每种译名都代表了译者对阿尔托所采用的法语原文Double一词不同的理解。替身、两重性、双重性、影子、重影、复象都较符合词典中对Double一词的词条解释,但是通读整本文集后,我们认为把该词译为“重影”最贴近阿尔托想要表达的理念。“替身”一词虽然强调出double即戏剧,替身可以替代戏剧,但是未能表述该替身如何替代戏剧,替代后行使什么功能。“两重性”与“双重性”更强调戏剧在两个方面、两个层次上的不同性能,阿尔托使用的double显然蕴含更广泛的意义。影子仅仅表示对实物的倒影、再现。“复象”一词的关键在“复”字上,强调复制、重复。“重影”则是指部分重叠在一起的模糊不清的图像、影像或文字。戏剧与它的重影时而交错、时而重叠,既是跃动的影像又是空间中的象形文字。“重影”一词所具有的开放性、模糊性与抽象性最能传达阿尔托的本意。比较我国对文集题名的译法与阿尔托所提出的原义,我们能更深入地了解残酷戏剧观的内涵。

结合“残酷”与“重影”,我们可以得知,阿尔托所追求的戏剧可以唤醒沉睡在我们体内的所有矛盾,解放压抑的无意识,从思想的谵妄中释放能量,清除社会集体的脓疮。可以说,“重影”的概念便是“残酷”这一概念的补充。在阿尔托的世界里,残酷代表分裂、对立、矛盾、危险,是能让迟钝麻木的人振作起来的当头棒喝;重影则代表将生活中不同的面统一起来,这两个概念是两面一体不可分割的。阿尔托所构思的戏剧是“一种矛盾的戏剧:在这种戏剧中,幻影是真实的,摧毁是有建设性的,混乱是有序的”[12]。混乱与严酷的矛盾冲突把戏剧变为创造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