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与阿尔托对宇宙的整体想象
阿尔托在提及当时的戏剧时,一再强调戏剧已不能提供可供依赖的“神话”。“神话”一词在他的戏剧观中占有重要的位置。这直接涉及他对戏剧及其本质的认识。在他看来,“戏剧应该与生活相比,不是与个人生活,不是与性格化的个人生活相比,而是与某种获得自由的生活相比。一个人在其中已不复存在,而仅仅是这种生活的倒影。创造神话,这才是戏剧的真正目的。”[47]
众所周知,神话是人对自然冲突的认知,是对被非人力量挫败的人的意愿的认知,是对生存境遇、人生意义的追求,也是对秩序的向往,其目标不是对世界的臆想和歪曲,也不是对现实的逃避,而是严肃、深刻地认清现实。神话不是讲述个人的故事,而是展现一个民族文化、内心中最急切的真实,与深刻具有普遍意义的生活密不可分。通过神话,人可以明白基本的真实境况,知晓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充满抒情性、形而上学的残酷戏剧创造一种神话的真实,也就是说,该戏剧不创作具体的神话故事,但其本身具有的神话性迫使人面对宇宙,并且获得自我意识。
米尔恰·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曾经详细分析过神话空间与几何空间的差异。在神话空间里,行为被赋予一种内在的特性,即突显,“从一种无动于衷的氛围里分离出来”[48]。透过这一特性,神圣得以与世俗区分开来。换言之,在神话空间里,行为的意义在于引导人超越世俗生活,走向神圣。这种与世俗分离的空间,具有整一性与引导性。它围绕一个中心组织起来,向不同方向发散;在这个空间里,不同平面相互作用,中心是各平面得以交流的点。不同平面的交流往往通过一种向上的象征物实现,比如木柱、楼梯、树、山等[49]。围绕一个中心,不断向上的仪式行为修复了不同平面之间的关系。中心的建构往往具有创造性,创造出一个整体,其图示可以是圆形的,也可以是方形的。中心就是空间的象征。所有创造的仪式都是对宇宙图示的想象。古希腊的“圆形剧场”即是这种空间。“观众的座位是一排一排地沿着山坡上升,接近观众席前排的一块圆形地面上,是合唱队和演员活动的所在;从前祭祀的神坛,现在则安放在这个地方的中心。”[50]从阿尔托构想的空间要素,我们不难发现,他的空间正是一种神话的空间,一种仪式的空间。
我们知道,原始戏剧舞台的消失很大程度上在于日常生活侵入神话空间,社会生活逐渐丧失其神圣性,关于世界的神话想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严整的几何空间。阿尔托要做的就是重构戏剧-神话空间,借以唤起人对世界的神话想象。他在构想戏剧空间时,曾受到罗伯特·弗拉德(Robert Fludd)的影响。弗拉德所钟爱的空间包括两类,一是方尖碑与金字塔;一是圆形与方形;这四种空间在阿尔托的作品《黑利阿加巴卢斯》中都出现过。弗拉德在著作中曾将宇宙、星相的图示与剧院的图示并列在一起。他认为两者是一体的。前者是宏观的空间,后者是微观的空间,但它们呈现的都是存在。阿尔托的戏剧空间吸取了这种神秘的思想,他要建构的戏剧空间必须涵容整个世界。换言之,在这个空间里,呈现的是不是作为片段的生活或是对生活的片段模仿,它呈现的是对作为整体的宇宙的想象。
阿尔托在文稿中反复提到“宇宙”一词来阐述他的戏剧观,他所说的宇宙(cosmos),实际上是一种秩序,一种可以到达混沌状态的秩序。要知道,阿尔托本人是一个极端反对秩序的人,他笔下的英雄黑利阿加巴卢斯也是一个无序之王(l'anarchiste couronné)。他认为无序是产生诗意的基础:“诗意是无秩序的,因为它使物与物之间、形式与意义之间的一切关系都成为悬案。它是无秩序的,这也因为它的出现是混乱的后果,而这混乱使我们接近了混沌。”[51]这种无序、混沌实际上是代表一种更高层次的秩序,阿尔托就是希望通过戏剧这种仪式活动,让人的内在思想意识超越社会与心理层面的外在束缚,将自我从内到外重建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因此,必须选取并改编一些古老的文本,使其具有普遍性和宇宙性,借以带领观众远离社会常规,进入到混沌忘我的状态,与世界融为一体。此时,戏剧空间就转化成为一个仪式空间,位于其中的人实现了人与人、人与神之间的沟通。神话与仪式互为表里,正如克劳德·李维史陀(Claud Levi-Strausse)所说:“仪式与神话之间有一种紧密的联系,神话属于观念层面,而仪式则是属于动作层面。在这两种情况下,可以事先假设两者之间的对应关系,也就是说,两者同源对等。”[52]仪式是承载人类集体潜意识的一种形式,能够满足人类内心的一种深层需求。汇聚生死、伦理、禁忌、时空等观念的仪式构成一个民族的意识,具有强大的力量。戏剧要复苏自身的活力,就需要追溯和发扬它源头的仪式性。仪式的过程,便是将抽象转化为具象,将无秩序的混沌转化为秩序,是人与神界之间的沟通的桥梁。阿尔托的残酷戏剧便是通过在剧场中进行的集体精神仪式,引领人发觉潜藏在内心潜意识世界中的暗涌、人与宇宙的关系,催人直面真实的生存境况,叩问生命的意义,于无序之中创建秩序,最后达到创建神话、创建更具有普遍意义的生活的终极目标。
因此,阿尔托理想的戏剧空间不是生活片段的再现,不是现实表象的搬演,而是呈现宇宙秩序,实现人与宇宙一体化的神话-仪式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演员、观众之间的对视消失,观众在身体与精神上参与进戏剧空间,在演员的引领下,一起进入与宇宙交融的状态。他的戏剧空间因而超越了传统的呈现时空片段的空间,成为一个大的整体戏剧空间。
【注释】
[1]引自郭璇,《两种空间模式的解读——从文化交流层面看中国戏台与欧洲剧场的演进与交融》,《华中建筑》,2003年第3期,第7页。
[2]引自廖可兑,《西欧戏剧史》,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5,第92页。
[3]引自宫宝荣著,《法国戏剧百年(1880—1980)》,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第49页。
[4]引自安托南·阿尔托著,桂裕芳译,《残酷戏剧——戏剧及其重影》,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3年(2006年重印),第88页。
[5]法文原文:Faire un monde,telle est l'unique passion du poète.引自Jacques Garelli,Artaud et la question du lieu,Paris,Corti,1982,第30页。
[6]引自安托南·阿尔托著,桂裕芳译,《残酷戏剧——戏剧及其重影》,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3年(2006年重印),第86页。
[7]同上。
[8]法文原文:Il faudrait changer la conformation de la salle et que la scène ft dépla
able selon les besoins de l'action.引自O.C.II,第15页。
[9]引自安托南·阿尔托著,桂裕芳译,《残酷戏剧——戏剧及其重影》,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3年(2006年重印),第86页。
[10]法文原文:Je ne sais pas oùnous logerons,mais il se peut que jeme décide pour un hangar que je ferai arranger et reconstruire suivant les principes quiont aboutiàl'architecture de certaineséglises.引自O.C.V,第100页。
[11]法文原文:Je suis donc en cemomentàla recherche demon hangar ou demonéglise et comme j'aieu l'idée d'un thétre longueur,Je suis s
r d'ailleursque je n'aimême pasàchercher mon hangar,etque l'article de la N.R.F paru,il viendra comme tout le reste,miraculeusement.同上,第171页。
[12]法文原文:La grosse difficultéest de trouver le hangar,l'usine ou la chapelle désaffectée,dans Paris et dans un quartier abordable pour le public.引自O.C.V,第173页。
[13]法文原文:Le long couloir d'accès,l'immense salle enveloppée d'un promenoir,le long foyer,la décorationmême desmurs,tout annoait un lieumieux fait pour lemusic-hall que pour une dure rénovation de l'art de la scène.转引自Alain Virmaux,Antonin Artaud et le thé
tre,Paris,Seghers,1970,第117页。
[14]引自廖可兑,《西欧戏剧史》,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5,第37页。
[15]引自胡志毅,《神话与仪式:戏剧的原型阐释》,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第115页。
[16]引自唐月梅,《日本戏剧》,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第103—104页。
[17]引自安托南·阿尔托著,桂裕芳译,《残酷戏剧——戏剧及其重影》,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3年(2006年重印),第86—87页。
[18]引自安托南·阿尔托著,桂裕芳译,《残酷戏剧——戏剧及其重影》,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3年(2006年重印),第82页。
[19]引自查振华,《审美现代性视野下的阿尔托》,《电影文学》,2010年第2期,第27页。
[20]引自安托南·阿尔托著,桂裕芳译,《残酷戏剧——戏剧及其重影》,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3年(2006年重印),第79页。
[21]同上。
[22]同上。
[23]同上,第94页。
[24]即罗马皇帝埃拉加巴卢斯(Elagabalus,204-222),他荒淫放荡,强迫罗马人崇拜太阳神,引起广泛不满,后为禁卫军所杀。阿尔托的作品即以这位罗马皇帝为原型。
[25]法文原文:tout cela formant comme des tranches,des espaces superposés de chuchotements et de bruits.Sous le sol,le temple descend en spirales vers les profondeurs; les chambres des rites s'entassent,se succèdent verticalement;c'estque le temple est comme un vaste thétre,un thé
tre oùtout serait vrai.引自O.C.VII,第44页。
[26]引自查振华,《审美现代性视野下的阿尔托》,《电影文学》,2010年第2期,第27页。
[27]引自宫宝荣,《奇异的种子迟放的花朵——“残酷戏剧”理论之传播》,《戏剧》,1997年第4期,第24页。
[28]引自安托南·阿尔托著,桂裕芳译,《残酷戏剧——戏剧及其重影》,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3年(2006年重印),第86—87页。
[29]法文原文:qui a besoin des illusions d'une fausse perspective,qui chercheàtromper les sens par une artificielle peinture,tout cela sera exclu du plateau.Tout ce qui apparatre sur notre scène sera pris dans son sens direct,littéral,rien n'aura,àquelque titre que ce soit,apparence de décor.引自O.C.II,第27页。
[30]引自安托南·阿尔托著,桂裕芳译,《残酷戏剧——戏剧及其重影》,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3年(2006年重印),第87页。
[31]法文原文:un décor comme pour des fantmes,grandiose comme une ruine qu'on rêve ou comme uneéchelle démesurée.引自O.C.V,第53页。
[32]引自安托南·阿尔托著,桂裕芳译,《残酷戏剧——戏剧及其重影》,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3年(2006年重印),第64页。
[33]引自韩雪松,《戏剧理想:表相或本质》,《戏剧文学》,2009年第1期,第103页。
[34]引自安托南·阿尔托著,桂裕芳译,《残酷戏剧——戏剧及其重影》,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3年(2006年重印),第55页。
[35]同上,第55页。
[36]同上,第93页。
[37]同上,第75页。
[38]引自安托南·阿尔托著,桂裕芳译,《残酷戏剧——戏剧及其重影》,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3年(2006年重印),第49—50页。
[39]同上,第88页。
[40]同上,第88页。
[41]法文原文:Le jeune peintre Balthus,une des plus fortes personnalités de sa génération,qui connat admirablement la symbolique des formes comme celle des couleurs:vert couleur de lamort,jaune couleur de la mauvaise mort,s'est servi de cette symbolique pour le choix des costumes et pour dessiner demagnifiques décors.引自O.C.V,第309页。
[42]引自安托南·阿尔托著,桂裕芳译,《残酷戏剧——戏剧及其重影》,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3年(2006年重印),第120页。
[43]同上,第52页。
[44]同上,第99页。
[45]同上,第50页。
[46]引自安托南·阿尔托著,桂裕芳译,《残酷戏剧——戏剧及其重影》,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3年(2006年重印),第36—37页。
[47]同上,第108页。
[48]法文原文:l'isole de la sphère de l'indifférent.引自Ernst Cassirer,la philosophie des formes symboliques,Paris,Minuit,1972第131页。
[49]参见Mircea Eliade,Imageset symboles,Collection Tel,Paris,Gallimard,1979,第49-52页。
[50]引自廖可兑,《西欧戏剧史》,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5,第37页。
[51]引自安托南·阿尔托著,桂裕芳译,《残酷戏剧——戏剧及其重影》,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3年(2006年重印),第36页。
[52]法文原文:Entre le rite et lemytheil y a une relationétroite et que lemythe est sur le plan conceptuel ce que le rite est sur le plan de l'action.Dans les deux cas,on presuppose une correspondence parfait entre les deux—c'est-à-dire—une homologie.转引自Franco Tonelli,L'Esthétique de la cruauté,ditions A.-G.Nizet,Paris,1972,第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