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体空间观
“空间”一词在戏剧中具有三重含义:一是戏剧演出所需要的真实的、有范围限定的生活空间，即演出活动的场所，我们称之为“剧场大厅”;二是戏剧行为和情节集中展开的平台，即“舞台”;前两者我们可以统称为“剧场空间”。三是戏剧自身建构的具有特定情境的时空结构，演出的内在逻辑只在这个结构中起作用，即“戏剧空间”。这种空间可以是具象的物理空间，也可以是抽象的心理空间。
尽管古希腊有圆形剧场、文艺复兴时期英国有建筑结构复杂的伸出式舞台，但意大利的镜框式舞台自问世起便被西方多国广为接受，因此在很长时间以来，西方剧场内主要采用剧场大厅和舞台二分的结构，即在一个由镜框式舞台和观众席组成的空间里进行。镜框式舞台源自意大利，其构造为在舞台的台口竖起宽大的矩形台框，以一道拱形的墙圈定演出空间，演出空间(即舞台)面向剧场大厅，以帷幕将观众和演员隔开;舞台前台不深，供演员在上面进行表演。这样一来，形成“一个限定的画框，使观众对表演再现的世界产生‘逼真的幻觉’”[1]。另一方面，镜框式舞台的前台后有由透视法设计而成的布景，尤其是多种画景。与建筑物的布景相比，画景的换景速度更快，更利于缩小表演和真实之间的差距。比如三棱柱的布景方法，“在三棱柱的每一面画着各种不同的布景，只要把三棱柱转动一次，便可以换一次景。三棱柱的布景一经和天幕结合起来，利用透视关系，一种统一的舞台布景就形成了。”[2]换言之，舞台布景追求的是“写实性”。此外，西方的戏剧在演出过程中，采用以景分幕的形式，截取生活的某些片段，将舞台作为一个相对固定的空间，使观众的目光聚焦在这个凝固不变的空间里。舞台空间又建立在“戏剧模仿生活”的原则之上，要求舞台要尽量营造出一个和现实生活空间相似的物理空间，如斯坦尼拉夫斯基提出的“第四堵墙”理论。戏剧成为在镜框式舞台空间中制造幻觉与幻境、与真实生活分离的特殊审美活动。
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来，一批戏剧人对这一传统的剧场空间提出了质疑。在他们看来，镜框式的空间作为一个自足、封闭的结构，令观众难以直接与演员交流;而且隔离式的结构，使观众始终作为“看”的主体存在，很难与整个演出形成积极的互动。观众的思维受制于写实的、实体化的舞台空间，对戏剧的接受是被动的、灌输式的。于是，新兴的戏剧人开始探索、建构新的戏剧演出场所，如安托万就认为意大利式马蹄形剧院座位设置不合理并提议圆形小剧场，虽然最后他的改良主张并未完全得以实现，但是提出了重构剧场空间的可能性;艺术剧团、作品剧团提倡简洁的布景来取代传统的写实布景;科波与茹威改建老鸽巢剧院成为灵活多变的剧场，茹威“将剧院内部改建成伊丽莎白时代的‘伸出式’样式，多演区多功能的‘露天式’舞台上没有台唇和前幕，也没有脚灯，两侧皆有台阶和回廊，右侧还多了一个门道。和莎士比亚时代一样，观众与演出又重新融合在一起”[3];杜兰也反对镜框式舞台与透视布景，提倡纯朴自然的舞台;瑞士戏剧家阿庇亚(Appia)也提出可以自由变化的剧场空间概念。
他们的尝试主要基于两大目的:一是打破封闭的、自足的舞台空间，演出不再局限于特定的剧场，各种社会生活场所皆可成为剧场进行戏剧实验。在演出空间内突破传统剧场内固定的观演二分的关系，强化观众的参与感，建立新型的观-演关系;二是改变写实的舞台布景，建立起新的戏剧-现实之间的关系。其总的发展方向是通过不同的剧场实验在创新中回归，换言之，从营造舞台幻觉转向重寻、重组剧场演出空间。剧场不再是指特定的建筑物，只要是演员和观众共存的空间，便是剧场空间。千变万化的剧场形式，其本质便是演员与观众灵活多变的空间关系。
阿尔托对空间的认识和构想正在这一语境下进行。与同时代的先锋戏剧人相似，他一直梦想建立起一个全新的、从根本上与传统剧场不同的场所来呈现他的理想戏剧。阿尔托把艺术当作是一种行动，一种不排斥通过暴力的方式来实现的真正行动，一种极端的情感体验。艺术以其激情与狂热正是这样的一种行动，在传统的场地如博物馆、剧院等地是不能够实现这种艺术，因此阿尔托需要一种更大胆的场所，在其中能够用一种新的更直接、更粗鲁、更有冲击力的方式面对观众。另一方面，他在《戏剧及其重影》中提及其整体戏剧观的时候，强调“问题在于使空间说话，向它提供养料，填满它，仿佛将炸药塞进一堵平面岩石墙，突然产生了喷射物和烟火。”[4]由此可见，在阿尔托的戏剧构想中，空间占据了相当重要的地位。
在阿尔托那里，舞台与剧场大厅二分的空间关系消失了，戏剧的空间变成了一个一体化的空间，即它是演出场所，又是观众和演员共享的演出空间，它拥有多个平面，并涵容了一切可能的物质手段和非物质的精神力量。更重要的是，戏剧要透过剧场空间才能实现新的形式创造。创造，不仅是作品的创作，更是世界的创造。雅克·伽勒利(Jacques Garelli)认为要理解阿尔托的思想，必须把握他对于“世界”的认识:“造出一个世界，这是诗人唯一的激情。”[5]因此，阿尔托想象的空间与世界是同一的。正是在这几个层面上，我们将阿尔托构想的空间称之为“整体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