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戏剧的内容、本质与功能
阿尔托的《戏剧及其重影》是一本深具复杂性的作品。此书由9篇论文、2篇宣言、7封信件、3篇附录构成,写作风格不尽相同,篇幅也相异,每篇都能独立存在,大多数论文宣言都已单独发表过。但这21篇文稿聚合在一起,串联成一体,则效果骤然增加:不但文集幅面变广,让我们看到20世纪20—30年代西方文化之现状及阿尔托的诉求,更重要的是,由于主题命意不断重复,且互相陪衬、辅佐,使我们能更进一步深入了解残酷戏剧之含义及作者本人之戏剧观、人生观。
一、《戏剧及其重影》主要内容
在解析文集中反复言说的残酷戏剧之前,我们先概述该文集所收录各篇文章的中心论点。
序论《戏剧与文化》开宗明义地谴责西方文化是一种残废、无力且与生活脱节的文化。作者急迫地呼吁一种能对生活起作用的文化,该文化是通过剧场回归生活的。此处的生活并非指世俗日常生活,而是指精神生活。
在《戏剧与瘟疫》一文中,阿尔托把表演喻为瘟疫,因为两者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它们都具有狂热的破坏性,能够消解社会,嘲讽现行医学的无能,促使癫狂在神经中扩散并达到顶点。他还认为瘟疫患者与演员有着惊人相似的状态和体验,患者紊乱的身心和狂热的表现与舞台上正在表演的演员迷狂忘我投入的状态如出一辙。再者,戏剧有着与瘟疫相似的功能,它们都作用于人数众多的群体,且最终的结果都导向极端的净化:戏剧促使精神进入谵妄以激起自身的能量,最后排除灵魂中的脓疮;瘟疫则是以死亡达到终极净化。
阿尔托曾在索邦大学里公开阐释过《演出与形而上学》。他在该发言稿中表明具有形而上学倾向的东方戏剧优于具有心理学倾向的西方戏剧,他提倡创造并采用一种全新的、独属于戏剧的、具有空间诗意的语言作为戏剧的表达方式来取代西方戏剧中占首要地位的话语和对白。唯有这种有形的、具体的、积极的、无秩序的、具有形而上学诗意的语言才能表达有声语言无法言尽的思想、感觉、精神、混沌。
炼金术与戏剧从本质上来说是极为相似的,两者都象征着一种幻影,过程亦是将物质进行纯化,整合为一,再转化释放出精华。炼金术式的戏剧并非现时漫画式的社会剧或新闻剧,而是一种典型、原始的本质戏剧。这种戏剧将巨大冲突中的一切力量搅拌使其纯化、整一并让精神完成了飞跃,凝结成了高纯度的“精神黄金”。这就是阿尔托在《炼金术的戏剧》里所阐述的核心内容。
《论巴厘戏剧》是阿尔托1931年在殖民地博览会上观赏了巴厘舞团的表演之后写下的,他在文中不遗余力地盛赞该舞团的演出,抨击建立在话语、心理学之上的西方戏剧。全文重点旨在陈述巴厘戏剧中与阿尔托理想的真正的戏剧相吻合之处:全新的物质语言,让演员成为空间中活的象形文字;导演是整个演出中的灵魂人物;采用古法训练演员使其表演成为精确计算后的成果而非散漫的即兴表演;拒绝无动机的表演,在表演中着力体现戏剧能引起精神、思想上的恐慌、焦虑并最终能达到消愁解忧、驱魔除秽的净化功效;戏剧既是世俗生活的一部分又是精神生活的导引;通过这种炼金术式的戏剧获得精神上的黄金;体现灵魂中形而上学的、狂乱的激斗引起的情感;波动式利用舞台,层层揭开舞台巨大的螺旋。
在《东方戏剧与西方戏剧》中,阿尔托从戏剧语言入手,说明要恢复把思想禁锢在词语中的西方戏剧的活力,就必须借鉴东方戏剧中形而上学的综合戏剧语言,从而沟通有形世界与无形世界、现实世界与精神世界,进而推动精神去采取深刻有效的态度。这种戏剧,它是空间中的诗,具有造型性与有形性,还与巫术有着相同的效力。
《与杰作决裂》是半檄文、半宣言的文章。作者在前半篇文章中激烈地质疑对现有杰作盲目崇拜的行为。古代的杰作本身并无错,问题是自文艺复兴以来,戏剧蜕变为描叙性的心理剧,只能照出人类表面的镜子,并且将艺术与生活割裂开来。当今的时代亟待彻底变革的戏剧来治愈生活之痛。鉴于此,作者在后半篇中提出了残酷戏剧,并加以解释此“残酷”是事物对人施加的必然性,并非特指流血。残酷戏剧具有宗教性与魔力,采用整体的手段,可以直达人的身体乃至灵魂。之后,阿尔托详细列举可以实现这种戏剧的舞台手段:包围观众的表演,持续震动的音响,富有启示的灯光,唤起超自然形象的情节,等等。最后强调该戏剧尝试是困难的、危险的但也是迫在眉睫的。
阿尔托在《戏剧与残酷》一文中阐述了残酷戏剧是一种面向所有人演出的、严肃、有魅力、能治疗灵魂的整体戏剧:在无分舞台与观众席的剧场里,用融和动作、符号、声音、字词的综合演出手段,直接猛烈震撼、复苏观者的躯体与精神、感官与理解力。
《残酷剧团(第一次宣言)》是文集中最重要的论文:对戏剧的题材、导演、演员、语言、场地、灯光、音乐、布景等方面作了完整的论述,提出了很多新的戏剧观念。时至今日,我们可以在很多当代戏剧中看到以他的这些主张为基础衍生出的各式大胆的舞台实践。
《论残酷的信件》一文收录3封阿尔托写给让·波朗与安德烈-罗兰·德雷内维尔解释他的戏剧观中一公布就遭到误解和指责的关键词之一“残酷”,强调这种“残酷”主要是精神层面的,由善、恶正反两面共同组成的生命本身固有的必然性。
《论语言的信件》包括4封信件,内容主要涉及残酷戏剧中的语言观。阿尔托补充说明有声语言仅只是丰富的戏剧语言体系组成要素之一,也在信中强调导演的作用远远大于剧作家。
《残酷剧团(第二次宣言)》是残酷剧团第一次宣言的补充。文章从题材选择、内容形式方面补充论述残酷戏剧观。此外,宣言还附上了《征服墨西哥》一剧的演出计划说明。
《感情田径运动》是文集中比较特别的一篇文章。从内涵来看,该文章与阿尔托在同年写下的《塞拉凡剧团》是姐妹篇。后者本该随文集初次出版时问世,阿尔托本人也有此意愿,但最后文集出版时并未收录此文,再版时才添加入册。两篇文章都主要是通过一些玄奥的方式来讲解如何训练演员的呼吸,如何发现演员身体上与内心隐秘情感相关联的部位并加以训练,以便在演出中能更好地触动这样情感精神开关,注入激情与思想。演员掌握这些技巧的必要性还因为可以将精神的运动导入观众身上的情绪开关,从而使演出变成更具有魔法的仪式。
附录一《马克斯兄弟》是阿尔托观马克斯兄弟影片的感受。他称赞了影片所呈现出的超现实主义的诗意。附录二《在母亲身边》是一篇剧评,评价让-路易·巴洛在1935年6月执导的同名演出。阿尔托肯定了巴洛在剧中采用的颇具象征性的形而上学的表演手段,但也指出该剧的缺点是只具有描述性,未能触及思想灵魂。
在回顾完《戏剧及其重影》的主要内容之后,我们会发现,文集中的文章内容庞杂而丰富,有些是互相重叠、反复论说的。仔细阅读后,我们可以从内容上把文集文章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否定不再符合时代需求、日益僵化的西方传统戏剧,这是“先破”;另一类是提倡建立一种与灵魂相连的新戏剧,即残酷戏剧,以重建生活,并对其进行详细阐述,可谓“后立”。在第一类否定西方传统戏剧的文章中,阿尔托分别阐述了5个否定:一、否定把戏剧仅看作是艺术形式这种毫无活力、冷漠的观念(序论《戏剧与文化》);二、否定西方戏剧,无论是演出剧目还是表演方式都被阿尔托一一否定(《演出与形而上学》、《东方戏剧与西方戏剧》、《与杰作决裂》);三、否定西方戏剧特有的心理学倾向、剧场设置及固有的舞台手段(《与杰作决裂》、《残酷剧团(第一次宣言)》);四、否定西方戏剧中占统治地位的话语台词(《演出与形而上学》、《东方戏剧与西方戏剧》、《论语言的信件(第一封、第四封)》);五、否定生活化、松散的即兴表演(《演出与形而上学》、《论巴厘戏剧》、《感情田径运动》)。
在第二类提出建立新戏剧的文章中,他也相应地提出了5项主张:一、主张通过戏剧改造生活(《戏剧与文化》、《与杰作决裂》);二、主张整体表演以及将导演摆到至高无上的地位(《戏剧与残酷》、《残酷剧团(第一次宣言)》、《论语言的信件(第一封)》);三、主张起治疗作用的、能让人获得知识的戏剧(《与杰作决裂》、《残酷剧团(第一次宣言)》);四、主张建立在身体与呼吸的精确掌控之上、能将抽象思想状态转化为具体外形的形体语言(《感情田径运动》、《塞拉凡剧团》);五、主张实现一种类似东方戏剧与原初戏剧那样的神奇的、形而上学的戏剧(《论巴厘戏剧》、《炼金术的戏剧》、《演出与形而上学》、《东方戏剧与西方戏剧》、《与杰作决裂》)。
从阿尔托提出的第一个否定(否定把戏剧看作一种艺术形式)及其相应的第一个主张(要用戏剧改变生活)可以得知戏剧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与功效:“戏剧是门独立自主的艺术”[13],它不是隶属于艺术的某一个门类,而是从意识最深处对人从总体上施加影响、激起自身潜在能量的一种手段。戏剧不再是为了审美、娱乐、教化而存在,它有着更崇高更紧迫的使命,它与生活平起平坐,能揭示形式无法触及的、脆弱的、充满骚动不安的精神生活,引人正视并将内心接受到的影响转化为行动,去改变和重建生活。戏剧能够净化人的心灵,治疗个人及社会的精神残疾。第二个对西方戏剧及其演出剧目、表演方式的否定与提出整体表演、导演绝对重要性的主张标志他与现有戏剧彻底决裂,并提出以表演、导演为核心的新戏剧理念。现有的戏剧在内容上的局限是仅仅反映日常琐碎生活,在表演方式上的局限是完全依靠话语和生活化的行为,这些舞台表演手段都业已僵化,并且还限制了观众的想象,根本无法揭示各种深刻的精神危机,更不能驱使人们看清楚真实的生活,这种戏剧已经落伍,必须要建立新的、在导演调控之下的、以整体表演带领观众走入心灵深处、挖掘和体验真实的戏剧观念。第三个否定(否定西方戏剧特有的心理学倾向、剧场设置及故有的舞台手段)与第三项主张(起治疗作用的、能让人获得知识的戏剧)则是否定17到19世纪的理性主义戏剧及其一切诉诸理性的戏剧手段。换言之,否定受到社会文化制度、权力意识形态影响的逻辑分析与因果关系,因为这些只能限制人的思想,把人压缩成为一种思考工具;人自身可感知、可触知的,才是有意义的,直觉、潜意识至上的戏剧逐渐成形。精神与肉体意识是不可分割的,然后西方戏剧却用逻辑、理性的语言将二者分割,因此要摒弃这种不完整的戏剧,追求尝试证明具体与抽象、肉体与灵魂的内在同一性的戏剧。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重新定义了戏剧的作用:对社会和人起到一种精神治疗的作用。戏剧因此也具备了仪式性。这种净化治疗与亚里士多德的净化学说不同之处是用能激起感官兴奋的方法取代理性分析思维,释放出人身上的所有潜意识,即人性中隐秘邪恶的一面,一旦暴露出内心思想中隐蔽的罪恶面,那么精神的毒素就得以排出,机体的脓疮也被割除,演员与观众的内心因此在戏剧演出中得以净化,心灵状态逐渐改善,并可以抵御剧场外的各种恐怖思想。第四个否定(否定西方戏剧中占统治地位的话语台词)及其相应的主张(建立在身体与呼吸的精确掌控之上,能将抽象思想状态转化为具体外形的形体语言)阐明阿尔托反对常规戏剧的性质和形式。为了实现能作用于生活的戏剧就必须创造和运用真正行之有效的具体表达手段,即整体语言。一方面,阿尔托贬低了文学在戏剧中的地位与效用,否定对剧本与书面诗篇的依赖,破除文字的迷信;另一方面他大大拓展了戏剧语言的范围,此时的戏剧语言不再只有文辞话语对白,还包括音乐、舞蹈、姿势、动作、绘画、造型艺术、哑剧、歌唱、咒语、灯光,等等。这种综合语言手段超越了言语的通常界限,超越了理性与心理分析,表现出即时的抒情性,消除了观众与演员之间的心理距离。第五个对生活化、松散的即兴表演的否定与第五项主张实现一种类似东方戏剧与原初戏剧那样神奇的、形而上学的戏剧,则是表明生活化的表演不能承担起将隐秘内心世界外在物质化、并将该物质化演出导入观众内在精神的重任。由此可见,演出不再是一个文本在舞台上的简单反映,而应看作是整体演出创作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因此要借用类似东方戏剧与原初戏剧那样神奇的、形而上学的戏剧来完成表演环节中将无形转为有形再转为无形的过程,让观众超越现实秩序,进入无秩序、混乱的“混沌”状态,触摸到宇宙的本原状态。阿尔托的这一主张,实际上是要求恢复戏剧的古老传统,确立戏剧作为宗教仪式与神秘体验的本质,是对通常意义上的艺术原则的反叛,放弃过往戏剧具有的人性的、现实的、心理学的含义,而恢复其宗教性,戏剧因此而成为一种现代人的精神仪式。仪式性也成为残酷戏剧的重要标签,可以说阿尔托所采用的各种表现手段都旨在恢复戏剧古老的仪式性。
二、残酷戏剧的本质:回到古老的仪式,呈现残酷
“如果说本质戏剧是和瘟疫一样,那不是因为它具有传染性,而是因为它和瘟疫一样也是显露,是潜在性残酷本质的暴露、外露,而精神上一切可能的邪恶性,不论是就个人还是就民族而言,都集中在这一本质里。”[14]
分析解读《戏剧及其重影》中的论文后,我们可以总结得知残酷戏剧的本质是让戏剧回归到其源头,即恢复戏剧所蕴涵的宗教仪式和神秘体验本质。正如阿尔托本人所言:“放弃戏剧从前所具有的人性的、现实的和心理学的含义而恢复它的宗教性的、神秘的含义,这种含义正是我们的戏剧所完全丧失的。”[15]阿尔托希望戏剧不再是反映现实生活的镜子,不再在舞台上讲述社会、心理问题,而是表现超出人类知识与生活的实际经验,让戏剧回到远古时代,回到东方,回到感觉世界,回到梦幻与现实之间,回到原初的状态。可以说,他追求的是一种原初戏剧,一种原始的仪式,一种神话。对现实生活失望透顶的阿尔托寄希望于类似古代社会中戏剧仪式的做法,重建神话、重建生活,最终达到拯救西方社会的目的。阿尔托指出“创造神话,这才是戏剧的真正目的。表现生活的普遍性和广阔性,从中抽出某些我们乐于在其中看到自己倒影的形象。”[16]要实现这一戏剧理想就需要恢复剧场的本质:剧场不再是一个公众打闹逗乐、社交娱乐的场所,而要回归成为公众集体参加仪式、创造神话,充满神秘主义的场所。
残酷戏剧的本质与亚里士多德的戏剧本质是截然不同的。阿尔托追求的戏剧,并不是通过再现生活的某个片段与演故事给观众带来审美愉悦与净化的作用,而是要复活悲剧诞生之前的戏剧的元初形式和仪式舞蹈,即人类远祖在日常生活中进行的、所有人都参加的具有巫术思维的扮演行为。通过这种扮演行为,即制造想要制服的对象的模本,可以达到控制对象的目的,也就是说通过巫术来控制现实。而在远古时代,对于人类的始祖来说这种扮演行为是自然而然地变成他们想要制服的对象,是生活的本身,所以阿尔托要让他的戏剧回归到巫术时代,成为生活本身,成为一种精神仪式。我们知道,巫术是通过象征性的歌舞仪式表演,企图利用和操纵某种超自然、超人的力量来对人类生活或自然界的事件施加影响或控制,以满足一定的目的;巫术还能预测未来的情况,或采取有效的方式治愈病魔,给人以健康。不难看出,阿尔托要他的戏剧具备等同于巫术的魔力。当遭受精神危机、对现实社会失望的现代人走入剧场参加和体验神秘的精神仪式时会发现,在导演的精心安排下,演员如同通灵的巫师,彻底掏空自己的思想灵魂,让身体接受神灵附体,召唤出强大的力量,从而连接有形与无形世界,带领他们经历精神启蒙,以便能更好地认识自我隐秘的潜意识、内心世界与精神情感、更好地定义自我在宇宙中的位置,驱除灵魂中的阴暗邪恶病毒,以健康的精神更好地迎接生活。公众在此剧场中的体验即时生效,且不能复制,而剧场也超越了现实,超越了社会冲突,成为举行现代精神仪式的一片净土与圣地。残酷戏剧因其仪式性本质,必然要求其戏剧手段,即戏剧语言、空间、表演都需要为此本质服务。恢复戏剧的仪式特点,也是阿尔托构筑新戏剧理念的基础,更是他对西方传统戏剧的反叛与突破。
三、残酷戏剧的功能:直面残酷,作用现实
残酷戏剧的本质不同于传统戏剧摹仿再现生活的本质,那么残酷戏剧的功能也随之而变。在《戏剧与瘟疫》一文中,阿尔托通过大量类比指明:残酷戏剧的功能是要对社会和人起到精神净化与治疗的作用。按照阿尔托的想法,西方社会建立在理性之上发展出的宗教、道德、法律等知识系统束缚了人的思想,将文化与超感世界割裂开来,将形而上与形而下、感性与理性、身体与精神一分为二,社会文明程度越高反而越混乱颓败,人的文化程度越高思想却越单一僵化。人们外表看起来都遵纪守法、彬彬有礼,但是伪善的面具下却隐藏着可怕的犯罪欲念,一旦时机成熟,这些野蛮的原始本能就会从个体灵魂深处爆发出来,在社会中犯下真正的暴行及罪行。此时,残酷戏剧就要帮助世人在犯下真正的罪行之前,审视内心世界,摘下平时所戴的面具,深入灵魂深处,释放平时压抑的潜意识,把这些原始的罪恶欲念暴露出来。观众在此过程中,将内心中隐秘的恶都排出体外,心灵得到极端的净化。正如阿尔托所说:“戏剧与瘟疫都具有有益的作用,因为它促使人看见真实的自我,它撕下面具,揭露谎言、懦弱、卑鄙、伪善,它打破危及敏锐感觉的、令人窒息的物质惰性。它使集体看到自身潜在的威力、暗藏的力量,从而激励集体去英勇而高傲地对待命运。”[17]彻底、完全地暴露罪恶,不是在剧场中提倡恶,而是一种灵魂的排毒,有益于人的精神健康。
戏剧,在阿尔托眼里,是专门医治灵魂疾病的医院;剧场是医院里的手术室,演员与观众既是病患者,同时又是医治自己的医生。公众进入剧场,不是为了消遣娱乐,而是像去看医生一样为了治病——一种心灵的隐疾。导演将采取一切极端的方式来进行治疗,演员成为药品或者是医疗器械,不断地与观众内心的病毒搏斗。整个演出的过程即治疗的过程,实际上是观众逐步认识灵魂深处的自我的过程,这也是残酷戏剧的目的——人在戏剧中认识自我、发觉自己的潜在理论。同时需要指出的是,残酷戏剧在引导人认识自我时不带有教导的目的。“戏剧是射入社会机体中的毒汁,可能使社会解体,但是戏剧的这种作用好比瘟疫,是报复性的灾难,是拯救灵魂的流行病。”[18]戏剧要治疗的不仅是个体观众,既然阿尔托已经将戏剧提到仪式的地位,也就是说社会上的人对该仪式都有参加的必须性,那么戏剧也就为整个社会提供治疗的功效了。
需要说明的是,阿尔托所说的净化与治疗,是指人意识到自身的可能性与力量这个认知活动,与亚里士多德《诗学》著述中提到的通过恐惧与怜悯起到陶冶灵魂的情感净化、顿悟良知与道德感化不同。阿尔托的净化不是通过理性的方法获得,反而是通过直觉、感官兴奋后解放出人身上的内在潜力完成的。“净化现象,对于阿尔托来说,目的不是在像恐惧与怜悯那样的基本感情上解放观众的某些激情,对他而言,净化就是指感知潜意识的力量,发现自身深处存在的集体的我,除了更好的自我认知之外,这种净化什么都不教导。”[19]残酷戏剧的功能,实际上是通过残忍的治疗取得显著疗效,以便能重建全新的人,洁净的身体。正如阿尔托所说“戏剧,实际上是创造之源”[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