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 语
考察安托南·阿尔托残酷戏剧观的来源,并分析该戏剧观之内涵后,我们发现“残酷”一词在他的戏剧构想与他的人生中都是一种无处不在、无法回避、全方位的存在。“残酷”有两层含义:首先是一种本体的残酷,与存在之苦、人身之痛相关;二是生存的严峻性,即某种不可改变的宇宙法则强加于身、心的桎梏。这一认知,源自阿尔托在精神与肉体上所遭受到的巨大折磨。没有人比阿尔托更能体会“戏如人生,人生如戏”。他在自己真实人生中,每时每刻都亲历“残酷”,他也无时无刻不期望用戏剧来治愈这种“残酷”。的确,“阿尔托的全部著作讲述的都是拯救的故事,戏剧是他思考得最为深刻的拯救灵魂的途径”[1]。“戏剧”对他而言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戏剧表演艺术,而是针对人的存在、揭示本体精神之痛、呈现宇宙残酷法则、比现实生活更为真实的生活,是自我救赎的唯一途径,也是重建生活的精神仪式。
作为整体艺术形式的戏剧是阿尔托走向真实、实现救赎的路径。他用尽毕生的精力努力追求一种不仅仅只涉及语言的艺术,一种兼容并蓄地吸收其他艺术形式最终成为整体的艺术形式。他希望该整体艺术形式能将现存的艺术从残缺、限制人的才华的境地中拯救出来。于是,他把自己所实践过的所有其他艺术形式都溶入该艺术形式中,正如他所认为的,艺术本身也融入生活。自1926年起,他专心在戏剧领域里探寻这种整体艺术形式。戏剧与一般的文学作品不同,它是由多种材质,如话语、音乐、灯光、身体、服装、道具等共同组成。它“将最多样的手段——手势与口头语言,静物以及三维空间里的活动熔于一炉”[2]。经过雅里剧团的历练之后,阿尔托提出建立一种整体戏剧,即残酷戏剧。它是指:在整一的剧场空间中,作为戏剧艺术中心的演员使用整体语言(即不仅仅只包括由台词对白组成的戏剧语言,还融合了音乐、舞蹈、造型、哑剧、动作、灯光及布景等众多直观表达手段的符号系统),并在导演的精心设计和缜密计算后动用其整个肢体、呼吸、声音来探索和表现神秘莫测的情感、思想、意识世界,然后引领观众进入自己的精神世界进行自我剖析,最终释放出灵魂最深处的恶,获得心灵上的解脱。阿尔托设想的戏剧演出恢复了戏剧的宗教性,对观众起到精神治疗的功能。“整体戏剧”反映出阿尔托的整体文化观:戏剧不再是文学的附属品,也不再是虚假生活某一片段的复制品,而是比现实生活更为真实的、具有普遍性的生活。该整体艺术形式拓宽了原有戏剧的综合性,充分发挥戏剧艺术所蕴含所有表现力的戏剧,是一种完全的戏剧。
与以往的戏剧理论相比,残酷戏剧不仅重新界定了戏剧的本质与功能,也对戏剧语言、空间与表演提出了具有重大突破的认识。我们所说的西方传统戏剧是指包括从古希腊到现代派之前的多种戏剧形态,其特点是:强调文学性、观-演分离、表演注重模仿现实。这种戏剧是与生活分离的审美活动。阿尔托对西方传统戏剧的反叛也正着力于这几点,也正是基于此,他主张回归至前戏剧状态。
在戏剧语言方面,他把几个世纪以来稳坐西方传统戏剧宝座的“词语陛下”从座椅上拉了下来,并且拓展了“戏剧语言”的范畴。他的“戏剧语言”包括两大符号系统:有声语言与无声语言。音乐、声调、台词、呼吸等作用于人的听觉的符号体系皆是有声语言的组成部分;无声语言是一套综合的视觉符号,是由演员的形体语言与剧场空间内其他物质语言构成。具体而言,形体语言是以演员的身体为介质,在剧场空间中通过舞蹈、造型、哑剧、摹拟、动作等肢体行为构筑的视觉符号体系;剧场空间内其他物质语言主要是指建筑、灯光、布景、道具等。有声语言与无声语言经由导演的精心设计与计算之后,串连成一系列义符,融为一体,构成一个完备的体系——独属戏剧的整体语言,能够全方位地刺激人的多重感官,发人深省,并带人进入混沌的意识世界,审视自我的存在。在独特的剧场空间内,有效地表现另一种真实,即隐秘而无形的意识世界。可以说,阿尔托梦想构筑一门超越世界上所有文字语言、具有普遍性的“整体语言”,具有强大、深刻的表现力,能够对所有人都起作用。整体戏剧语言是一种无拘无束的语言,是回归到语言最初阶段、最物质的层面的一种“前语言”,是实现他所梦想的整体艺术形式必不可少的重要工具,也是阿尔托残酷戏剧理论中最具革新意识、对后世戏剧实践影响最广泛的观念。
在空间上,他主张用整一的剧场空间替代最常见的二分的镜框式舞台,以便能跨越表演与观众之间的界限,让表演包围观众,令观众与演员共享同一个戏剧空间。在残酷剧场空间里,演员、观众之间的对视消失,观众在身体与精神上参与进戏剧空间,在演员的引领下,一起进入与宇宙交融的状态。可以说,该剧场是与戏剧空间、宇宙空间一体化的整体空间。另外,这个整体的空间拥有多个平面,且涵容了一切可能的物质手段和非物质的精神力量:运动、姿态、话语、声音,经过精密的计算后,组成一个错综复杂却又相互关联的网络以填满空间。它里面放满一切可见的、不可见的,具体的、抽象的,现世的、超现实的事物。戏剧因此可以在此空间内实现世界的创造。基于此,阿尔托则试图简化和虚化舞台布景,尽量腾出“空”来承载和容纳“满”。正是在这几个层面上,我们将阿尔托构想的空间称之为“整体空间”:该设想从根本上打破了西方传统戏剧的空间观,从理论上实现了剧场空间、戏剧空间与宇宙空间的合一。
此时,残酷戏剧空间不是再现生活片段,不是现实表象的搬演,而是呈现宇宙秩序,实现人与宇宙一体化的神话-仪式空间。可以说,该戏剧空间因而超越了传统的呈现时空片段的空间,成为一个大的整体戏剧空间。最后,他所设想的整体剧场空间的意义还在于:戏剧走出戏院,从一种消遣娱乐行为转变为在展开世俗生活(库棚与谷仓)与精神生活(庙宇与教堂)的地方发生的行为,成为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剧场空间与戏剧空间就转化成为一个仪式空间,位于其中的人实现了人与人、人与神之间的沟通。
在表演方面,他秉持“身体即物质与精神的合一”这一理念,抛弃建立在“模仿”基础之上的传统表演模式,代之以演员身体从呼吸到肢体、从身体到情感的全方位、整体表演。身体在表演中的意义与功能被重新定义了,演员身体的表现力也被重新发掘。在阿尔托那里,演员必须全面地了解身体各器官、各部位的作用,并且能够充分发挥身体各个部分的作用,使其成为空间中不断书写的象形文字。表演又是数字化的,演员的表情、手势、姿态、行为都要经过导演事先精密计算、预先标注和演员反复锤炼完成。演出中,演员用身体连贯动作刺激和触动观众的感官与精神,以精湛准确的姿态呈现意识深处的痛苦和诉求,以迷狂而自律的运动激活空间中各个层面的隐秘力量,不断强化、丰富表演的冲击力。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唤醒观众的潜意识,助其融入演员的精神世界,一起认识自我、剖析自我,从而实现语言与身体、个体与世界、灵魂与现实的合一。由此,阿尔托构想的身心无二、观演合一的整体表演丰富了戏剧表演的内涵,也为其他戏剧家不断开拓实验新的表演方式提供了理论依据。
然而,整体戏剧的定义,从来都不是指戏剧所采纳的表现手段越多就越完整。恰恰相反,当我们有了更多更自由的选择时,更需要清醒地把握标准与尺度来甄选、借鉴、吸纳不同的表达方式,并使之融为一个整体,最终实现从感官到心智,从身体到灵魂的整体演出,从而发挥残酷戏剧作为仪式戏剧的功能,召唤出强大的超自然力量,抚慰并引领遭受精神危机的个体不断进行自我探索,祛除心中邪恶,重新焕发活力。阿尔托有关语言、空间与表演的设想正是在此语境下,联环成一体,互相牵动、互相配合,共同呈现演出,从而真正体现出残酷戏剧的整体性。
从戏剧实践的角度来看,阿尔托本人也未能成功地实现将这个高难度的戏剧,他“从未完成他自己的戏剧,他的想象力很可能只是我们鼻子前面永远不能实现的幻想。”[3]尽管如此,残酷戏剧理论仍然以其丰富的内涵和独特的美学思想对现当代世界戏剧产生了深远影响,并提供了各式各样可供后人实验和拓展的内容。从美国的“生活剧团”,到法国新戏剧的代表人物日奈、贝克特、阿达莫夫、尤奈斯库,再到格罗托夫斯基、彼得·布鲁克、姆努什金、谢克纳、高行健等西方乃至东方的先锋戏剧家们都从阿尔托的戏剧理想中汲取养分,让现、当代戏剧之探索无论从理论上还是实践上都跃上了新的层面;从残酷戏剧中获得启示的思想家还有德里达、福柯、罗兰·巴特,等等。
然而60年代起在西方戏剧界与学界风靡一时的阿尔托及其残酷戏剧,自80年代来到中国后,虽然引起不少专家、学者的关注,但是迄今为止仍未有深入、系统的研究成果。究其原因,主要是语言障碍与阿尔托晦涩、跳跃的行文风格所致。目前,国内仅翻译出版了阿尔托的一部戏剧论文集(《安托南·阿尔托作品全集》共有26卷),尚未有专著出版,仍有大量研究空白需填补。
本书以“整体戏剧”这一概念为核心,试图从蕴含仪式性的戏剧语言、空间和表演这三大戏剧元素出发,深入阐释阿尔托残酷戏剧理论的重要内涵和理论价值。当然,阿尔托残酷戏剧观的内涵远不止于此。残酷戏剧是对戏剧的一种全新思索和重构,除了论文中阐述的整体戏剧观念之外,阿尔托还重组戏剧的结构要素,提出新的戏剧冲突模式,为戏剧的时间注入新的维度、推广独特的净化观念,并从方法论上为后人建立了全新的分析现代剧作家文本的方法。阿尔托的戏剧理论是一个庞杂、深刻的思想体系,它不仅跨越文学、艺术等学科领域,而且跨越东西方文化,连接古代原始主义,指向未来的各种探索、思潮。因此,阿尔托的戏剧理论研究是一个难度大、涉及面广、研究角度极为丰富的课题。限于笔力,本书从剖析阿尔托的残酷戏剧观出发,界定其戏剧的本质与功能,阐明他对戏剧认知的根本性突破(即:戏剧不再是文学的附属品,也不再是虚假生活某一片段的复制品,而是比现实生活更真实的、具有普遍性的生活),进而探讨他独特的文化观,以及他通过否定当时西方现存戏剧、文化观之后重建戏剧之各元素,从而重建自我乃至整个人类生活之境况,最终走向真实、实现救赎,最终达到重建宇宙秩序、重建生活的终极探索。解读阿尔托的戏剧是解读阿尔托思想的一把钥匙,我们可以借由这把钥匙打开阿尔托思想之门,探求其中的真味。该课题不仅在20世纪法国文学、戏剧艺术研究方面具有重要意义,还对深入了解20世纪西方文化、思想方面有着重要作用。
【注释】
[1]引自姚君伟译,苏珊·桑塔格著,《在土星的标志下》,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第9页。
[2]引自安托南·阿尔托著,桂裕芳译,《残酷戏剧——戏剧及其重影》,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3年(2006年重印),第34页。
[3]引自布鲁克著,邢历等译,《空的空间》,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2006重印),第5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