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喜事添愁

第一章 喜事添愁

1976年初春。

一张墨迹未干的大字报,把雪雁山生产队队长林玉山家大门上红艳艳的“囍”字捂没了! 庆欢贺喜的庄稼人,一见这张黑脸乌膛的东西,都扫了兴,纷纷撤离了这块令人不快的是非之地。顿时,喧闹了一天的林家小院沉寂下去,沉寂得像一个荒凉凄清的古坟滩。一场红红火火的大喜事,就这样唱成了一出叫人十分痛心的闹剧。

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结局!

林玉山对女儿的这桩婚事,早就有许多不遂心之处,但没有想到会出现这么棘手的问题。他最惧怕的是娘舅请不上趟,冷落了摊场。因而,一大早把去公社办结婚手续的女儿女婿送走之后,就急如星火地走到冒着热气的厨房门上,对着从鸡啼第一声起,就忙碌在锅台上的老伴唐雪来说:“香兰妈,你再把她舅请上一趟呗! 咹? ”

唐雪来立时把那一张丰满富态的椭圆脸阴沉下来,但她并没有打算去违抗男人的意志,只是沉吟了一阵儿,就把自己手中的活儿撇给了来帮忙的婆娘们,扯下围裙,擦了擦脸,捣着两只鼓槌一样的小脚,叮叮地跨出大门,朝娘家兄弟那面走去。

唐雪来的娘家就在本庄的刘家堡子下面,没有一袋烟的工夫她就回来了。

“这是上炕不脱鞋软糟蹋人! ”唐雪来一进大门,就气冲冲地嚷着说。她那张椭圆脸气得通红通红,声气满山吼惊得黑娃从睡得很暖和的狗窝里跑出来,盲目地“汪”了一声。

这时,林玉山正把土炉子端到上房炕上生火,听得女人言语这般冲人,就走出来用眼神制止,说:“你快忙你的活儿去,我再想办法呗! ”

“甭叫了! ”唐雪来越发任性了,“一块石头闸不住一道河,有他没他今日照样把事情过! ”她硬邦邦地扔下一句话,就进了厨房。

“放屁分个热冷,你把牙叉骨硬得慢一些呗! ”林玉山严厉地谴责着言语放肆的女人。

“咱家臭得亲戚不上门,是我放屁没分出热冷吗? ”唐雪来被激怒了,又从厨房里踅出来,红眉赤脸地跟男人抬杠。在女儿的婚事上,这两口子一直存在着分歧。按唐雪来的心愿,非要把女儿嫁给娘家侄儿唐运红不可,因为他“根子正,苗子红”,爷爷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而今日跟女儿香兰去公社扯结婚证的刘山宝,恰恰是她世代仇人刘金鼎的遗腹子。她心里怎么能安然得了呢? 她气鼓鼓地质问男人:“打个颠倒,唐家招进一个浑身粘屎的女婿,把你能请动不? ”

“日你的贼先人! ”

林玉山也动怒了。他正思谋着该不该用拳头教训这个不识好歹的女人时,忽听得大门吱扭一声,知道来人了,便强压下心头的恼火,撇开女人的纠缠,去应酬宾客。进来的是林家的老邻居、雪雁山队贫下中农代表丁四老汉。这人五十七八岁,说话随和,举止轻浮, 却又不惹人讨厌,有人叫他“丁四炮”。庄上大小事情少不了请他帮忙,他也很善于在这种场合发号施令,指挥一切。

“过这么大的事情, 到现在屋里灰尽火灭的, 真是墙上挂磨子——不像画(话)! ”丁四老汉几步跨到上房门口,探头往里一看, “香兰舅呢? 没请? 请不动? ”

林玉山把丁四老汉推进屋里,说:“要请动她舅,就看老代表的本事了! ”

丁四老汉被将了一军, 声气由A 调降到C 调上:“我想隔家邻壁的,总不能臭到这等地步吧! ”

“事情难就难在这里了!”林玉山有些伤感地说,“如果她舅在别的什么地方,请不动就算了呗,亲戚之间碰碰磕磕是常有的事。同在一个庄上,连这号事都尿不到一个壶里,往后把啥还能捏合到一块儿啊! ”

“老队长! ”丁四老汉也觉得请动请不动唐有禄是一个非同小可的问题,“我今日背也要把唐有禄背进你这屋里来! ”

丁四老汉当即提了酒瓶,朝刘家堡子那面,一溜烟去了。

不多时辰,他就折回来了,皱皱巴巴的老脸上是一副有辱使命的沮丧神色。林玉山以为他受了凌辱,觉得很有些对不起他。

“这老鬼今日软磨人哩!”丁四老汉气哼哼地骂道,“听婆娘说他有急事到大队去了。我看他是癞蛤蟆避端阳,叫你没法见他,再有个呢! ”

林玉山把刚刚塌了火的炉子,又用口扑腾扑腾地吹了上来。丁四老汉当仁不让地蹲到冒出金黄色火焰的土炉子后面喝茶。屋里充满了柴烟味儿,呛得两个上了年纪的庄稼人咯咯地咳嗽着,不住地吐出胶黏的浓痰。

丁四老汉呷着酽冽的陕青茶说:“请到请不到, 路跑到就对了。咱是抬举人,又不是害怕人。林队长,你说呢? ”

林玉山没有吱声。他在费神地思考着唐有禄今日所要办的急事究竟是什么。

晌午时分,尽管唐有禄没有来,头一轮席还是坐过了。老年人蹲到土台阶上,一面咕咚咕咚地抽水烟,一面七十年的谷八十年的糜地唠嗑着,话头多得没个边际;年轻人有的围着席桌甩老K,有的把棋盘放到院子里,楚河汉界地激烈对垒;孩童们则围着院中央的一棵叫红元帅的苹果树,兴致勃勃地“瞎子”捉“跛子”。欢声喜语,给这个普通庄稼人的院落里不断地增添着迷醉人的气息。

忽而,大门外响起一阵急雨般的爆竹声。人们以为新娘新郎到了,一窝蜂拥到大门口看新奇,不料来的却是雪雁山二十多年的老会计、香兰唯一的舅父唐有禄。此人年近五十,体格结实,神态倨傲, 带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大概为了加强这种气势,他倒背着手,将几乎接近一百八十度的开门脚迈得极慢却极稳。他不时地左右环顾着, 使得他那生满牛皮癣的肉滚滚的后脑勺弓起一道道粗壮的褶皱,像黑麻蛇一样蠕动。不识好歹的“炮手”们恶作剧似的向那“黑麻蛇”乱扔纸炮,显然是有意捉弄他。平素间,“土皇帝”们把社员当牲口使,人们敢怒不敢言,这种场合完全是庄稼人的自由天地,他们如果合伙要教训谁,就像头儿们在会场里指责某个社员一样容易。唐有禄似乎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双手翻上去死死护住颈项,跑暴雨一样窜进大门里面。

“她舅,你到底来了哟! ”唐雪来那一张椭圆脸上洋溢着十分殷勤的笑,两只鼓槌般的小脚在刚刚解冻的院地上捣出鼓点一样响亮的音韵。“哪个混天王敢往人身上炸炮呀!”她咯噔噔地撵过去,护住抱头鼠窜的娘家兄弟。

“我们怕把老会计惊出四六风,大炮还没动一杆呢! ”一个二愣子躲在人伙里哧哧地窃笑。

“现时的年轻人狗屁不懂,光会挺起牙巴骨喋二话昧!”(唐有禄缺一颗门牙,说话漏风,语尾常带出一个“昧”音,雪雁山人叫他唐老昧。)唐有禄龇着嘴挠被纸炮炸得奇痒难忍的牛皮癣,浑身冒气。

丁四老汉嘿嘿地笑道:“头号话叫狗屁都懂的干部们喋光了,社员不喋‘二话’再没说的! ”

林玉山从房门里走出来,很有礼貌地招呼唐有禄进屋。唐有禄谢绝了进屋,就势坐到摆在院落里的席桌前,注视着婚房门上“大地遍披北国雪,小屋独藏江南春”的喜联,把那两道黑黑的眉头越皱越紧。

唐雪来以为娘家兄弟还记恨着“炮手”们,便提心吊胆地赔情说:“她舅,你甭计较呀,那是几个黄口角跟你耍哩! ”

林玉山给唐有禄递了一支“黄金叶”,就在他对面坐下了。唐有禄斜过脸瞧了一眼那印得很模糊的商标说:“这烟太绵了昧! ”

“硬的有,就看你能吃住不? ”一个小伙子递上来一棒卷得十分精致的喇叭筒。

“我活了快一大把年纪了,还没见过硬得啃不住的烟昧! ”唐有禄慢条斯理地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折成“8”形的纸条儿,半个口吸烟, 半个口念道:“县路线教育队于今日上午进驻我大队,全体党员务必在下午3 点前到大队集中,千万……”

只听“叭”的一声脆响,唐有禄嘴里叼的烟突然炸了。他“昧——” 了一声,双手捂住缺牙的嘴巴,“咝咝咝”地吸气止痛。院落里一时死一般静,即刻又一阵哄堂大笑。

唐雪来从厨房里慌乱地跑出来, 强拉开娘家兄弟的手看时,只见口腔内冲出一排排的火燎泡,顶得唐有禄粗厚的嘴唇血丝丝地向外翻起,像一头驴子老想从空中够到好吃的东西一样。

丁四老汉说:“队长太太,你看咱老会计几牙[1]了? ”

院里的人都笑得喘不过气来。

“哪个短寿儿干的缺德事哟! ”

唐雪来“叮叮”地去追捕“凶手”。林玉山剜了一眼老婆说:“快把菜上!”唐雪来又绕了个弧形钻进了厨房。待到她的“八碗一锅子”端上来时,娘家兄弟早已离开了林家小院。林玉山迟疑了好一阵子之后,就决定把这一摊子撂给火暴性子的女人,自己也前往大队“集中”去了。

屋里没了男人,事情就凉下去大半。唐雪来顿时感到心情沉重起来。她立等着香兰和山宝回来,和他们共同支撑这个已经显得有点冷清的场面。但是,一直到太阳平扫过雪雁山,一种人们肉眼看不见却能明显感触到的暮霭降临到这个小院里时, 还不见新人的影子。于是,贺喜凑热闹的人像热锅上的蚂蚁,显出极度不安的情绪来。有的掏出几毛钱上过人情簿,就不辞而别了;有的在红元帅树下一声不响地盘桓, 好像一遍一遍地权衡着自己在新人到来之前,该不该打退堂鼓。活跃在这种场合的丁四老汉也悄然溜走了。他有个怪脾气,谁家男人不在,他会像避瘟神一样躲开。

这种局面终于使火暴性子的唐雪来沉不住气了:他们咋还不来呢?车子翻了?公社不扯结婚证……她心如乱麻地走出大门,站在路畔的白杨树下,焦灼的目光从苦子沟口向双涝池岘瞄过去,最后凝注于那一片赭褐色的柳树林中。夕阳正向那里投去血红的一瞥,表示出一种深有含意的告别。这情景触动了唐雪来那一段被岁月埋得很深的记忆。

茫茫的风雪像变幻不定的夜一样,吞噬了永恒的雪雁山。

山后的双涝池岘上,像衰草颤抖似的游动着一个人影,幽灵儿一般。这是一个刚刚步入中年的女人——确切地说是三个人——她背上驮着一个不满五岁的女孩儿, 怀里抱着个刚过两岁的男孩儿。严冬的寒雪把他们母子三人铸成一个统一的整体。现在,这瘦弱不堪的躯体上依附的两个出气的小东西, 是这个女人真正的生命,或者说是她的生命尚能延续下去的一个决定性因素。

她,在两个大涝池之间的雪地上徘徊着。世界上所有的路,连一点隐约的痕迹都没法寻找出来了。

她该投向何方啊? 她对着茫茫的风雪,愁肠寸断。

“冷呀,妈! ”用烂衣裳裹在背上的女儿现在拖着令人揪心的哭腔了。藏在母亲颏下的一张瘦小的脸,挂着细长的冰棍,他早已把稚嫩的嗓子哭哑了。

两个孩子的前后夹攻,比眼前的风雪更加猛烈地撕扯着这位中年母亲可怜的灵魂。

她迟疑了一阵,又抬起穿着一双破鞋的小脚,失魂落魄且漫无目的地走着。没走上几步,就滑进深深的涝池里去了。

这涝池据说是清朝康熙年间掘开的。同治年间,据说因为起了战争,雪雁山一带的人全被杀光了,涝池也被山洪淤成了平滩。民国初年,这山上赫赫有名的大恶霸地主刘金鼎(外号刘干猴)的父亲, 从陇东过来,占据了这一块地方。到刘金鼎的手里就筑起三丈五的大堡子,接着四处招兵募马,重开涝池。这位中年女人和她已故的丈夫,正是那时候从陇南山区背井离乡来到这里。那时候,他们两口儿青春年少,浑身是力,是刘金鼎最吃香的苦力。谁能想到,他们不惜力气掘开的竟然是埋葬自己的坟坑呢?

那是去年春季里,她丈夫饮牲口时,把刘家的一头齐口大黧牛没看好,失足滑进了池子里。她丈夫钻进齐脖子深的水里去打捞,牛未救上来,自己却浸出一身重病,不上半年,下肢瘫痪,一个月之前, 便无声无息地死去了。

她丈夫为那头牛丧了命,而那头牛命的债却压到了这个无依无靠的寡妇身上。她是借这个风雪交加的天气逃出刘家堡子的,不然刘金鼎的父亲就逼她顶债——让她做他的小老婆。

涝池里填满了雪,雪墙如刀切过一样齐陡。这里头倒比那无遮无掩的岘口暖和许多。她把女儿从粘着一层厚冰甲的破衣裳里剥离出来,让她弯到雪墙下避风。避了一阵儿,女儿就蜷缩着骨瘦如柴的身子,再也不肯挪一步了。“妈妈,我们等着日头出来再走吧! ”

妈妈无奈, 心下思量道:“我横竖连一个也拉扯不到世上了,不如让她就避到这里,或许过路人瞧见……”于是,她强忍住骨肉分离的痛苦说:“野花,你就在这搭儿乖乖等着吧,妈出去给你要半碗热汤来,喝暖和了咱就回家……”

可怜的女儿心里已经暖和了许多。她小小的脑海里立即充满了热烈的希望和幻想。她尽自己有限的感受能力,描绘着热汤灌进又冷又空的肚子里的幸福情景。

妈妈割不下心头的肉,又把套在自己身上的一件破夹棉紧身脱下来裹在女儿身上,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涝池。

她穿过一片像披着重孝一般的柳树林,就到埋着她丈夫的一块荒草滩上了。她认不出究竟哪堆雪包下面囚禁着她可怜的丈夫。她凭着自己的记忆,在一堆流线型的雪包前面跪倒了。她把孩子偎在背风的一面,从怀里掏出几天前剪好的皱巴巴的纸钱儿,又摸出三根红头火柴,在沾满冰雪的拐棍上“呲呲”地擦划。头一根被风雪扑灭了,第二根也被扑灭了,最后一根仍旧落得同样的命运。她万分遗憾地长叹一声,就将送给丈夫的纸钱一张一张地栽进雪里头,然后双手捂住脸,不胜悲伤地哭起来。

“我苦命的人哟,你前头走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吔,无处来,无处去……从今往后谁……再给你送钱粮……”

孩子受了惊吓,哭喊着钻进母亲怀抱里。

逼人的严寒像无形的尖刀一样刺向这母子俩。不久,一个由冰雪撩起的坟骨朵,又不声不响地添进这风雪茫茫的荒草滩。

可怜的女儿在涝池里忍受着刺骨的寒冷,等着,等着,终于失望了。她披着一身雪衣,爬出涝池。她不再盼望热汤暖肚子了。她的愿望降低到原来的百分之一:只要妈妈回来!

她哭了,凄然地! 哭声招来一群乌鸦!

傍晚时分,雪止了。唐家的羊倌赶着饿了一天的羊,到柳林里吃枯枝败叶。他看到一群老鸹在涝池上空盘旋、怪叫,似乎进行着一场残酷的争夺战。他好奇地走进白雪皑皑的涝池,惊飞了心怀叵测的老鸹。当他看到雪墙下面躺着一个衣衫槛褛的孩子时,这个将要步入不惑之年,而身边没男没女的中年汉子,心中骤然一动。他走近了她,见她瘦成锥把儿的光腚上已被老鸹掏开三四个肉坑。他恐惧地摸了一把她的心窝:热着! 他将她抱了起来,还没有走出这个“墓穴”,就认出了她。“这年头上,谁肯花力气拉扯一个女孩子!”他弯下腰要把她重新放回到雪地里去时,从那千疮百孔的破衣衫里钻出一只冰草尖儿一般瘦细的手,死死地扯住了他破烂的衣襟……

唐雪来想到自己的这段令人心碎的往事,心绪更加不好,便低了头往回走。这时,亲朋邻友们像残蜂一般已经四散了。唐雪来着急了,她不由颠儿颠儿地小跑起来。她要挽留住剩下的人们。新人尚未到来,怎么能让屋里空荡荡呢? 当她临近大门口时,却突然愣住了。只见大门上有人刚刚张贴了一张大字报。黑麻麻的字,让她见了十分恶心和厌恶,尤其是拳头般大小的标题字,更刺她的眼。“这是谁干的缺德事? ”她一边在心里狠骂着,一边靠她在1958年扫盲时学到的字,吃力地看着大字报:

《从地主小老婆的儿子打进林队长家, 看雪雁山阶级斗争的严重性》……唐雪来只看了个题目,眼前就模糊一片了,像被人当头敲了一棒似的。她迷迷瞪瞪地跨进大门。院落里鸦雀无声,犹如刚刚遭受过一场可怕的洗劫。她靠住苹果树急急喘气,浑身抖得像浸泡在凉水中的嫩草叶儿一般。

落日的阴影,像噩梦一般闯进了这个小小的院落。

【注释】

[1]几牙:(牲口)多少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