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合家
鸡才叫头遍,唐雪来的那两片干巴巴的眼皮儿就合拢不到一块儿了。她穿上贴身的衣服,点着灯,觉得半个脸有点涩胀,一摸才知荞皮枕头湿着一大片子。她弄不清这是自己流的泪水,还是淌的虚汗,她最近常流泪,也常淌虚汗。
她双手揉了揉难受的脸庞,又去做那无休无止的针线活儿。以前她经常给娘家人纳鞋底。她是想用这种常人看不见也看不起的琐碎活儿,十分虔诚地弥补着娘家人对她的生死之恩。这种早已熬尽感情的“机械运动”,她现在再也没心思继续下去了。不过她仍旧纳鞋底,给谁——林玉山? 刘山宝? 她说不清。她看不清东西——她的眼睛那晚在杏子树下吓麻了,一直未恢复过来。她凑近灯盏,才能把握住针脚的粗细大小。
她一边做针线,一边回顾着往事。从民国十八年她被遗弃在双涝池岘的雪堆里, 到眼前的这场令人难以理解的路线教育运动,她的两只鼓槌似的小脚,走过了多少坎坷难行的路啊! 她的人生纯粹是一出曲折宛转、跌宕生姿的多幕剧,每个重要情节都有催人泪下的地方。只是,以前无论多大的艰难险阻,她把山都像埂子一样跳过来了,而眼前的这一程子路,她再也没力气走了。她想起昨天晚上香兰甩给她的那一副脸子,就伤心得过不下去了——小辈们的气难受哟! 往常她心头有雪雁山一样大的疙瘩,只要回想一下民国十八年的那一段历史,那一段曾经使她身价倍增、声誉鹊起的历史,一切就会像冰块投进开水锅中一样,顷刻间化为乌有。不知为什么,现在她倒怕想到那段历史,甚至愤恨那段历史。她似乎觉得正是那个不幸的开头,在几十年前就注定了她一生的这个悲剧命运。当她对这一切进行逆向思维时,连她的名字“雪来”二字,也觉得是一个以前不曾悟透的谶语了。“雪来”不是预示着要“雪去”吗?“我真不该,真不该……”现在,她不仅对这次赶走山宝悔之不及,就连以往历次运动中充当积极分子,也觉得颇不是滋味了。“唉,活老了省事了,饭稠了吃饱了!”唐雪来深深地叹息着,恨不得立即死掉,再从新做一次人, 如果有可能的话。
当她自己无限悔恨的时候,同时又深恶痛绝着另一个人,一个她最亲近也最钦佩的人——娘家兄弟! 多少年来,她把他当成雪雁山的恩人,亲他,敬他,偏他,死命维护着他,为他——她付出了何等惨重的代价啊!现在,她终于看破了他的险恶用心:他是在用雪雁山人的血肉之躯为自己铺桥垫路呢! 本来娘家人给她大门上贴大字报,她就起了极深的反感,及至看到杏子树下那惊散魂的一幕,她就把娘家人恼恨透了。她娘家兄弟和山宝在她心中彻底地互移了位置。可是,当她心目中有了山宝的时候,山宝却……唉,命运呀,你为什么要如此残酷地捉弄这个可怜的苦命女人哟!
泪水模糊了她干涩的眼睛,她看不见手中的活计了,锥子不时地扎到干枯的手指上。她放下鞋底,取出一团乱麻拧麻绳,却又乱得理不出头绪来。她什么也没心思干了,只好吹熄了灯,静静地坐着, 嘴里禁不住又轻轻地哼起那支伤心的小曲:
不忘那一年,
苦难没有头,
走投无路入虎口,
……
窗户亮开了,灰白色的曙色照射进来,屋子里的一切都争先恐后地显露出一点模糊的轮廓。忽然,黑娃在大门口厉声地叫起来。当黑娃的声音低下去时,村道上爆发出骇人的争吵声。唐雪来的心便像擂鼓一样跳起来。“天哟,这么早谁跟谁招嘴吵架!”她慌忙把躺在炕的另一侧的男人推了一把,让他快穿上衣服去看看。可林玉山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他又像香成去的那年一样,压扁头地睡觉。他已经睡了两天了。唐雪来催了几次,他就是没个响声。她知道他的脾气:他比谁都能忍,却又比谁都牛哟。于是,她打消了让男人去看看的念头,自己悄然无声地溜下炕,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天色灰蓝,月冷星稀。唐雪来觉得自己瘦弱的身躯一个劲儿地往小里凝缩着,就像掉进冰窟窿里似的,她疑心又降霜了,不由闪进在黎明中显出苍黑的苹果树下,伸手去捏了捏那像花蕾一般爆出枝条的嫩芽儿,果真就有一股透心的冰凉袭来。这时,外面不明真相的战火已经蔓延到大门口了。她慌乱地把大门拉开一条缝,探出多半个脸向村道上张望。
麻乎乎的村道上拥着一疙瘩人。香兰被围困在中间。她拉着一辆架子车,现在被阻住了去路。她只得掉过身双手托住车辕站着。车厢里罩着一床素花被子,那下面躺着的一定是山宝了。雷大头挥拳舞掌挡在前面,唐运红叉着腰在一旁破口大骂。
这时,丁四老汉从大门里走出来,大声问道:“你们等不得天亮吵啥啊? ”
香兰忙把脸转向丁四老汉,说:“丁四叔,我要拉山宝去住院,他们挡住不让路呀! ”
丁四老汉气嘟嘟地走下来,一边往开推围困的人群,一边质问道:“就是犯了死罪,没到枪决的那个日子,有病还得看,你唐运红凭什么召集民兵阻挡人家进医院? ”
“凭什么?”唐运红气势汹汹地盯住丁四老汉,“刘山宝驴日的把背扎绳的事做下了,现在想来个狐狸藏皮,一进医院了事,没那么便宜的事! 来——”他的三角眼横扫了民兵们一眼。
“谁惹出了人命谁负责! ”丁四老汉对着要向架子车冲锋的青年民兵呵斥说,“你们尽跟着大狗屙粪,唐运红跟山宝有私仇哩,你们跟他有啥哩? 啊? ”
“冲锋者”一时愣住了,瞅瞅丁四老汉,又瞅瞅唐运红,不知是该前还是该后。
“你们把一个反革命怕个 呢,我这么大的头也……”
雷大头毫不费力地把香兰推倒了。架子车突然失去平衡,向后蹲倒,丁四老汉慌忙扶住车辕,使劲往下一压,又恢复了平衡。
“你们就把他捏死吧!捏死吧,捏死……”香兰双膝跪在土路上, 撕心裂肺地呼号着,“老天爷爷,你为啥不睁一睁眼啊! ”
蹲在大门土台阶上“汪汪”的黑娃,嗖地跳下去,在雷大头的粗腿上狠命地撕扯了一口,又异常迅速地返回来,用愤怒到极点的哭腔,更加激烈地“汪”着。
唐雪来目睹着这一切,顷刻间,蕴藏在她体内的母性所具有的怜悯和正义的全部力量, 都被女儿这一声撼天动地的呼号所惊醒了。她哗地拉开门,两只鼓槌似的小脚咚咚地捣下土台阶,双手搀起倒在地下的女儿。
“我的兰,甭怕,有妈哩! ”
香兰惊愕地望着搀扶她的妈妈。妈妈唤醒了她多少遥远的记忆啊! ……她记不起是哪一个夏天了,她在刘家滩的草坪上追逐一只美丽的花蝴蝶,追啊,追啊,忽然觉得脚踩在一条又软又凉的绳子上了,低头一看——黑麻蛇! 她吓软了,栽倒在碧绿的草丛里。“我的兰,甭怕,妈来了……”正在干活的妈妈跑过来抱起了她……啊,妈妈!她现在又觉得一下子和妈妈肝胆相照了。“妈,你听我说……”她激动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甭说了,兰! 一切我都明白! ”
唐雪来正要帮着女儿拉山宝时, 两个社员拉着唐有禄走过来了。他们把架子车和山宝的并在一起,把这条本来就不大宽绰的道路堵死了。
雪雁山上两军对峙,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得连黑娃都怕弄出声音,蹲在那儿,不敢再“汪”一声了。
“昧——”唐有禄望了一眼蒙在被子里的山宝,对阻拦的青年民兵说,“你们甭挡昧,叫人家走昧! 我当了二十多年干部,成万人恨了,人家刘山宝给队长当了没三个月女婿,就比我值钱,上吊也能上出理昧,铁锨往人腿上扎也对昧! ”
“老会计,你小心头顶上的这! ”丁四老汉指着清晨苍蓝的天空说,“人说话要立个把哩,山宝上吊时你站在旁边看,还是打发人把他往树上撑? ”
“昧——”唐有禄“昧”了好一阵,才挤出一句恶狠狠的话来,“那么粗壮的树股子垂断了,没压死就算好昧! ”
“哼! 还要叫刘家的这坏东西赔树呢! ”雷大头的闷葫芦声气大得吓人。
“那是我扳断的! 人要紧还是树要紧? ”唐雪来气急败坏地质问着娘家兄弟,“他舅,你甭这样,甭这样,人把事情做过头了,天不容哟! ”
刹那间,村道上又一片寂然。人们都把惊异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唐雪来,仿佛这个不起眼的小脚女人创造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
“姨娘——” 山宝微弱的声音像小溪似的从那床素花被子下面流淌出来,“噢——唐有禄……你好像后悔当了二十多年干部成了万人恨,我只后悔那一晚上没把你这个地老鼠一铁锨宰了! 我是太懦弱了!如果我死了,我因过分懦弱而被雪雁山所有的人唾弃,我这一辈子就算没白活……”
“小溪”猝然断了,但它却像年头上的第一声春雷,震撼了雪雁山所有人的心灵。
“不让走就拉到唐家去! ”丁四老汉忍无可忍了。
“对,就让山宝吃在唐家,住在唐家,给唐老昧一个竹蔑筛儿尿不满! ”人们不平地乱嚷起来了。
唐有禄忽然从车子上一蹦子跳下来,指着运红和雷大头的鼻子尖儿厉声骂道:“谁叫你们俩勾约人挡他昧! 山宝扎的是我的腿,没扎你们俩的昧,你们把驴嘴伸进马胯里,管的什么多余的事昧! ”
雷大头被骂了个稀里糊涂, 埋下那颗大西瓜头不敢再往起抬。唐运红对父亲的恶骂心领神会,便扛起车辕,拉着唐有禄回了家。
丁四老汉对着唐家父子,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说:“狗都不吃的东西! ”
香兰忽然把头埋到架子车上嘤嘤地哭了起来。丁四老汉俯下身子看山宝时,山宝昏迷过去了。他急忙喊来自己的两个儿子,帮香兰把山宝送往县医院。
村道上还像残蜂一样拥着一疙瘩人, 愤愤不平地发着各种议论。
唐雪来悄悄离开激愤的人群,向已故的张翠凤家走去。
太阳从雪雁山那面探出多半个脸,好像用奇异的目光审视着这块不平静的土地。村道两旁的矮墙上,不知什么时候,又贴出了揭发批判山宝的大字报和大幅标语, 唐雪来看着仍旧浑身起鸡皮疙瘩, 但已经没有两个多月前那么惊心动魄了。
山梅和山定站在大门口上,一声哥长一声哥短地哭泣着,好不凄伤! 姐弟俩看到唐雪来捣着鼓槌似的小脚走来时,惶然地折过身钻进了屋里,哭声也出人意料地止息了。
唐雪来咚咚地走到门上,十分温和地说:“梅梅,定定,快出来跟姨娘到那面屋里去吧! ”
没有声响。
唐雪来叫过三遍后,听山梅说:“姨娘,你回去吧,我俩等我哥……我嫂……”一声令人碎心断肠的哭泣把她呛哑了。
“我还要等会儿给牛添草哩!”年幼无知的山定强装起男子汉来了,但还是没有压住那一声比一声更为剧烈的抽噎,“牛瘦了……就……没奶,牛娃饿……队上骂……”他终于还是放声哭了。
“我可怜的娃哟,甭怕,有……”唐雪来走进凄凉灰暗的屋子,把贴在墙旮旯里的两个没娘孩子,硬拖出来,撩起衣襟给他们擦拭眼泪。孩子的眼泪还没擦净时,她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淌下来了。
“跟姨娘走,乖乖! 从今往后,姨娘就是……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