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问临时户

第十四章 访问临时户

那晚上,唐运红虽然把山宝的“资本主义尾巴”割断之后,又撂到了临时户里,但山宝再没有深更半夜到那鬼哭狼嚎、阴森可怖的深涧沟里去拼命。不是他不想去,而是香兰不准他再拿性命开玩笑了。人,在其奋斗的一切目标中,总是掺和着“活得更好一些”这一最基本的意义,把命都不要了,赔牛有什么意义呢?山宝觉得在这方面香兰考虑得比他更周到、更深远。于是,每天晚上他又继续着他多年来的习惯——看书,写字,在那香头一般微弱的灯光下。这是他横遭打击、备受折磨时修身养性、磨炼意志的唯一途径。他时时想从早已被世人忽略了的知识里, 不断地汲取砥砺奋进和自我完善的力量, 以此来适应雪雁山对他的不平等待遇,或者说,他在苦苦寻求着一种与之对抗的力量。

然而,今晚他的一双疲惫的眼睛虽然仍旧投射到那灰暗的书页上,心里却被纷繁错综的往事所笼罩着。

他——是甘泉公社出类拔萃的年轻人。他14 岁就进初中。那时他反应敏捷,精神饱满,所学功课远远满足不了他极强的求知欲,饥不择食,所以就胡乱地阅读课外书籍,抓到什么看什么。后来,他从班主住老师那里借到一本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论共产主义社会》,如获至宝,一有空儿就如饥似渴地去啃它。那时候—— 直到现在,他不能完全理解马列主义原理的精髓到底是什么,他只是被书中的那些哲理性极深却又十分优美引人的语句所吸引,有时他把那些含有“否定之否定”意思的逻辑推理长句,画上数学的正负号去理解,并由此把理论与数学结合起来,对数学进行理论的解释, 他认为数学公式是理论高度抽象化的结晶。于是,他成了班上理解数理化原理最透彻、最快当的尖子学生,有时连老师也暗暗惊讶他的理解力。渐渐地,他对自己把马列主义理论仅用在功课上有些不满足了。他从马列主义学说中领悟到的毫不妥协的批判性和战斗性,似乎是对整个世界宣战的檄文,每一句话都含着对现实世界极强烈的蔑视与否定。人在青少年时期最容易被斗争的火焰所点燃。于是,他不知高低地在作文、周记和墙报上,大胆而尖锐地发表自己对社会的初步见解。初三时,他在周记上写了一篇《驳“左”倾机会主义》的短文,引用的例子是雪雁山1958年的浮夸风事件。班主任老师一看吓坏了,把他悄悄叫去,严厉地批评了一顿,然后几乎是用勒令的口气教他立即烧掉了事。他对自己老师莫名其妙的恐惧和缺乏理论根据的批评,怎么也想不通:用马列主义观点分析问题,怎么会错呢?他又把这篇短文呈给学校理论水平最高的一位政治教师。“你疯了吗? 你怎么胡乱攻击雪雁山的形势呢? ”山宝得到的是比班主任老师更惊诧的态度和更严厉的批评。他呆傻了,茫然了。马列主义怎么会把人引向犯错误的迷途呢? 是自己领会得不够正确吗?

以后,各种运动被牵引到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山宝和祖国所有天真热情的青年一样,怀着热烈的追求和美好的幻想,投入到这排山倒海的潮流中。他怎么会料到像魔鬼一般的厄运会降临到他眼前呢?由于他的那篇文章,他成了甘泉公社第一个资产阶级“极右派”, 同时,他可怜的父母也受到了牵连。于是,他家成了甘泉公社最典型的黑窝窝。这个小小的贫困的家就这样被压在雪雁山下,再也抬不起头来。1968年,甘泉公社的第一场风就把他父亲刮倒了。那天,散会后往回走时,刘金民昏迷不醒,死人一般。一路上山宝把他用架子车拉着,幸而有丁四老汉和香兰相助,不然遭受身体和心灵羞辱的山宝,怎么能把父亲从那漫长而又陡峭的苦子沟坡拉上来呢?

那天晚上,山宝一个人忍着钻心的剧痛,守护着不省人事的父亲。他无限哀伤地哭泣着,呼唤着父亲那似有似无的灵魂。交过子时后,刘金民才慢慢清醒过来,他抿了一口水,不胜凄楚地告诉山宝说:“恐怕以后……这雪雁山上不会再有你这个可怜先人的踪迹了, 他们有意要害我呢! ”

“谁啊? ”刘山宝吃惊地问。

“唐有禄啊! 今日用铁尺打破我头的,就是唐运红和雷大头,他俩……”

“为啥呢? 你们不是在一起当了那么多年的干部吗? ”刘山宝盯住父亲死人般的脸,以为他说胡话呢。

“就因为这个啊! ”刘金民闭上眼睛,回忆着1958年他当队干部的一段历史:

……男人们都大炼钢铁、引洮上山去了,刘金民因腿跛不能出远门。雪雁山只留下他和唐有禄了。当时独揽雪雁山大权的唐有禄指定他当保管员。那年甘泉一带大丰收,雪雁山粮食多得堆成山,可公购任务紧得如催命符。唐有禄和刘金民两个人在刘家堡子下面的土窖里偷偷藏了三四万斤粮食。

唐有禄当时说:“人都这么闹腾,将来非饿死一层人不行昧! 为人不亏自己,咱俩把自己的婆娘娃娃到时候总得顾活昧!再昧,有了年馑,社员会把口张得像塌窑门一样向你要,你总不能看着把他们往死硬饿昧!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不能叫别人知道!”1960年,那些粮食确实挽救了雪雁山一庄人的性命,但从此以后,唐有禄每年总要弄去三五千斤粮食……

“大,你为啥不揭发呢? ”山宝愤怒极了。

“唉,鼻子大得把口压着啊! ”刘金民微弱的声气里流露出无限的委屈和悔恨,“我是见你妈历史上不干净,一直把人家干部的尻子当吃饭碗舔, 只盼过个平稳日子就行了……我知道没有不透风的墙,唐有禄那个老狐狸也知道这个理。他早就想除掉我,灭了这个活口,我早觉出来了,所以事事处处小心……唉,谁想到今日我会落到这个地步上啊! ”

“明日我告他一状去! ”

“不行! 像咱家这样的人,说出的话谁会信啊! ”刘金民喘了口气,“窗子正上方的椽花眼里有个牛皮纸小本子,你取下来吧! ”

山宝爬上窗台,果然就从灰尘蒙蒙的椽花眼里,摸出一个非常陈旧的牛皮纸小本子。他凑到灯下看时,里面密密麻麻全是数字。

刘金民告诉他,那里面记着1958年以来,唐有禄贪污的粮食数字,和他与唐有禄两人在刘家堡子下面合窖的粮食数量以及唐有禄私自挖走的粮食数。“你现在不要看了,小心有人来,等将来有包爷那样的干部上山来……”

山宝慌忙把它放回原处,问道:“大,你没沾一点吗? ”

“我前接后续用了一千来斤。”

“你何必……”山宝对着生命垂危的父亲,一股怨恨的情绪涌上心来,说,“你何必给人家垫背哇! ”

“为了拉扯你娘儿们啊! ” 刘金民深沉地叹息说,“要不, 咱家1960年能从平路上走过来吗? 连林队长家都把人饿死了啊! ”

“唉——”山宝只感到无限的悲哀和沉痛。

“我死了,你妈虽然给地主当过小,但她也是穷苦人出身啊…… 你要把你妈当人哩!”刘金民忽然睁大无光的眼睛,用一只手撕住山宝的袖子。

山宝哇的一声哭倒在父亲身旁。

“甭哭了,宝娃!记住,唐有禄的粮食窖在刘家堡子下面,从堡门出来,顺墙根往左走,五步一窖……”

刘金民昏迷过去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刘金民的死,对山宝的打击太沉重了。那时候,他觉得雪雁山上再不会有光明降临了。他凭着为父亲复仇的悲壮力量,消磨着那像漫漫冬夜一样冷酷的时光。在那些日子里,每搞一次运动,他都盲目地涌起一阵希望,然而每一次的希望都孕育出更大的失望,使他受伤的心灵遭受到更深的创伤。在那些人们都喜庆日子里,他曾兴奋过,狂喜过,他企盼有人能够把压在雪雁山之下的冤魂解救出来,然而人们在狂热中渐渐将他和他那可怜的妈妈当作是雪雁山上心灵最龌龊的人,欺凌、羞辱,甚至抛弃。这个世界没有比冷漠更残酷的了。山宝在这个冷漠中变得麻木,直到雪雁山上来了一批“农宣队”, 他们中间多半是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臭老九”,雪雁山人把他们叫“安眼窝的”。“安眼窝的”倒是对人十分和善友好,没有行政人员的死人架子,和庄稼汉们挺“合群”的。他的希望又像三九天探头发芽的马莲草一样复活了。

在一个月光明媚的夜晚,他偷偷地摸进一个“安红边眼窝的”住房,倾吐自己装了多少年的苦水。起初,“红边眼窝”还仔细地记着笔记,当知道了他的底细时,“红边眼窝”万分感慨地说:“山宝兄弟,你就死了这份心思吧!像你这样遭际的人,我们农宣队中也一层子哩, 要不怎么被弄到你们这样偏僻的穷山沟里来了呢? ”山宝还有些不大相信,“红边眼窝”取出他的单位证明,山宝一看,才知他原是省文联的专业作家。作家说:“我们都是因为在作品中反映了一些事,而被当成有问题的人下放到农村接受改造的。”作家拿出他的改造心得让山宝看……山宝仅有的一点希望破灭了。从此,在他悲观透顶的思想里,觉得要盼来像包拯那样的清官,就像希望雪雁山上长出金银,纯粹是一种幻想。“孙大圣在五行山下压了五百年,我在雪雁山下要压多少年呢? ”……他觉得在这个冷漠如铁的世界上,再也没有活下去的一点必要了。

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他腰里缠了根细细的冰筋绳,悄悄地走进双涝池岘的柳林里,在父亲的坟堆前沉重地跪下来,默默地磕下三个响头,然后站在坟前的一棵大柳树下,涕泪交流。

“大啊,你原谅了你这个没出息的儿子吧……”

他慢慢地爬上树, 把沾满泪水的脖颈伸进自己制造的绞索里……

不知什么时候,他又恢复了意识,似乎躺在一个温馨的怀抱里, 同时一个受了惊吓的声音,正温柔地呼唤着他在黑暗里游荡了好久的灵魂:“宝娃——醒醒! ”

香兰!

“谁叫你把我放下来的? ”山宝火了。

香兰说:“是我大把你放下来的。他看到你缓过气来了就回去了,队上等他开会呢!他叫我一定把你叫回来,不然他没法向你妈交代哩! ”

山宝心头骤然一热,泪水涌了出来。他想到这位诚实得像老牛一样的庄稼人,自己被撤了职,每天晚上还得上会交代问题,却仍旧时时关心着别人的命运,而自己……他心里倒感到惭愧无极了。

“世界上只要有一个人把我看成是人, 我就要为这个人活下去! ”

这个被现实推进十八层地狱的幽灵,又挺起身子,踏上了那没有尽头的苦难历程。

这是无声的宣战,是生命不屈的挣扎啊!

他不再敢拿马列主义的“望远镜”和“显微镜”来看自己所处的世界了,那不适合他。他只是埋头苦干,极力想用最具体的行动来证明,他并不比雪雁山的党团员们低下多少,他渴望遇到黄继光、董存瑞所经历的那种场合, 他甚至希望世界大战马上爆发——一句话, 他想用自己廉价的生命做实验! 然而,在这地图上找不出痕迹的雪雁山上,“英雄”确是无用武之地啊!

——他终于碰到了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1975年夏天的那

场暴雨,洗去了他多少年的污秽和耻辱啊!

——而且,那场暴雨,把他和香兰这两个曾经倾心相爱的年轻人卷入了热恋的漩涡……

但是,他救她,完全出于一种人类本来的良知,一种舍生取义的冲动,除此之外,还有挽救自己尊严的意味,并不像郑见远当时向上面汇报时所说的,树立了“完全”“彻底”为共产主义事业献身的“无产阶级世界观”。不过从此之后,他觉得自己比雪雁山那些举着拳头在红旗下庄严宣誓过的人更有权利属于党,他们只是在形式上成了党的“可靠”人,而自己才真正是把生命注进了党的旗帜里。

然而,在他与党之间,永远横着一堵看不见的高墙。

严酷的现实和无情的命运使山宝养成了对一切都冷静思考和反复分析的习惯, 甚而至于热烈而甜蜜的爱情也不能完全迷醉他。他爱香兰,但他从来没有想到要娶她——那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当香兰意想不到地扑入他胸怀的时候,他感到惊讶和突然,那种程度并不亚于一个星星突降到他眼前。他怀着一种胆怯的希望涉入爱河时,立即又被数不清的矛盾和层出不穷的是非纠缠住——命运指示给他的道路,永远是那么曲折,那么坎坷!

这次路线教育运动呢? 山宝想到这次路线教育运动时,心里更是忐忑不安,希望和恐惧同时折磨着他那备受创伤的心灵。确实,俞光华和以往任何一个脱产干部都不同,他似乎不带什么框框,有一个注重实际的头脑,也许他像小时候的山宝一样,啃过马克思和列宁的厚本本,具有无所畏惧的战斗精神。他似乎把目标已经放在唐有禄身上了。他希望俞光华千万再不要转移目标,他愿意把自己所有的“武器弹药”全部供给他……

有人临近临时户门口了。山宝慌乱地跳下炕,走了出去。

俞光华披着大衣,站在门口。

山宝紧张得有些手足无措。他和他之间像隔了一层“动物心理障碍”那样,简直没有什么可以沟通的地方。山宝把他让进屋后说, 要给牲口添一点草,就又出去了。其实,他主要是想暂时躲开他,调整一下自己突然乱了节奏的心律。

俞光华盘腿坐到露出竹蔑席边的炕沿头上,怀着一种近乎猎奇的心理欣赏着这个孤独无依的小屋子。它,坐北向南,开一偏门。门是用破柳木板凑合成的。前壁上开着一口尺许大的窗户,用旧报纸裱糊着,昏黄的灯光给它涂抹上万般柔情。窗台下盘着一台独锅灶儿,西面墙壁下紧挨灶头支起一块不够尺码的柳木案板。后面满盘着炕。头顶上的“天花板”是葵花杆和柳木棍的混合“床铺”,中间垂成一个锅底形,给人一种不久就要倒塌的危机感。屋里出乎意料地弥漫着一股幽幽的花香味儿。俞光华调动自己嗅觉和视觉的全部力量,才挖掘出那个不易察觉的香源:锅灶后壁的碗板(用葵花杆编缀而成)上摆着几个小花瓶——小药瓶和墨水瓶,插着几朵刚刚绽开的迎春和一些不知名的野花, 尽管灯光照到那里已经非常暗淡了, 俞光华仍然感受到这些花朵的俏丽,枝叶的碧翠。它们给这小屋里添上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气息,这种气息加上女人家酿造出来的那种生气,勾起了俞光华对这恬淡安逸的农家生活的无限向往。俞光华忽然想到,自己在这雪雁山上也是个“临时户”,但缺少这些撩拨人的气息,缺少一个倾心相爱的女人……

山宝进来了,身上沾着衣土草屑,脸上铺着一层恍惚不定的困惑。当俞光华的观察点移到这个临时户户主身上时,不禁一惊。谁会相信这样一个仪表堂堂的英俊后生身上竟然背负着那么一个可悲的命运呢? 俞光华惋惜他,妒恨他。他对男人都有如此巨大的魅力, 何况女人! 他从他的眼神里感受到一种坚韧的隐忍力量和深沉的积仇幽怨。他认定他是属于农村中那种长期受压而恓惶无告的庄稼汉,同时,他也认定这种人是埋进土里的夜明珠,迟早会有出土显光的一天。

“你就叫刘山宝? ”俞光华尽量说得毫不在意,但还是掩饰不住满脸惊讶的神色。

“嗯! ”山宝的态度很冷淡,似乎对这位外来干部的惊讶和欣赏有点不满。他靠住灶头墙,蹲到撒着柴屑的地下。

“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俞光华开门见山地问。

山宝的思绪被打乱了! 这是他万万没有预料到的! 在他的预想中,工作组一定是逼他交代问题,或者是警告他在这次运动中要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来了呢?自打父亲离开人世之后, 不用说外来干部, 即使亲友同窗都有意避而不谈他——也许他们把他看成山宝的最大耻辱而不忍心再触及他痛苦的心,也许在中国这样一个以人口众多而著称于世的国度里,死去一半个人,是根本不值一提的……山宝的心里海浪般翻腾着。他判断不出俞光华是想通过父亲的“罪”给他加罪呢,还是想通过他的死了解雪雁山的问题呢? 还是想把他的冤魂从地狱里解救出来……

“你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把整个前因后果详细告诉我。”俞光华用鼓励的眼神望着这个徘徊于十字路口的冤魂。

“我大的死,上头早定了案啊! ”山宝瞅定俞光华的脸,他极力想从那张富于表情和气度十足的脸上,捕捉到他询问此事的中心意图来。

“要是不符合实际,定了的还可以推翻嘛! ”俞光华诚恳地开导说,“这些年凡是自杀的人都定成畏罪自杀,其实好多人并没有什么罪,只是受不下一时的皮肉之苦。凡是我走过的地方,我都要把这些人的问题弄清楚。这些人的死往往把队上真正有问题的人掩护了,也就是说当了替罪羊,你父亲是不是也充当了这种角色呢? ”

山宝战栗起来了。他现在确认俞光华是向他索取置唐有禄于死地的重型炮弹。他心里一阵狂跳,仿佛已经看见他的仇人被工作组点出名来,战战兢兢地站在雪雁山一百八十多号人面前……他像战士逢着最有利的射击时机一样,迫不及待地向那窗子上面的椽花眼里望去……

“你还有什么顾虑的呢? ”俞光华的语调里充满了信赖和坚毅, “具体情况我不大清楚,但从你家的吃喝用度上,我完全可以断定, 你父亲没有捞到多少油水! ”

山宝心里腾起一股热浪,然而,旋即又平静下去了。这并不是他比别人少半个胆, 而是一般家庭出身复杂或有一点历史问题的人, 都有类似的痼疾。多少年来,凡从外面来的干部,在那些结伙抱团、贪赃枉法的地头蛇面前,连个响亮一点的喷嚏都不敢打一个,或者开始想捅马蜂窝,而被蛰了一“箭”之后,便反拿他们这些人充当战利品——用雪雁山人的土话说,就是“软处取土,硬处握锨把”。其实,他们这些人像在刀山上走路,惶惶不可终日,哪会有非分之想呢?

“你的顾虑我知道:第一,你认为自己没资格揭发别人;第二,你觉得工作组不可靠;第三……”俞光华的两只眼睛像X 光那样透视着山宝,“当然, 这并不能怨你们这些人心眼太多或者不够觉悟,这是我们党的一些干部,长期以来,不实事求是种下的恶果啊! ”

山宝心悦诚服地点着头。他说得多好哇! 他 像钻进每个人心里看过一遍似的! 山宝对他敬佩极了。他是他平生以来遇到的第一个撇过本本而说良心话的干部。然而,他仍然犹豫着,甚至为这位工作组而担心,担心他如此大胆而重蹈他少年时代的覆辙。被人整怕了的年轻人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再没有初生之犊不畏虎的那种勇气了! 他永远也忘不了前些年的残酷教训! 本来雪雁山两派人物中,丁四叔一派占着优势,可后来唐有禄父子与地方某部挂上了钩,于是,唐家父子摇身一变,成了救过全雪雁山人的大“恩人”,而丁四叔一派成了雪雁山的“黑手”。胜者王侯,败者贼。从此,唐有禄一伙只要给谁任意捏造一条罪名,就能强行给他定上罪;而与他们对立的人,哪怕提出一个像雪雁山一样明摆着的问题,也会被说成“别有用心,动机不纯”……

“让我再想一想吧! ”山宝极力想从历史的疑雾里跳出来。

“如果你在这方面思想准备不充分的话,暂不要谈了吧! ”俞光华采用欲擒先纵的高妙手段,给这个犹豫不定的年轻人吃了一颗最后的定心丸,“其实,我也并非一定要通过你才能把雪雁山最大的问题揭出来。当我向你这屋里走时,我早已成竹在胸,啊,成竹在胸!我是想让你在这次运动中得到进一步的锻炼和提高。在生死关头经受住考验,未必就能在尖锐复杂的路线斗争中经受住考验,所以,从雪山草地过来的人也不能缺少路线教育这一课,何况我们和新中国同龄的这些人呢? 好,长话短说,短话不说,就看你今后的态度了! ”

俞光华跳下炕,一闪身出了门。他给山宝留下的是果决、坚毅, 毋庸置疑。

山宝像被打愣的鸡,在这小小的屋子里呆了许久,想了许久。这时,他多么需要一个人给他参谋参谋啊! 如果团支书郑见远在该多好! 他有胆识,也有智慧,他曾表示过自己的立场,说迟早要翻了唐有禄的肥肠。天啊,你为啥在这个节骨眼上把雪雁山年轻人的台柱子抽了呢? 难道把唐有禄这只恶狼扳倒之后再提拔他不成吗? 团支书啊,你现在在哪里呢?你能不能抽空儿回雪雁山一趟呢?雪雁山人正盼着你!

“怕什么?我该到怕出头的时候啦!何况我——一个死娃子还怕狼扯吗? ”

山宝咬了咬牙,就一蹦子跳出门,跑进他父亲死去的那个屋子里, 从椽花眼里取出那个在尘土里沉睡了八年之久的牛皮纸小本子,踏着似有似无的月光,向俞光华的临时办公室走去。

这时,俞光华正在庄子上头的山坡上,和他的女人叽叽哝哝地说着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