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的发言

第五章 精彩的发言

林玉山把飞鸽车子推进院子里还没立稳,就狠狠地问:“新人的屋子咋还锁着,咹? ”

唐雪来的小鼓槌脚颤巍巍地从房门里捣出来。她怯惧地望了一眼丈夫,感到他的脸色比头顶上流云飞雪的天空还冰冷。她两颊苍白,嘴里却仍旧气急败坏地说:“你就不看看门上,大字报连路都挡死了! ” 她从屋里取出把笤帚, 刷扫黏糊在自行车上的泥浆雪团, “瞧,新崭崭的车子糟蹋成啥了! ”她力图以此转移话题,缓和气氛。

“叫去! ”林玉山话头铁硬,两眼冒火。

“他们自己不来算了,谁叫去呢? ”唐雪来火辣辣地盯住丈夫。

“啥?你说啥?”林玉山捏紧拳头向唐雪来跨近一步,那步履像炮臼移动一样沉重和可怕。唐雪来的小鼓槌脚不由向后捣了几下,说: “我把咱的先人赶了,你也不能这么凶! ”

“日你的贼先人! ”林玉山粗暴地骂着,在唐雪来的嘴上啪地扇了一个巴掌。

唐雪来倒在地上,屁股和两胯间沾满了泥浆和雪尘。“你还翻我的先人? ”唐雪来翻起身,嘴里吐血沫,眼里冒泪花。

“你做的就是叫人把几辈子先人翻出来的事!”林玉山又把她一掌击倒了。

“吔——我苦命的人哟! ”唐雪来被触动了伤心事,侧身跪卧在雪地里,双手蒙住血污污的脸痛哭起来,沾在指头缝儿上的雪尘化成浊浑的溪流,和泪水一起流淌着。

林玉山心里不禁一动。女人的这个举动使他想起了几十年前的一段往事。那时,他已是刘干猴家的得力长工了,父母兄妹早已死在民国十八年的那个苦难岁月里。光棍汉的忧愁夜夜生。每逢夜长昼短、活少人闲的冬季到来时,他晚上无聊得睡不着觉,就跑到雪雁山的土庙里去揭十点子。一个寒冷的雪夜,他走出庙门时,听到隐隐约约的啜泣声,他寻声来到一个偏僻的山湾里,就看到一个人蹲在雪地里哀哀地哭泣。借着微亮的雪光,他认出了她——唐家从雪堆里拾来的苦孩子。“出了什么事? ”林玉山走到她面前问。“玉山哥,你给我……做主! ”唐雪来站起来扯住林玉山的袖头,浑身索索地抖, “刘干猴逼我……”林玉山既感到恐惧又感到好奇。渐渐地他悟出刘干猴要拿这个出脱得像杏花苞儿一样的少女做什么了。“可……我连擦屁股的一块土疙瘩都没!”“那……我不连累你!”唐雪来咬着辫梢朝风雪迷茫的刘家滩下走去。林玉山怔了一刻,就追上她,当晚躲开了雪雁山……

“我十六七跟上你,有过一天好日子吗?”唐雪来悲痛欲绝,泣不成声,“你碰一次运动脱个壳儿,碰一次运动脱个壳儿,眼看运动又来了,难道我就只为了狼老鸹鹐剩的我吗? 何况我只是那么絮叨了两句,他们男哩女哩都脖子一拧走了,再没个信息,我有啥办法呢? 就这么个样子,你看能团弄成一家人吗? ”

林玉山不吱声儿了。他原想从大队回来,就强迫女人把女儿女婿叫回来,他现在觉得尽管女人做得太过分了,可她的那些想法不一定全没道理,在那样一种情况下,给谁的女人遇上也不会相安无事。香兰、山宝也太沉不住气了,他们怎么能轻率地另起一个炉灶呢? 他由此而迁怨到已经远走高飞的郑见远:你怎么能动不动就把人家的家拆散呢?他这才觉得昨日撂下屋里的事情去开党员会是极不合算的事。掰开的馍馍合不住。他感到事情比较复杂,决定暂不去纠缠,集中精力去搞春耕生产和即将在雪雁山展开的这场路线教育。

于是,他走出院子,去通知晚上要开的会。

阴天的夜色来得特别早。香兰走出“临时户”时,夜幕早已紧裹了大地。她踏着薄薄的雪,悄然无声地走进会场。会场就是她和山宝那晚举行过婚礼的大教室。人已经快坐满了,满屋笼罩着一片呛人的烟云。香兰忽然觉得自己渺小得像一枚针,不敢在众人前头显面。她使劲抑制着被强烈的旱烟味儿刺激上来的咳嗽,轻手轻脚地顺墙根绕到最后面,默默地蹲到雷大头的女儿雷春玲身后的一个被小学生拐成三条腿的长条凳上,把头埋在黑影里,就不想再动了。

林玉山清点过人数之后,坐在最前排面向观众的俞光华开始讲话了。灼亮的罩子灯照出他年轻英俊的脸庞。

香兰抬起头望了一眼, 就觉得臀部和大腿弯里生起一股灼热, 仿佛她不是坐在三条腿的小木凳上, 而是坐在由这位工作组组长指头织成的网结上。她感到害羞和难受,又觉得十分庆幸:“果真是他! ”

“在开会之前,我先做个自我介绍吧!”俞光华的声调清脆响亮, 带点金属般的音乐韵味, 听起来非常悦耳舒心,“我姓俞名光华,俞是偷人的偷把人抓走,光是三光政策的光,华是十字架上钉一个文化的化。”他说得幽默动听,会场里的空气顿时活跃起来。但他讲到以“反击右倾翻案风”为中心内容的路线教育运动时,又十分严肃起来, 每一个人都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十年来, 每一个人的灵魂受到了影响,但还有些人总是不甘心于自己的失败,时时想翻案……”

香兰听了一阵儿,情绪不再那么低沉沮丧了。开头她以为这次教育运动,就是把有问题的人再查一遍,那样势必会牵扯到山宝家, 她也要跟着倒霉,说不定会真像她妈所担心的,连累到父亲林玉山以及成全他俩婚姻的郑见远。可她渐渐听出,俞光华讲“反击右倾翻案风”,那只是为了统一宣传口径,跟上大局势走。她从俞光华讲得最动情的部分判断出,他在雪雁山“反击”的主要目标是咂群众血、吃群众肉的“地老鼠”。不过香兰又有些茫然。这“有些人”肯定不是山宝,也不会是张翠凤,那么会是谁呢?他父亲林玉山虽然是雪雁山的当权派,她可以断定他是一尘不染、两袖清风! 即使像1960年那么困难的岁月里,她家也从没有占过队上指甲皮大的一点便宜。她唯一的哥哥香成就是那年饿得半死不活时, 吃了一把铁萱子[1]送了命的。“会计我舅呢?”香兰心里暗暗审核的另一个对象,是雪雁山的要人——唐有禄。唐有禄可以说是雪雁山1949年后翻身最彻底,也是做官最长久、最稳当的老贫农、老党员。他不但在雪雁山有相当高的威信,而且在公社、县上都能说起话。至今雪雁山还有不少人称他为救星呢! 他也确实在三年困难时期救过不少人。不过有人提出疑问:他哪来那么多粮食呢? 香兰曾经问过她妈,唐雪来也有点犯疑, 但她总是偏袒着自己的兄弟,不准女儿打破葫芦问到底。自去年深秋,香兰担任了东西坡大队团委委员,参与过几次安排社员口粮的讨论之后,她不再向妈妈追问这些事情了。若是真正实事求是地报产量,社员一天仅能吃到连衣带土的八两粮,甭说上山下沟干活儿, 即使整日里躺着也难撑持住啊!可想而知那风刮得雪雁山呼噜噜转的年代,心里没个渠渠道道的干部会是怎样的结局了。香兰便悟出一条具有无限价值的人生真谛:在粮食问题上,只能心照不宣地去做,绝不能刨根究底地去问。

香兰想了一阵儿,便扬起头环顾会场里的情景。偶然之间,她和俞光华的目光相撞了。他似乎早就注视着她了。她从他的眼神里明显地感觉出他对她的器重和倾慕——女人家有这方面的敏感性和观察力。俞光华像一个小偷意识到自己的行动被人窥见了一样,有点尴尬地避开了她的视线。香兰顿时腿弯里又生出一股灼热来,直烧到那娇嫩的面颊上,心里也咚咚地跳,她感到恐怖和兴奋。女人家总是希冀自己的容貌、举止和才干,受到更多的男人尤其是比自己身份高的男人的重视和赏识,即使钟情于某一个男人的女子,也不能完全避免这种心理。她们甚至常常把它作为正常的夫妻生活之外的补充营养和润色成分,就和庄稼人忠实于自己的土地之外,再搞点副业的情形相类似。不然,一到闲暇之日,婆娘女子怎么会打扮得花花绿绿,十分有兴趣地往人多眼稠的街道集市上跑呢? 她们常常在买什么东西的掩饰下, 充分地向男人们展示着自己的风采和价值。香兰怀着胆怯的战栗,低了头,从前排人的空隙间探望过去,仔仔细细地欣赏这个年轻而又漂亮的工作组组长。

他,有个二十六七,中等身材,穿一身深蓝涤卡制服,披一件米黄色呢子大衣,头发梳理得像女人家一样整齐油亮,使得他那天庭饱满的前额愈加显得具有风度和魅力。他的一双机敏得会说话的眼睛,时时透露出外地干部所特有的威严和持重。他也有一条隐藏着英气、聪明和男子汉魄力的端庄笔直的鼻梁。他十分沉着地坐在讲桌后面的木凳上,整个神态显得既豪放又潇洒,同时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他身上所具有的这一切,加上他的权力和地位,有力地威慑和吸引着会场里的每一个人。

香兰有点羞涩地低下头,又饶有兴趣地把俞光华和她的山宝细致地做着比较。她非常遗憾地对照得出结论:这位年轻干部比山宝更要风流动人一些。但女人家固有的嫉妒心立即跳出来替山宝辩护:“山宝若是蹲在凉房子里,吃好穿好睡好,保养他一月两月,肯定比俞光华更……”

香兰心头正活动着这些谁也不知道、谁也无法猜透的秘密的时候,雷春玲回过头,在她的胳膊肘儿上轻轻戳了一指头。她惊慌地抬起头,看到俞光华又在看她。那种男性异样的目光,具有某种特殊的穿透力。香兰的脸立即红得有如杏花苞儿。俞光华是点名叫她发言的。她有点慌乱,便站了起来。

“不要紧张,坐下说吧! ”俞光华亲切而又严肃地指示道。

香兰没有立即坐下去,她的两只绵软细嫩的手捏弄着从硬硬顶起的乳房两侧垂下来的漆黑的辫梢,以此掩饰着心房恼人的悸动。

“我……”香兰觉得自己的思想乱极了,“听了俞组长的发言,明白了好多好多以前没有明白过来的事情,以后我一定……”

会场里响起了笑声。

香兰寻声看时,比她前三排的唐运红双手捂着嘴巴,瓦沟脸上做出一副怪上加怪的模样,惹得他的左邻右舍们发出阵阵嘲笑。香兰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打击和侮辱,那一颗十分脆弱的心像烧红的玻璃罩子泼上冷水,啪地碎裂了。她顿时像被人抽了筋骨,软软地瘫了下去,三条腿的小木凳东摇西摆地蹦跶了几下,却终于没有跌倒。

“肃静点! ”

俞光华用领导干部所特有的那种权威目光扫视一眼会场,犹如一阵倾盆大雨压下了纷飞的尘烟,会场里立即鸦雀无声了。

香兰正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羞耻,甚至于气愤时,俞光华带有难以觉察的倾向性的“肃静点”,重新给了她足够的勇气和力量,以报复和惩罚她的“仇敌”。

“俞组长说,十年来,‘文化大革命’改造了每一个人的灵魂。我想了想,这是谁也说不没的事实。就像刘山宝,他是从那样一个比猪窝还脏臭的家庭出来的人,通过‘文化大革命’的磨炼,现在成了一个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人。可雪雁山有个把人总想否定他,这不是刮右倾翻案风吗? 哪怕大字报把我的脸糊住,把雪雁山所有的路都糊严,我也绝不动摇……”

香兰越说越脆响,连她自己也奇怪肚子里什么时候竟然藏了这么好的文章。她从那么一个无懈可击的角度谈论目前的大好形势, 顺便给攻击她的人投出一枪,恐怕要被雪雁山人叹为观止了。发 言完毕之后,她又细细地自我回味了一遍,不过有一点使她遗憾的是, 她觉得自己说得太快了,也太少了。她有 许多新的认识还没有发挥出来,比如刘家滩的建设、雪雁山人的团结等等,也都应该当众发表自己的见解。然而她已终止了发言,怎好意思再开口呢?她斜睨了一眼俞光华,观察他对她的发言有何反应。他现在又用一视同仁的态度启发大家发言。她从他偶尔对她带着微笑的瞥视中,也分明感到俞光华对她的发言也只有美中不足,并没有半点非议的意思。于是, 她越加陶醉于自己的发言了。她像所有刚刚踏上社会的青年一样, 对自己迈出的每一步总是欣赏不够的。她没有心思洗耳恭听别人的发言,又像清点一串玛瑙珠子似的将自己说过的话从头至尾地回味一遍——不止一遍呀!她终于十分遗憾地捋出几颗假珠子来。比如, 她把俞光华的“讲话”或“报告”,说成了“发言”,把“明白了……道理”说成了“明白了……事情”,更使她于心不安的是,把“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共产主义新人”说成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人”;人和人不一样呀,怎么能笼统地说“人”呢?下次发言一定得先打好腹稿, 或在手心里先划上几条,要叫外来干部也惊奇,在这样偏僻的一个山沟沟里,竟然还有如此出色的女人……

香兰正迷醉于下一次更精彩的发言中时,她听到火暴性子妈妈在前排发言说:“纸里包不住火。今晚我不如把我家里的事端到工作组和贫下中农大家面前……”

林玉山立时沉下脸制止说:“谁叫你把家里鸡毛蒜皮的事往会场上掂! ”

“鸡毛蒜皮?”唐雪来的暴脾气被点燃了,“世上的事情还能再大过坏人打进贫下中农屋里的吗? ”

“谁是坏人? ”林玉山站起来问,“你说话得掂个轻重! ”

“大字报上就这么写着,还用着我掂轻重吗? ”唐雪来也站起来, 声气满嗓子跑,“今晚我要大家说个话,看我家这桩事情是不是像大字报上写得那么严重,如果真是那么个样子,我叫他俩迟不如早;如若不是,我也要叫贴大字报的人说个上来下去,猪尿脬打人虽不疼, 骚气难闻……”

唐雪来的话还没说完,会场里就争执不休了。一派说香兰和山宝的这桩婚事,是雪雁山冲破包办婚姻自由恋爱的新成果,一派说这是雪雁山两个不同“阶级”的人矛盾的集中反映。两派开始说理, 继而击掌打赌,接着相互讽刺辱骂,会场里顿时乱成一锅粥。这时, 俞光华站起来,像机敏的篮球裁判,两手做出有力的下压动作,人们才肃静下来,伸长脖子等待工作组的裁决。可俞光华没有表示任何态度,就宣布说:“散会! ”

人们很快散尽了,只有唐雪来迟迟疑疑地不肯离去,仿佛还要向工作组索讨那个问题的答案。

香兰走出会场的第一个感觉是黑,其次是冷。在几乎能碰倒人的浓黑里,雪掺儿像细沙一般飞来,密匝匝地扑到她发烫的脸庞上、鼻梁上。她心里一搐一搐地悸动,这是自己对早春之夜凝冷的反应呢,还是对眼前无边黑暗的恐惧? 她说不清楚。

她远远地望见临时户里透射出的灯光,是那么微弱无力,而她却感到它像北斗星一样亲切、明亮。

她像飞蛾扑火一样冲进了那道光亮,然后停下来换气。这时,她看到雪粒儿像数不清的蚊阵,向这一点微弱的光明四面八方地逼压而来,似乎全世界都极力想封锁住这个刚刚诞生的新门户。她又想起了会场上那些像这煞神一样可怕的面孔以及配合那些面孔的恶声恶气的语言。她顿时感到沉重和凄凉。

她对着隐藏在深邃无穷的黑暗后面的苍穹,从心灵深处发出一声悲戚的叹息。

【注释】

[1]铁萱子:多年生草本植物,宽叶,蓝花,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