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转娘家
这天晚上,香兰急急草草地吃了两碗饭,就将洗锅刷碗的差事甩给山宝,扯下头上的红包巾,包上她中午就烙好的两个又白又酥的锅盔,轻轻地出了门。
农历三月上旬的月牙儿, 看上去只有指头那么宽的一溜儿,还远远比不上一颗启明星的亮度大。四周的山野像重病初愈的人,非常恬逸地酣睡在沉静的夜色中, 南风从双涝池岘那面轻凉地擦过来,像鸡毛掸子似的拂扫着她微微发烧的面颊;在她的头顶上,非常深远地闪烁着稠密的星星的光芒。
山村的春月夜,充满着多少富有诗情画意的宁静和令人惬肠醉心的凉爽啊!
香兰一面急急地走,一面回味着那好像已经十分遥远而又陌生的“闺”中生活。这时候,她觉得林家小院里的月光也比临时户这边的温柔和亲近些,仿佛还带着微微的热气。记得月圆的时候,她常躲在苹果树后面,从树叶枝杈间窥视那文静和悦的月姑,回味着嫦娥奔月的美妙传说……月姑也像是很激动,将那浑圆饱满的脸庞贴近树梢儿,仿佛急于要和她对话似的,也许要告诉她什么秘密。每当这种时候,她就动情了,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指去摸她的脸,她却像受了惊吓一般,突然一缩身,退回到遥远渺茫的广寒宫中去了……而这边的月亮却像和她有隔阂,显得有些疏远和冷淡,于是,她心里涌上许多忧伤和苦酸来。
她的脚步渐渐地放缓了,几乎是没有声响地移动着,不久又有一种新的感触像这阳春季节里苏生过来的萤火虫,在她心里微微蠕动——她生平第一次品尝转娘家的滋味——在一般农家女人的心中,那是多么新鲜而舒心的事啊!她们娶过来第三天就去娘家回门, 一月刚满又转对月。香兰离得这么近,而又是招女婿,却把娘家的门撇冷了。而且,她即将要转的这趟娘家,又像是去吃带刺的食物,总是放不下那一颗提起来的心。这怎么不叫人感到格外伤心呢?
一股浓郁的杏花味儿钻入她的鼻腔,又沁入她的心脾,她站住了,迟疑地望着在微亮的月光下显得静谧神奇的杏子树,眼前又浮动着她和山宝新婚之夜所演的那一场悲喜剧来……妈妈呀,若不是你那么心狠,咱母女俩咋会像一个人头上长的两个耳朵,贴得那么近而又难得见面呀! 她很想对着这棵杏子树痛哭一场。生活中常常有这样的情形:别人的残酷折磨反而会使你产生百折不挠、永进不退的意志,而自身的过失往往使人陷入无法摆脱的困惑和懊悔。香兰和母亲闹掰之后,有意无意地躲着妈妈。这并不是她不想见妈妈, 而是她的倔强性子不让她比妈妈提前一步踏进和解的大门——这种因赌气而积累下来的悔恨,一日重似一日地迫压着她屡受创伤的心。爱和恨永远是一对孪生姊妹。对于自己爱得最深的人,有时恨得也最深。人,何必制造这么多的烦恼来折磨自己呢? 她暗暗问着自己,却又回答不了自己,就像回答不了她头顶上繁花一般闪烁的星星是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一样。
风,渐渐地变得有力了。杏花瓣儿飘落下来,落在她的头发和脖颈上,冰凉冰凉的。她突然像被什么人惊醒似的,脑子里翻上来一种原先不曾有过的思想:人生是个谜,永远猜不透!
香兰猛然之间觉得自己对人世间的见识深化了一层,然而她又说不清深化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是杏花儿指点了她,还是自己心里领悟到的。她迈开步往前走。她的心情和临出门时很有些不同了, 似乎从临时户到杏子树之间的这一点短暂的路程,是她人生的某一个阶段,而现在她要跨进的是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她仍旧走得很慢。她揣摩着火暴脾气的妈妈惩罚她的各种可能和她应该相应采取的各种态度:骂——静静地听着;打——忍痛挨着;赶——耍赖不走……让妈妈把气消尽了,我再跟她老人家和言顺语地谈……
她不知不觉地站到娘家的门前了。
多么熟悉呀,那没有起脊铺瓦的寒酸土气的大门! 那低矮破旧的院墙和高出院墙的“红元帅”迷人的倩影!那被墙壁隔成三角形的静静的屋子……虽然是夜晚,她像白天一样看得清楚啊!
她的心咚咚地跳着,走上那滑了边的土台阶,轻轻地伸出手去叩门,仿佛要去的是人类尚未涉足的一片禁区一样。
大门虚掩着。她走进去,没有声响。
小小的院落啊! 这里珍藏着她的童年,珍藏着一个姑娘家最美好的憧憬……现在,所有这些都像雪雁山的传说一样,变得遥远、模糊和不真实了。
正屋的窗户里射出暗淡的灯光,将苹果树的枝影,模糊地投射到冲门的半个院子里,像虚幻的梦境一般。香兰一猫身闪到苹果树下,无限亲昵地搂住了它,把脸颊贴到那光滑的躯干上好久好久不愿离开, 像两个恋人约会一样。她和山宝离开这个小小的天地时, 它——也像她一样,正做着甜酣的春梦,此刻它满身洋溢着春情,正期待着处女般的爱情和幸福。时间——在这个低级生物身上刻下了如此美好的印记,而在这个美丽多情的姑娘身上刻下了什么呢?
她多么希望父亲从房门里走出来,无限慈爱地说:“兰,我和你妈正盼着你!”可惜她从屋里的动静上听出他不在家啊!他有时晚上查看牲口圈,看草料添足了没,或许是开会去了,路线教育开始之后,党员干部几乎晚晚泡在会里……
天上布满星,
月牙儿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申。[1]
……
妈妈一个人在屋里唱歌。歌声像受了风寒的倭瓜丝儿一样颤抖,多么哀婉凄切哟! 香兰的眼睛湿润了。在她的记忆屏幕上,只听到妈妈用这样凄凉的调子唱过一回歌, 那是1960年香成死了的时候,她晚上难过得闭不住眼,就守住一盏孤灯,一边做活儿,一边凄凄切切地唱,泪水一把一把地往下淌着。不过那时她唱的是《孟姜女哭长城》《我给王哥上新坟》之类的民歌和花儿。后来那些曲儿都当“四旧”破除了,她不敢再唱了,一有愁肠事,她就让香兰给她教唱这首歌……一种自我谴责的力量排除了香兰脑海里纷纭沓至的各种思绪和杂念。“这回妈妈的不幸一半是我制造出来的……”一个有良心的人,没有比自己的过失给别人造下难以愈合的创伤再苦恼的事了。她的视线模糊了,只能隐约地看见不久前她裱糊的花窗格儿纸上,一个蓬乱的头,一前一后地晃动着,像节拍似的吻合着那含泪带血的歌。她再也无法使自己平静了,便从那斑驳离奇的枝影中走出来,掀起门帘,走进了屋里。
唐雪来坐在窗下纳着鞋底,两行热泪挂在瘦削的面颊上。
“妈——”香兰对着做着机械运动的妈妈机械地喊了一声。她本来是想扑进妈妈怀里,不知为什么又临时改变了主意,而且眼泪也出乎意料地被控制住了。接着,她就像朝对方射了一枪似的,立即抽紧筋骨,全力以赴地应付即将来临的还击。
唐雪来像从睡梦中刚惊醒过来, 迟钝地转过泪水汪汪的眼睛, 诧异地凝视着站在她眼前的这个人。在昏黄的灯光里,香兰看到妈妈的椭圆脸变得狭长了,新添的纹沟把稀疏的雀斑切割成细碎的扇面,她仿佛在这短短的两个月内老去了十岁。蓦地,她两颊松皱的肌肉缓缓地向上耸起,推起一层一层的纹浪,渐渐地把那因瘦削而显得格外深陷的眼睛埋没了,泪水像喷泉似的涌流出来。
她哭了。
对于关系非同寻常的女人来说,常会有这样的情形:她们相互之间的龃龉没法沟通时,哭——是一把万能的钥匙。一个哭,一个劝,或者两人合哭一通,一切积仇累恨、猜忌嫌疑都会顷刻间云散冰释,化为乌有。
“妈——”香兰心里乱了。她没有陪她去哭。
唐雪来越哭越伤心,整个虚弱的身子,像机磨上的罗斗一样抖动。这种情形,也只有在那灾难深重的1960年,香成死了的时候,香兰才看到过。
“妈妈……”泪珠儿终于从香兰的面颊上滚下来了。
“你还晓得这世上有个妈妈,你……”
唐雪来开始说话了。那话像是五脏六腑被剧烈的抽噎揉搓成碎渣儿,从嘴里一点一点地呕了上来。
香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将锅盔放到正堂里的那个柳木桌子上,鞋也顾不得脱,就趴上炕,一头扑进妈妈怀里了——这是以往她惹妈妈动了大气,妈妈抄起笤帚或者擀面杖要打她时,最能使妈妈消火解气的传统验方。
窗台上的煤油灯被扇灭了。黑暗独吞了一切。母女俩的哭泣格外响亮和深沉。
这种有声无言的交谈高潮退去之后,香兰才把那毛茸茸的头抬起来,像牛犊一样抵到妈妈的下巴颏儿上。平素间,妈妈气得快要爆炸时,她只需这么一下,甜甜地说一声:“妈,你就照你能打疼处打吧,甭把妈气出病! ”妈妈会立时消了气,嗔怨道:“你当我舍不得打么,生是没处放棍哟!”然而,现在香兰再也说不出那么甜稚的话了, 她的举动也没有先前那么自然和亲切了,连她自己都觉得起码有一半儿是装出来的, 并没有多少真情实感——原先的一切失去了,令人悲哀地失去了!她感到 失望、伤心和难过。于是,她自动放弃了一切必要的努力,一任时间和事态去摆布。妈妈的手触摸到了她的“兔儿尾巴”上。她觉得她的手抖着,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她的头发里, 就像细雨落在绵软的土壤里一样无声无息。忽然有几个温热的吻落到她的额角上,希望便像流星般划过她的心头。她恨自己平常灵巧得像八哥儿一样的嘴,这时竟然连一句能使妈妈消忧解愁的话也说不出来。
唐雪来终于抑制住哭泣,撇开女儿,重又点着灯。屋里亮了,一切又恢复了先前的老样。唐雪来溜下炕,从厨房里弄来一碗肉菜放到炕上。香兰心里一动,泪水又涌上来了。
“吃吧,自你走后,咱的肉缸缸再没揭过!”“妈——”香兰做姑娘时的那种感情在她心里开始沸涌——失去的一切仿佛又要回来了! 但她怎么能吃下去呢?她只是无限深情地注视着那冒着热气和香气的碗,它仿佛是妈妈那颗慈善的心。
唐雪来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一个木板箱,一边往出取着零星东西,一边叹息说:“唉,娘老子的心在儿女上,儿女的心在石板上!”
“妈——”香兰抑制住哭泣,把肉碗放到桌子上了。
唐雪来却像眼前没有人一样,只顾自言自语地倾诉心事:“我打跌到地上就没好挨过一天哟! 五岁上被撂到双涝池岘的雪堆里,狼老鸹鹐烂了屁股蛋儿……我的救命恩人呐,那时节你心一横把我撇了,如今也就没有这么多的揪心事了哟! ”
香兰心里准备了很久的说服妈妈的话,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觉得没有必要再说了。她茫然地望着妈妈像拨火棍一样在地下盲目乱动着,眼睛里网满了怜悯的泪水。
“人常说黑头蛆救不得,实在救不得哟!我满以为我养的女儿心和我一样,谁晓得1960年她舅从死路上拉扯过来,人家今日翅膀硬了会翻脸不认人,跟上仇人跑了! ”
“妈! 你——”香兰怜悯的心境上已经罩上恼恨的灰雾了!
唐雪来翻腾出半笸箩女人家时常不能离手的一些杂七碎八的东西,端到炕沿头上。“先把这些拿上,缺啥了再……”
“我不要,妈!”香兰挡住妈妈的手。她觉得妈妈的手腕像麻秆儿一样细,心里又不觉难过起来。
“人家的闺女过门子了,娘家里缓一月,婆家里歇仨月,保养得白处白,红处红,我的女儿喂进狗口里……”
香兰的心“咕嘟”地冒上一股火来。她想撇开妈妈扭头就走,可转而一想,自己今晚转娘家的一项重要使命尚未交涉,于是她又尽量温顺地说:“妈,我想把飞鸽卖了……”
“我和你大半辈子就给你置了个铁驴, 你没骑上三天就踢蹋了! ”
“先把黑牸牛赔了,等以后……”
“哟——你还没搭够吗? 那你干脆把你卖了去赔牛! ”
“我走啦! 妈! ”
香兰终于忍不住自己憋了好久的气了。她绽开包巾,放下锅盔, 准备走了。
唐雪来愣怔了半会,忽然将笸箩啪地摔到地下,杂七碎八的东西溅了满地。
“我喂上一只狗,到时候还给人摆个尾巴! 滚吧! 滚吧! 妈妈没有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女儿! 你不是妈妈奶头上吊大的,你是墙缝里蹦出来的,是炕旮旯里立大的! 滚滚滚! ”
唐雪来嘴里骂得越狠的时候,是她越迫切地希望和女儿和解的时候。这时候,如果香兰告一声饶,说:“妈,你甭生气,只要妈愿意, 我和山宝今晚就搬过来! ”唐雪来一定会没好气地说:“搬,搬,自己不动手,还叫我给你们效劳吗? ”火暴性子的人大都是这样,他们的心与口是极端矛盾的,这和口蜜腹剑的人语言和心灵的矛盾是一样的,只不过性质截然不同罢了。香兰也是个毛躁性子,哪里会去理会妈妈此时此刻如此微妙的心理呢? 她只把嘴努了个长。唐雪来眼看着她们母女之间的关系越绷越紧,心里十分痛苦,却又说不出直接和解的话,只是一味地宣泄着自己心中的郁愤。
“我可怜的香成呀,你不该离开妈呀! 你若今日还在世上,她香兰跟着风去,妈没这般伤心哟! ”
香兰拧身出了门。黑娃忽然从大门外跑进来,扑到她身上,两条细长的前腿紧紧搂抱住她的腰,在她的下颏上、脖颈里无限亲昵地舔着、嗅着,仿佛用它那特有的方式劝告着她,挽留着她。
唐雪来走出来了,哭着说:“你要车子就推上,当娘老子的还把啥舍不下呀! ”她走过去要开放车子的窑门。
“甭,过天再……”香兰心里又沸腾着感激的泪水。
“那就把面装上些,我晓得那面吃用紧巴! ”唐雪来捣着鼓槌似的小脚往厨房走。
“甭,甭,缺了再……”泪水涌出了香兰的眼眶,“妈妈,我的好妈妈! ”香兰心里呼唤着她记忆中的妈妈,两只脚却向大门外移动着, 仿佛有个无形的力推着她一样。
她终于沉重地跨出了大门。
这时候,她忽然涌起一股惆怅、悲凉的情绪,那么深切,那么沉重,她似乎觉得自己将要和这个小院落里的一切永别了!
啊,我亲爱的“红元帅”!
啊,多情多义的黑娃!
……
【注释】
[1]当时农村最流行的歌曲《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