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兔子不放鹰
唐有禄从林家小院走出来时,日头偏到苦子沟口那面去了。雪雁山的庄稼人都集中到刘家滩的一块坝地里散粪。轻淡的尘埃,在干燥的空气里疲惫地飘飞。
立夏高山糜,小满透土皮。唐有禄掐指一算,播种大秋作物的日子迫近了。庄稼活儿一环套一环,一年四季没得闲啊!他从林家院里顺手挑起两个竹蔑筐子下了坡。他像迟到了的学生,闷着头,一霎时就担得连后脑勺的牛皮癣也走汗放红。这时,他才敢抬起头去看像避瘟神一样躲他的人。他用近来因深陷而显得更加阴沉逼人的眼睛,搜寻了好一阵子,不见他家里的一个人渣儿,也不见雷宽的大西瓜头在阳光下发亮。他心里不免有点急躁发毛,咬住干渴的嘴唇,心里恨道:“这有老子养无老子教的龟子孙,眼睛都不睁昧! 你不看现在是啥时候,还敢拉二慢昧! ”
于是,他又借口结算种子账,挑着空筐上了山。他没有向唐雪来打一声招呼,就把筐子扁担隔墙撂了过去。他身上没有了负担,那两只穿着老式牛毛鞋的接近一百八十度的开门脚, 像打土块的榔头, 在尘土飞扬的村道上乱点起来,整个身影,纵看过去,活像一个变幻不定的“互”字。他的眼睛扑棱棱地死盯住高耸在村子中间的堡墙。堡墙越来越高大,越来越清晰,终于挡住了他的全部视线,掩护在这个古老建筑物下面的新式庄子,便陡然呈现在他眼前了。他老远地甩出石子一般粗硬的话, 仿佛想用它砸开那关得极不合时宜的大门。
“往黑里窝着睡昧! ”
“石子”似投进了一潭深邃无底的死水里,毫无声息地沉没了。
“人该没死绝昧! ”他几步飞到大门上。
大门倒扣着。唐有禄用庄稼人那粗硬得像铁锤一般的拳头砸了三下,又是三下,仍旧没有半点动静。他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了, 便用庄稼人气头上惯用的那种最粗劣最能发泄私愤的气话骂道:“日你八辈子祖先昧! 你娘儿们就是死硬了,现总还没埋昧! ”
大门轻轻地开了,运红妈背着竹蔑大背篼,一面怯怯地往出走, 一面絮絮叨叨地埋怨着男人:“啊呀呀,我的天老人家,你多少行点善,吵得松一点,谁还晓不得你的那声气! ”
“我声音尽大着叫了个日头偏西昧,再小一点的话,恐怕我今晚还得在这门上站一店昧!”唐有禄眼睛睁得像铜铃一样,狠盯住自己那一脸怨气的女人。
“你知道把门上得这么紧,总多少有个啥做头呢! ”
“有个 做头昧! ”唐有禄的唾沫星子从那没有“大门”的嘴巴里飞溅出来,像雨似的落到运红妈乌得十分难看的胖长脸上。“人家运动里头积极上加积极,争着落好昧,这家的娘儿们个个像吃了三年文秀才的屎,门里生叫不出来,到时候吃上个冷亏,就把你一杆子的懒病看好了昧! ”
“人家等死你了,你还有理不够啦! ”
“谁等我昧? ”唐有禄的声量缩小了一千分贝,瘦削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恐和灰丧。
“晓不得!”现在轮到运红妈“杀回马枪”了,“你黑天白日像没魂人一样,饭碗一戳就不知游到哪里去了,一来尽你的路数儿! ”
唐有禄的心顿然下沉,头一低,跨进了大门,鼻子眼里哼哼着: “墙上挂磨扇,不像画(话),不像画(话)昧! ”
院子里一片寂静。唐有禄恼悻悻地登上堂屋的七层砖台阶,背了手走进去。屋里空荡荡的,只有那只胖墩墩的大黑猫,懒洋洋地熟睡在白云一般厚软洁净的新毡上。他照准它狠狠地砸两拳:“黄鼠出窝的那么多,你懒得去捉,就这样躺着昧!”他的声气非常大,专门是用来打黑牛惊黄牛的。
“哇——哇——”大黑猫抱屈号叫着,从窗户里逃出去。唐有禄捏着烟杆儿,追到院子里时,北房门开了,雷宽探出多半个大西瓜头,打着手势说:“他唐叔,快——”
唐有禄从雷大头不鬼装鬼的脸上看出他们确实没有睡大觉,于是气消去大半,但他仍旧阴沉着脸,慢条斯理地跨进了北房。
北房地上铺了一层大字报,总有七八张,字有核桃那么大。唐运红还趴在炕沿头儿上龙飞凤舞地写着, 他似乎正逢笔酣墨饱之时, 连屋里进来人也没留意到。唐有禄眯着深陷的眼睛看了几张,爬满牛皮癣的头便摇得像犯了摆子病的人了。“使不得,使不得,使不得昧! ”
唐运红这才搁住笔,回过头,诧异地问:“大,啥使不得呀? ”
“就这使不得昧! ”唐有禄气得自己也顿了一下。
“给地主小老婆和小‘右派’写大字报使不得,给谁写使得? ”
雷大头把几乎比唐有禄大一半儿的脑袋伸过来, 粗声闷气地说:
“给他娘儿们写有啥错呢? 我这么大的头也……”
“大,你常说不管啥时候,糊里糊涂揪住有辫子的人打没错儿, 他们是死靶子,不怕打死,也不怕打不死;打中了有功,打不中也无过。今日个又……”唐运红对自己最知己的老子也摸不透了。
“此一时彼一时昧! ”唐有禄以老通世故的口气,俨然教诲着站在他眼前的这个大头和自己尚未经事的儿子,“那时刘家和林家没瓜葛,郑见远一家也和咱气眼儿通着,眼下昧……”
“我揭发的就是那狗日的的这些罪恶呀! ”唐运红一提起这事, 恨不得把一口齐崭崭的牙齿都咬成碎渣儿,咽进肚子里去,“我叫他刘家的这只癞蛤蟆吃一只天鹅肉,屙下个大月亮哩! ”唐运红又埋下头,挥舞着近来写大字报写秃了的老毛笔,沙沙地往下写。
“甭写了,甭写了,听我说昧!”唐有禄一把捏住运红使劲握笔的手腕,使他的笔在白有光纸上“蹾”了个大污点。唐运红甩了窝得四面开花的秃毛笔,努着嘴,狗蹲儿闷在炕沿头下,背靠住冰凉的炕壁,翻白着三角眼出粗气。唐有禄佯装未看见,继续教导着他们:“这次运动的水深得没个底子昧!到如今咱还没摸来人家俞光华的心眼儿偏左还是偏右昧!再昧,你看雪雁山人多半对我气愤不过,恨我超过了恨地主老爷昧,恐怕暗地里往我身上瞅目标昧!你们乱点火,弄不好就是孟良放火烧葫芦,一烧烧到自己身上昧! ”
“哼,哪个狗日的不要命了,敢给大寻不是! ”唐运红忽地跳起来,叉住腰逞威。
“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这么大的头也……”雷大头一手叉住粗壮的腰, 一手捏成拳头挥舞着, 拿出与人同归于尽的勇猛气概。“你就是雪雁山人的大救星、大恩人,我这么大的头也……”雷大头十分满意自己这一段发挥得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惊人之语,自鸣得意地抬起头去看唐有禄脸上的反应。
“你们哪知当干部的难处昧! ”唐有禄深深地叹了口气。
“打1958年以来,我年年从土衣烂草里吹出几把秕粮食,给社员接断顿续烟火,有人就说我用大家的血汗之财……昧! ”
“谁放了这么臭的屁? ”雷大头一拳击到炕沿头的毡边儿上,激起一团团带着毛骚味儿的土烟,呛得唐有禄咔咔地咳个不停。
“昧,这年月上人对人气不和,鸡蛋里头也能挑出骨头来昧,就连运成当脱产干部,有人也说是我溜沟子溜上去的昧! ”
“哼,我这么大的头也……”雷大头在炕沿头上擂“大锤”,唐运红在地上半疯半癫地转圈儿,屋子里的气氛顿时紧张得叫人透不过气来。
“不过暂时一点不要声张昧,声张出去人家还说咱隔山打炮,捉弄工作组昧!”唐有禄的声音忽然低得像从气流里曳出来的,雷大头和唐运红凑到那没有“大门”的嘴巴跟前,才能听得个半清。“刘山宝闯的祸端,放到秋十四年的闰腊月,碌碡曳蔓马长角的时候[1],仍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昧……你不说我的豁豁,我不说你的背锅, 咱……”
“要是人家按兵不动, 香兰就白……” 唐运红沮丧得几乎要哭了。他最急迫的斗争目标,就是把得而复失的香兰,从刘山宝手里夺回来,以结束自己刻骨的绵绵无期的单相思。
“豁不住娃娃拉不住狼,香兰这么一跳腾倒好昧! ”
“还好啊! ”唐运红气得跺脚。
“这么一来——” 唐有禄的话又从牙缝里往出挤,“给这山上最能带起土的几个人都戴上了一辈子抹不下来的紧箍儿, 万不得已, 咱就给他念紧箍儿咒昧! ”
“那天,你听说工作组来了,叫我快快贴大字报,今日怎么又这样? ”唐运红对这件事总是不能安心。
“我说此一时彼一时昧! 那天我想,工作组刚到来,人都紧张着昧,你用大字报在外面攻,你姑在屋里闹,香兰和山宝哪怕是用金绳捆到一起的,也保准要散伙昧!谁晓得倒把你姑撂到冷炕上了昧!现在可要三思而后行,三思而后行昧! ”唐有禄龇着口,使劲搔了两把奇痒难忍的牛皮癣,“你想过没有昧, 香兰连亲生母亲都翻脸不认, 还怕你写的几张这吗?兔儿不急不咬人,你攻得太紧了,人家反咬一口,咱受不住昧! ”
“她咬? 鼻子大得怕把口压着! ”唐运红始终不愿放弃自己这个最急迫的目标。
“癞蛤蟆没牙,一口一个疙瘩昧! ”唐有禄的话音只在舌根下面的那一点点空隙里打转转,“你不看这些年的事情,经常上上下下地翻,谁人早上说黑,晚上就黑透了。山宝是通灵透顶的人,他若借香兰的口……工作组偏着她昧! ”
唐运红和雷大头都埋下头不作声了。唐有禄这才长长地吁了口气,但低沉阴暗的语调里,仍然无法抑制地流露出对自己命运的担忧和失望:“先把劳动抓紧,不要给工作组种下个不好的印象,再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昧! ”
“我非要戳穿刘山宝的‘通灵’不可! ”唐运红翻了翻大字报,三角眼又冒火了,“那天明明是逃跑,半夜里又偷摸回来,还说什么是挖透骨草! ”
“这事你们也不能想得那么简单昧!”唐有禄怀着深深的忧虑告诫儿子,“那天你们张罗抓刘山宝时,俞光华要把雷大嫂子叫来询问情况,我当时哄他说,她犯神经病,一紧张就发作昧,不然从那妇道人家嘴里套去一半句有破绽的话……昧,俞光华这人头脑里渠渠道道多得很,他好像总是怀疑谁在这里头捣了个什么鬼昧! ”
唐运红心里剧烈地一震, 三角眼里冒出许多虚虚幻幻的金花。出事的前三天,他在刘家滩打坝时,挖出一条指头粗细的黑麻蛇,就灵机一动,生出一条小计来。于是,他把蛇悄悄捉到屋里,用湿毛巾拔了毒牙,养进一个圆铁皮盒里。那天,山宝吆喝住牛,提出犁铧回牲口时,他也在前面吆喝住了牲口,但没有提出犁铧来,而是把那装蛇的铁盒打开,在黑牸牛眼前一晃……出事之后,他还不过瘾,在香兰和丁四婶阻劝怒火中烧的山宝时,他掩在雷大嫂子身后,又向黑牸牛使出了那毒毒的一招,不料被雷大嫂子看见……
“不过你们也不必过于怯阵,咱们有一个人就敌几十个昧! ”
“谁? ”唐运红忽悠提起了精神。
“你姑昧! ”
三人同时自我安慰地一笑。
“还有一个人昧! ”
“还有谁? ”唐运红精神更饱满了。
“你姑夫昧! ”
“我姑夫……”唐运红迷惑地瞪圆了三角眼。
“你们不是说山宝丢了二百块钱吗? ”
“百分之百丢了!”唐运红向雷大头挤了个眼。那天下午,山宝前脚去挖透骨草,唐运红和雷大头后脚就跟定了他。他们断定他要逃跑。可当山宝脱下衣服上了陡坡时,他们又失望了。但唐运红并不甘心一无所获地折回来,就去搜他的衣服。他原想弄到个笔记本什么的,若能查出一半句“有破绽的话”,就不虚此行了,哪料到收获如此之大! 他把200 块钱和雷大头二一添作五分了,临走把山宝的衣兜撕了条细缝,给他留下一个无法纠正的错觉……
“你们听谁说昧? ”
唐运红给父亲撒谎说:“大概是香兰传出的话,这一向山宝慌得睡不着觉,半夜三更跑到涧沟里挖刺皮,驴日的用刺皮变够二百块钱,怕得半辈子! ”
“那钱肯定是从你姑夫手上拿去的兑换子种的钱, 可能你姑夫的意思是叫山宝把牛赔了,先把身子腾开昧!现在好昧,二百块钱拴了两个人昧,哼!到了清理财务的那一节……昧,就有好戏看了昧!”
唐运红慢慢地领会了父亲的苦心指教——碉堡要从内部去攻。他痛快地划了根火柴去点大字报,唐有禄的豁牙嘴又“扑”地吹灭了。
“烧它做甚昧! 我说他不说咱的豁豁,咱不说他的背锅昧,他若……昧,吃酒还席,吃土还泥昧! ”。
“对,你叫放着,货放百日自醒哩! ”雷大头糊里糊涂地响应着。
“不但不能烧,还要再写一条昧! ”唐有禄站直身子,“你们还记得山宝结婚时写的对子吗? ”
“大地遍披北国雪,小屋独藏江南春。”唐运红大声背道。
“‘大地遍披北国雪’是啥说思味? ”
“噢——”唐运红恍然大悟道,“大,这怕是对现在的形势……”
唐有禄点了点头:“不见兔子不放鹰,暂时打得哑哑[2]个昧! ”
平素间对老人忤逆粗暴的唐运红, 今日十分温顺地依从了父亲,他把大字报折卷起来,藏到他家最保密的地方,就挑了粪筐,和雷大头匆匆地下了山。
【注释】
[1]农民常说:“十四年等一个闰腊月。”实则闰月之中没有腊月。碌碡不生蔓, 马也不长角,这句话是指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可能。
[2]陇中方言,意思是不要声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