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选择

第二十五章 选择

郑见远提拔上去之后,一直在县民政局工作。他听说山宝住了医院,常来看望他,有时晚上索性在病榻上睡了,天一明再去上班。他帮助山宝在民政局申请了一笔社会救济,要不他的经济实力能支持他住那么久的医院吗?

山宝住那么久的医院,多半是出于一种严酷的使命感和强烈的复仇心理。但那恼人的伤口好像有意要消磨他的这些意志似的,轻几天,重几天,总不肯顺顺当当地朝那痊愈的路上走。到了翻年的春天,小腹上那一道始终没有忘记流脓的伤口,突然又把它的边界扩展到肚脐眼那里去了,同时,整个腹部开始肿胀,小便变得黏稠黏稠的,血一样红,每履行一次手续,就像输药水一样,要付出足够的精神消耗,而且一次甚于一次。山宝渐渐地没有能耐再承受这些无偿的折磨了。于是,他对日夜厮守在他身旁的香兰说:“咱们回去吧! ”

“再住上些日子吧! ”香兰的语调是凄凉的,脸色也苍白得如四围的墙壁。

山宝说:“你不要再瞒着我了,我的这伤怕是入膏了! 神仙救不了冤孽病,我大概就这么点阳寿,趁我还有点力气,咱们……”

香兰说:“你甭胡思乱想了,那样对身体更不好!”泪水浸湿了香兰长长的睫毛。她从主治医生那里探听到,山宝腹部的伤口早经感染化脓,从内部开始溃烂,已属不治之症了。只是有气三分想,她总不肯放弃那一线——仅仅是一线——希望。现在,山宝已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执意要回去,她只好结算了手续,打算离开这个不能给予他俩任何希望的地方。

出院的这天,郑见远特意请了假来送行。山宝和香兰不忍心把实情告诉给这位乐于助人的好朋友,只说伤是基本好了,就是体质有些虚弱,到家里保养一个时期也许就强健了。

“山宝兄弟,你的难总算熬出头了! ”郑见远不胜高兴地说,“你回去就把腰杆挺起来干,什么也不要怕! 现在‘四人帮’倒台了,‘四人帮’手里弄倒的好人太多了,他们迟早都要改的。你想你大、你姨夫,还有你可怜的妈妈,他们有什么罪呢?有罪的该是唐有禄这一把子人,他们是钻进大家的油葫芦里吃了几十年的地老鼠,现在肚子吃大了,不好出来了。你对这些地老鼠们绝不要心慈手软! ”他掏出一百块票子塞进山宝失去血色的手中,“你回去先买上个大骟羊,把身体补起来,钱不用愁,没了给老兄捎一句话! ”

“见远,你对我们太好了,可……”香兰眼里飘过湿滢滢的光。

郑见远没有揣摩出香兰的情绪,又掉过脸诙谐地笑道:“你回去后一定要把自己的身体保养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也是你们过日子的本钱嘛! 等山宝身体复原了……记住,啊——再见! ”

山宝从医院回来的这天晚上, 才和香兰正儿八经地入了“洞房”。嫁妆箱、鸳鸯枕、双人被……这一切仍旧异常生动地酿造出十分撩拨人的新婚气息来,可是像黑云一样在他们头顶上越压越低的命运,却把这一切都弄得暗淡无光了。

庄上人闻风而来,差点儿把这个小小的土窑挤破了。

照面, 问候, 互叙别后之情, 再配上女人家一串一串的辛酸泪——这些固定的程式进行完毕之后,问候者和被问候者之间都获得了一种默契的喜悦,于是都满足地走了。只有雷大嫂子迟迟疑疑地不肯离去,她仿佛有话要说,香兰问她,她又支支吾吾不说。及至屋里只剩下山宝和香兰两个人时,她才低声地把唐运红在铁萱子地里给老黑牸使坏心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原来,唐运红把雷春玲的肚子弄大了,却又丢开她在河西坡那面谈了个对象,春玲觉得再没脸做人,就跳了窖……

“那两百块钱也是他和我家那大头弄走的呀! ”雷大嫂子掏出一百块钱放到炕沿头上,双手抓挠着心窝,涕一把泪一把地说,“我那时包庇了龟子王八,害了你俩,也害了林队长,如今……老天报应了我!老天爷哟,你为啥对头顶上害疮、脚底里流脓的唐家那短三十的多少不‘照顾’一下! ”

山宝和香兰非常同情雷大嫂子的不幸遭遇,却又对他家多少年来跟着唐有禄作弄雪雁山人十分痛恨。

山宝说:“雷大妈,你给你那大头掌柜说一声,甭再跟上大狗拉屎了,那样对人对己都不好! ”

“他晓得这一点就不成大头了” 雷大嫂子伤心地说,“他到现在把唐有禄看得比自己的老子还亲哟! ”

第二天,山宝就动起笔来,他要争取在自己的生命止息之前,把雪雁山新近发生的事情全部载入他的《雪雁山纪实》。

当他重新提起笔来, 又一次沉入到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之中时, 他像再度开始了那一段生活似的,心里承受着无限的压力。这压力使他体内仅存的一点活力很快地耗尽了。他的《雪雁山纪实》尚未接近尾声时,他生命的旋律已经落到最后一个音符上了。

他死了。

春天的温暖拥抱了这个壮志未酬、遗恨满腹的灵魂。

山宝的坟骨朵刚刚撩起来,香兰家里就没个宁静日子了。求婚者出出进进,络绎不绝,几乎把那门槛都要踩断了。在这庞大的追求群里,最引人注目者莫过于唐运红和俞光华了。唐运红在山宝死去的第二天就撕毁了与河西坡那位姑娘新近订立的婚约,搅得整个东西坡大队风风雨雨,乱三倒四。俞光华并没有出面,却托人送来一封长达十八页的信,信中除了表白日思夜念的相思之情,还羞羞答答地承认了自己在雪雁山所犯的错误;最后,向香兰和她的一家人展示了一个非常具有诱惑力的条件:只要她答应他,他可以把他们全家迁到县城四关的生产队,那里是蔬菜区,比雪雁山好多了。这个条件确实具有非同寻常的魅力, 连两鬓斑白的唐雪来都有些动心了。但沉浸在巨大悲哀中的香兰,对这一切都感到叫人头疼和烦恼。她所倾心关注的不是形形色色的求婚者,而是山宝为之苦熬了八年而终归未能完成的神圣使命。对于一个终日相随在一起的人,一旦和他永诀了的时候,才能充分地了解他,深刻地理解他。香兰回味着山宝短暂的一生,觉得他是那么崇高,甚至是那么伟大。她觉得在这样一个男人的尸骨未寒之际谈情说爱,简直是对“人”的一种不能容忍的亵渎。她成天蹲在屋里翻阅《雪雁山纪实》,她用这种方式重新和山宝生活在一起,打发着被悲哀和痛苦笼罩的日子。

山宝的断七纸烧过后,公社书记杨海清带着工作组进驻了雪雁山。雪雁山是这些年的“重灾区”,整个地下铺着一层冤魂,因此,被县委定为甘泉公社揭批“四人帮”的重点。雪雁山又骚动起来了,人们纷纷议论着,屈手掐指地计算着,这次该倒霉的是谁,该扬眉吐气的又会是谁。有的还贴了大字报,为已故的林玉山和他的女婿刘山宝打抱不平,对刘金民和张翠凤虽没有明确提出,却从字里行间隐隐约约地暗示出来了。

这情景使香兰感到有种说不出的激动和悲伤。她悄然无声地走进双涝池岘的柳树林子里,双膝跪倒在柳荫匝地的墓前,一边哭,一边说;“大吔,山宝吔,公公婆婆吔,你们都在这里,在我的身边,可是你们已经离开我很远很远了……如果, 你们还能知道我在这里的话,我就告诉你们,你们的一切冤屈就要大白于天下了! 现在,安息吧,我的亲人们吔……”

这日下午就要召开群众揭批大会了,香兰以《雪雁山纪实》为第一手材料,写了一篇有骨有肉的发言稿。香兰怕拉得太长,反而影响了效果,于是又把那些过激的言辞尽可能地删去,她要让事实说话, 事实才是最激烈不过的言辞啊!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雪雁山群众会上发言时, 是那么紧张,那么恐慌,挖空心思也想不出一句得体的话来,而且又受到瓦沟脸表兄的嘲笑,而这次……这次,她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要叫瓦沟脸表兄,还有“地老鼠”舅舅淌几身冷汗——不,要叫他们哭都没个好声气呢!

她正预想着自己的发言可能在雪雁山上引起的轰动效应时, 听到妈妈的小鼓槌脚在门前捣过来,捣过去,近了,远了;远了,近了……终于咚的一声捣进来了。

“我有些话装在腔子里好长时间了,不知该不该……”唐雪来把屁股挎到炕沿头上,斜过身来,望着正沉浸在发言预想中的女儿,吞吞吐吐地说。

“妈,你有啥话就说,我正忙哩!” 香兰合上笔,不耐烦地望着局促不安的妈妈说。

“可……我总怕你未必就听!”唐雪来愈加吞吞吐 吐了。

“妈的话我咋能不听呢? ”香兰忽然警觉起来,随即又将自己无条件的许诺改换成一个倒装的假设复句,“只要你说得合情入理!”

唐雪来胆怯地瞥了一眼女儿,就垂下眼睛去望自己那双悬空的尖尖的尕脚, 两只胳膊拦起来紧紧箍住自己早已萎缩下去的小腹, 好像她正气沉丹田,预备做一次惊人的表演。

“人常说,人不记恩不为人。”唐雪来声气十分低沉委婉,“你也不是不知道狼老鸹鹐烂屁股的我,是怎么把一条不值钱的命修磨下来的,我若不给唐家记个恩,死到那一世里,也没脸见娘家人……”

“妈,人也常说,人不记仇不为人!”香兰 插断母亲说,“我大,山宝一家人……”

“兰,你先听我说唦!”唐雪来又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女儿,她丝毫不敢松懈自己刚刚运足了的“丹田”之气,“哪怕刘家过去跟你舅翻过多少跟头……”

“谁跟他翻跟头来?”香兰不觉火了,“是他把雪雁山人踏住脖子割尾巴,一个个送上了绝路,还是山宝……”

“兰,你就答应了我吧!”唐雪来哧地溜下炕,跪到地下了,“答应我吧,兰! 当妈的一生一世求你就这一回哟! ”眼泪像雨水一样从这位火暴性子女人瘦削的面颊上倾泻下来。

香兰耳朵里轰的一声,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只觉得自己正向一个无底的深渊里沉下去、沉下去……伴随她的只有黑暗,浑然一体的黑暗。而她把这些黑暗每每当成可依托的厚实的土地,将自己充满力量的双足放心地跨上去、跨上去,然而,每跨出一步,都使她更向地狱靠近一尺。在地狱的边缘,在冥冥之中,她耳畔还响着一个凄然而又惊心夺魄的声音:“答应我吧,兰! 当妈的一生一世求你就这一回哟! ”

好久好久之后,她才从那个“深渊”里挣扎上来,跨出了大门。她手里仍旧捏着那份发言稿,还有那支笔,但她没有去会场,她在空寂无人的村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

刚下过雨,牲口蹄印里的积水映着冷凝下来的天空和刚刚抽出新芽的树木。空气清新而醉人。那标志着雪雁山荣辱盛衰的大堡子, 那曾经受过深重创伤而现在交了好运的杏子树,还有那早已塌了顶可仍旧那么令人依恋的“临时户”,以及那一座曾经是生气勃勃而现在蒿草丛生、老鼠出没的院落……

这一切,都像深沉的历史著作一样,在她眼前一页一页地翻着。她不知不觉地走出苦子沟口,站到了祖厉河边。

祖厉河又涨水了, 浊黄浊黄的浪涛拍击着两岸紫黄色的沙土, 发出迟缓而又深沉的喘息。

香兰沿着河岸,心情十分沉重地走着,走着,蓦地,肚子深处非常厉害地搅动了一下, 又是一下, 似乎一个新的生命开始躁动,她便站住了,一阵惊喜涌上心灵。但她又哭了,低声地! 她记得这里是俞光华背她过河的地方。她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封长信,那个诱人的许诺……她不知不觉地把手中的稿子投进了河里, 连同那只笔, 但随即又后悔了,赶快弯下身去打捞,但是浑浊的河水早已把它漂得很远很远了。

啊,悠悠祖厉河哟! 从古至今,它流过了多少坑坑洼洼的岁月, 流出了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

落日的余晖,给这条浊浑的河流涂上了一层艳红的色彩,使得滚滚的浊流像血水一般殷红耀眼。

她迎着夕阳,走下了河床,冰冷的浪花飞溅到她的脚上、腿上和被夕阳映红的前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