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真相的事故

第六章 不明真相的事故

这场春天的及时雨,给庄稼人带来了最繁忙的日子。雪雁山的男女老少都像经线纬线一样, 全织进这幅色彩斑斓的春景图中,他们暂时忘记了由香兰的婚事引起的那场令人烦恼的争论。

香兰,也像所有单纯而富有强烈追求心的青年一样,情绪早已快乐得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一样。已经有三四个晚上,她趴在那散尽了潮气而变得温暖、舒适的土炕上,描绘着雪雁山的远景图。这是她向这次学习教育所要献的珍贵礼物,她要让工作组和雪雁山所有的人知道她是怎样一个人。山宝也更加勤苦好学了。他一有空儿就趴到炕上写他的《雪雁山纪实》,像赶制嫁妆那样忙活着,脸上洋溢着满足和幸福的神情。

临时户——这个沉寂了好久的马棚,现在充满了令人神往的气氛。

可是,这种平静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一场突然发生的事故给破坏了。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山宝吆着前年冬季分给他单独喂养的一头黑牸牛,到庄子下面的一块名叫铁萱子的陡坡地里撺[1]扁豆。香兰刷扫了屋子,就将自己呕心沥血描绘的那张《雪雁山远景图》包在大红包巾里,掮上铁锹,往刘家滩工地走去。

太阳还没有出山。鲜亮的朝霞用它那奇异的胭脂把雪雁山染成动人的橘红色,远远望去,它像个超俗脱凡的圣人,越发显得古老而深沉。

香兰走出嫩草丛生的村道时,听得半坡的铁萱子地里话大得惊人,像谁跟谁吵架。她忽然想到山宝和唐运红就在那块地里种田,心里就有些发怵,便惊慌失措地跑下坡去。

透过淡紫色的薄雾,她清晰地望见两犋牲口都停在地里,牲口后面站着撒籽的人——丁四婶和雷大嫂子。山宝隐在黑黑的牛屁股后面,只能看见他弯得很低的脊梁。唐运红很神气地站在一旁驴嘶马叫地骂着。

香兰不知出了什么事,飞跑到地里一看那情景,心就跳个不止了。山宝家喂养的那头黑牸牛,后腿的一个蹄腕子被犁铧尖儿捅开一个大窟窿,黑浊浊的血水喷泉一般涌出。

“你就拿上把刀子,把雪雁山人的头剃上两个才算英雄,和四条腿的较啥劲呢? ”唐运红走近山宝,把细长的牛鞭在他头顶上甩得“叭叭”乱响。

香兰被瓦沟脸表兄弄得既恐惧又恼火,她抖抖索索地跪到地里帮山宝给牛止血。山宝两个前襟的棉花被掏空了,香兰把自己的衣襟撕开来掏棉花。牛蹄子上砌满黑里稀糊的棉灰,一疙瘩一疙瘩的。血,却仍旧像渗沙水一样流淌着。血腥味儿混着布烟味儿,刺得人透不过气来。香兰忽然想起《农村生活小常识》里的一个常识:头发是止血特效药。她便毫不迟疑地掏出随身携带的小花剪,嚓嚓地剪下两半截辫子来。她弄不清是血淌尽了,还是头发灰实在特效,总算把血止住了。她庆幸似的长吁一口气,凝视着化进湿土里的一片血迹, 心头阵阵发寒。

“你是嫌你大你妈给你挣的家业太少了吗?”唐运红掏心挖肺地寻找着最恶毒的语言挖苦山宝,“看这架势,你当了驸马,雪雁山上放不下你了,要去蹲公家凉房,吃公家白面……”

刘山宝忽地从牛屁股下面站起来,身子一挺,两眼血红地盯住唐运红,血污污的拳头砸着自己敞开的胸膛,说:“姓唐的,有糟蹋够的时候没? 杀人也不过头点地吧? ”

丁四婶和香兰看到山宝脸色不对头,怕闹出事来,慌忙拽住山宝,良言善语地劝解说:“忍让着点,忍让着点吧!骂下的话都被风吹走了! ”唐运红的瓦沟脸上立时起了惧色,像煮不烂的驴肝马肺,越发难看。他倒退两步,被一个大土坷垃绊了一跤,翻起身来,错到雷大嫂子身后,仍旧骂得刀凿斧剁一般。

“啊哟,妈妈哟! ”雷大嫂子突然失魂落魄地惊叫着,软瘫到地上,豆子撒了白花花一大片。

香兰和丁四婶又丢开山宝,去搀扶雷大嫂子。雷大嫂子脸色蜡黄蜡黄,问死不说一句话。香兰说:“今日这地里人哩牛哩接连出事, 牛是不会说话,你该有个喘言吧!”雷大嫂子这才吞吞吐吐地说:“我迷迷糊糊地看见香成从地畔下面走上来,两口角还淌着嚼出的铁萱子水,绿汪汪的……”

“噢——我当是啥,才是……啊哟,你还疑神疑鬼的,想必是眼花啦,青天白日,哪会有……”香兰眼前朦朦胧胧地浮现出她唯一的哥哥香成的影像来。十六年前,他就是在这块地里挖了一把铁萱子, 空肚子吃下去,中毒死去了。香兰美丽的眼睛里早已噙着摇摇欲坠的泪珠了。

“他婶子——吃饭啦! 他婶子——甭害怕! ”丁四婶拉着又细又长的声调给雷大嫂子叫魂。

雷大嫂子揩去眼睑上湿雾一般的泪水,双膝倒在软地里去捡撒出去的豆子,裂开许多细口子的手还像羊角风患者一样颤抖着。

这场叫人伤透心的事故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香兰顾不得细问, 就帮山宝卸了牲口,扛上农具,沿山坡小路往回走。黑牸牛一跛一跛地迈着步,顿时显出些老态龙钟来。黑乎乎的伤蹄儿上,不时地甩出一星半点浑浊的血水。山宝一声不响地跟在牛后,掏空了瓤子的棉袄前襟被晨风吹得哗啦啦闪动。雷大嫂子撂下活儿,也跟在他俩后面。她说什么也不再跟着唐运红撺扁豆了,丁四婶只好顶她的杠。铁萱子地里还响着唐运红恶毒的咒骂声。

太阳出来了,柔和的光芒像淡淡的金粉,洒到刚刚顶出地皮的草尖儿上,显得生机勃勃,令人倾心神往。这儿那儿点缀着一星半点的迎春花,像火光一样耀眼。

“哟——” 雷大嫂子在半山坡又惊叫了一声, 香兰当她又见鬼了,吓得心咚咚地跳,好一阵不敢去看她。雷大嫂子从山坡的蒿草里捡起一条包巾,递到香兰面前说:“瞧,谁的头巾叫牛蹄子扣了个大印儿! ”

香兰才觉察出自己的红包巾不知什么时候不翼而飞了,两条又黑又粗的长辫子也像兔儿尾巴似的缩回到圆圆的两腮后面。她不觉伤心起来,把包巾从雷大嫂子手中接过来。山宝说:“恐怕得赶快叫个兽医来。”香兰把自己掮的犁轭交给山宝说:“你看着牛,我去叫人吧! ”

香兰走出透出绿意的山坡,踏上平阔的大道,才小心翼翼地打开包巾,检点包在其中的《雪雁山远景图》。图被坚硬的牛蹄甲儿扣了个很重的“钢印”,还污着几点散发着奇异味道的血迹,血色淡化为暗紫,使她所要表示的主要部分模糊不清了。她眼前一打闪,一颗灼亮的东西像流星似的滑下来,在牛蹄钢印上敲出响亮的声音。

“稀货,为这点事淌泪! ”

她折叠好图纸,狠骂着自己,急三火四地朝前走。前面就是柳林环抱的双涝池岘。柳枝绽出灿烂的新绿,清亮的阳光照射着,像涂上一层渗发油一般闪光发亮。林子深处荡漾着山雀儿嘤嘤成韵的合唱。多么醉人的春光哟!

香兰没有心思去欣赏神奇的大自然创造的韵味无穷的春景图, 她只希望自己能生出两条长长的腿,把眼前这几十里山路,三步两步跨出头。

她来到两个涝池中间时听得有人叫她,抬起头一看,见俞光华仪表风流地立于池畔,从柳树缝里正向她送过来一张不知深浅的笑脸。香兰不觉脸红了,怀疑他正笑她的“兔儿尾巴”。

俞光华有点痴呆地望着这位雪雁山的第一美人儿, 简直着了迷。今天,香兰仍旧勒着大红包巾,泉水般动人的眼睛,被长得很整齐的带有微细光泽的睫毛密密地遮住,间或眨动时,才钻出使男人醉心荡魂的柔和光芒。她的鼻翼向两侧适度突出,弯曲成非常动人的蝴蝶结;和它处在同一条水平线上的两个笑窝,即使深忧焦虑时, 也如埋在深水里的涌泉,隐约可见。只有嘴角的线条略显粗硬却又不失俏丽。

她的整个面部表情时时显示着深山沟里姑娘的那种腼腆而又粗悍、善良而又泼辣的特殊性格。

她向他走近了。他从她那隐含着忧郁的眼睛里窥探出她心中有事。“俞组长,出事啦! ”香兰在离俞光华丈把远的地方留住步,没等俞光华回话,她又把黑牸牛事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俞光华吃了一惊。这种情绪暂时压住了他在这位农村漂亮女人面前涌起的无数幻想和难以抑制的情潮。

“不知啥东西把牛惊吓了,也许是——”她把雷大嫂子见鬼的情形摆出来说,“我哥确实是在那块地里殁的……” 她把话说出口了, 又觉得自己太迷信、太可笑。于是,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在这位年轻的工作组长面前矮下去一大截。这时,她腿弯里生出的一股灼热,又像毛蚰蜒一样爬上来,直爬到她难堪的脸上。她像要甩开它似的,赶紧拔开脚朝林子那面没命地走去。

俞光华那如饥似渴的目光,在她那合体漂亮的水红的确良罩衫上凝住了。他欣赏着她那富有弹性的柔软的腰和臀部的曲线,觉得她在明丽的晨阳里,像柔韧的金带一般灿烂迷人,尤其是她那一前一后蠕动着的屁股蛋儿,浑圆浑圆的……他不由向她追了两步。

“停一下! ”

香兰迷惑地站住了,但没有回头。她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俞光华的吩咐。

“你上哪儿去? ”

“请兽医——到公社! ”香兰仍旧背着身。

“我给你在电话上叫个兽医来,以工作组的名义。”

香兰实在铭感至极。她转过身朝俞光华笑了笑,却找不出一句适合感激他的话,只是眼眶里转动着莹亮的泪珠,这使她像饱含朝露的牡丹一样,越发秀姿迷人。

俞光华退回到涝池畔,向香兰亲切地招着手,意思是让她也走到池畔来。香兰迟迟疑疑地踅回去,在离俞光华四五步的地方站住了。碧清的池水里倒映着深远明净的天空和她忧郁含羞的面容。

“从明天起, 运动就进入第二阶段。这个阶段的中心是揭发问题。”俞光华向香兰挪近两步,屁股悬空地蹲伏下来,要她谈谈雪雁山存在的主要问题。

香兰嫣然一笑,也在一棵碗口粗的红心柳下蹲下来。她面对着池水,从池水的倒影里,从容地判断着这位年轻干部询问她的真实用意和目的。

俞光华一面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答,一面细细地欣赏着她那绿枝青叶一般的姿容。她,右膝屈平,左膝竖直,左肘曲折成一个小小的尖角,支到膝盖骨上,鲜润饱满的手掌托住多半个脸庞。柳树枝杈间斜射过来的一缕光带,倾泻到她圆实的肩头上,然后富有生气地反射进脚下清澈的池水里,平静幽蓝的水面上便闪烁着一片姹紫嫣红的光团。她低下眼睛,手指头在脚下的湿地上一下又一下地拨划着,十分明显地反映出这位农村女人第一次与外来干部单独对话时所表现出来的羞怯和不安情绪。

“你什么也别怕,啊?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俞光华揣摩着香兰的心思,热情地鼓励着她。

“我就先少说一点。”香兰像在会场上发言一样,感到心跳气急。她恼恨自己死猫扶不上树,却又无法稳住自己。“我们婆娘女子家只晓得些婆婆妈妈的家常事,说了也怕是白说。”她看到俞光华十分认真地注视着她,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只管往下说好了。她的神态渐渐自然了,语调也和平常一样流利动听了。“俞组长,你现在该看清楚了吧,这个光梁梁上,多的是放不住老爷、挂不住献饭的陡坡坡地,一场大白雨就把人多少年的血汗剐走了,如果确确实实把工夫花在刘家滩上……”她完全陶醉于对雪雁山未来的向往和憧憬中去了。她揭下头巾,仔细地绽出那张用铅笔描得疏淡相宜、工整美观的《雪雁山远景图》,双手呈到俞光华面前。

俞光华双手接过图纸一看, 脸上就露出了一种惊讶不已的神色。香兰很兴奋,竟忘了男女之大别,将时时激荡着春情的身子挨近俞光华, 伸出因长期劳作而骨结粗壮却又显得十分漂亮的手指头, 指指点点地说:“雪雁山顶上,是一片造林的好去处。刘家滩,是雪雁山人的粮仓。双涝池岘下面的梯田里可以栽培果树,就栽我家院里的红元帅,它结的果子又大又甜又好看,凡到雪雁山上来过的干部,都捎话带信地要……可惜这个地方叫牛蹄子踩没了,你怕是看不清……” 香兰偶尔抬起眼睛,瞥了一眼俞光华。其实,俞光华并没有注视她的图,也没用心去听她那津津有味的讲解,而是在痴迷地盯着她那把水红衫子绷起的两个小山似的乳房,那乳房热腾腾地拖垂到他的胳膊上,挤压出一个迷醉人的不规则形状。香兰见俞光华心不在焉,立即就把心灰了,暗自说道:人家工作组才是真正的临时户,蹲个三五个月,顶多超不过半年,上头说一声撤,屁股一拍就走,哪有心思管你的什么“远景”“近景”呢?“这图黑脸乌膛,扎人眼睛哩!”香兰把身子挪开来,收起图,重新掖进红包巾里去。

俞光华沉吟了一下,又把图索了去,说:“你的这个计划还不错, 为我后一个阶段的工作提供了很有价值的参考。”

俞光华确实对这幅远景规划图并没有多大兴趣,却又舍不得放弃它。他从那细腻秀丽的笔体中,可以揣摩到一个他所向往(简直是崇拜)的女性的通明透亮的心境。同时,这张小小的图纸,也多少触动了他几年前曾做过不止一次的好梦。年轻人谁没个雄心勃勃的阶段! 他最初投入这项塑造农民灵魂(他自以为如此)的巨大工程时, 曾把远景规划摆在第一位。人的思想建设成什么样子,他觉得是个无法把握的东西,而改变一个地方的面貌才是最实在的工作。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凡留名者都是替后世人做了实实在在事情的人。小学课本上《西门豹治邺》的故事对他印象太深了。他希望他蹲过点的地方,就像西门豹治过的邺地——不,应该像当年红军开辟的革命根据地,“地下开红花,天上出彩霞”。但不久,他就发现他们工作组像纳鞋底一样针扎实密订出的建设规划, 有时工作组还在做“巩固”,队干部们却当成了卷烟纸。同时,上级领导还批评他是个十足的“唯生产力论”。他是聪明人,自然就不再去干那吃力不讨好的事了。不过,他又是个不甘寂寞的人,总想显山露水,出人头地。于是, 他就把精力集中在打击欺压百姓的那些“土皇帝”身上。渐渐地,他对那脚踏实地的山乡建设,由不注重到不感兴趣,又由不感兴趣到“隔行如隔山”了。如果不是令他垂慕的香兰,他就会冷淡地说:“那不是我们工作组管的事! ”可现在,他正需要这种媒介,这种能够使他深入到她心灵里去的媒介……

“拿你这样好的条件……你怎么跟刘山宝? ”俞光华把“人品”换成了“条件”。他非常满意自己用词的巧妙。他觉得“条件”这个词的内涵实在太丰富了。祖先创造这个奇妙的词时,一定用尽了所有的心思。

香兰沉默地垂下了头,分明表示出一种敢怒而不敢言的不满情绪。

“也许我还不大了解你们! ”俞光华也觉得自己问得太唐突了, 他采取了挽救措施——让香兰谈谈她和山宝的恋爱史。

香兰抬起头,脸上又放射出动人的光彩。她向俞光华不好意思地笑笑,便埋下头,深深地沉醉到她和山宝曾经历过的神话一般引人入胜的故事里去了。

【注释】

[1]撺:一人在前犁地,一人在后撒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