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临时户
天黑尽时, 香兰把青年试验田里的苦苦菜和蒲公英全拔完了, 还附带清除了不少杂草。她的两手和前襟沾满了苦苦菜的“乳汁”, 涩巴巴、黏糊糊的,又散发出十分厉害的苦腥味儿,熏得她头晕目眩,恶心不已。她返回屋里,吃了几口馍,才觉得好受了,于是从牛圈里取了个给牛添草的竹蔑大背篼,把苦苦菜和蒲公英装上,向张翠凤家背去。
她浑身很有些酸痛和瘫软,但脸庞舒展得多了。她一边走,一边想着山梅和山定看到她为他们俩拾了那么多的菜时,不知该如何感激她这个热心肠的嫂嫂。
张翠凤家里一片漆黑。惯常在门口儿上借星光月色吃晚饭的山梅,像受惊的雀儿似的飞跑进去,向妈妈报告着嫂嫂光临的特大新闻。香兰把野菜连背篼立在厨房门的一侧,就十分坦然地走进屋里。张翠凤像对待上姑舅一样, 把娇贵的儿媳妇礼让到黑乎乎的土炕上,随即又奔到灶下,双膝跪倒扑儿扑儿地吹火点灯。灯点着时,张翠凤的头成了烫发头,眉成了火烧眉了。灯没个香头亮,张翠凤又从牛粪饼子一般的发髻里抽出一枚针,斜过脸认真挑了挑,屋里才显出一点昏黄的亮色来。
山梅大概还记着早晨的事,不敢正面看一眼这个漂亮而又尊贵的嫂嫂。她忍着羞怯和尴尬给嫂嫂端来一碗饭。香兰为了表示亲切起见,一点没有推辞就接了碗。碗里立即映出一张脸,那么陌生,那么可怕,她惊讶自己的眼睛一夜之间怎么会变得这么大,这么深。她不敢见“她”,怕“她”。她搅动筷子,使“她”立即“碎尸万段”了。碗里驱逐了“她”,便剩下了清亮亮的汤,偶尔可以钓上来一团两团的苦苦菜,喷散出新鲜而又苦涩的香味儿。香兰心头涌出许多感慨来。这户人家像牲口一样死绑在队上,就靠两个赤脚片儿孩童,供给着一个灶火和全家人的多半个肚子……忽然倒插在炕上睡觉的山定醒了。山梅立即给他端了半碗汤递上去。山定搅了一筷子,见全是菜, 就扔了筷子哭起来。
“我要喝面的,这尽菜,苦! ”
张翠凤走过来搂住他,连唬带吓地说:“你给我乖乖儿吃,不然妈打哩!等咱的鸡蛋攒多了,把救济粮都打来(她家的救济粮因缺钱常常上交),天天做尽面的汤……”她似乎觉察到言语有所欠妥,又改口道,“他嫂子也晓得,上头常说闲月稀吃,忙月……”她大概又意识到眼下就根本不是什么闲月,“反正一天有八两粮就不怕饿……”
她忽然悟出“饿死”二字有损大好形势,于是垂下脸,沉默不语了。
香兰一面喝着新鲜的菜汤,一面细细地去瞧这一家子人,只见他们躲进昏暗的灯影里,像饿鬼一般,扑腾扑腾地填着无底洞一般的肚子。他们吃得好香啊! 这种“香饭”,人们在那难忘的1960年早已吃尽了,而这家人还远没个尽头!真是得天独厚哟!在香兰的记忆上,几乎每年的除夕晚上,雪雁山的全体贫下中农总要集合到刘家堡子下面吃一顿忆苦饭,听父母亲和舅舅诉说在刘干猴时代所受的苦。而这家人一年365 天几乎全用忆苦饭苦度时光,他们该去控诉谁呢? ……这一家人每到春暖花开之际,皮肤就带上一种惨不忍睹的菜绿色,香兰不禁想到初中生物课里学过的保护色,那是仁慈的大自然为了让弱小动物在生存竞争中不至于绝种而赐予的化妆品, 而这家人……多么令人难以忍受的保护色哟!
香兰汤一半、泪一半,不知其味地吃下了这碗饭,就说:“我把今日从试验田里拔出的菜都背来了,梅梅和定定就歇上两天,不要赤脚两片去霜地里遭罪了! ”
张翠凤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才好。香兰临走时又向婆母索要山梅和山定的鞋样子。张翠凤简直慌了神,不叠声地说:“怎么敢叫他嫂子劳心呢? 怎么……”
“那就我再天来取吧,你先寻好放到眼皮儿上! ”香兰说着跨出门,向临时户那面走去了。
临时户的门敞开着,黑魆魆的,香兰看着不觉有点儿害怕,仿佛那不是他的家,而是一个野兽出没的山洞。
她在门上先稳了稳神,才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屋里弥漫着扑鼻的异香味儿, 好像一瓶雪花膏刚刚拧开盖儿。香兰一面摸火柴点灯,一面绷紧神经,预防着山宝的突然袭击,心里嘀咕道:“瞧那边屋里过着甚光景哟,你还有心思出这个牌……”
灯点着了, 昏黄的灯光粗制滥造地勾画出这个屋子的简陋轮廓。“噢,唐运红,才是你啊! 你又有何贵干呢? ”
香兰脑海里立刻浮现出瓦沟脸表兄在这屋里演出的那幕丑剧, 但现在她并不怎么怕他。不知什么时候,这位堂堂男子汉在香兰眼里已经降到畜生的位置上了。她用一种旁若无人的眼光,瞧了瞧他, 就去烧火做饭,忙乎她的活儿。
“出事了——你知道吗? ”唐运红在昏暗的灯光中尴尬地斜睨着表妹。
香兰惊愕地抬起头,这才认真地瞧着表兄的瓦沟脸,仿佛想从那上面找出出事的三要素——时间、地点和人物来。
“我大的腿,我妈的……我的灯[1]险乎叫人端走了! ”唐运红的瓦沟脸忽地扭曲成一张两头翘起的木锨,好几个音节都裹进干燥刺人的哭腔里,“这山上,人……活不下去了! ”
一种不祥的预感极大地震惊了香兰。她不敢用声音而是用那一双饱含惊惧的眼睛询问着瓦沟脸表兄:“行凶的人是谁呢? ”
“这山上和贫下中农有仇的人会是谁呢? ”唐运红打了一阵哭腔, 似乎就已经把那次的污秽行迹洗去了,便坐正身子,贪婪地瞧着自己这个因受惊吓而越发显得窈窕动人的表妹, 将山宝今晚的“现行活动”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这个刚刚遭受过不幸的女人。
香兰的秀眉簌簌地抖动着,一颗受了侮辱的心像锤子一般敲击着她紧缩发闷的胸膛。她无论站在何种角度,也无法推导出这次偶然事变的必然性来,就像她推导不出雪雁山在这春夏之交何以突降黑霜一样。她感到天旋地转,就要跌倒了,慌忙用手抓住灶台,支撑住自己的身子。不过她很快镇定了自己,丝毫没有把内心的惊惧露之于形,她不愿给不忿她和山宝的人留下任何一点口实。
唐运红望着表妹的这副沉静神态比受震惊的人更为震惊。现在,他对和自己一块儿玩土疙瘩长大的表妹完全不可思议了。按他的主观臆断,香兰闻知此事,必定是先暴跳如雷地大骂一通,然后提出离婚,永远和那个早就比老鸹还黑而现在又有“现行活动”的东西划清界限——起码要向他讨一服后悔药吃的。这时,他可以把表妹搂在怀里,甜言蜜语地安慰一番,再……然而,他在香兰身上所想获得的一切都像沙漠里播下的庄稼,除了绝收还是绝收。他在表妹脸上所看到的仍然是一副担惊受怕的神色,但那明明是怕失去他—— 那个他最憎恨的人!他不得不放弃自己所固有的思想和观察问题的方法,来捉摸这个特殊女性的心眼儿了。她为什么把那么一个比狗屎还臭的人爱在心上了呢? 王宝钏为薛平贵抛绣球是偷觑到他“蛇钻七窍”,必是富贵天子,而香兰看到山宝的什么了呢? 仅仅是那一张好看的脸就能完全吸引住她吗?难道我的“三清”(个人、家庭和社会关系清白)和那一院瓦房、几万斤粮食,就值不上山宝的一个臭皮囊吗? 这个向来站在雪雁山社会上层的年轻人,今晚似乎才钻进社会里面,多少悟出一点人生真谛来了:大概所有的女人都是心软人, 心软人都同情可怜人。他从他妈也死护山宝这一点,更确信自己推测得无比正确。他把自己和山宝比了又比,实在寻找不出一点自己值得同情的地方。他有吃有喝、家全世全,而山宝……
“唉——我的好表妹,我寻不上可心的女人,也只是一个人的苦肠,把你弄到这般地步,谁瞧着都寒心,何况姑父姑母……”唐运红呜呜咽咽地哭了,他非常庆幸自己真哭出了眼泪,便掏出手绢儿擦眼睛,不妨把另一个手绢儿也带出来,掉到炕沿下了。他把山宝的二百块钱弄走后,就把那个手绢儿当作稀世珍宝常带在身上,独自一人的时候就掏出来当曲折动人的爱情小说读,而且百读不厌。它如果是绣给他的该有多美气啊! 这就是珍藏着姑娘家那一颗贞心的“绣球”啊! 他在雪雁山上什么也不缺,就缺一个女人真心实意的爱啊!一个男人没有女人来缠,这能算完整的生活吗?他觉得他家里所有的一切还没有香兰的这一颗“绣球”值价……“我一个共青团员、民兵排长,连表妹的这么一点疾苦也干急没奈何,还有脸活人吗?我不活了! ”
唐运红呼地站起身,很有些慷慨激昂地走出了门。他扇起的一股冷风,将有气无力的煤油灯扑灭了。
香兰愣了好一阵,才哆哆嗦嗦地摸出一盒火柴,点着了灯。灯却像跟她赌气一样,刚一闪亮,就暗淡下去,随即灭掉了。她仔细检点了一番,才发觉灯里耗尽了油,灯芯像霜杀过的草,干枯干枯的了。她摸出煤油瓶,凑到门口儿上,借着麻乎乎的夜光添油。她看见自己的手像弹簧似的颤动着,煤油泼洒到她手背上、袖口上和漂亮的方口鞋上……
灯,终于又点着了,却仍旧不亮。她用针挑了几挑,反而死眉瞪眼地更暗了。她仔细一想,就悟出一点道理来:灯在灯油行将耗尽之时,灯芯吸摄了漫长岁月里淤积下来的污渍浊水,使它变了质,丧失了新陈代谢的功能,不换灯芯是决不会再亮的了。但她没有心思去换,一任昏暗的灯光像鬼火一般有气无力地跳荡。
屋外飘进一丝撩拨人的饭香味儿,早该做晚饭了,香兰却没心思做,更没心思吃。她像一株被人挖断了根的嫩草,顺势倒在炕上, 静静地躺着,头脑里就像那半明半暗的灯光一样,不断地涌出各种带着杂质的思想……山宝,你今晚真去报复我舅了吗? 难道你真和贫下中农有杀父之仇吗?你过去那些闪闪发光的英雄壮举是硬装出来的吗?……香兰呀,那天你何不死在刘家滩的洪水中呢?也许你被洪水卷进黄河里喂了鳖,要比活到现在更好一些,起码雪雁山人会永远惦记着你啊! ……唉! 为什么那天碰到的是山宝而不是……
香兰的思想在这个地方卡了壳。往常她受了巨大挫折,对山宝发生动摇时,她总是惋惜地叹道:“我那天碰到的为什么不是唐运红啊!甭说你舍出命救我,如果你和我肩并肩地堵一会儿水,我就是你的女人啊! 咱们都是几辈子的穷人,你家又……仅此一点,我就能原谅你的那张难看的瓦沟脸哟! ”可现在常常出现在她脑海中的这一套“如果……就……”的假设复句中却没有唐运红的名字,“俞光华” 不知什么时候成了这个句子的中心词。如果山宝真行凶报复了我舅而被抓走,我就跟俞光华……这么一闹腾,俞光华还敢跟我好吗? 我和俞光华……会不会像我和山宝一样有纠缠不清的麻烦事呢?
门外响来一阵粗重而急促的脚步声, 香兰慌忙翻起身溜到地下,这时她看到父亲和丁四老汉搀着一个血迹斑斑的人,气喘吁吁地走进门来。她定睛望了一眼,心就顿然一停,接着狂跳起来了。
啊! 山宝!
香兰浑身战栗起来:“你尽惹事,尽惹事!刚刚一个牛腿弄断,现在又……”现在,火暴性子的妈妈遗传给她的一部分血液正在她的各个血管里燃烧,她失去了平日的理智和温存。
“你……还有脸……”她恨不得抽他两巴掌。
“兰,你疯了吗? ”林玉山狠刺一眼香兰,“你不看看山宝成个啥人了! ”
“啊!这是咋回事,咋回事?”香兰恐惧地叫着。现在,疑惑,惊愕, 懊悔,疼爱——压倒了她心头的怒火。她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两步, 让昏暗的灯光照到这个突遭不幸的人身上。林玉山和丁四老汉把他慢慢地扶到炕上。他像死人一样,放成什么样儿就是什么样儿。香兰走近他,对着他的脸——那张血迹斑斑的脸,凝视着,凝视着……忽然,她扑到他身上,泪水像决了堤的河水一样,倾泻到他的脸上、肩上……
丁四老汉圪蹴到炕沿头下,一面喘粗气,一面向林玉山说:“你快去要一点尿尿来,要男娃娃的! ”
林玉山端了个小瓷碗走了,不多一会儿,就端来半碗尿尿,和丁四老汉两个给山宝强灌了下去。
香兰哭了一阵儿,感觉到山宝的嘴还热着,心还跳着,情绪才稍稍平静了一些。她抬起泪水汪汪的眼睛问:“大啊,丁四叔啊,他…… 咋成这个样子了? 刚才我表兄还说他行凶报复,把我舅和我妗子的腿……”
“谁晓得是咋回事?”丁四老汉带着很重的疑虑说,“我和你大从刘家滩歇工上来,刚走到村口,忽听得老杏树咔嚓爆响了一声,我俩还以为谁家的娃娃偷折杏花,把树弄折了,慌忙追到树下看时,像椽那么壮的一个树股子断到地下,再仔细检点时,上面还绞着一个人呢……”
香兰沉重地垂下了头。现在,她觉得一切都完了。在这之前,她虽然做着最坏的揣测和万不得已的打算,其实内心深处总是没有放弃那一线希望:也许是舅舅不忿山宝,硬生岔子跟他闹事,山宝未必会是那么毒辣。现在,他自己的行动已经无可争辩地证实了这一切: 他不是有意行凶,为何要上吊自杀呢?
“兰,”林玉山蹲到地上,一面磕着刚吸化的烟灰,一面叮嘱着女儿,“那边屋里有我平素间拾掇的车前子,快取一些过来,熬给山宝喝吧,它是活血利尿的。”
香兰闷着没动,她对这个步他父亲的后尘——“畏罪自杀”未遂的“现行犯”,又窝着满肚子的恼火了。
山宝忽然坐起来,悲切地呼号道:“大啊,你在黄泉下白等了这多少年啊! ”
丁四老汉立即双手扶住他, 问他眼前站的是谁, 山宝狂声说: “噢,你是唐运红,你是雷大头……”他又昏迷过去了。
“这些天,山宝和谁有过啥口角没?”林玉山装上一袋烟,若有所思地问。
“就那晚我表兄没收了他挖的刺皮后,他气得半夜没睡着……” 香兰想了想,又恍然大悟道,“噢——我记起来了,今早上我提到我舅时,他好像非常恨他,骂他是活剥皮,你听刚才还说他大白等了这么些年呢,也许他对我舅一直都想报复……”香兰对山宝的怀疑已经变成明确的定论了。
“兰,你怎么说这样的话啊! ”林玉山对女儿的猜疑非常恼火, “你把正经的说! ”
“大啊,我一句谎没编呀! ”香兰认真地说,“我说到雷婆儿小时候曾被蛇吓起过心惊病时,山宝情绪很不正常,大概对黑牸牛出事又有什么新的想法,可他再什么也没有说。”
“也许这里头……” 丁四老汉用眼睛向林玉山暗示出下语,“恐怕真有蹊跷哩! ”
林玉山没心思再去探讨这些是非,站起来说:“瞧这灯,该往亮里拨一拨! ”
香兰从破棉袄里撕出一点旧棉花,吹净土,胡乱拧了一个灯芯, 把旧的换了,屋里顿时亮了许多。“还得寻一把透骨草!”林玉山把女婿的伤势又察看一遍后, 对女儿叮咛说,“凡伤了的地方都得洗, 咹? ”
香兰溜下炕,到张翠凤那面去取透骨草,她还要顺便通知婆母把黑牸牛母子俩侍候好,山宝这般情景,一半个月内是不能出入那个圈门了。
林玉山又四肢无力地蹲到地下抽旱烟,一霎时屋里聚满了苦辣的烟云。两个老汉谈论了一会儿山宝后,又把话题转到眼前的生产上去了。
林玉山十分忧虑地说:“这么一耙儿一耙儿地抠,多会能把那几百亩甘8 弄出来呢? 四五天抠不出来,就捂死到土里了。”
丁四老汉感叹道:“如若多种些杨家山红旗头就好了,你瞧双涝池岘上人家年轻人的试验田,给人多长精神! ”
“现在就只说晒毡,不说失尿了! ”
“大家建议说,与其把工夫花在挽救这些死庄稼上,不如再种上几百亩。1961年、1962年开过的一些荒地,后来又撂掉了,今年墒土还算不赖,糜子、胡麻、洋芋,胡甩上一样庄农,缓了多少年的那地, 不怕没收成的。不过现在搞运动, 一定得争取工作组的支持,不然——炒熟豌豆大家吃,炸破锅又成你一个人背的了。”
林玉山闷下头沉思着。他对工作组不抱什么希望。多少年的经验告诉他,哪怕庄稼人饿得板住了气,这些来搞形式喊口号的干部在“政策”上绝不会松一下口的。他们像套在磨道里捂住眼睛走路的牲口,面磨得如何与他们是毫无关系的,他们的责任是不断转圈子, 让人们听到那不死不活的响声。
“要不,咱和老会计几个商量一下就干!”丁四老汉呼地站起来, “工作组不挡则罢,挡了就说这是临时采取的抗灾措施,今年下来就撂掉! ”
林玉山觉得这个主意倒可以考虑,于是也站起来,和他一起走了出去。
香兰把透骨草取来时,不见了两个老汉,却看到炕沿头下扔着个手绢儿,被脚跐得污渍斑斑,像孩童的一张脏脸。她拾起来看了一眼,就把嘴咂个不够了。这不是一年前她送给山宝的订婚信物吗?怎么变得这么不值钱了呢? 她刚要动怒时却又平静了,她推测很可能是他被扶上炕时,从裤兜里溜出来的。香兰拾起来,拍净土,压进她的针线笸箩里了。然后,她把透骨草熬到锅里,点上灯细细地瞧她的男人。
山宝血污满面,鼻梁歪向一边。一侧的鼻翼根里破开一道细缝, 血痂像铆钉一样又把它“铆”住了。眼睛紧闭着,其中一只血泪交涌而出。他像蜗牛一样蜷缩在炕的一角,双手死死箍住小腹。香兰拉开他的手,把衣襟撩起来一看,天哟,那肚子肿得青紫青紫。可怜呀!寒碜呀! 她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泪水如雨点一般浇到那鼓起的肚皮儿上。
山宝被香兰的恸哭声惊醒了。他又挣扎着坐起来,睁开一只眼睛,瞧了半会,才认出香兰来。“谁把我又送回来了?”“我大和丁四叔啊! ”山宝“噢”了一声,就沉默不语了。他觉得喉头干渴,小腹剧痛, 胸腔紧胀,脑袋眩晕,整个身子像一个吹鼓的气球,随时都存在着爆破的可能性。
“我渴。”他说。香兰立即把透骨草水舀出来,洗尽锅,给他烧来一碗开水,用调羹一点一点往下灌。
张翠凤听得儿子出了事, 忙三乱四地给牲口倒了一背篼草,就跑到临时户里看他。她和往常一样,表现出忍辱的困惑和无言的柔顺。她比唐雪来小七八岁,而两鬓早已镶上令人难以置信却又实实在在的银边。往日的风流全被无情的岁月埋进曲曲折折的纹沟褶皱里去了,只有那清瘦的轮廓,还可以使人想象到她当年该是一个怎样妩媚秀婉的女人。
她是甘泉解放的前三个月,从河西坡逃到雪雁山来的。那年,马步芳的队伍顺祖厉河逃窜。有一长官见翠凤长得漂亮,就堵在她家门上,非要把她带走不可。翠凤父母只生得这一个女儿,此时,年方一十八岁,他们正想择一佳婿,以续烟火,岂能让丘八们掳掠了去, 而绝了张家根基? 慌乱中,二老把女儿扶上后院墙说:“翠翠,快跑吧!要是我们两个不在世上了,你自己就跟上个可靠的人,如果能生下第二个儿子,甭忘了让他姓张……”翠凤跳下墙,先钻进一片茂密的高粱地里,擦黑的时候,跨过祖厉河,顺苦子沟跑上了雪雁山。她在双涝池的柳林畔上碰见了刘干猴。刘干猴是督促雪雁山人给马步芳的队伍送粮草的。他一见翠凤就动了淫心,当即让她到自家屋里避难。一星期之后,传来消息说,翠凤的父母被逼得上了吊,刘干猴就强迫翠凤做了他的小老婆……张翠凤每想起自己的这一段遭遇时,就泪如泉涌。“大啊,妈啊,要不是为了咱张家的根基,你的女儿早随你们来了! ”
香兰看到形容憔悴的张翠凤,就立即想到她家人像饿鬼一样往肚子里灌清汤的惨景, 一种纯净的几乎是属于人类本能的意识,使她觉得这位可怜巴巴的女人,和地主小老婆的恶名极不相称。于是,她口不由心地叫了声——“妈! ”
张翠凤对别人的尊称已经无法做出相应的反应,或许她以为自己的听觉出了问题,竟然对儿媳妇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按行辈发出的称呼,没有理会,她只是无言地望着自己受伤的儿子。
“回去吧,妈!”山宝闭着眼睛说,“唉,看啥呢,不是你,我爷儿父子……”
张翠凤像一堆稀泥似的慢慢瘫倒于地了。她似乎想哭,却终于没有哭出来。香兰正要去搀扶她时,她又自己挣扎起身子,默声不响地走了,浑身抖得像寒风中的枯草。
香兰一面给山宝灌开水,一面低声埋怨说:“你怎么能那么对待她呢? 你瞧她有多可怜! ”
山宝喝下几口开水,便来了点精神,愧悔交加地长叹一声:“我知道妈妈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可我不怨她再能怨谁呢? ”
香兰给山宝灌罢开水,就把泡好的透骨草水端到炕头上,把他脸上、腿上、小肚子上的血迹全洗了,又从邻居家要了一些止血利尿的土草药,给他熬着喝了,他才比较安静地躺下了。
香兰掌上灯,细细地端详这个被人踩在脚下,像一张木锨、一把扫帚那样默默无闻的可怜男子汉——她给他用指甲轻轻地抠脸上未洗净的血痂, 又把自己润脸的雪花膏给他的伤处抹了一层又一层,然后,她用自己那花瓣儿一般的嘴唇,去咂那只渗着血水的眼睛,她巴不得把他身上的伤口全部移植到自己身上——要是有可能的话! 她咂着,哭着,用一个女人家全部的善良和疼爱,养育着一个受伤的生命。现在,她觉得无论从哪个方面想,她都不能相信瓦沟脸表兄的话。山宝从学校出来后,一直像老牛一样诚实地干活儿,从没见过他惹过谁家的一个娃娃渣儿,甚至连别家的猪狗也没见他打骂的,怎么会给人腿上扎铁锨呢?那不是像兔子咬老虎一样可笑吗?她又凑过去,在他那漆着一层层血痂的嘴唇上轻轻地吻着。这热烈的吻,表示着她对山宝怀疑的全部解除,同时,还意味着她对自己曾一度在山宝和俞光华两个男人之间徘徊的这种不贞行为的深刻忏悔和自我否定。女人家的心是多么细致,又是多么虔诚哟,她们对于谁也不知道的过失,也要通过自己具体而切实的行动,全部纠正过来, 心中方能安然啊!
山宝被吻醒了。他睁开疲惫的眼睛瞧她。
“那只眼睛还能睁大吗? ”香兰柔声细气地问,她的语调里含着苦酸和希望。
山宝努力睁了睁眼睛,终于使那只伤眼开了一条缝,香兰忙把手在它前面招了招,那眼睛也跟着眨了眨,于是她心里又荡漾起一丝不幸之中有幸的快慰,不由又问道:“你真到我舅庄后去了吗? ”
“去了。”
“你到那儿去做啥呀? ”
“拾粪啊! ”
“你真扎了我舅的腿吗? ”
“是你舅把头抵到我怀里硬推,推到堡墙上,铁锨反捣过来扎伤的! ”
“噢——”
香兰不再问了。她相信他,不愿意打搅他的休息。她看到他瘫乏地闭了眼,便给他盖上被子,又给他咂伤眼,直至感觉到把毒气咂尽了,才跳下炕去做饭。
她像考古似的在案板下面的牛皮纸袋里挖掘了半日,才弄到两三把白面,细倒是细,却少得架不住擀杖,于是她掺了半碗苞谷面,拌成一堆“金和银”,堆到案板上。
“你想吃甜的还是酸的? ”
“我啥都不想吃! ”
香兰又没心思做了——山宝不吃,她也不吃。她又上了炕,守在男人身旁。她觉得眼皮儿涩巴巴、沉甸甸的,但她不愿意睡,由着各种思想任其所至地在乱纷纷的脑海里自由泛滥。
“俞光华和我……被舅舅抓住后, 他再敢不敢把舅舅凶神恶煞地去整呢?”她闭住眼睛想,“也许他再不敢了,舅舅可以平安地熬过这次运动了……”想到这里,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倒觉得自己尽了应尽的一份责任,彻底偿清了两辈人拖欠下来的情债。她在沉重之中感到了一丝儿轻松。
“你怎么会被人家打成这个样子呢? 石头大了该绕道走啊! ”香兰摇醒山宝。
“那……”他一时怎么说得清呢?
山宝不是说不清,而是犹豫起来了。他想着该不该把自己心中藏了多少年的秘密告诉给香兰。夫妻同床睡,人心隔肚皮。这一对相亲相爱的新婚夫妇,除了这一点之外,可以说再没有互相戒备的一切了。山宝常因这点儿“心”还隔着“肚皮”而感到十分苦恼。但他怎么能把这样的事告诉给她呢? 她虽然和唐运红早乌了脸,但毕竟是金刀割不断的骨肉亲戚啊!有话甭给嫡人说,嫡人甭给女人说。在这方面,山宝一直严守着夫妻统一战线中的独立自主原则,从未有过半点马虎啊! 尽管他今晚被唐有禄父子推向了死亡的边缘,但他仍然坚信给父亲报仇的日子不远了。他回想起俞光华对他的态度时, 心里骤然一热。他被唐运红和雷大头五花大绑地押送到工作组那儿后,俞光华什么态度也没表示,只是说:“你们不要乱捆人,把他先送回屋里去,以后慢慢处理! ”也许他已经知道我在干什么了,他为了弄得更彻底,让唐有禄再往高跳一次……俞组长啊,你就按你的部署走,我刘山宝再忍几天,我已经熬了八年,几天算啥呢? 他想到唐运红和雷大头时,心里又滚过一阵恐惧的战栗。他俩把他推搡到杏子树下时,把绑他的绳子解了,他以为要放他回家,没想到唐运红在黑暗里给雷大头招了个手,两人又用那绳子把他吊在了杏树上…… 如果不是那个树股子突然之间断裂了,他和父亲一样,又走上了畏罪自杀的路。是杏树有灵吗? 还是父亲在冥冥之中守护着我,还是……
“到底是咋回事呀? ”香兰又怀疑地瞪大泪水汪汪的眼睛。
“也许是为了你。” 山宝支吾说,“咱俩一那个, 你表兄就不忿了。”
“那你为啥要上吊呢? ”
“我——”山宝迟疑了一下,“我被两个吊死鬼勾住了魂啊! ”
小两口儿正说着互相猜疑的话,林玉山在屋外叫香兰。香兰慌忙跳下炕,拉开门,奔出院子。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不知什么时候起了大风,刮得地皮叮叮作响,偶尔可以闻到幽微的雨腥味儿。香兰抬起头仰望天空,早不见了月光星迹。她感觉到又浓又黑的云,正像野马一样从她头顶上践踏过去。
“你俩现在搬到山梅那面去,那面……”林玉山的声音被狂风刮走了。
香兰站着没动。在似乎带着重压的黑暗中,她惊愕地瞪大眼睛, 盯着父亲那被模糊成一团黑影的脸庞,觉得眼睑又像弹簧一样簌簌颤动,她立即预感到又有什么难以承受的事情要发生在这最不幸的时刻了。果然,林玉山沉默了片刻,就向女儿沉痛地宣布——张翠凤死了——吊死的!
“啊!”香兰先是一怔,接着“哇”的一声哭倒在冰凉的土地上了。
“兰,甭哭,甭……”林玉山也禁不住冒出来一声噎人的呜咽,但他很快又忍住了,只是声气里夹带着刺人心肠的沙哑。
“听话,兰! 那边正等着你和山宝哩! ”
林玉山把哭作一团的女儿,从漆黑的地上扶起来。“快搬过去, 咹? ”林玉山好不容易才把女儿撕心裂肺的痛哭平息下去。
“大……那行吗? ”香兰浑身痉挛着,声气里裹挟着抽肠挂肚的哽咽,但她冷静得多了,她已经在考虑着往后的处境和前途。
“听话,兰! ”林玉山命令似的说,“张翠凤活着的时候,谁也没把她看成雪雁山的一个人,儿媳妇也没顺顺畅畅地叫过一声妈,现在……你们……还不趴到她身边,让她听到一点哭声……”又是一阵能揭起地皮的风,把世间的一切音响,都恶狠狠地吞噬了。
香兰眼前又浮现出那可怜的“保护色”和照得见人影的清汤。她低声哭起来,眼泪像撒豆子一样滚下来,被狂风卷进了黑暗的深渊。
香兰折进了屋里。她站在炕沿前,对着被人打得半死不活的山宝,什么话也说不出一句,只是一把一把地抹泪。她对被人一直视为地主小老婆的张翠凤的一生,现在才真正感觉到是雪雁山上一幕断人肝肠的悲剧了,而且她隐约地感觉到,在这幕悲剧里,她和雪雁山上所有的人都充当了某一个角色。
山宝忽然对着无声饮泣的香兰说:“我这一会儿心里咋这么急呀,是受伤的缘故,还是又有什么事了? ”
“你……不该……给妈说那么伤透心的话啊! ” 香兰双手捂住脸,强忍住激流一样奔涌的泪水。
山宝已经觉察到出事了,但他还没有想到会是那么严重和可怕。
“现在……好了! ”香兰把头埋到炕沿头儿上哭,“她再也……不会……碍你……我了……”
“她……”山宝惊得坐了起来,扭得腹部一阵钻心的疼,使他差点儿又晕了过去。
当他确信自己可怜的妈妈已经永离了这个世界时,山宝疯狂地惊叫了一声,但并没有哭出来。他的眼泪在他父亲刘金民死后的头三个年头里早已流尽了。那时,几乎每天晚上,泪水都要把他陪伴到天明。
“我们快搬吧! ”香兰抑制住哭泣,轻声催促着。
山宝呆呆地坐着没动。“这会是真的吗? ”他迷惘地问自己。八年前的这个时候,他可怜的父亲在那低矮的茅屋里,向他嘱咐完了两件事,就永别了这个世界。从那个时候起,他肩负着特殊的使命在这个充满绝望的世界上挣扎着、呼号着,不惜自己的一切……明天就是父亲去世八周年啊,我奉献给他灵前的是什么呢? 又是一个母亲的冤魂!“大啊,请你原谅你的儿子在阳世间犯下的罪行吧! 我从没真正恨过母亲,只是为了你,为了和你一样可怜的人,我不得不撕碎我受伤的心……”确实,他从那黑牢一般的家庭,挣扎到这个充满希望的临时户,费了多大的波折啊! 现在又要重返旧路哟……他不觉又想到几天之前他递给俞光华的那个牛皮纸小本子了,那里系着父亲的冤魂,我给妈妈顶了“孝子盆”,俞光华还能信任我吗……
“唉——苦命的妈妈呀! ”山宝终于哭出声来了。
香兰一把拽过山宝,把他背到身上,跨出“临时户”,投进漆黑的夜中。
夜,夹着冰凉的雨。
雨,裹着凝冷的雪。
【注释】
[1]灯:指眼睛。